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头七那夜,庶妹将除名书甩在我脸上。
苏锦璃,云锦记和你再不相干。
暴雨中我抱着父亲牌位被赶出苏家,看昔日未婚夫撑伞护着庶妹进门。
五年后江南商会,新晋丝业霸主戴着面纱步入会场。
庶妹正炫耀云锦记吞并我家产业的功绩。
我当众掀开面纱:听说有人忘了苏家正头嫡女
全场哗然中,二楼雅间传来茶盏轻叩声。
那位权倾朝野的靖南王世子,正似笑非笑望着我。
苏老板,合作吞了云锦记如何
灵堂里的烛火,是这深夜里唯一一点活气,却也飘摇得厉害。惨白的光圈里,父亲那口沉重的楠木棺材无声地横着,像一块巨大的、吸走了所有温度的寒冰。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纸钱灰烬味,混杂着潮湿木头腐朽的气息,沉沉地压在苏锦璃的鼻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死亡冰冷的重量。
她一身粗麻重孝,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蒲团上。蒲团下的青砖,寒意丝丝缕缕地钻透薄薄的孝服,直往骨头缝里沁。膝盖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仿佛这具身体只剩下一颗悬在嗓子眼、被绝望冻僵的心,还在微弱地搏动。眼前父亲的灵位,先考苏公讳远山之灵位几个黑漆漆的字,在烛光下忽明忽暗,像一张嘲讽的嘴。七天前,他还拍着她的手,笑着说要看着她风风光光嫁入陈家,看着他一手创下的云锦记交到她手中发扬光大。
七天。
仅仅七天。一场急病,来得迅猛诡异,几贴药下去,人就像燃尽的蜡烛,迅速地枯槁下去,连句囫囵话都没留下便撒手人寰。苏锦璃攥紧了孝服粗糙的边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不要倒下。
灵堂外,风突然拔高了调子,呜咽着穿过回廊,卷起悬挂的白幡,发出扑啦啦的声响,如同鬼魅的爪子在空中撕挠。紧接着,一道惨白的电光猛地劈开浓墨般的夜幕,瞬间照亮了灵堂内每一寸惨淡的景象——那冰冷的棺木、惨白的孝布、飘摇的烛火,还有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轰隆!紧随其后的惊雷,像巨锤砸在屋顶,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连带着她跪着的地面都似乎微微颤动。
就在这雷声的余威尚未散尽,灵堂门口那厚重的素白帘子被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粗暴地掀开。
冷风裹挟着湿气猛地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近熄灭。
苏锦璃的心,随着那烛火猛地一跳,骤然沉入冰窟。她僵硬地转过头。
苏锦蓉,她的庶妹,披着一件簇新的、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银鼠灰斗篷,斗篷边缘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越发娇俏。她身后跟着的,是苏家几位族老,个个神情肃穆,眼神却游移闪烁,不敢与苏锦璃对视。再往后,是几个身强力壮、面目陌生的家丁。
苏锦蓉脸上没有丝毫悲戚,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快意的冷笑。她一步步走进来,尖细的鞋跟踩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苏锦璃绷紧的心弦上。
姐姐,苏锦蓉的声音娇柔,在寂静的灵堂里却显得异常尖锐刺耳,这么晚了,还守着这冷冰冰的棺材,不嫌晦气么
苏锦璃抬起头,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她:父亲头七未过,你来做什么声音嘶哑干涩,像粗粝的砂纸刮过喉咙。
做什么苏锦蓉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灵堂里显得格外瘆人,自然是来送姐姐一程,也免得父亲在九泉之下,还牵挂着你这个不孝女。
她微微侧身,对身后一个捧着紫檀木匣子的管家模样的人扬了扬下巴。管家立刻上前一步,将木匣打开,取出一卷盖着鲜红印章的文书,双手递到苏锦蓉面前。
苏锦蓉伸出那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慢条斯理地拿起那卷文书。她看也不看,手腕一抖,啪一声脆响,那卷纸便狠狠摔在了苏锦璃的脸上。
纸张的边缘刮过苏锦璃冰凉的脸颊,带来一阵微麻的刺痛。她甚至能闻到那新纸和印泥混合的、冰冷而陌生的气味。
自己看看吧,我的好姐姐。苏锦蓉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得意,几位族老都摁了手印,盖了宗祠大印。从此刻起,你苏锦璃,与我苏家、与我苏家产业‘云锦记’,再无半点干系!你已被苏氏宗族除名!
除名二字,如同两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凿进苏锦璃的耳朵,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栗。她眼前一黑,几乎栽倒。目光死死钉在那卷滚落在地的文书上,借着摇曳的烛光,她清晰地看到了那刺目的标题——《苏氏宗族除名书》,下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和鲜红的指印,像一张张狰狞的鬼脸,嘲笑着她的天真和无能。
不…不可能!苏锦璃猛地撑住地面,指甲在冰冷的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燃烧着愤怒与难以置信的火焰,死死盯着那几位垂眼不语的族老,父亲尸骨未寒!他刚走七天!你们…你们就如此迫不及待!云锦记是父亲的心血!他亲口说过要传给我!你们凭什么!
凭什么苏锦蓉嗤笑一声,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苏锦璃,眼神像淬了毒的针,就凭我是苏家如今唯一的女儿!就凭你母亲早死,你外家败落,你苏锦璃,早已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父亲是老糊涂了,才想把家业交给你一个早晚要泼出去的水!云锦记,只有在我苏锦蓉手里,才能发扬光大!
至于你苏锦蓉微微俯身,涂着蔻丹的手指带着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猛地攥住苏锦璃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苏锦璃被迫仰起头,对上庶妹那双充满恶毒快意的眼睛。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连丧事都没资格主持的丧门星!留着你,只会辱没了苏家的门楣,带累了云锦记的生意!给我滚!现在就滚出苏家!滚得越远越好!别脏了父亲轮回的路!
来人!苏锦蓉猛地松开手,嫌恶地甩了甩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厉声吩咐身后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家丁,把这个丧门星和她那个死鬼爹的牌位,一起给我扔出去!扔得远远的!
苏锦蓉!你敢!苏锦璃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扑过去护住父亲的灵位。那是父亲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念想!她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连父亲的灵位都保不住!
然而,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早已扑了上来。冰冷的、带着雨水湿气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她的手臂,粗暴地将她从蒲团上拖拽起来。粗麻孝服在拉扯中发出撕裂的声响。她拼命挣扎,指甲在对方粗糙的手臂上抓出血痕,换来的却是更用力的钳制和毫不留情的推搡。
父亲!父亲!她嘶喊着,目光死死锁住那黑漆漆的灵位,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屈辱和绝望,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可她的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徒劳。她被两个家丁架着胳膊,像拖一袋破布一样,踉跄着、拖拽着向灵堂外走去。另一个家丁则粗鲁地一把抓起供桌上父亲的灵位。
放下!你们放下!苏锦璃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泣血的绝望。
回应她的,是苏锦蓉刺耳得意的笑声,还有家丁毫不留情的推搡。
灵堂的帘子再次被掀开,外面是狂风暴雨的世界。
冰冷的、豆大的雨点,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砸在苏锦璃的脸上、身上,瞬间浇透了单薄的孝服,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狂风呼啸着,卷着雨水,抽打着她,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她被粗暴地推出了苏府那扇曾经象征着尊贵与庇护的朱漆大门。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巨响,被死死关上、闩住,隔绝了里面那点微弱摇曳的烛光,也彻底隔绝了她与过去的全部联系。那声音沉闷而决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她,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狼狈地摔倒在门外的泥泞里,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半边身子。她顾不得疼痛和冰冷,挣扎着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就在这时,一辆熟悉的、挂着陈家标识的青篷马车,在迷蒙的雨幕中,缓缓驶到了苏府大门前。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
陈子安,她曾经的未婚夫,撑着一把素雅的油纸伞,姿态从容地下了马车。他似乎没有看到几步之外泥泞中那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身影。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温柔和关切,径直投向了刚刚走到门廊下的苏锦蓉。
蓉儿,陈子安的声音穿过哗哗的雨声,清晰地传来,带着刻意的温和,雨这么大,怎么还站在风口快进去,别着了凉。他快步上前,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虚虚地护在苏锦蓉身侧,那把伞,也稳稳地移到了苏锦蓉的头顶,为她遮去了所有的风雨。
苏锦蓉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甜美而羞涩的笑容,顺势往陈子安身边靠了靠,声音娇滴滴的:子安哥哥,你怎么来了外面雨大,快进来吧。
两人并肩,姿态亲昵地转身。苏府沉重的侧门,为陈子安无声地打开了。
在踏入那扇温暖门扉的最后一瞬,陈子安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极其短暂地扫过门外泥泞中的苏锦璃。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愧疚,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漠然。仿佛她只是一块挡在路边的、碍眼的石头,一个早已被遗忘在尘埃里的陌生人。
随即,那扇门再次无情地合拢。最后一点属于家的光亮,彻底消失在苏锦璃的视线里。只留下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在昏暗的雨夜里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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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刺骨的雨水,像无数根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苏锦璃早已湿透的衣衫,深入骨髓。泥浆裹满了她的下半身,粘稠、冰冷,每一次细微的挣扎都带来令人作呕的拖拽感。怀里,父亲那块沉重的灵位木牌,此刻成了唯一一点坚硬的、有形的依靠,却也冰冷得如同父亲已然离去的身体。
她死死地抱着它,粗糙的木棱角硌得她生疼,仿佛只有这疼痛,才能提醒她此刻并非一场荒诞的噩梦。耳边是永无止境的哗哗雨声,是狂风穿过空荡长街的呜咽,是身后那扇朱漆大门彻底关闭时发出的、如同棺材盖合拢般的沉闷回响。
苏锦蓉得意的笑声,陈子安那漠然的一瞥,族老们闪烁回避的眼神……无数碎片在冰冷的雨水中反复冲刷、切割着她的神经。恨意,如同被这雨水浇灌的毒藤,在她被绝望冻僵的心底疯狂滋生、蔓延。它不再是初闻噩耗时的震惊和悲痛,而是沉淀成了某种更加粘稠、更加黑暗、更加具有实质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她的胸腔里,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云锦记…苏锦蓉…陈子安…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在她心口反复绞剜。那是她父亲毕生的心血,是她从小就被赋予的责任和期望!如今,却被她最亲近的人联手窃夺,而她,像一条丧家之犬,被剥去姓氏,被剥夺身份,被弃于这污浊的泥泞之中!
凭什么!
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她连守灵哭丧的资格都被剥夺!这滔天的恨,这剜心的痛,岂能甘休!她苏锦璃,不是任人揉捏的泥巴!
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蛮横的力量,猛地从冰冷的四肢百骸深处炸开。那力量源自于恨,源自于痛,源自于一种被逼到悬崖绝境后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牙齿深深咬进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这痛楚像一剂强心针,让她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清明。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雨水呛入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却也奇迹般地驱散了一些灭顶的麻木。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从泥泞中撑起身体。膝盖早已冻得没了知觉,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刺骨的酸痛和肌肉撕裂般的抗议。泥水冰冷滑腻,她刚撑起一点,脚下又是一滑,整个人再次重重地扑倒在泥水里,溅起大片污浊的水花。冰冷的泥浆灌入口鼻,窒息感瞬间袭来。
咳…咳咳…她剧烈地呛咳着,狼狈不堪。
不能放弃!苏锦璃!不能!
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嘶吼。她再次尝试,这一次,她不再试图立刻站起,而是用手肘死死抵着地面,一点点地向前挪动、爬行。冰冷的青石板路磨破了她的手肘,留下道道血痕,混合着泥水,火辣辣地疼。怀里的灵位被她用身体死死护住,沾满了泥污,但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
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她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拖动着僵硬冰冷的身体,在瓢泼大雨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一寸寸地、艰难地挪动。身后,苏府那两盏在风雨中飘摇的惨白灯笼,光芒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被无边的雨幕吞噬。
雨,下得更大了。仿佛天河倒倾,要将这世间的一切污浊与不公都冲刷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苏锦璃的体力终于耗尽。冰冷的雨水早已带走她身上最后一丝热气,手脚僵硬得不听使唤。她靠在一堵冰冷的、长满滑腻青苔的墙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寒冷和黑暗彻底吞噬时,一阵清脆的、极有规律的哒、哒、哒声,穿透了厚重的雨幕,由远及近。
那声音,是马蹄铁敲击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的,沉稳,从容,带着一种与这绝望雨夜格格不入的韵律感。
她艰难地、缓慢地抬起头,沉重的眼皮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迷蒙的雨帘中,一辆通体玄黑、样式极为简洁却透着说不出的肃穆与贵气的马车,正缓缓驶近。拉车的两匹骏马,通体漆黑如墨,唯有四蹄踏雪,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醒目。马车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车辕一角,挂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罩子的风灯,散发出昏黄而稳定的光晕,在这狂暴的雨夜里,固执地划开一小片暖色的区域。
车辕上坐着车夫,一身利落的黑衣,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坐姿笔挺如松,纹丝不动。
马车在她蜷缩的墙角附近停了下来。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极其干净修长的手,从里面轻轻挑开了一角。
苏锦璃的视线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到车内一角。光线很暗,只能分辨出一个端坐的、穿着深色衣袍的男性轮廓,姿态闲适而沉稳。没有声音,没有询问,甚至没有过多的关注。
只有一道目光。
那目光似乎隔着雨幕,落在了她身上。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平静。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件路边被风雨打落的、无关紧要的物件。
那目光停留的时间极其短暂,短到苏锦璃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紧接着,那只手放下了车帘。
哒、哒、哒…马蹄声再次响起,沉稳依旧,节奏不变。那辆玄黑的马车,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没有丝毫停留,径直驶入了前方更浓重的雨幕和黑暗之中。那盏小小的琉璃风灯,很快也变成了雨夜中一个模糊的光点,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马蹄踏在青石上的清脆余音,还在苏锦璃被雨水灌满的耳朵里,空洞地回响了一下。
她靠着冰冷的墙,雨水顺着额发不断流下,模糊了视线。方才那马车带来的极其短暂、极其微弱的暖意错觉,瞬间被更刺骨的冰冷所取代。那惊鸿一瞥的目光,比苏锦蓉的羞辱、比陈子安的漠视,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那是一种彻底的、将她视为无物的平静。她在这世上,原来渺小如尘埃,连一丝多余的关注都得不到。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她喉咙里溢出,带着血沫的腥气。
也好。
她缓缓低下头,将脸贴在怀中父亲冰冷、沾满泥污的灵位上。冰冷的触感刺激着她最后残存的意识。
无人可依,便靠自己。无人怜惜,便自珍重。这滔天之恨,这剜心之痛,这被践踏的尊严,她苏锦璃,会一笔一笔,亲手讨回来!
五年后。江南。临安府。
暮春时节,空气里浮动着暖融融的气息,混杂着运河边湿润的水汽,以及从街巷深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花香。阳光慷慨地洒在青石板路上,反射出温润的光泽。运河上,画舫游船往来如织,丝竹管弦之声隐隐约约随风飘荡。
今日的临安府,比往日更添几分喧嚣与浮华。江南六府七十二县,凡是有头有脸的商贾巨擘、行业魁首,几乎都汇聚于此。只因为一年一度的江南商会,就在这运河畔最负盛名的揽月楼中举行。
揽月楼临水而建,飞檐翘角,气派非凡。此刻楼前车马如龙,衣着光鲜的仆从穿梭不息,将一位位或是大腹便便、或是精明干练的商界巨子迎入楼中。空气里弥漫着名贵熏香、上等茶点以及一种名为财富的、无形的躁动气息。
一辆并不起眼的青布油壁马车,安静地停在揽月楼侧门稍远一些的柳荫下。车帘掀开,一只穿着素雅青缎绣鞋的脚踏在仆役早已放好的脚凳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天水碧的素锦长裙。裙摆如水波般垂落,只在行走间隐约透出内衬月白色绫罗的柔光,通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纹饰,唯有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系、略深两分的碧玉色丝绦,勾勒出纤细却挺拔的腰身。
接着,下来的女子脸上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轻纱掩去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眼尾线条微微上挑,天然带着一丝清冷的弧度。瞳仁的颜色极深,像是沉淀了千年寒潭的墨玉,幽深得望不到底。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丝毫初入大场面的局促或好奇,只有一种历经淬炼后的沉稳与疏离。仿佛眼前这富丽堂皇的揽月楼、这熙熙攘攘的商界名流,都不过是她眼底一幅流动的、无关紧要的画卷。
她并未立刻走向那喧嚣的大门,而是微微侧首,对车旁侍立的一个面容沉稳、身着管事服色的中年男子低声交代了几句。那男子恭敬地垂首,随即转身,快步隐入人群。
做完这一切,她才不疾不徐地迈开步子。步履从容,裙裾微动,如同碧水之上悄然滑过的青莲,无声无息,却自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度。她并未走正门,而是由一名早已等候在侧门边的、揽月楼执事模样的人恭敬地引着,悄然步入了这座今日注定成为江南商界焦点的楼宇。
正门处的喧嚣声浪,在她踏入侧门回廊的瞬间,被巧妙地隔绝开一层。然而,那属于顶级商贾们汇聚一堂所特有的、混杂着野心、试探、寒暄与利益计算的气息,却更加浓烈地扑面而来。
揽月楼的大堂宽敞得惊人,雕梁画栋,极尽奢华。此刻已是人头攒动,衣香鬓影。穿着各色绫罗绸缎的商贾们三五成群,或低声密谈,或朗声大笑,空气中浮动着名茶、美酒、熏香以及雪茄的混合气味。
苏锦璃目不斜视,在执事的引领下,沿着靠边的回廊,步履从容地向二楼的雅座区域走去。她的出现,像一滴清冷的水珠落入微温的油锅,并未引起剧烈的反应,但那独特的气质——素净到极致却难掩华贵的衣饰,覆面的轻纱,以及那双沉静得近乎冷漠的眼睛——还是吸引了不少探寻的目光。
尤其是当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士,认出引路的执事是揽月楼大掌柜的心腹,态度异常恭敬时,那些目光便带上了更多的审视与猜测。
那位…就是传闻中‘云裳阁’的东家
看着年纪不大啊…真是她短短两年,吞了江宁、扬州好几家老字号绸缎庄,风头劲得很!
嘘…小声点。听说背景深着呢,不然能拿下宫里那份采买单子
戴个面纱,神神秘秘的…
低低的议论声如同细小的蚊蚋,在浮华的空气里嗡嗡作响,却丝毫无法穿透苏锦璃身周那层无形的屏障。她拾级而上,步态沉稳,只有轻纱边缘随着她的动作,极其细微地拂动。
刚踏上二楼回廊的转角,一个刻意拔高了八度、带着毫不掩饰炫耀意味的女声,便如同锐利的指甲刮过琉璃,清晰地刺入耳膜,瞬间盖过了大堂里所有的嘈杂。
哎呀,说起来也是不容易!那声音娇脆,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的感慨,当年接手云锦记的时候,账面上可是亏空得厉害,库房里积压的陈货都发了霉!要不是我们陈家鼎力相助,子安哥哥他费尽心血,又打通了京里的门路,哪里能有云锦记今日的风光
苏锦璃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只有一瞬间,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她幽深如古井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寒的冰棱无声地凝结了一瞬,随即又化开,归于更深沉的平静。
她微微侧过脸,目光透过二楼雕花的围栏,投向下方声音的来源。
大堂中央,最显眼的那一桌主位上,坐着两个光彩照人的人。
苏锦蓉。
五年时光,并未在她脸上刻下多少痕迹,反而因着养尊处优,更添了几分珠圆玉润的富态。一身正红遍地金缠枝牡丹的云锦褙子,映得她面若桃花,发髻上赤金嵌红宝的凤钗步摇随着她说话的动作微微晃动,流光溢彩。她正斜倚在身旁男子的臂弯里,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依赖。
她身旁的男子,正是陈子安。一身宝蓝色暗纹杭绸直裰,衬得他面容愈发温润儒雅。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成功商人的从容微笑,一手轻揽着苏锦蓉的肩,另一只手则端着青花盖碗,姿态闲适。对于苏锦蓉那高调的炫耀,他并未阻止,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纵容的宠溺。
陈少夫人过谦了。旁边立刻有人奉承,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瘦高商人满脸堆笑,谁不知道您和苏老板…哦,不,是陈少奶奶您,手腕高明!当初那苏家…咳,他似乎意识到不妥,含糊地带过,留下的烂摊子,硬是在您和陈大少爷手里起死回生!如今云锦记的‘金缕锦’可是贡品,连宫里都赞不绝口!这份功绩,在咱们江南商界,那也是数得着的!
可不是嘛!另一个胖乎乎的商人接口,声音洪亮,陈大少爷和少夫人珠联璧合,不仅盘活了云锦记,听说前阵子还顺利接手了苏家老宅那边最后几处染坊和田庄这手腕,这魄力,真是令我等望尘莫及啊!苏家那点产业,在少夫人手里,才算是真正发扬光大了!
发扬光大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了一下。
苏锦蓉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如同盛放的牡丹,带着一种胜利者俯瞰败者的满足。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或真心或假意奉承的面孔,声音更加清脆:
各位叔伯抬爱了。说到底,也是子安哥哥有眼光,当初就看出那苏家嫡脉…哼,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仿佛提及什么脏东西,不过是徒有虚名,外强中干!偌大家业,守都守不住!若非我父亲…哦,就是我公公和子安哥哥力挽狂澜,云锦记这块百年招牌,怕早就砸在那些无能之辈手里,成了灰了!
她刻意加重了无能之辈几个字,尾音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周围立刻响起一片附和的笑声和恭维声。
陈少夫人说得极是!
苏家嫡脉,早已是昨日黄花!
还是陈大少爷有远见!
陈子安微笑着,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姿态优雅。他并未直接附和苏锦蓉的话,但那默许的姿态,那纵容的眼神,无疑是对她这番言论最大的支持。
二楼的回廊上,苏锦璃静静地站着。她身姿依旧挺拔如修竹,覆面的轻纱纹丝不动。只有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渊。方才那一瞬间凝结的冰寒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仿佛有看不见的暗流在汹涌奔腾,酝酿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楼下,苏锦蓉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快意,似乎觉得还不够尽兴,她眼波流转,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怜悯,又刻意拔高了声调:
说起来,那位‘正头嫡女’…叫苏什么来着哦,苏锦璃!她故意用一种仿佛记不清名字的轻佻口吻,引得周围人一阵心领神会的低笑。
听说当年被赶出去时,抱着块木头牌位,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啧啧,真是可怜哪!苏锦蓉掩口轻笑,眼中却毫无怜悯,只有快意,也不知道后来死在哪条阴沟里了要是让她知道,她心心念念的云锦记,她爹留下的那点家当,如今在我手里蒸蒸日上,还成了皇商贡品,怕不是要从棺材里气得爬出来哈哈……
刺耳的笑声,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富丽堂皇的大堂里肆意吞吐。
就在这笑声达到最高点,满堂目光都聚焦在苏锦蓉那得意洋洋的脸上时——
二楼回廊处,一道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女声,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和笑声,稳稳地落了下来,砸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哦是吗
这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冰冷质感,让大堂里鼎沸的人声骤然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地循声望去。
只见二楼雕花围栏边,那位一身天水碧素锦、覆着轻纱的神秘女子,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正凭栏而立。她微微垂眸,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精准地锁定在下方程锦蓉骤然僵住的脸上。
五年不见,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珠落玉盘,敲在寂静下来的空气里,庶妹的记性,倒是越发差了。
整个揽月楼大堂,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方才还喧闹如沸水的人群,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所有目光都凝固在二楼那个凭栏而立的碧色身影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探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紧绷感。
苏锦蓉脸上的笑容如同劣质的油彩,瞬间龟裂、剥落。她猛地从陈子安臂弯里直起身,一双精心描画过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二楼,眼珠里布满了惊骇的血丝。涂着鲜艳口脂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短促而扭曲的嗬…嗬…声,像是被扼住了喉咙。
陈子安脸上的从容笑意也彻底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张僵硬的面具。他端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看向二楼的眼神,充满了极度的惊愕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你…你是谁!苏锦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休要在这里装神弄鬼!
装神弄鬼二楼的女子轻笑一声。那笑声极轻,极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她缓缓抬起手,动作优雅而从容。
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捏住了覆在脸上的轻纱一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所有人的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连楼外运河上隐约的丝竹声都似乎停滞了。
素手轻扬。
那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如同被风吹落的蝶翼,无声地飘落。
一张脸,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揽月楼无数道震惊、探究、难以置信的目光之下。
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五官的轮廓依稀能看出几分昔日的影子,却已褪尽了少女时期的青涩与温婉。线条变得更为清晰利落,如同上好的白玉被精心雕琢过。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微挑,眸光深邃沉静,仿佛蕴藏着千年寒潭,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沉淀了岁月与风霜后、洞悉一切的平静。平静之下,是令人心悸的威压。
这张脸,对于临安府老一辈的商贾来说,并不陌生。五年前,苏家那位惊才绝艳、却不幸家道中落的嫡长女,也曾是他们茶余饭后的唏嘘谈资。
苏…苏锦璃!人群中,不知是谁失声惊呼,带着浓浓的骇然,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
真的是她!苏家大小姐!
她没死!她竟然回来了!
天哪!这…这…
低低的惊呼和难以置信的议论声瞬间如同潮水般在大堂里蔓延开来,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苏锦蓉和陈子安的心上。
苏锦璃的目光,如同精准的箭矢,始终牢牢钉在楼下那对脸色煞白的男女身上。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听说,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方才更多了几分凛冽的锋芒,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有人忘了苏家的正头嫡女还忘了,云锦记,姓的是哪个‘苏’
最后那个苏字,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威压,沉沉地压向苏锦蓉。
苏锦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僵了。她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那双冰冷得毫无感情的眼睛,五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那个被她踩在泥泞里的身影,与眼前这个居高临下、气势逼人的女子瞬间重叠!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脚跟绊在椅子腿上,一个趔趄,若非陈子安下意识地扶了一把,几乎要狼狈摔倒。
你…你胡说!苏锦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色厉内荏,苏锦璃早就被苏家除名!族谱上都没有你的名字!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云锦记现在是我们的!跟苏家…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除名苏锦璃微微偏了偏头,那动作优雅而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她幽深的目光扫过苏锦蓉惨白的脸,又缓缓移向旁边脸色铁青、紧抿着唇的陈子安,最后,落在了大堂里那些或震惊、或心虚、或幸灾乐祸的族老和昔日苏家管事脸上。
每一个被她目光扫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寒意,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好一个除名。苏锦璃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趁我父新丧,尸骨未寒,勾结外人,篡改文书,强夺家产,驱逐孤女…苏锦蓉,陈子安,还有在座的各位苏家‘忠仆’,她的目光如刀,一一掠过那几个面如土色的族老,这笔账,我苏锦璃,今日便从这揽月楼开始,一笔一笔,跟你们清算!
清算二字,如同惊雷炸响!
整个揽月楼大堂,被一种山雨欲来的巨大压力笼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二楼那孤高清绝的身影和楼下那对惊慌失措的男女之间来回逡巡。
就在这死寂般的、剑拔弩张的紧绷时刻——
笃、笃、笃。
三声极轻、极清晰、极有韵律的叩击声,如同玉磬轻鸣,突兀地从二楼回廊的另一端,一间垂着厚重墨绿色织锦帘子的雅间门口传来。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楼下的死寂,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那雅间的帘子并未完全掀开,只是被一只骨节分明、极其好看的手,从里面用两根手指,轻轻挑开了一线缝隙。
那只手,肤色冷白,指节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精致与力量感。仅仅是随意地挑着帘子一角,便给人一种无形的、难以言喻的压力。
缝隙之后,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穿着深紫色暗云纹锦袍的年轻男子身影,闲适地倚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姿态慵懒,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般的尊贵气度。
他的目光,隔着这层楼的距离,隔着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饶有兴味地落在了凭栏而立的苏锦璃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以及一丝玩味的探究。仿佛在欣赏一出突如其来的好戏。
然后,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字字清晰、足以让整个揽月楼都听得见的年轻男声,含着三分笑意,慢悠悠地响起:
苏老板,他顿了顿,语气熟稔得仿佛在谈论天气,既然要清算…吞了那碍眼的云锦记,算我一个,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