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牢笼里的挖石人 > 第一章

矿灯的光柱劈开厚重的黑暗,在面前坑道壁上切割出一块苍白而颤抖的圆斑。光斑边缘,嶙峋的岩壁纹理粗糙而坚硬,细小的粉尘在光柱中悬浮、翻滚,如同永无休止的微缩风暴。空气里弥漫着钻头摩擦岩层散发的刺鼻焦糊味、岩石粉尘干燥呛人的气息,以及通风管道送来那点微弱气流也吹不散的、属于无数代矿工汗液的陈腐酸味。这就是我的世界,位于灰岩星系边缘、编号深坑七号行星地下三千米处的矿道。外面那个所谓的世界,对我们这些深陷地底的人来说,不过是通风口偶尔灌进来的一阵更冷的风,或是升降梯舱壁上闪烁的、显示着遥远空间站坐标的黯淡光点。
我的名字矿工编号是KC-742。名字在这里,不比一块被粉碎的矿石更有意义。
每一次挥动沉重的液压镐,手臂的肌肉都发出无声的嘶喊。镐尖凿击在坑壁上,沉闷的撞击声在狭窄的坑道里反复回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胸腔也跟着共鸣。汗水从额头滑落,滚进眼睛,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模糊了视线。我抬手,用沾满灰黑岩粉的粗布工作服袖口狠狠擦过眼睛,留下一道更深的污痕。这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早已是身体的常态,就像这坑道本身一样沉重且无法摆脱。肺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粉尘摩擦的细微颗粒感,沉甸甸地坠着。
父亲的面容,偶尔会在挥镐的间隙,在矿灯摇晃投下的光影里,毫无预兆地浮现出来。他同样有着被矿粉和汗水蚀刻的深刻皱纹,眼神浑浊,却总带着一丝我无法理解的、近乎偏执的专注。他死在一条编号早已废弃的矿脉深处,死因记录是深层岩层结构异常引发的意外塌方。矿工总会以各种方式倒下,像被耗尽能量的矿石。他的遗物里,除了几件磨损得不成样子的工具,只有一本硬皮工作日志,里面夹着一张被摩挲得发脆的深矿层地质结构图,上面用褪色的笔迹标记着几个孤立的点,旁边潦草地写着几个字母:源点。
那本日志,此刻就在我挂在坑壁挂钩的破旧工具袋深处,与冰冷的金属工具挤在一起,沉甸甸地压着我的脊背。我停下动作,拄着液压镐的金属柄喘息,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的坑道里显得格外清晰。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在下巴尖汇聚,滴落在脚下的岩屑上,瞬间被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就是在这短暂的停顿里,矿灯的光无意间扫过刚刚被镐尖崩落的一块矿石。
它大约拳头大小,颜色比周围常见的灰黑色基岩显得更深沉,近乎一种凝滞的墨蓝。表面布满了细微的、仿佛被强酸蚀刻过的蜂窝状孔洞。这本身不算特别稀奇,深矿层里什么怪石头都可能出现。但就在我准备把它扫进旁边等待运走的矿石堆时,灯光恰好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穿透了它表面某个孔洞的深处。
孔洞内部,似乎折射出一点极其微弱、极其短暂的光。不是矿石本身的反光,更像某种极其微小的人造光源在孔洞结构的多次折射下,极其偶然地泄露出来的一线痕迹。那光微弱得如同幻觉,瞬间就湮灭在矿灯的主光里。
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股莫名的冲动压倒了疲惫。我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抓起那块石头。它入手冰冷沉重。我顾不上脏污,用指甲死死抠住那个特殊的孔洞边缘,试图把它掰开。石头异常坚硬。我把它狠狠砸在旁边的坑壁凸起上,一次,两次……碎石屑簌簌落下。终于,咔一声轻响,石头沿着一个隐蔽的薄弱面裂开了。
裂开的断口处,不再是蜂窝状的孔洞,而是露出了内部极其细微、极其精密的结构。像无数根比头发丝还细的、近乎透明的晶须,以一种无法理解的复杂几何形态相互纠缠、编织,构成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核心。在矿灯光下,这些晶须折射出冰冷、锐利的光。就在这团复杂晶须的包裹下,一个比芝麻粒还小的东西,正散发着极其微弱的、稳定的乳白色光晕。它嵌在那里,如同一个沉睡在石头心脏里的幽灵。
这绝非天然形成!矿工的经验像警报一样在脑海里尖锐地响起。一种混杂着惊骇、困惑和强烈好奇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坑道里只有我自己沉重的呼吸和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有节奏的钻探声。黑暗像粘稠的液体,从光柱的边缘挤压过来。我飞快地将裂开的石头合拢,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那点微光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透过指缝烙进皮肤。我把它塞进了工作服最里层、紧贴胸口的暗袋。那块小小的凸起,紧贴着皮肉,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地撞击着它,提醒着我它的存在。
回到逼仄的、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汗味混合气息的矿工休息舱,我反锁了门。狭窄的空间里只有一盏昏暗的顶灯嗡嗡作响。我坐在冰冷的金属床沿,背对着门,小心翼翼地再次掏出那块石头,放在床上那块唯一干净的、叠得方正的毛巾上。我屏住呼吸,几乎把脸贴了上去,用从工具袋里翻找出的、清理精密钻头用的放大镜片,凑近那个裂开的缝隙。
晶须的复杂结构在放大镜下更显诡谲,非自然的秩序感令人头皮发麻。那点乳白色的微光核心,在镜片后,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纯粹的存在感。我颤抖着手指,捏起一根最细的探针——那是用来清理钻头最微小缝隙的。我尝试着,用针尖极其轻微地触碰其中一根晶须的边缘。
就在针尖接触的刹那,那团晶须结构内部,微光核心猛地一亮!一道极其微弱的电流感顺着探针瞬间传遍我的指尖。紧接着,那些晶须像被注入了生命,开始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极其微小的幅度,自行蠕动、调整起来!仿佛在回应外界的触碰,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复杂的内部运算重组。
就在我惊得几乎要松开探针时,异变再生。晶须结构蠕动的中心区域,极其微小的点,开始投射出难以辨识的、扭曲的光影线条。线条极其暗淡,在放大镜下也仅仅是一些模糊的光痕。它们艰难地组合、闪烁,仿佛信号极差的古老屏幕。我死死盯着,眼睛酸涩也不敢眨眼。
光痕扭曲着,挣扎着,最终,艰难地稳定下来,组合成几个极其微小的、由光点构成的符号。那符号的形态……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它与我父亲那本地质结构图上,潦草标记在几个孤点旁的源点符号,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加清晰,更加……完整!
父亲!父亲留下的那个符号!不是地质标记它来自……这块石头它是什么它想表达什么巨大的冲击让我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父亲那张被矿尘覆盖的脸,他那浑浊眼睛里最后残留的、无法解读的专注,此刻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他的死……那条废弃的矿脉……源点……这块石头……它们之间,被一条看不见的、冰冷的线强行串联了起来,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本硬皮工作日志上。它不再仅仅是一份遗物。它是一把钥匙,指向一个父亲用生命去触碰过、却最终被黑暗吞噬的秘密。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恐惧与巨大牵引力的东西,在胸腔里疯狂滋生。父亲耗尽生命寻找的源点,就在我手中的石头里闪烁。它指向的,是比这条三千米深的矿道更深的黑暗,还是……一个彻底颠覆认知的真相矿灯的光柱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岩壁,而父亲留下的符号,却指向了光柱之外那无边无际的、被未知包裹的深渊。这深渊,现在正向我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父亲那本地质结构图上标记的几个孤点,如同黑暗中的坐标,无声地指向深坑七号行星上最古老、最危险、早已被主矿脉抛弃的沉渊矿区。那里,废弃的坑道如同巨大矿虫腐烂后留下的空壳,支撑结构在漫长岁月中朽坏,有毒气体在黑暗中无声积聚,致命的岩爆随时可能将闯入者连同他们的疑问一起碾成粉末。主矿区的升降梯绝不会通往那里。通往沉渊的路,只在矿工们口耳相传的禁忌故事里,存在于那些被遗忘的、布满塌方痕迹的旧通风井深处。
我开始了双重生活。白天,我依旧是KC-742,沉默、高效,在规定的矿层挥动液压镐,将符合规格的矿石送上运输带。每一铲矿石的装填,每一次钻头的校准,都精确得如同机器。不能有丝毫懈怠,不能引起任何怀疑。监工头盔上闪烁的红色信号点,如同悬在头顶的冰冷眼睛。我甚至强迫自己比以往更加专注,让疲惫彻底写在脸上,掩盖住眼底深处那团疯狂燃烧的火焰。
只有轮休的短暂间隙,属于黑夜的间隙,才真正属于我。我换上最破旧、最不起眼的工作服,带上小份的浓缩营养膏、水袋、简易呼吸过滤面罩、加固头盔、强光手电、地质锤、撬棍,还有最重要的——那块裂开的石头,小心地藏好。像幽灵一样避开主通道的监控探眼,潜入废弃设备堆放区。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铁锈的腐败气味。厚重的灰尘覆盖着一切,每一步踏下去,都在灰层上留下清晰的印记。我找到那条传说中通往沉渊的旧通风井入口。巨大的金属格栅早已锈蚀变形,被坍塌的碎石半掩埋着。撬棍插入锈死的铰链缝隙,每一次用尽全力的撬动,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和手臂肌肉撕裂般的痛楚。汗水混合着锈屑流进眼睛,灼痛难忍。终于,哐当一声巨响,一块沉重的格栅被撬开,露出后面深不见底的黑暗,一股混杂着霉菌和未知化学物质的冰冷气流猛地倒灌出来,扑打在我的脸上。
data-fanqie-type=pay_tag>
井壁是粗糙的原始岩层,湿滑冰冷。我打开强光头灯,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下方扭曲延伸的、布满锈蚀旧梯架的通道。梯架早已松动,金属踏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缓慢地向下攀爬,每一次落脚都极其谨慎,试探着踏实的支点。头顶的光源越来越远,最终只剩下一个微弱的小点。下方是无尽的黑暗,只有我的呼吸在狭窄的竖井里被放大成空洞的回响。腐朽金属和湿冷岩石的气味越来越浓,几乎令人窒息。不知下了多久,双脚终于踏上了坚硬的、布满碎石的坑道地面。这里就是沉渊。空气异常滞重,带着浓重的粉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岩石本身在缓慢腐烂的气息。头灯的光柱扫过,坑道壁上布满巨大的、狰狞的裂缝,有些地方被粗大的木梁和锈蚀的金属支架勉强支撑着,如同巨兽濒死时露出的肋骨。寂静是这里的主宰,沉重得能压碎耳膜。
父亲地图上的标记点就在前方。我对照着记忆中的位置,在迷宫般交错、塌陷的废弃坑道里艰难穿行。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如同灰烬的岩粉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巨大的落石不时堵塞通道,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用撬棍一点点挪开缝隙,侧身挤过。支撑顶板的木梁早已腐朽发黑,布满真菌的菌丝。每一次撬动巨石,每一次身体摩擦过摇摇欲坠的支撑结构,头顶都会簌簌落下碎石和灰尘,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震颤。
终于,头灯的光柱扫过一片相对开阔的塌陷区边缘岩壁。那岩壁的颜色……一种异常的深褐色,夹杂着不规则的、仿佛熔融后又急速冷却形成的扭曲纹路。就是这里!父亲标记的其中一个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我扑到岩壁前,手指抚过那冰冷的、异常坚硬的表面。就是这种石头!和我口袋里那块裂开的石头,有着相似的质感!我立刻抡起地质锤,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岩壁。
铛!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响起,火星四溅。手臂被巨大的反震力震得发麻。岩壁异常坚硬,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这硬度远超寻常矿石。我咬着牙,换了个角度,再次挥锤。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深褐色的岩粉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手臂的肌肉在持续的重击下灼痛难忍,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肺部的旧伤,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但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支撑着我。锤击声在死寂的坑道里单调地回响。石屑纷飞,缓慢地,一个浅坑在岩壁上艰难地扩大。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手臂已经麻木得不再属于自己。终于,一块巴掌大小、带着异常深褐色泽和扭曲纹路的矿石被我从岩壁上硬生生撬了下来。它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几乎是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火烧火燎的喉咙和疼痛的胸腔。我挣扎着摸出怀里那块裂开的石头,将新挖出的矿石凑近它。
没有反应。那块裂开的石头内部,复杂的晶须结构安静地蛰伏着,中心的微光核心黯淡如常。我把它紧紧贴在新矿石上,甚至用地质锤轻轻敲击连接处,试图引起某种共鸣。没有光,没有晶须的蠕动,没有任何异变。只有两块冰冷的石头沉默地接触着。
一股强烈的失望混杂着冰冷的疲惫瞬间攫住了我。难道错了父亲标记的点不止一个……也许……就在这心神松懈的刹那,头顶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破裂的咔嚓声。
我猛地抬头,强光头灯的光束瞬间射向坑道顶板。就在我刚刚猛烈敲击的那片区域上方,一道原本细小的裂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变宽!细小的碎石开始如同雨点般落下!
不好!岩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甚至来不及抓起地上的矿石,猛地向旁边扑倒,身体紧贴着坑道壁相对坚固的角落。几乎是同时,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炸裂的巨响!整个坑道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揉搓!头顶的岩层如同破碎的蛋壳般崩塌!巨大的石块裹挟着万吨的黑暗倾泻而下!视野瞬间被翻滚的烟尘和碎石完全吞没。我蜷缩在角落,双手死死护住头颈,身体紧贴着冰冷、颤抖的岩壁。耳边是震耳欲聋的轰鸣,是巨石砸落地面的恐怖碎裂声,是支撑结构彻底断裂的刺耳扭曲声。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粉尘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一块拳头大的碎石狠狠砸在我的后背上,隔着加固的工作服,带来一阵钻心的钝痛和窒息感。
时间在轰鸣和黑暗中失去了意义。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巨大的坍塌声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细碎的碎石滑落声和结构残余部分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烟尘如同浓雾,在头灯的光柱里剧烈翻滚,能见度不足一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砂纸,肺部火辣辣地疼。我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想移动身体。左腿传来一阵剧痛,低头看去,一块不算太大的碎石压住了小腿。我咬着牙,用尽力气推开它,挣扎着站起来。后背和腿上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刚才的凶险。万幸,这个角落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空间,救了我一命。
头灯的光柱颤抖着扫过四周。眼前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刚刚挖掘的地方,连同我放在那里的新矿石,被一大堆混合着巨大岩块和粉碎岩屑的坍塌物彻底掩埋。坑道的走向被彻底改变,形成了一个新的、由碎石构成的斜坡,一直堆到我的脚边。粉尘还在弥漫。
完了……线索……断了绝望感刚涌上心头,头灯的光柱无意间扫过脚边一块被震落的碎石。它的颜色……深褐色!扭曲的纹路!正是我刚才挖掘的那种异常矿石!它只有鸡蛋大小,显然是刚才岩爆从别处震落下来的。
我立刻弯腰捡起它,甚至顾不上拍掉上面的灰。再次掏出那块裂开的石头,将新捡到的深褐色小矿石紧紧贴上去。
这一次,异变发生了!
裂开的石头内部,那团蛰伏的晶须结构猛地一颤!仿佛从沉睡中被惊醒。中心的微光核心骤然亮起,不再是乳白色,而是变成一种急促闪烁的、警示般的幽蓝光芒!无数细密的晶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蠕动、重组!紧接着,一道比之前清晰得多、稳定得多的光束,从晶须结构的中心投射出来,直接打在紧贴着的深褐色小矿石表面!
那束光并非简单的光斑,更像是一支无形的、极其精密的雕刻笔。在光束照射下,深褐色小矿石异常坚硬的表面,竟如同被高温熔化的蜡一般,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凹陷下去!岩石的微粒被精确地剥离、汽化。一个极其微小的、肉眼几乎难以辨识的图案,正随着光束的移动,在矿石表面被蚀刻出来!那图案……复杂、抽象,充满了尖锐的转折和难以理解的嵌套结构,散发着一种冰冷的、非自然的秩序感,与父亲日志上的符号、裂开石头内部的晶须形态,明显属于同一种语言体系!它更像一个……坐标一个指向
光束持续了大约十几秒,幽蓝的光芒才渐渐黯淡下去,最终熄灭。晶须结构的蠕动也缓慢停止,重新归于沉寂。只有那块深褐色小矿石的表面,多了一个微小、精密、仿佛天然生成的蚀刻图案。它安静地躺在我的手心,像一颗来自深渊的冰冷种子。
我死死攥着这块新生的信息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后背和腿上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刚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瞬间。烟尘依旧呛人。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明感,却在此刻压倒了所有的疼痛和恐惧。我明白了,父亲不是死于意外。他找到了线索,他在试图解读这些来自源点的信息,他触碰到了某种……不该被触碰的东西。他的意外,或许正是为了阻止信息传递出去,为了湮灭证据。
我拖着疼痛的左腿,一瘸一拐地离开这片刚刚经历毁灭的死亡区域。每一步都踏在松动的碎石上,发出不祥的声响。头顶的坑道顶板不时发出细微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再次崩溃。我捡回丢在地上的工具,紧紧攥着那块新生的信息石和那本父亲的日志,如同攥着两条冰冷的生命。
回到地表的世界,强烈的恒星光刺得眼睛生疼。主矿区的噪音、监工头盔的红色信号点、其他矿工麻木的面孔……这一切曾经熟悉的环境,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虚假的薄膜。我像一个带着致命秘密的幽灵,游走在他们中间。后背的淤伤和腿上的疼痛时刻提醒着我沉渊下的遭遇。我开始更加谨慎地规划每一次潜入。我更换着不同的废弃入口,在错综复杂的沉渊迷宫中,依据父亲地图上残留的其他标记点,如同朝圣者般,执着地寻找着那种深褐色的异常岩层。每一次挖掘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难以想象的体力消耗。那些异常岩石坚硬得超乎想象,每一次挥锤都像是在挑战大地的脊梁。手臂的肌肉在反复的撕裂和修复中变得僵硬、酸痛,抬臂的动作都带着滞涩感。肺部的负担越来越重,每一次深入粉尘弥漫的旧矿道,咳嗽都变得更加剧烈和持久,仿佛要把内脏都咳出来。胸口的旧伤在寒冷和疲惫的侵蚀下,也开始隐隐作痛,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冰冷烙印。
收获是缓慢而残酷的。有时挖上整整一个轮休期,也只能得到一小块蕴含异常成分的矿石。每一次得到新的矿石,我都立刻拿出那块最初的钥匙石与之接触。幽蓝的光束一次次亮起,在坚硬的矿石表面蚀刻下新的、形态各异却明显具有内在联系的符号和图案。它们像是一组被拆解的密码碎片,冰冷地躺在我的工具袋深处。我尝试过解读。在休息舱昏黄的灯光下,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每一个符号的细节,将它们画在父亲日志的空白页上,试图寻找组合的规律。但结果只是徒劳。这些符号蕴含的逻辑远超一个矿工的理解范畴,它们像是一道道来自天外的、冰冷的数学咒语,充满了令人绝望的疏离感。它们不是为灰岩星系的人类准备的。它们指向一个完全无法想象的地方,或者……时间。
时间在无尽的挖掘、徒劳的解读和日益加剧的身体损耗中流逝。营养膏的味道变得令人作呕,睡眠成了短暂而充满梦魇的喘息。我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在流逝,如同指间漏下的矿粉。咳嗽时,偶尔能看到唾沫里带着细微的、不祥的血丝。镜子里的那张脸,眼窝深陷,颧骨凸出,皮肤粗糙灰败,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矿尘底色。眼神里,父亲曾经有过的浑浊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殆尽的、冰冷的执念。
终于,在又一次耗尽体力、咳着血从沉渊深处爬出来之后,我靠在冰冷肮脏的升降梯内壁上,感受着机械上升带来的微弱失重感。工具袋里,新增的信息石硌着我的腰。我闭上眼。身体像一堆散了架的朽木,每一条肌肉纤维都在尖叫着抗议,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镜子里那张枯槁的脸,眼窝深陷得如同矿坑,颧骨嶙峋地凸起,皮肤是洗不掉的矿尘底色。咳嗽已经成了无法摆脱的阴影,每一次剧烈的爆发都让眼前发黑,喉头涌上铁锈般的腥甜。我知道,这具躯体,这台挖掘真相的机器,油灯快要枯尽了。父亲地图上最后一个标记点,像黑暗尽头一个冰冷的句号,遥遥指向沉渊矿区最深处、地质活动最活跃、塌方记录最多的区域——被称为死寂回廊的地方。那是连最胆大的废弃矿材搜寻者都不敢涉足的绝地。
身体在警告,理智在尖叫。但胸腔里那块冰冷的钥匙石,还有工具袋里那些沉默的、蚀刻着异星符文的矿石碎片,它们沉甸甸的重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父亲倒在了追寻的路上,他的血渗进了这片矿岩。我找到了他留下的线索,拼凑出更多的碎片,却依旧无法解读。难道这一切,连同父亲的生命,我即将耗尽的最后一点力气,都要永远埋在这三千米深的地底黑暗里,归于尘土
不。
一个冰冷、清晰得如同矿脉裂开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不能让它终结在这里。真相可以沉默,但线索必须传递下去。哪怕需要一万年。
这个念头一旦成形,便带着一种奇异的、终结般的平静,驱散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我拿出所有的信息石,连同那块钥匙石和父亲那本写满符号、标记着路径的日志。它们冰冷地躺在我的掌心。然后,我找来了废弃矿道里最常见的、用来临时封堵小裂隙的速凝矿用填充剂。这是一种灰色的、粘稠如泥浆的物质,暴露在空气中会迅速硬化,变得比普通岩石更加坚硬致密,专门用于填补岩石缝隙。
我选择了最后一块、也是体积最大的一块深褐色信息石。它表面蚀刻的符号最为复杂,像一个纠缠的星图。我用撬棍末端蘸取粘稠的填充剂,如同一个最虔诚的工匠,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地、均匀地将它涂抹包裹在信息石的表面。填充剂刺鼻的化学气味弥漫开来。我涂得很厚,确保它能完全隔绝任何可能的光信号或能量泄露,将内部的秘密彻底封死,变成一个毫不起眼的、粗糙的灰色岩石疙瘩。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每一块信息石都被厚厚的填充剂包裹,变成了一块块丑陋的、毫无特征的废石。最后是那块钥匙石和父亲的日志。日志被我用力卷紧,塞进一个防水的、耐腐蚀的合金样品管里——这是矿工偶尔用来保存特殊矿石样本的。同样用厚厚的填充剂将合金管和钥匙石紧紧包裹在一起,最终形成一个稍大一些的、同样灰扑扑的石块。
做完这一切,我的手指已经被填充剂粘住,僵硬得几乎无法弯曲。但我心里却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它们不再是会发光的秘密,它们只是石头,最普通不过的石头。
目标:死寂回廊的最深处。那里地质活动活跃,岩层年轻,蕴含着未来矿工最有可能再次触及的矿脉走向。我需要把这几块石头,深埋进那片新生的、尚未被开采的岩层里,如同播下几颗等待无尽时光后才能发芽的种子。
通往死寂回廊的路途,是真正的地狱之旅。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混杂着高浓度硫化物的刺鼻气味,即使戴着过滤面罩,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喉咙。坑道扭曲变形得如同巨兽痉挛的内脏,巨大的裂缝如同张开的黑色巨口,深不见底。脚下是松软的、随时可能塌陷的岩粉堆。支撑结构稀少而朽坏,巨大的岩块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步都踩在死亡的边缘。身体早已超越了极限,全凭一股意志驱动。肺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扩张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汗水浸透了里层的衣物,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黑暗的坑道在眼前扭曲晃动。我拖着那条伤腿,几乎是爬行着前进,将装着石头的工具袋死死护在身下。
不知挣扎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这里的岩壁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流动般的扭曲形态,颜色也更深沉,是地质活动活跃的标志。巨大的应力在岩层内部无声地积聚,脚下能感受到极其细微的、持续不断的震颤。就是这里了。我找到一处相对坚固、没有明显裂缝的岩壁。没有力气再挥动地质锤了。我用撬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岩壁上寻找天然的缝隙或薄弱点。终于,找到一处可以撬开的岩片。撬开它,后面是一个小小的、仅容几块石头塞入的空腔。
我颤抖着,极其郑重地,将那些包裹着填充剂的石头——父亲的日志管、钥匙石、还有那几块承载着不同符号的信息石——一块一块,塞了进去。它们冰冷、粗糙,毫不起眼。塞好最后一块,我将撬开的岩片小心地推回原位,尽量恢复原状。再用撬棍末端,刮下旁边的岩粉,仔细涂抹在撬动的痕迹上。做完这一切,我背靠着冰冷的岩壁,身体顺着粗糙的岩面缓缓滑坐在地上。
矿灯的光柱已经变得极其微弱,电量即将耗尽。微弱的光晕里,能看到自己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短暂的白雾。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连同那支撑了我不知多久的执念,终于彻底抽离了。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无法遏制,喉咙里涌上大股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铁锈味。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开始飘忽、摇曳。视野边缘的黑暗如同潮水般迅速合拢。
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父亲那张布满矿尘的脸,最后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浑浊的眼睛里,不再是无法解读的专注,而是一种……平静。一种如矿石般沉重、如地壳般亘古不变的平静。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无尽的岩层,穿透了星系间浩瀚的虚无,最终落在了我的身上,带着一种沉默的、沉重的……理解。
原来是这样。
黑暗温柔地拥抱了我。
---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亿万年。
深坑七号行星的地下,矿脉如同沉睡的巨蛇,在缓慢的地质运动中蜿蜒、延伸、断裂、重生。新的矿层在旧矿层的废墟上诞生。矿工们的编号早已更新迭代,KC-742的代号连同他存在过的痕迹,早已被岩粉和岁月彻底掩埋,如同从未存在过。
在一条新开拓的矿脉深处,矿灯的光柱刺破了古老的黑暗。一个年轻的矿工,面孔同样被粉尘覆盖,眼神里带着初入深坑的谨慎和好奇。他手中的钻头正小心地剥离着一片颜色略深的岩层。钻头尖端突然遇到异常坚硬的阻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停下钻头,凑近观察。岩壁上,一块拳头大小、颜色深褐、表面布满扭曲纹路的矿石嵌在那里,与周围的岩层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嘿,老张,看这块石头,颜色真怪,硬得硌牙!年轻矿工用镐尖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响声。
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矿工凑过来,头盔灯的光束打在那块深褐色矿石上。他眯起被矿尘侵蚀得发红的眼睛,粗糙的手指摸了摸矿石表面:嗯是有点不一样。深矿层里总有些怪玩意儿。挖出来看看,说不定是没见过的伴生矿,能换点额外积分。他的声音带着长期在粉尘中工作的沙哑。
年轻矿工点点头,抡起地质锤,小心地敲击着矿石周围的岩壁。石屑纷飞。终于,哐当一声,那块深褐色的矿石被撬了下来,落在他沾满岩粉的手套里。它入手沉重冰冷,表面的扭曲纹路在矿灯下显得更加诡异。年轻矿工掂量了一下,随手把它扔进了旁边等待运走的矿石筐里。矿石筐里堆满了各种形状、颜色的矿石,这块深褐色的怪石头混入其中,毫不起眼。
沉重的运输带开始隆隆作响,带着满载的矿石,沿着幽深的坑道,向着地表的粗选工厂缓缓移动。那块深褐色的矿石,连同它内部被厚厚填充剂包裹的、冰冷沉默的秘密——那卷日志、那块钥匙石、那些蚀刻着指向其他星系的符号碎片——在黑暗中碰撞、翻滚,踏上一条漫长而未知的旅途。
它可能在某次剧烈的碰撞中碎裂,秘密永远湮灭在粉碎的矿渣里。
它可能在粗选工厂的轰鸣中被筛除,当作无价值的废石丢弃在巨大的尾矿堆中,被风雨和时间侵蚀。
它也可能侥幸通过筛选,进入熔炉,在几千度的高温中化为毫无意义的溶液,其中的秘密被彻底焚毁。
当然,它也可能极其偶然地被某台精密的检测仪器扫描到异常的密度或成分,引起某个同样偶然瞥了一眼数据的、心不在焉的技术员的短暂好奇。或许会被挑拣出来,送入某个布满灰尘的分析室角落,等待一个同样遥遥无期的检测……
在浩瀚无垠的宇宙尺度下,在四个被无形牢笼隔离、永不相知的星系之中,一粒信息的尘埃,承载着两代矿工用生命换取的、关于牢笼存在的冰冷线索,开始了它近乎永恒的流浪。它穿越黑暗,沉默地等待着一个概率渺茫到近乎奇迹的被看见。
而它所指向的另外三个星系里,同样的矿坑深处,同样的黑暗之下,是否也曾有过、或正有着另一个矿工,咳着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块同样冰冷的、刻着指向灰岩星系符号的石头,深深埋进岩层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