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休生伤杜景死惊开 > 第一章

师父教我奇门遁甲时,总爱盘腿坐在他那张磨得油亮的竹榻上,烟雾缭绕,声音像从一口深井里飘出来: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和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记牢喽,小玄子。这八扇门,明晃晃立在那儿,看着是死的,可里面兜着的,是人一辈子的祸福,一开一合,就是一道坎,一道命。彼时我年幼,只觉得那八个字拗口又森冷,像八道冰凉的铁门,隔开了我所熟悉的烟火人间。师父说话时,眼神总飘向窗外无尽的山峦,仿佛那飘渺的云雾深处,正无声上演着无数由这八门定格的悲欢离合。
如今,师父早已驾鹤西去,只留下这座孤零零盘踞在山巅的八门观,还有我这个半是道士半是闲人的张玄素守着它。山风穿堂过室,呜呜咽咽,总像是师父当年念诵奇门诀的回响。我常坐在观后那片小湖边垂钓,水色清冽,倒映着流云苍狗,也倒映着我自己那张被岁月和山风磨得棱角渐平的脸。钓竿微垂,浮子在水面轻轻一点,漾开细细的涟漪。这地方清幽,是师父生前最爱的所在,他说水能映心,坐在这东北方,又是生门原点,生门垂钓不伤生,那些玄之又玄的门,仿佛也能被这平静的湖水暂时熨平了棱角。
正午刚过,日头懒洋洋地悬在头顶,晒得人骨头缝里都透出倦意。浮子又点了一下,我手腕微动,提起钓竿——直勾又空了,鱼饵又被狡猾的家伙偷走了。我无奈地摇头,准备重新上饵,身后石径上却传来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踩碎了山间的静谧。
先生!先生!门童小满气喘吁吁地跑到湖边,小脸涨得通红,额角挂着汗珠,山…山下那个马员外来了!就在前院,从东门进的!急得火烧眉毛似的,说是家里顶顶要紧的黑狗‘墨玉’丢了,问您能不能给卜一卦,看那宝贝疙瘩跑哪儿去了,还能不能找回来!
墨玉这名字我记得。山下马家集首富马有禄的宝贝狗,通体乌黑油亮,唯有四爪雪白,唤作踏雪乌骓,马员外爱若性命,常牵着它招摇过市,那狗仗着主子的势,对着街坊邻居龇牙咧嘴,凶得很。有一回,一个面黄肌瘦的佃户娃娃不过好奇多看了那狗两眼,就被它追着狂吠,吓得尿了裤子,马员外非但不喝止,反在马上抚掌大笑,说自家墨玉有灵性,识得贵人贱骨头。
我放下钓竿,慢条斯理地拂了拂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东门…求问狗心里动念起盘,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伏吟,东门,对应的正是伤门,伤门也应狗相。
伤门…我低声念着,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划动,仿佛在描摹那扇无形大门的轮廓,东为震木宫,主生机,人入东门问狗,伤狗入伤门,伤门其气肃杀,主伤损、病痛、惊扰、争斗…狗大凶啊!。湖面吹来的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凉意。
小满眼巴巴地望着我,等着下文。
我站起身,目光掠过小满稚气的脸庞,投向山腰处那片被高大院墙圈起来的、属于马有禄的屋宇轮廓,缓声道:小满,你回去告诉马员外:东门临伤门。伤门入局,伤狗失生机。
小满眨巴着眼,努力记下这几个字。
狗仗人势,我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人在狗失,人失势狗必失,无势可依即为失,震宫失为失生机。
我放慢了语速,有意让它听起来如同古老的谶语又好懂,让别想了,被人吃肉了!再告诉他,今日此时他来,八门伏吟,生门临艮宫东北,为土为山,土克水,我今日东北直勾垂钓,鱼水中求生,告诉他,增他一卦:若想保全子嗣,速速回家,散尽浮财,水灾来临,东北上山求生,此乃当下唯一生门。
小满的小嘴微张,显然被散尽浮财四个字惊着了,但他素知我的脾性,不敢多问,只用力点点头:记下了,先生!‘伤狗失’,‘人在狗失’,还有‘散尽浮财保子嗣’,‘水灾来临,东北上山求生’!我这就去回禀马员外!
说完,转身又一溜烟儿地跑走了,脚步声惊飞了几只藏在草丛里的山雀。
我重新坐回湖边那块光滑的青石上,捡起钓竿。浮子静静地漂着,水面倒映的天空,不知何时聚拢了几片铅灰色的云。山雨欲来风满楼。散尽浮财对马有禄那种视财如命、刻薄成性的人来说,这比剜他心头的肉还痛。但伤门主失势之兆已显,狗失不过是人失的一个小小征兆。他那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宅院,他那份煊赫的权势,正如这湖中的倒影,水面稍一波动,便支离破碎。
十日后。那场雨,来得毫无征兆,却又在冥冥之中早有预示。
头天夜里,空气闷得如同捂在蒸笼里,一丝风也无。山林里的虫鸣蛙叫反常地沉寂下去,只余下一种令人心慌的、沉重的死寂。到了后半夜,天际先是滚过几声闷雷,如同巨兽在深渊里的叹息,低沉而压抑。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起初还带着试探的意味,很快便连成了线,织成了幕,最后汇成了天河倒悬般的瀑布。
暴雨倾盆而下,狂暴地冲刷着山峦、树木、屋舍。山涧瞬间暴涨,浑浊的泥浆裹挟着断木碎石,化作一条条狂暴的土黄色恶龙,嘶吼着从高处奔腾而下。
马有禄那座依山而建、雕梁画栋的豪宅,此刻成了山洪首当其冲的目标。往日里彰显财富与权势的高大围墙,在洪水的巨力冲击下,脆弱得像孩童堆砌的沙堡。先是靠近山体的后院墙脚被汹涌的泥水掏空,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随即轰然倒塌了一大片。浑浊的洪水如同找到了宣泄的闸口,咆哮着涌入,瞬间吞噬了精美的亭台楼阁。沉重的楠木梁柱在洪水中漂浮、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那些价值连城的瓷器、玉器、绫罗绸缎,在泥浆里翻滚、沉没,如同最不值钱的垃圾。
整个马家集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哭喊声、求救声、房屋倒塌声、洪水咆哮声,混杂在一起,撕破了暴雨的幕布。
马有禄是被人从床上硬拖起来的。当管家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地撞开他卧房的门,嘶喊着老爷!山洪!墙倒了!时,他还沉浸在昨夜为丢失墨玉和那道士不吉利的预言而生的烦闷中。他跌跌撞撞冲到二楼的回廊,眼前地狱般的景象让他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浑浊的洪水已经涌进了前院,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他最心爱的、从江南重金购回的几株名贵牡丹,连同花盆一起被卷走。他最得意的、存放着历年地契账册和无数金银细软的库房,正传来令人心碎的坍塌声。仆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及腰深的水里哭嚎奔逃,试图抢救一些东西,却往往徒劳无功。
墨玉!我的墨玉呢!马有禄猛地想起他的爱犬,一把抓住身边同样湿透狼狈的管家,嘶声力竭地吼道。管家只是茫然地摇头,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那条平日里威风凛凛、狗仗人势的黑犬,几天前就不见踪影了,道长都说了,恐怕凶多吉少了。马有禄想起道长的话,沮丧的低下了头。
就在这灭顶的绝望中,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马有禄混乱的脑海:散尽浮财,方可保全子嗣!
那个湖边道士如同诅咒般缠绕他多日的话——人在狗失,失势之失,失势之势若想保全子嗣,速速回家,散尽浮财,水灾来临,东北上山求生——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起来。
福儿!我的福儿!
马有禄猛地一个激灵,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瞬间压过了对财富的心疼。他唯一的儿子马承福!此刻还在西跨院的厢房里!他像疯了一样推开管家,跌跌撞撞地扑向楼梯口,浑浊的洪水已经漫上了一楼的楼梯。他几乎是滚爬着冲向西跨院的方向,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来人!都给我来人!去西跨院!救少爷!快!
几个忠心的家丁闻声,拼命逆着水流往西跨院方向跋涉。西跨院的地势更低,洪水已经快淹到窗台。小小的马承福被奶娘死死抱着,站在一张八仙桌上,吓得连哭都哭不出声,小脸惨白如纸。汹涌的水流不断冲击着房柱,整座房子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散财!散财!
马有禄双目赤红,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着管家和所有能听到他声音的人狂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激动而完全变了调,开仓!把所有的粮食!所有的布匹!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搬出来!分!分给外面那些佃户!让他们都来!都来帮我堵水!救我儿子!快啊——!
管家惊呆了,但看到主人那副择人而噬的癫狂模样,哪里还敢犹豫,立刻嘶喊着组织人手。沉重的粮仓门被砸开,一袋袋粮食被抛入水中,奋力运向高处。成匹的布帛、一箱箱铜钱、甚至一些沉重的家具,都被家丁们不顾一切地拖出来,扔在通往西跨院必经之路的高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都听着!
马有禄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对着被洪水围困在自家屋顶、树上、惊恐绝望的佃户和邻人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暴雨洪流中显得如此微弱又如此疯狂,粮食!布!钱!全是你们的!只要过来!帮我堵住水!救我儿子出来!要多少拿多少!我马有禄说话算话!快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是这灭顶之灾下的活命希望。那些原本在洪水中自身难保、眼神麻木的佃户们,看到那成堆的粮食和财物,眼中瞬间燃起了求生和贪婪交织的光芒。求生的本能和对财物的渴望压倒了恐惧。
马老爷发善心了!
救少爷!有饭吃!
冲啊!
几十个精壮的汉子,甚至包括一些妇人,红着眼,吼叫着,如同找到了猎物的狼群,不再顾及自身安危,纷纷跳入更加湍急的水流中。他们扛着门板、拆下房梁、抱着能找到的任何能挡水的东西,不顾一切地扑向西跨院。人墙在汹涌的水流中艰难地一层层垒起,用血肉之躯减缓着洪水的冲击力。另一些人则拼命挖掘被泥石堵塞的通道,试图将水引开。
场面混乱而悲壮。不断有人被水流冲倒,又挣扎着爬起来。呼喊声、咒骂声、水流声、木材断裂声交织成一片。那座由粮食布匹和铜钱堆成的小山,在暴雨冲刷和人群的争抢中迅速矮了下去。
就在西跨院的厢房发出最后一声令人心悸的断裂声,即将彻底坍塌之际,几个水性最好的佃户,终于撞开了摇摇欲坠的门板,在浑浊的水中摸索着,将已经呛水昏迷的小少爷马承福和力竭的奶娘拖了出来!
当那个小小的、湿漉漉的身体被传递着送到马有禄怀里时,这个平日里颐指气使、刻薄寡恩的马员外,双膝一软,抱着儿子重重跪倒在泥水里。他紧紧搂着儿子冰凉的身体,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混杂着狂喜与无尽后怕的嚎啕。
洪水还在肆虐,他引以为傲的豪宅已成一片汪洋泽国,满目疮痍。他毕生积累的财富,几乎在刚才那疯狂的半个时辰里散尽。
他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浑身泥泞,跪在废墟与洪流之中,像一尊被风雨彻底剥蚀掉所有华彩的泥塑。脸上混杂着泥水、泪水和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散尽浮财保子嗣…那道士的话,竟如同冰冷的铁律,一个字一个字地在他眼前应验了。人在狗失,失势之失,失势之势…他那煊赫的权势,那仗势欺人的依凭,不就在这滔天洪水中,随着墨玉的消失,随着财富的散去,彻底崩塌了吗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山顶八门观的方向。暴雨如注,山峦隐在厚重的雨幕之后,什么也看不见。那个湖边垂钓的身影,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的眼睛,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原来…
马有禄低下头,用额头抵着儿子冰冷的小脸,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顿悟,原来命理师算的…从来不是天机…
他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因争抢搬运财物而精疲力竭、此刻正瘫坐在泥水里喘息的佃户们。那些曾经麻木的、畏缩的、甚至带着恨意的眼神,此刻看向他和他怀里的孩子时,竟奇异地掺杂了一丝复杂的东西——或许是拿人手短的局促,或许是共同经历灾难后的某种联系,又或许,仅仅是对他此刻狼狈模样的怜悯。
……算的,是人心啊。
他喃喃地,补完了后半句,声音轻得几乎被暴雨淹没。这人心,是他自己那视财如命、刻薄寡恩的心,是这些佃户们为了生存挣扎、可以被财物驱动的凡俗之心。正是这些人心的轨迹,在冥冥之中,与那伤门的凶煞之气,与那不可抗拒的洪水天威,共同编织成了他今日的命数。
雨后的天空,蓝得像是被彻底洗刷过一遍,干净得有些晃眼。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山林间蒸腾的水汽照得氤氲迷蒙,如同仙境。洪水退去留下的痕迹却触目惊心:倒伏的树木,裸露的狰狞山石,厚厚的黄褐色淤泥覆盖了一切,散发着浓重的土腥味。马家集一片狼藉,低矮的窝棚几乎全被抹平,唯有地势稍高的地方还残留着些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悲伤、忙碌和一种劫后余生的麻木。
我依旧坐在湖边那块青石上。钓竿随意地搁在一边,线垂入水。水面漂浮着不少被洪水冲下来的断枝残叶,显得有些浑浊。浮子动了一下,我没提竿。小满蹲在离我不远的一块石头上,用小树枝拨弄着水边堆积的枯叶和浮沫。
先生,小满忽然抬起头,小脸上带着困惑,山下人都说…说您真是神了!算准了马员外要破财,还算准了他儿子能活命!他们都说您是活神仙转世呢!
他的语气里带着孩子气的崇拜。
我轻轻笑了笑,没说话。活神仙师父若在,听了这话,怕是要用他那杆老烟袋敲我的头。目光投向水面,浮子又沉了一下,旋即浮起,一条小鱼狡猾地溜走了。玄机如同这水下的鱼,岂是那么好捉的
小满,我收回目光,声音不高,像是在对湖水说话,你看这山洪,来势汹汹,毁屋拔树,是天灾,对吧
小满用力点头:嗯!吓死人了!
可你再想想,我顿了顿,若这山上,林木繁茂,根须深深扎入土石,如同巨手牢牢抓住山体;若那沟壑溪涧,早早疏通,引水有道;若那马家的宅院,不贪图那点依山傍水的所谓‘风水’,而是建在更稳妥的高地…这场雨,还会变成这场灾吗
小满眨巴着眼睛,努力消化着我的话,小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师父传下的奇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扇门,八个方位,八种气运流转的关口。我缓缓道,指尖在膝头无意识地画着,它们像什么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这世间的理,是亘古不变的势。可门后的祸福呢
我看向小满,目光沉静,门后的祸福,从来不是写在门板上的字。它藏在进门那人自己的脚底下,藏在他平日里走过的路,做过的事,积下的德,或是…欠下的债里。就像那马员外,若非平日里刻薄成性,重敛于民,使得人心离散,危难之时,怎会无人真心相助若非他吝啬疏懒,不肯花银钱加固后山堤岸,疏通淤塞沟渠,他那宅院,又怎会首当其冲
小满的眼睛亮了起来,似乎有些明白了:先生是说…那‘伤门’的‘伤’,其实…是马员外自己给自己埋下的
孺子可教。我微微颔首,东门主伤,狗仗人势,人在狗失…这‘势’一失,平日里被他那‘势’所压制、所伤害的一切,便会如同这积蓄已久的洪水,反噬其身。至于‘散财保子嗣’…我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是教他,在那滔天洪水(反噬)到来之时,放下那压垮自己的‘势’(财富与权势),或许还能在激流中抓住一块浮木(人心)。他最终听进去了,散财救人,虽失其财,却也阴差阳错,聚拢了人心,在众人合力之下,才保住了他那独子的性命。这与其说是我的卦准,不如说是他那一刻的‘舍’,换来了冥冥之中的一线‘生’机。那‘生门’,是他自己用散去的浮财,在众人心中撬开了一道缝隙,透进来的。
小满似懂非懂,但眼神里那种盲目的崇拜褪去了,多了些思索。
就在这时,山脚下蜿蜒的小路上,出现了一行缓慢移动的身影。为首一人,身形不复往日的富态,显得有些佝偻,步履沉重,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一个孩子。后面跟着几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家仆。泥泞的山路让他们走得异常艰难。
是马有禄。他抱着劫后余生的儿子马承福,正一步一步向八门观走来。他的华服早已不见,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沾满了泥点。脸上刻满了疲惫、憔悴,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空茫的平静。他不再是那个前呼后拥、趾高气扬的马员外了,只是一个在灾难中失去了几乎所有、仅剩下怀中骨肉的父亲。
他们渐渐走近湖边。马有禄看到了我,脚步顿住了。隔着一段距离,隔着雨后清冽的空气,他的目光复杂地投过来。那里面有敬畏,有后怕,有难以言喻的感激,或许还有一丝残留的、对散尽家财的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命运巨轮狠狠碾压过后、终于看清了某些本质的疲惫与清醒。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对着我所在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很久。他怀里的孩子似乎醒了,发出微弱的哼唧声。马有禄直起身,不再看我,只是更紧地搂了搂怀中的儿子,示意家人继续前行,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踏上了通往八门观石阶的山路。那背影,沉重而萧索,仿佛背负着整场洪水的重量。
小满看看马有禄的背影,又看看我,小声问:先生,他这是…
求个心安罢了。我淡淡道,目光重新落回湖面的浮子上,或者,是求个明白。
八门观的门开着,沉默地矗立着,迎接着每一个带着自身因果前来的叩问者。门后的答案,永远不在门本身,而在叩门者的心中。湖面波光粼粼,映照着雨后澄澈的天空,也映照着山下那片被洪水蹂躏过、正顽强开始新生的土地。
浮子猛地向下一沉,一股沉稳的力道顺着钓线传来。这一次,我没有犹豫,手腕一抖,提竿而起。一尾银鳞闪烁的鱼,在阳光下奋力地挣扎、扭动,划出一道短暂而耀眼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