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醒来时,我正指挥小妹把陆瑶的头按进马桶。
手腕上卡地亚表盘的反光刺得我眼睛疼——这是豪门养女上官馨儿的身体。
前世的我,就死在这样的校园霸凌里。
我立刻叫停暴行,把瑟瑟发抖的陆瑶护在身后。
可命运的齿轮早已转动。
多年后,商业新贵周谨对我极致温柔:馨儿,你是我唯一的光。
直到陆瑶出现,亮出当年的霸凌证据:周总,你猜当年逼我舔马桶的人是谁
咖啡厅里死寂一片,周谨看我的眼神瞬间结冰。
我摘下他刚送的钻戒放在桌上。
游戏结束,周先生。
转身走进暴雨中时,我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喊声。
可惜太迟了。
这偷来的人生,我早就不想要了。
1
冰冷的、带着强烈消毒水气味的瓷砖紧贴着我半边脸颊,刺骨的凉意蛇一样钻进皮肤。耳边是嗡嗡的噪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混乱又模糊。
别磨蹭!快点按进去!
馨儿姐说了,让她好好尝尝这马桶水的滋味!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装清高勾引人!
林薇你按住她胳膊!妈的,劲儿还不小!
那层模糊的水幕骤然破裂,声音瞬间尖锐刺耳,带着一种残忍的兴奋,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同时,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厕所清洁剂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污浊气味,蛮横地冲进我的鼻腔。
胃里猛地一阵翻滚,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猛地睁开眼。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聚焦在眼前疯狂扭动的景象上。
三个穿着精致校服的女生,正死死按着一个瘦弱女孩的肩膀和手臂,粗暴地把她往一个隔间里拖拽。被按着的女孩头发散乱,校服领口被扯歪,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T恤领子。她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苍白瘦削的脸因为恐惧和窒息扭曲着,泪水混合着汗水糊了一脸。
她的头,正被一个染着夸张红发、表情凶狠的女生,死死地往下按,目标正是那个隔间里敞开的、泛着污渍的马桶口!
红发女生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手上加着力道。
嗡——
一股寒气从我的尾椎骨瞬间炸开,直冲天灵盖。
每一根头发丝都像是被冻住了,僵硬地竖立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
这个场景……太熟悉了。
熟悉得刻骨铭心。
只不过,上一次,我是那个被按着头的人。
肮脏的马桶水呛进气管的灼痛,围观者肆无忌惮的嘲笑和拍照闪光灯的冰冷,还有那种深入骨髓的、永无止境的绝望……它们从未真正离开,只是被时间暂时掩埋。此刻,眼前的景象如同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锈死的门。
刺鼻的消毒水味、女孩绝望的呜咽、施暴者亢奋的咒骂……所有的一切都精准地复刻着那个将我拖入地狱的午后。
舔啊!贱人!馨儿姐让你舔干净!红发女生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将我的意识狠狠拽回当下。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按在冰冷瓷砖墙壁上支撑身体的手。那只手,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当下最流行的车厘子色蔻丹。
手腕上,一只镶钻的卡地亚蓝气球腕表,在厕所惨白的灯光下,表盘反射出冰冷而刺目的光芒。
那光芒,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瞳孔。
上官馨儿。
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乱的记忆。这是我重生后的身份——一个家境优渥、骄纵跋扈、以欺凌弱者为乐的豪门养女。
而那个正被红发女生林薇死死按着头、脸几乎要碰到马桶污水的瘦弱女孩,是陆瑶。
一个名字,瞬间串联起前世今生所有的碎片。前世,在无数个被霸凌的黑暗时刻里,我蜷缩在角落,绝望地祈祷能有一个上官馨儿这样的存在来阻止施暴者。多么可笑又残酷的轮回。
如今,我成了她。成了我曾经最恐惧、最憎恨的那种人。
前世那个冰冷肮脏的马桶口,仿佛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那些灌入鼻腔、灼烧喉咙的污水气味,又一次汹涌地淹没了我。
那个被按着头、无力挣扎、最终溺毙在绝望深渊里的,是我。
住手!
一声嘶哑的、几乎破音的尖叫猛地从我喉咙里冲了出来,带着我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力量和惊惶。那声音在狭窄的厕所空间里炸开,盖过了所有的咒骂和呜咽。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正用力按着陆瑶脑袋的林薇,动作猛地僵住。她染着刺眼红发的脑袋愕然地转过来,脸上还残留着施暴时扭曲的快意,此刻却混合着难以置信的茫然和错愕。
另外两个帮忙按着陆瑶胳膊的女生也像被施了定身咒,齐齐看向我,眼神里全是困惑和不解。
馨儿姐林薇的声音带着迟疑,眉头紧紧皱起,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突然叫停的人,怎么了这贱货不是惹你不高兴了吗我们这就……
陆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她停止了徒劳的挣扎,瘫软下来,但那双沾满泪水和恐惧的眼睛,却透过散乱黏在额前的湿发缝隙,死死地、带着一种濒死动物般的惊惶和戒备,投向我。那眼神里没有期待,只有更深的绝望,仿佛在无声地说:看吧,更大的折磨要来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酸又痛。我避开陆瑶那刺痛人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恶心感。
空气里的消毒水味和浑浊气息混合着,令人窒息。我的声音因为强行压抑而显得有些怪异,干涩紧绷:我说,住手!放开她!现在!立刻!
林薇脸上的困惑迅速被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取代,她松开按着陆瑶的手,站直身体,双手叉腰,声音拔高了八度:馨儿姐!你搞什么啊不是你让我们好好‘教训’她一顿的吗这贱人偷拍你哥的照片……
我说放开她!我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尖锐。身体里残留的原主的骄横和此刻我内心翻涌的惊怒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迫人的气势。我上前一步,目光死死盯在林薇脸上,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我做了
林薇被我骤然爆发的强音噎了一下,张着嘴,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身后的两个女生更是噤若寒蝉,下意识地松开了钳制陆瑶的手,畏缩地后退了小半步。
趁着她们松懈的瞬间,我一步跨到陆瑶面前,蹲下身。她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瑟缩,身体紧紧蜷成一团,双臂死死抱住头,整个人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压抑的呜咽。
别怕……我伸出手,指尖在快要碰到她肩膀时顿住了。那瘦削单薄的肩膀,隔着薄薄的校服,传递出剧烈的震颤和冰冷的温度。
我看到了她校服袖口下露出的手腕,一片刺目的青紫。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声音变得又低又哑,没事了…她们不会再碰你了。
我的靠近似乎加剧了她的恐惧,她把自己蜷缩得更紧,恨不得嵌进冰冷的瓷砖缝隙里。她不相信我。她怎么会相信几分钟前,我还是那个下令将她按进马桶的恶魔。
我缓缓收回手,没有强行触碰她。
只是保持着这个蹲下的姿势,用身体隔开了她和林薇她们。我抬起头,目光扫过林薇三人,那眼神冷得像冰,带着一种她们从未在我身上见过的陌生审视:都给我滚出去。
馨儿姐!林薇不甘地叫了一声,还想争辩。
滚!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眼神锐利如刀。
林薇被我眼中的戾气慑住,脸上掠过一丝惊惧,最终恨恨地跺了跺脚,狠狠剜了地上蜷缩的陆瑶一眼,咬牙切齿地低吼:算你走运!我们走!她带着另外两个女生,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隔间的门砰的一声巨响,隔绝了外面。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死寂,还有陆瑶压抑的抽泣声。
那声音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的风筝线,一下下刮擦着我的耳膜和心脏。
我依旧蹲在她面前,没有试图安抚。
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荒谬的虚脱感席卷而来。手腕上那块卡地亚冰冷的表盘硌着我的皮肤,沉甸甸的,像一副无形的镣铐,提醒着我这偷来的、沾满污秽的身份。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已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以一种无法阻挡的冷酷姿态,开始转动了。
而前方等待上官馨儿的,注定是一条荆棘遍布、通往深渊的绝路。我阻止了眼前的暴行,却无力阻止那早已被写下的、黑暗的未来。
时间像被投入滚烫油锅里的水滴,发出刺耳的爆裂声,然后蒸发殆尽。五年光阴,弹指而过。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如星河的夜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灯火通明,勾勒出冰冷而辉煌的天际线。脚下川流不息的车灯汇聚成光的河流,无声地奔腾。这里是市中心最昂贵的云端餐厅,足以俯瞰整座城市的繁华与渺小。
空气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侍者穿着笔挺的制服,无声地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穿行。水晶吊灯的光芒温柔地洒下,照亮银质餐具冷冽的光泽和桌面上娇艳欲滴的厄瓜多尔玫瑰。一切都精致得如同橱窗里的模型,完美得不真实。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周谨,正是这座冰冷辉煌的缔造者之一,也是这座城市新晋的商业神话。
五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籍籍无名的穷小子蜕变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资本新贵。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看不出品牌却价值不菲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肩线越发挺拔利落。那张曾经或许还带着一丝少年气的脸,如今线条深刻,如同精雕细琢的大理石,每一处转折都透着成熟男人的沉稳和掌控力。
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在看向我时,会漾开一种专注的、近乎虔诚的暖意,像冰川裂开缝隙,透出底下炽热的熔岩。
尝尝这个,他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拿起公筷,将一小块煎得恰到好处、色泽诱人的鹅肝轻轻放在我面前温热的骨瓷碟里,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能熨帖人心的磁性,主厨的招牌,知道你怕腻,特意配了无花果酱解腻。
我垂眸看着碟子里那块昂贵的食物,灯光下泛着诱人的油润光泽。刀叉握在手里,冰凉坚硬。我切下一小块,送入口中。
细腻丰腴的口感瞬间在舌尖化开,无花果酱的清甜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油腻。顶级食材该有的美味。
但味蕾却像被一层无形的膜包裹着,所有的鲜美都隔着一层,无法真正抵达。就像这五年来,周谨给予我的一切——无微不至的关怀,令人咋舌的物质堆砌,以及他那近乎完美的、无可挑剔的温柔。他记得我的每一个习惯,甚至生理期。
他会因为我随口提过一句喜欢某个设计师的作品,就设法将那限量版送到我面前;他会在每一个重要的日子,精心准备惊喜,仿佛我是他生命中唯一需要被供奉的神祇。
所有人都说,上官馨儿何其幸运,能得到周谨这样天神般男人的倾心。连我自己,也曾在这铺天盖地的温柔里,有过片刻的沉溺和恍惚。
仿佛前世的阴影和这具身体带来的原罪,真的能被这如海洋般浩瀚的深情所洗刷、覆盖。
味道怎么样周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目光专注地锁在我的脸上,仿佛我此刻的感受就是他世界的全部重心。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努力牵动嘴角,挤出一个符合当下氛围的、无可挑剔的微笑:嗯,很好。酱汁调得尤其好。声音平稳,听不出异样。
周谨的唇角满意地向上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眼底的暖意更浓:你喜欢就好。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隔着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桌,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而专注,仿佛要穿透我的眼睛,看到灵魂深处去。
馨儿,下个月巴黎有个私人珠宝展,有几件稀世藏品会亮相。我记得你说过喜欢那个时期的风格,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顺便度个假。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就当……为我们即将到来的新阶段预热。
新阶段!!!
这三个字像三颗微小的冰粒,投入我刚刚勉强维持住温度的心湖,激不起太大的水花,却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寒意。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周氏集团即将迎来一个重大的战略升级,而在这个节点上,作为他唯一的光的上官馨儿,一个拥有完美家世背景的联姻对象,无疑是最具象征意义的点缀。
他需要一场盛大而完美的婚礼,来宣告他彻底融入那个他曾仰望的阶层,洗刷掉所有关于寒门新贵的标签。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薄茧,轻轻覆上我放在桌面的左手。温热的触感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他的指腹,状似无意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我无名指指根的位置。那里,此刻空空如也,但似乎已经被他提前烙下了无形的印记。
我让人看了几个地方,普罗旺斯的古堡,托斯卡纳的酒庄,或者…加勒比海的私人岛屿他低语着,每一个地名都代表着极致的奢华和普通人难以想象的梦幻,你喜欢哪里或者,你有更好的想法他的拇指依旧在那处空白的指根上轻轻打着圈,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暗示。
水晶吊灯的光芒落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明明灭灭。那里面翻涌的,是深情是欲望还是……某种更深沉、更复杂、我从未真正看透的东西他给予的温柔太盛大,太完美,完美得像一个精心打造的牢笼。
我置身其中,享受着金丝雀的优渥,却无时无刻不感到那笼条冰冷的触感。
我看着他专注的、带着暖意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哪怕一丝一毫与过去相关的裂痕。但我失败了。那双眼睛深得像海,平静无波,映出的只有此刻灯光下妆容精致、穿着昂贵晚礼服的上官馨儿。
也许,那场发生在肮脏厕所隔间里的霸凌,连同那个叫陆瑶的、被按进马桶的可怜女孩,早已被他遗忘在某个布满灰尘的角落。
也许,他的复仇剧本里,早已没有了那个名字。也许,我侥幸逃脱了这个念头荒谬地闪过,随即被更深的寒意覆盖。命运,从来不会如此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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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那根名为过去的神经。我任由他摩挲着我的手指,脸上维持着那个无懈可击的微笑,舌尖却尝到了一丝冰冷的、属于命运的苦涩铁锈味。
厚重的乌云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摩天大楼的顶端,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推开那家熟悉的咖啡馆玻璃门时,门上挂着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与外面酝酿着风暴的压抑截然不同。
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空气里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香和新鲜烘焙糕点的甜腻。
柔和的灯光打在深色的木桌和皮沙发上,营造出一种慵懒而安全的小天地氛围。周谨坐在我们常坐的那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姿态放松,面前的拿铁氤氲着热气。他看见我进来,眼中立刻漾开笑意,朝我招手。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侍者很快端上我惯点的热可可。温热的瓷杯捧在手心,带来一点虚假的暖意。
天气不太好,周谨的目光扫过窗外铅灰色的天空,语气带着点宠溺的无奈,下次还是别约在外面了,想喝什么让家里做,或者我让人送来。
没事,偶尔出来透透气也好。我低头,用银匙轻轻搅动着杯中浓稠的深褐色液体,可可的甜香扑鼻而来,却无法真正驱散心头的阴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周谨笑了笑,没再坚持。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姿态闲适而笃定。
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柔和了那份商场上的锐利,显出几分居家的温存。他刚结束一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眉宇间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看向我的眼神却始终专注。
会议还顺利吗我找了个安全的话题。
嗯,有点小波折,但问题不大。他轻描淡写地带过,显然不想让工作上的烦心事占据这难得的闲暇时光。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欣赏和一种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声音放得更低,带着点磁性的沙哑,馨儿,你今天的口红颜色很衬你。
他顿了顿,像是酝酿着什么,眼神变得更加深邃,那里面涌动着一种我熟悉又陌生的、即将满溢而出的东西。
他放在桌下的手似乎动了动,我能感觉到他西装裤口袋的位置,那个丝绒小方盒坚硬的轮廓正抵着布料。
来了。
我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心跳在平稳的表象下骤然加速,一下下撞击着胸腔。那根悬在头顶、名为审判的钢丝,终于绷紧到了极限。
就在他即将开口,或者即将有所动作的千钧一发之际——
叮铃。
咖啡馆的铜铃再次清脆地响起。
一阵裹挟着湿冷水汽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动了门口悬挂的干花。脚步声不疾不徐地响起,踩着爵士乐的鼓点,径直朝着我们这个角落而来。
那脚步声,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和穿透力,瞬间打破了咖啡馆里原有的慵懒屏障。周谨被打断了酝酿的情绪,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循声抬眼望去。
我也抬起了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拖慢了帧速。
门口的光线因为阴天而有些暗淡,逆着光,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正缓缓走近。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质感上乘的米白色羊绒套装,衬得身形挺拔修长。及肩的黑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脸上化着精致却不过分张扬的妆容,恰到好处地修饰着五官,透出一种历经世事的干练与沉静。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径直越过我,落在了周谨脸上。
空气瞬间凝固了。爵士乐还在流淌,咖啡的香气依旧浓郁,但角落里这一方天地,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周谨脸上的那点被打扰的不悦,在看到来人面容的刹那,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冰面,瞬间裂开、崩塌。他眼中那份即将满溢的温柔和笃定,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澜瞬间席卷、吞噬。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看到了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幽灵。他放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那张脸……
即使褪去了当年的苍白、惊恐和泪痕,即使被时光和经历打磨得如此从容不迫、锋芒内敛……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肮脏厕所隔间里,透过湿发缝隙死死盯着我、盛满绝望和戒备的眼睛……
陆瑶。
这个名字,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我和周谨之间死寂的湖底轰然引爆。
陆瑶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个冰冷的、精准的刻度。她走到桌边,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周谨那张满是惊骇的脸。她的目光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映出周谨此刻的狼狈。
然后,她的视线,终于缓缓地、带着千钧重压般,移到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彻骨的、洞悉一切的冰冷,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我脸上努力维持的平静面具。她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在确认一件早已被尘埃覆盖、如今又被强行翻出的旧物。
接着,她重新看向周谨,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凌坠地,足以穿透咖啡馆里所有的背景音,每一个字都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带着金属撞击般的回响:
周总,好久不见。叙旧之前,不如先猜个谜
她微微歪了歪头,那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
当年在圣樱高中女厕所里,把我头按进马桶,逼我舔干净的人……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再次钉回我的脸上,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
……你猜是谁
轰——!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爵士乐,咖啡机的嗡鸣,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陆瑶那句冰冷清晰的话,在我和周谨之间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回荡,撞击着耳膜,震得灵魂都在颤抖。
周谨猛地转过头,目光带着暴怒和难以置信的惊疑,狠狠钉在我的脸上。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骇人的惨白,额角的青筋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某种被彻底愚弄的狂怒而根根暴起。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刚刚还存在的所有温柔和暖意,在刹那间冻结、碎裂,然后被一种彻骨的、仿佛要将我凌迟的寒意彻底取代!
咖啡馆柔和的灯光落在他眼中,却再也映不出半分暖色,只剩下深不见底、急速旋转的冰冷旋涡。
时间,彻底凝固了。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浓稠的沥青,瞬间灌满了这个小小的角落,沉重得压垮了空气。爵士乐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咖啡机还在远处发出单调而微弱的嗡鸣,像垂死者的喘息。
周谨的目光,那两道淬了毒、凝了冰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那里面翻涌的东西太过复杂,太过猛烈——被愚弄的狂怒、信仰崩塌的剧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却因陆瑶的出现而被瞬间点燃的、属于过去的、被刻意遗忘的暴戾。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哮。放在桌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面前的实木桌面生生捏碎。
陆瑶就站在桌边,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她的目光平静地在我和周谨之间扫过,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酷的漠然。她似乎很满意眼前这幅景象,满意于她亲手投下的这颗炸弹所造成的毁灭性效果。
然后,她动了。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泪流满面。她从随身携带的那只线条简洁、质感上乘的手袋里,动作从容而精准地,拿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
啪。
文件袋被轻轻放在那张铺着米白色桌布、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的咖啡桌上。落点,不偏不倚,就在周谨和我之间。那一声轻响,在死寂中如同惊雷。
周谨的目光,终于被那文件袋强行从我的脸上撕开,带着一种被牵引的、无法抗拒的惊悸,死死盯住了它。
陆瑶白皙修长的手指,从容不迫地解开文件袋的绕线扣。她的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仪式感。
她一件一件地,将里面的东西取出,平铺在桌面上,仿佛在展示一件件早已准备好的呈堂证供。
第一件,是一张照片的复印件。照片有些模糊,显然是多年前手机拍摄的,像素不高。但足以清晰地辨认出画面中心——女厕所隔间门口,几个穿着圣樱校服的女生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瘦弱女孩。那个被拖拽的女孩,头发凌乱,脸上满是惊恐的泪水,正是少女时期的陆瑶!
而照片角落,一个穿着同样校服、侧身对着镜头的背影,手腕上那只镶钻的卡地亚蓝气球腕表,在闪光灯下反射出冰冷而熟悉的光芒!那只表,此刻就戴在我的手腕上,沉甸甸的,像烧红的烙铁!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指尖冰凉。
第二件,是一张盖着猩红印章的打印纸——圣樱高中教务处的正式文件。标题触目惊心:《关于给予上官馨儿同学严重警告及勒令退学的处分决定》。内容清晰地写着:……经查实,上官馨儿同学于X年X月X日,在女厕所内组织并参与对陆瑶同学实施严重人身侮辱及暴力行为,性质极其恶劣……
落款处,一个属于上官馨儿的、带着几分骄纵意味的签名,清晰地印在那里。那笔迹,与我重生后无数次在文件上签下的名字,如出一辙!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
第三件,是一份医院诊断书的复印件。纸张已经有些发黄,上面龙飞凤舞的医生字迹勉强可以辨认:……患者陆瑶,因遭受剧烈精神刺激及严重羞辱事件,诊断为急性应激障碍,伴有重度抑郁、焦虑状态及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症状……诊断日期,正是霸凌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
最后,陆瑶拿出了一只小巧的录音笔。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嘈杂的电流噪音后,一个嚣张跋扈、带着浓重鼻音、属于少女时期上官馨儿的声音,清晰地、充满恶意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哭哭给谁看林薇,给我按住了!让她好好尝尝这马桶水的滋味!不是爱装清高吗今天就让全校都看看,你这张脸舔马桶的样子有多‘干净’!给我录下来!发到学校论坛去!让大家都欣赏欣赏!
那声音,那语气,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残忍和快意……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也扎进周谨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录音里紧接着传来的是林薇她们亢奋的应和声,布料摩擦的挣扎声,还有……陆瑶那绝望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和呛咳声!那声音,与五年前那个肮脏隔间里的声音,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够了!周谨猛地爆发出一声低吼,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狂怒。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
他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了所有理智的困兽,那目光不再是看向唯一的光,而是死死地、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和毁灭欲,钉在我身上!那眼神,仿佛要将我连同这张桌子一起撕碎!
周总,别急。陆瑶平静地关掉了录音笔,那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抬起眼,迎上周谨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赤红眼眸,声音依旧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他最后一丝侥幸,您当年找到我时,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我惨白的脸,最终落回周谨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
你说过,要让她——上官馨儿——也尝尝我当年受过的苦,体验一遍我经历过的地狱。
她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个清晰的、冰冷的、带着极致嘲讽的弧度。
现在,够痛了吗
轰——!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周谨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他脸上的肌肉疯狂地抽搐着,眼神里的暴怒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痛楚所淹没,那痛楚里甚至夹杂着一丝茫然和……崩塌的信仰带来的绝望。
他高大的身体晃了一下,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又像是想毁灭什么,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突如虬龙。
够了。
我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落地玻璃窗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像是无数只手在疯狂地拍打着,想要冲进来。
咖啡馆里柔和的灯光,暖黄的色调,此刻落在我眼中只剩下刺目的冰冷。空气里残留的咖啡香和甜腻的糕点气息,混合着窗外涌进来的带着土腥味的潮湿水汽,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的混合物。
我低头,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上。无名指指根的位置,仿佛还残留着周谨指腹摩挲过的温热触感,那是一种带着占有标记的、令人窒息的温度。
而现在,那里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无形的、被灼伤的印记。
我抬起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手指伸向脖颈后,摸索到那根纤细冰凉的铂金项链。项链的搭扣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我轻轻一扯,将项链从颈间取下。
项链的底端,坠着一枚戒指。
那枚戒指,是周谨三个月前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设计极其简洁,铂金的指环上,镶嵌着一颗不大不小、却纯净无瑕的钻石。
在灯光下,它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象征着无瑕的爱与承诺。他曾亲手为我戴上,说它是星辰的碎片,只配点缀我的指尖。
此刻,这枚象征着唯一的光的星辰碎片,静静躺在我冰冷的掌心。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
我伸出手,将戒指连同那条细细的铂金链子一起,轻轻地、平稳地放在了那张铺满了罪证的咖啡桌上。
2
戒指落在冰冷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雨声淹没的脆响。那璀璨的光芒,在陆瑶提供的那些泛黄的证据、刺目的照片和冰冷的诊断书旁,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廉价,如此……讽刺。
周谨赤红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从我的脸上,死死地钉在了那枚戒指上。他脸上的暴怒和剧痛瞬间凝固,转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仿佛无法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
我迎上他混乱的目光,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穿透了雨幕和死寂:
游戏结束,周先生。
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我站起身。椅腿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咖啡馆里显得格外刺耳。我拿起椅背上搭着的薄外套,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留恋。
转身。
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咖啡馆内温暖的光线、舒缓的音乐(不知何时又响起了)、咖啡的香气……所有虚假的安宁,瞬间被隔绝在身后。
门外的世界,是倾泻而下的、冰冷狂暴的雨幕。豆大的雨点带着千钧之力砸在皮肤上,瞬间的刺痛后是刺骨的冰凉。
狂风卷着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几乎让人站立不稳。街道瞬间变成一片汪洋,浑浊的雨水裹挟着落叶和垃圾,在脚下奔流。霓虹灯的光晕在密集的雨帘中扭曲、模糊,像打翻的调色盘。
我毫不犹豫地踏入这冰冷的洪流之中。雨水瞬间浇透了我的头发、脸颊、外套,冰冷刺骨,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清醒。
馨儿——!!
一声撕心裂肺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吼叫,猛地穿透厚重的雨幕,从身后咖啡馆的方向传来!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惊惶、不甘和某种被彻底撕裂的痛楚,在喧嚣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凄厉。
是周谨的声音。
我脚步微微一顿,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但我没有回头。
那声音,像一支射偏了的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最终徒劳地消失在滂沱的雨声和城市无尽的喧嚣里。
太迟了。
这偷来的、用别人的血泪堆砌的、名为上官馨儿的人生,这看似华美实则腐朽的金丝牢笼……
我早就不想要了。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我伸手拦下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拉开车门坐进去的瞬间,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寒意。
司机师傅嘟囔了一句什么,大概是抱怨雨水弄湿了座椅。
我报了一个模糊的地址,城北的方向。
车子启动,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地左右摇摆,划开一道道短暂清晰又迅速被雨水模糊的视野。
车窗外的世界,在雨水的冲刷下扭曲变形,光怪陆离。我靠着冰冷的车窗,疲惫地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左手无名指指根的位置。
那里,空空荡荡,只有被雨水浸泡后皮肤特有的冰凉和松弛感。
突然,车窗被什么猛烈地拍打着!不是雨点,是手掌!
我猛地睁开眼。
透过被雨水模糊成一片水帘的车窗玻璃,一张被雨水彻底冲刷、扭曲变形、写满了极致痛苦和疯狂的脸紧紧贴在窗外!
是周谨!
他不知何时冲了出来,浑身湿透,昂贵的西装紧贴在身上,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头,赤红的眼睛里是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他徒劳地用拳头、用手掌疯狂地拍打着车窗玻璃,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嘶吼着什么,声音却被厚重的玻璃和震耳欲聋的雨声彻底隔绝。
那张在雨水中扭曲的脸,那双布满血丝、盛满地狱般痛苦的眼睛,隔着流淌的雨水,死死地、绝望地锁定着我。像一头被彻底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困兽。
司机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吓了一跳,咒骂了一句,下意识地踩下了油门。
车子猛地加速。
那张紧贴在车窗上、疯狂拍打的脸,因为车子的加速而骤然滑开、模糊,最终消失在侧后方汹涌的雨幕和扭曲的光影里,只留下几道被雨水迅速冲淡的水痕。
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没有回头。窗外的霓虹灯光被雨水拉长,变成流动的、冰冷的光带,映在车窗上,也映在我毫无波澜的眼底。
这座城市太大,太深。
大得足以吞噬掉一个上官馨儿,深得足以埋葬所有不堪的过去和虚妄的幻梦。
3
车子在暴雨中疾驰,轮胎碾过积水,发出持续的、令人烦躁的哗啦声。车窗被雨水彻底糊住,外面的世界只剩下模糊流动的光斑和扭曲的霓虹倒影。司机打开了雨刷器,橡胶片在玻璃上疯狂地左右摇摆,划开一道道短暂清晰、又迅速被浑浊水流覆盖的视野。
我报的地址是城北一家不起眼的连锁酒店。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大概是被我浑身湿透、失魂落魄的样子惊到,没再多问,只是默默把暖气开大了些。暖风吹在湿冷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车子最终停在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边。酒店灰扑扑的招牌在雨幕中散发着廉价的光晕。付钱,下车。冰冷的雨水再次劈头盖脸浇下来,瞬间带走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我裹紧湿透的外套,低着头,快步冲进酒店旋转门内。
大堂里灯光惨白,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旧地毯混合的沉闷气味。前台是个打着哈欠的年轻男人,眼皮都没抬一下。身份证。声音懒洋洋的。
我沉默着,从同样湿透的钱包里抽出那张属于上官馨儿的身份证,递过去。指尖冰凉。前台接过,在电脑上敲了几下,又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大概是在评估我这个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的年轻女人会不会惹麻烦。
大床房,一晚,押金两百。他递过房卡和一张押金条。
我接过,没说话,转身走向电梯间。
电梯门是冰冷的镜面不锈钢,映出我此刻的模样:头发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脸颊上,昂贵的裙装被雨水浸透后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失去了所有光泽。眼妆晕开,在眼下染出两片青黑,眼神空洞,像两口枯井。
镜子里的人陌生得可怕,只有手腕上那块卡地亚腕表,依旧固执地闪烁着冰冷昂贵的光芒,提醒着这具躯壳背负的过往。
电梯上升,轻微的失重感。走廊铺着暗红色的化纤地毯,踩上去吸音,只有我湿透的鞋子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水印。找到房间,刷卡开门。
房间很小,一张床几乎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空气里是更浓重的消毒水和陈旧织物的味道。窗帘紧闭着,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雨和霓虹。
我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板上。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针,持续不断地刺进来。
终于,只剩我一个人了。
死一般的寂静包裹上来。没有周谨撕心裂肺的呼喊,没有雨点敲打车窗的喧嚣,只有自己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五年来,像附骨之蛆般缠绕着我的、那种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悬浮感,那种脚下踩着万丈深渊的恐惧,在这一刻,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从骨头缝里,从灵魂深处,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结束了。
周谨那双瞬间结冰、继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陆瑶那冰冷洞悉、带着极致嘲讽的目光,林薇她们当年扭曲亢奋的脸,还有……那张泛黄的医院诊断书上刺目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如同被按下了循环播放键,在我脑海中疯狂地交织、冲撞、炸裂。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滚,我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冲进狭小的卫生间。
对着马桶,我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被灼烧般的酸液刺激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然而,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绝望的泪水,混合着脸上未干的雨水,砸落在马桶圈上。
吐无可吐,只剩下身体一阵阵无法控制的痉挛。我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滑坐到地上,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衣料,直抵心脏。
卫生间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将我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光洁的瓷砖上,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嘲讽。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我挣扎着站起来,走到洗手台前。镜子里的人依旧惨白、狼狈。
我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淌。我捧起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脸上,试图洗掉那晕开的妆容,洗掉那场精心策划的审判残留在我脸上的寒意,洗掉……上官馨儿这个身份烙下的所有印记。
水很冷,刺激得皮肤生疼。但那种痛,是清晰的,是真实的。不像周谨给予的温柔,包裹着甜蜜的毒药;不像这五年来顶着别人的身份、踩着别人的血泪偷生的日子,虚假得让人窒息。
洗了很久,直到脸颊被搓得发红发烫,直到冰冷的水带来的刺痛感盖过了灵魂深处的寒意。我关掉水龙头,抬起头。
镜子里的人,湿发凌乱地贴在额角,素面朝天,眼眶红肿,嘴唇因为寒冷而有些发紫。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努力模仿着原主骄横,后来又试图在周谨的温柔里寻找一丝安宁的眼睛……此刻,褪去了所有的伪装,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一种风暴过后的、死寂的平静。
我走出卫生间,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那张小小的、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台款式老旧的电话机,旁边是酒店提供的便签纸和一支圆珠笔。
我走过去,拿起那支廉价的、塑料壳的圆珠笔。笔杆冰冷。又抽出一张便签纸。纸张粗糙,带着劣质纸张特有的气味。
我在床边坐下。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持续的不适感,但此刻,这感觉也显得遥远了。房间里只有圆珠笔尖划过粗糙纸张发出的、单调而清晰的沙沙声。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
只有几行字,用一种极其平稳、近乎机械的笔迹写下:
周谨:
真相已还给她了。
这偷来的人生,连同所有的罪孽与愧疚,一并还清。
从此,两不相欠。
勿寻。
写完最后一个字,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我放下笔,拿起那张便签纸。薄薄的纸片,轻飘飘的,却仿佛承载着千斤重负。
我没有再看上面的字。只是将它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很小的方块。然后,轻轻放在了床头柜那台老旧的电话机旁边。白色的便签纸方块,在灰扑扑的柜面上,显得异常突兀。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走到窗边,哗啦一声,用力拉开了厚重的、带着霉味的窗帘。
窗外,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雨水在玻璃上肆意流淌,将外面城市的灯火拉扯成一片模糊的、流动的光海。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如同无数只不知疲倦的手,在叩问着这个冰冷的世界。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窗外那片混沌的光影。身体里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奇异的、近乎轻盈的空旷感。手腕上,那块卡地亚腕表冰冷的触感依旧清晰。我低头,手指摸索到表扣。
咔哒。
一声轻响。那束缚了上官馨儿五年、也见证了她所有罪孽与虚伪的冰冷金属,终于被解开。
我没有去看它。只是随手将它摘下,动作轻得像拂去一粒尘埃。然后,扬手。
一道冰冷的弧线划过昏暗的房间。
那只价值不菲的腕表,无声地坠落在房间角落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钻石的光芒在阴影里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便彻底沉寂下去,像一颗熄灭的星辰。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床边,躺了下去。冰冷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床单紧贴着湿透的、冰冷的身体。我没有去管它,也没有去换衣服。只是拉过同样冰冷僵硬的被子,随意地盖到胸口。
闭上眼。
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得遥远了,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世界的声音在褪去,连同那个名为上官馨儿的躯壳带来的沉重枷锁,也在一点点剥离。身体深处那股巨大的疲惫感再次汹涌而来,这一次,它不再令人恐惧,反而像一片温暖的、黑暗的潮水,温柔地包裹上来,带着一种终极的安宁。
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向着那片温暖的黑暗深处,缓缓沉去。
最后一丝残存的念头,如同水面上最后一点微光,轻轻闪烁了一下:
还清了……
暴雨如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黑色的宾利慕尚如同失控的野兽,在雨幕中疯狂穿梭,车轮碾过积水,激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水墙。雨刮器开到最大档,徒劳地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摇摆,视野依旧模糊一片。
周谨死死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手背上的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般暴突。
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被雨水扭曲的道路,呼吸粗重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喷吐着灼热而狂乱的气息。那张曾经被无数财经杂志誉为完美切割的英俊面孔,此刻因极致的痛苦、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茫然而扭曲变形。
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额角、下巴不断滴落,砸在昂贵西装的前襟上,洇开大片深色的水渍。他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灵魂深处爆发的十级地震,将所有的理智、骄傲、深情……连同那精心构筑了五年的信仰殿堂,彻底震成了齑粉!
馨儿——!!上官馨儿——!!
他对着挡风玻璃外模糊的世界嘶吼,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无情的雨声和引擎的轰鸣。那个名字,那个他曾视若生命、奉若神明的名字,此刻喊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像带着倒刺的刀子,狠狠剜着他的心脏!
他去了她常去的所有地方,空无一人的高级公寓,她喜欢的那家会员制花店,甚至开到了上官家那栋灯火通明却冰冷得如同坟墓的别墅外……没有!哪里都没有她的影子!她像一滴水,彻底消失在了这座由钢铁、水泥和谎言构筑的巨大森林里!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尖锐刺耳的长鸣,瞬间又被暴雨吞没。
手机在西装内袋里疯狂震动,屏幕上跳跃着助理的名字,还有无数个未接来电的提示。周谨看都没看,任由它响着,像一只垂死的蝉在徒劳挣扎。
一个模糊的地址突然闪过他混乱的脑海。那是很久以前,一次他送她回家的路上,她随口提过一句城北的连锁酒店,说那里的热可可味道意外地还不错……当时他只当是千金小姐一时兴起的新奇体验,根本不屑一顾。
城北!
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强行调头,朝着那个他从未踏足过的、代表着这座城市最廉价一面的区域冲去。
车子最终停在了那条僻静街道的入口。雨势太大,路面积水很深。周谨毫不犹豫地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他踉跄着冲进那家灯光惨白的连锁酒店。
上官馨儿!有没有一个叫上官馨儿的入住!他冲到前台,声音嘶哑狂暴,像一头受伤的困兽。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前,昂贵的西装滴着水,在地毯上留下深色的印记,狼狈不堪。
前台那个原本懒洋洋的年轻男人被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先…先生,您冷静点……我…我查查……手指在键盘上慌乱地敲击着。
快查!!周谨一拳砸在前台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前台吓得一哆嗦,脸色发白。
有…有!321房!刚…刚入住不久!前台的声音带着哭腔。
周谨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向楼梯间,甚至等不及那慢吞吞的电梯。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三楼,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他冲到321房门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馨儿!开门!是我!周谨!你听我说!!他用力拍打着房门,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变了调,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开门!我们谈谈!求你!开门!
门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开门!!他更加用力地拍打,手掌拍得生疼,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他猛地抬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向门锁的位置!
砰!!!
廉价的门锁应声而裂!门板猛地弹开,撞在后面的墙壁上,发出巨响。
周谨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间。
惨白的灯光下,房间内的一切清晰得刺眼。
床上,被子凌乱地掀开一角。床单上,还有未干的水渍痕迹,勾勒出一个人形躺过的轮廓。空气里,残留着湿衣服的潮气和消毒水的味道。
空无一人。
只有床头柜上,那台老旧的电话机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个被折得方方正正的白色小方块。
周谨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纸方块,仿佛那是潘多拉的魔盒。一种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刚才找不到她时更甚千倍万倍!他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个纸方块。指尖冰凉,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粗暴地、近乎撕扯地将纸片打开。
那几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视网膜,烙进他的灵魂深处!
……真相已还给她了……
……偷来的人生……罪孽与愧疚……一并还清……
……两不相欠……
……勿寻……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然后狠狠搅动!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周谨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剧痛、绝望和彻底崩塌的信仰!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后踉跄几步,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颓然滑坐在地!
那张薄薄的纸片从他颤抖的手中飘落,像一片枯叶,无声地落在肮脏的地毯上。
他双手死死揪住湿透的头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压抑不住的呜咽和嘶鸣。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疯狂地从他赤红的眼眶中涌出,砸落在地毯上,裂开深色的绝望。
还清了……哈哈……还清了……他神经质地重复着纸片上的字句,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癫狂的笑意和深入骨髓的悲怆,你怎么还!你怎么还得清!你拿什么还!你……你把我当什么!
巨大的痛苦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精心构筑的、用深情和复仇交织的五年,在这一刻,连同他整个世界,彻底崩塌、粉碎!他失去了复仇的目标,也失去了……他唯一的光。
他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毯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在暴雨敲打窗户的伴奏下,发出绝望而无声的哀鸣。
那张写满了极致痛苦的英俊脸庞,埋在湿透的臂弯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着。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滂沱大雨中依旧顽强地闪烁着,冰冷,遥远,永恒地旁观着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