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陆宣起得很早。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第一时间就去翻阅那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古籍竹简。
而是将铺子里的每一件工具,都重新擦拭了一遍。
从一尺长的角尺,到只有拇指大小的石青刻刀。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
像是在通过这个过程,将自己昨日因为那个张管家言语而泛起的波澜心绪,重新抚平。
这个世界很大,人很多。
懂“规矩”的,却很少。
不懂的,你与他说再多,也是徒劳。
想通了这一点,他心里的那点郁结,也就慢慢散了。
他刚把最后一柄刻刀放回墙上的卡槽里,铺子的大门,就被人敲响了。
“叩,叩叩。”
“叩,叩叩。”
“叩,叩叩。”
声音不急不缓,带着彬彬有礼的试探。
这和昨天张泉那种恨不得把门板踹飞的砸门声,截然不同。
陆宣有些意外,他走过去,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两个人。
清晨的阳光,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轮廓。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孝服,虽然布料普通,但浆洗得一丝不苟,没有半点褶皱。他的身形挺拔,面容清俊,只是眉宇间,凝着一股因为悲伤而化不开的郁结。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然已经多日未曾好眠。
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位年纪稍长的老仆,同样身着素服,低着头,神情肃穆。
陆宣的目光,在年轻人身上停顿了一下。
他认得这个人。
或者说,这几天整个长安城,没几个人不认得他。
当朝太傅、文坛领袖王宗望的长子,以孝廉仁厚著称的王景。
“请问……”
王景看到开门的陆宣,没有因为对方的年轻和铺子的简陋而有丝毫的轻视。他先是恭恭敬敬地,对着陆宣,行了一个标准的士子揖礼,这才开口,声音因为悲伤而略带沙哑。
“此处,可是官造陆氏的传人,陆宣先生当铺?”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
他的称呼,用的是“先生”。
陆宣立刻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郑重地回了一礼。
“不敢当,在下陆宣。王公子,请进。”
王景和老仆福伯,走进了铺子。
王景的目光,没有在那些半成品的纸扎上停留,而是第一时间,就被墙上那些精细绝伦的图谱,给吸引住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由衷的惊讶和敬佩。
作为一个自幼饱读诗书的人,他能看出,这些图谱上所展现出的,不仅仅是高超的画技,更是一种极其严谨的、近乎于“道”的数理和营造逻辑。
“先生的工房,清雅脱俗,满室皆是格物之气,晚辈佩服。”王景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陆宣的心中,微微一动。
这是开张以来,第一个,能看懂他墙上这些“宝贝”的人。
他对这位王公子的第一印象,好了许多。
“王公子请坐。”陆宣引他们到方桌前,为他们倒上了两碗温热的白水,“太傅之事,还请节哀顺变。太傅一生清名,乃我大夏文人之脊梁,在下亦十分景仰。”
王景端起那碗还有些烫手的白水,双手捧着,似乎是在汲取那一点点凡俗的温度。
他沉默了很久,像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陆先生,”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悲痛,“家父……去得突然。我等为人子者,悲痛之余,唯一能做的,便是为他老人家,将这身后之事,办得妥当,办得体面。”
“家父一生,不好奢华,最重礼与节。他常教导我们,礼者,非繁文缛节,乃天地之秩序,人伦之根本。生,有生之礼,死,亦有死之礼。若能有始有终,全程合乎礼数,便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
王景的这番话,不疾不缓,却像是一道道春雷,在陆宣的心湖里,炸响。
礼!
序!
有始有终!
这些词,这些道理……不正是他一直以来,苦苦坚守,却被世人视作“迂腐”的东西吗?
他看着王景,眼神不自觉地,变得灼热了起来。
王景并不知道陆宣内心的激荡,他继续用那种沉痛的语气,诉说着。
“如今,家父的陵寝已经选定,但下葬尚有一事,悬而未决,令我等寝食难安。”
“公子请讲。”陆宣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已经带上了一丝郑重。
“镇墓兽。”王景的表情,变得极其严肃,“家父生前,位高权重,但也因此,得罪过不少宵小之辈。我等担心,百年之后,会有不法之徒,行那掘墓刨坟的恶行,扰了家父的安宁。”
“我等寻遍了京城有名的纸扎铺,也看过了那些所谓的大师的作品。他们拿出的东西……”王景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不屑,“要么,是状若凶神的恶鬼,要么,是徒有其表的猛兽。其形乖张,其意鄙俗,充满了暴戾和炫耀之气。”
“家父一生,尊崇圣人教诲,温润如玉。若是以那等凶煞之物镇墓,岂非是对他老人家一生品格的……最大亵渎?”
“后来,听家父的一位老门生提起,说这京城之中,唯有百工坊的官造陆氏,尚存真正的古法营造之术。他说,陆氏所造之物,不求其形,而求其‘意’与‘理’。故而,晚辈今日,才冒昧前来。”
说到这里,王景站起身,对着陆宣,再次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晚辈所求,非为与人攀比,亦非迷信鬼神之力。只求此物,能彰显家父一生之品德,能合乎天地之正道,能让我等为人子者,尽完这最后一份孝心。”
“如此,便心安了。”
当这些话,从王景的口中说出时。
陆宣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点燃了。
他等这句话,等得太久了。
他守着这家冷清的铺子,守着那些繁复到不近人情的规矩,守着那些被世人视作“无用”的道理。
他在等什么?
他等的,不是一个能出得起高价的豪客。
他等的,就是一个“知音”。
一个能看懂他手中之物,背后所承载的“道”与“理”的,真正的知音!
而今天,他等到了。
长久以来,那种不被理解的孤独,那种曲高和寡的寂寞,在这一刻,被王景这番发自肺腑的话,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股前所未有,属于“匠人”的豪情,从他的胸中,勃然生发!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王景面前,伸出双手,郑重地,将他扶起。
他的动作,极其稳重。
“王公子,请起。”
陆宣的声音,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那种待客的疏离,而是充满了同道中人的激赏与共鸣。
“你说的,我都懂。”
他看着王景的眼睛,继续说道:“王太傅一生风骨,清正廉明,乃我辈天下读书人之楷模。”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属于匠人的、近乎于偏执的傲气,与属于读书人的、不容置疑的自信,在他的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此事,休要再谈任何身外之物。”
“陆某,应下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我必将,倾尽平生所学,为老太傅……”
他顿了顿,用上了那个在他心中,代表着这门手艺最高境界的、神圣的词语。
“敕造一尊‘麒麟仁兽’!”
“以镇阴邪,以安魂灵,以彰其一生之功德!”
王景听得热泪盈眶。他虽然不明白“敕造”二字的真正含义,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一诺千金的承诺!
“如此……如此便拜谢陆先生了!”他再次深深一揖。
“公子,不必多礼。”
陆宣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了店铺最深处,那个他每日都会擦拭,却极少打开的樟木箱子。
他用那把贴身的黄铜钥匙,打开了那把古老的铜锁。
这一次,他没有再像独自研究时那样,小心翼翼地,只看一部分。
他当着王景和福伯的面,将那卷尘封了不知多少岁月,承载了陆家数代人心血的……《天工开物·阴阳卷》,郑重地捧了出来。
他将卷轴,放于方桌之上。
然后,用双手,缓缓地,将其,一展而开!
“哗啦——”
古老的、闪烁着银白色光辉的丝绸,铺满了整张桌子。
一头,神威凛凛,却又充满了仁德之气的上古神兽,跃然于卷上!
它龙头,麋身,牛尾,马蹄,身披细密的、仿佛在呼吸的鳞甲,脚踏着一团团形态古朴的祥云。
在它的周遭,是成百上千条,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线条,勾勒出它体内每一寸骨骼、每一片鳞甲的完美构造。旁边,还用一种极其古奥的蝇头小篆,注解着每一个部件的尺寸、材质、营造时辰,以及其背后所对应的、深不可测的阴阳五行之理。
这一瞬间,王景和福伯,都彻底地,看呆了。
陆宣的手,轻轻地,抚过卷轴的最上方。
那里,用古朴的金文,写着这幅图谱的真名—
《仁兽镇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