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我猛地惊醒,头痛欲裂。
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公寓天花板,而是破旧的土坯顶和蜘蛛网。
身上穿的也不是真丝睡衣,而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
这陌生的一切让我毛骨悚然——直到门外传来粗暴的砸门声:
城里来的!醒了就滚出来!
更诡异的是,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低沉声音:
别怕,你其实已经死了。
空气中飘着一股霉味,混杂着说不清的土腥气。
我动了动,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的也不是睡前的真丝睡衣,而是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蓝布褂子。
这不是我的衣服。
这也不是我的地方。
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最后停留在刺眼的卡车大灯和尖锐的刹车声上——我记得自己是为了赶一份第二天要交的教案,深夜开车去学校取资料,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难道是……
一个荒诞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阵粗暴的砸门声打断。
哐哐哐!门板震得厉害,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
城里来的!醒了就赶紧出来!别占着俺们村小的屋子当摆设!一个粗声粗气的女人嗓门在门外炸开,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我挣扎着爬起来,脚刚落地就差点被地上的木板绊倒。
这才看清,我所在的地方小得可怜,除了一张破旧的木板床,就只有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连个像样的窗户都没有,只有墙壁上方一个小方洞,透进点灰蒙蒙的光。
这就是……我要支教的地方
记忆碎片涌上来,我确实申请了去偏远乡村支教,可出发前明明说好条件虽然简陋,但基本的生活设施还是有的。
磨蹭啥呢!是不是吓得不敢出来了我就说城里的娇小姐吃不了这苦!门外的声音更不耐烦了,还夹杂着几声哄笑。
我咬咬牙,走过去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口站着个叉着腰的胖女人,脸上带着鄙夷的笑,她身后还跟着几个村民,眼神里都是打量和不看好。
你就是林晚星胖女人上下打量我,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物件,俺是村长媳妇,王翠花。跟你说,别以为来这儿镀个金就能回城领赏,俺们村不养闲人!
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胳膊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低头一看,是个半大的小子,脏兮兮的脸上沾着泥,手里拿着根小木棍,正冲我做鬼脸。
城里来的老师会爬树不会喂猪不啥都不会还来教俺们他身边的几个孩子也跟着哄笑起来,有人还往我脚边扔小石子。
铁蛋!没大没小的!王翠花象征性地呵斥了一句,眼里却没什么怒气。
她转头对我说:这是俺家小子,王铁蛋。你别跟娃一般见识,不过话说回来,你要是真教不好,可别怪俺们不客气。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委屈和慌乱。
来都来了,不能一开始就被打垮。
我会尽力教好孩子们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尽力王翠花嗤笑一声,前几个来的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最长的待了半个月,最短的三天就跑了!
她说着,从旁边一个村民手里拿过一摞纸,往我面前一递:这是你要的学生名单,一共十二个娃。能把他们拢到教室里,就算你有本事!
我刚接过名单,还没来得及看,就被王铁蛋猛地撞了一下胳膊。
名单散落一地,他还抬脚踩了上去,故意把脚印印在纸上。
你干啥!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踩了咋地王铁蛋梗着脖子,一张破纸而已,有啥了不起的!俺爹妈说了,认字有啥用能当饭吃还不如在家放猪!
周围的村民们又笑起来,没人觉得这孩子做得不对。
王翠花抱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你看,这就是俺们村的娃,野得很。你要是管不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看着地上被踩脏的名单,又看了看王铁蛋那副得意的嘴脸,还有周围人冷漠的眼神,一股火气直往上冲。
我在城里的重点小学当老师,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那些家长见了我,客气得不得了,孩子们也都规规矩矩的。
可现在……
我蹲下身,一张张捡起那些被踩脏的纸,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不走。我盯着王翠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我来了,就不会走。
王翠花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嘴里还嘟囔着:哼,等着瞧。
其他村民也跟着散开了,走的时候还不忘指指点点。
王铁蛋冲我做了个鬼脸,也跑了。
院子里一下子就剩我一个人,还有一地的狼藉。
我看着手里皱巴巴、沾着泥印的名单,上面的名字歪歪扭扭的,像是用铅笔随便写上去的。
十二个孩子。
我深吸一口气,把名单小心翼翼地抚平,放进随身带的包里。
然后开始收拾这个所谓的宿舍。
扫了半天,扫出一堆灰尘和蜘蛛网,还有几只乱窜的蟑螂。
床板硬得硌人,铺盖也散发着一股霉味。
我从自己带来的行李箱里拿出干净的床单被套换上,这才稍微像样了点。
行李箱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大多是衣服和一些教学用的资料、文具。
我翻出教案本,这是我熬夜准备的,想着第一天给孩子们上点有趣的内容,提起他们的兴趣。
刚翻开教案本,就听见院子门口有动静。
抬头一看,是个黑瘦的年轻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迷彩服,手里拿着一把锄头,正站在门口看我。
他皮肤黝黑,五官倒是周正,眼神很亮,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你是林老师他开口问道,声音有点沙哑,但很沉稳。
我点点头:我是林晚星。你是
顾长风,村里的村官。他走进来,目光扫过我收拾了一半的屋子,王翠花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我不想刚来就告状,就是孩子们有点调皮。
顾长风嗯了一声,把锄头靠在墙边:村里的娃是野了点,但心眼不坏。就是家长们……大多觉得读书没用,不如早点下地干活或者出去打工。
他顿了顿,又说:前几个老师走,不光是因为条件苦,也是因为家长不配合,觉得老师是来添麻烦的。
原来是这样。
我心里沉了沉,这比单纯的条件艰苦难办多了。
硬件设施差,可以想办法改善,可观念的问题,最难改变。
教室在哪我去看看。我不想在这里唉声叹气,得赶紧了解情况。
我带你去。顾长风转身往外走。
我跟在他身后,走出这个小小的院子。
村子很偏,放眼望去都是土坯房,稀稀拉拉地分布着,路上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鸡粪鸭粪,还有几条土狗摇着尾巴乱窜。
空气里除了霉味,还有一股牲畜粪便的味道,很不好闻。
走了大概十分钟,顾长风指着前面一间破旧的屋子说:那就是教室。
我看着那间所谓的教室,心凉了半截。
墙壁斑驳,屋顶是用茅草和瓦片混合盖的,有些地方还破了洞,露出黑漆漆的椽子。
窗户上没有玻璃,只用塑料布糊着,还破了好几个大洞。
门是两扇木门,掉了漆,还歪歪斜斜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这……能上课吗我忍不住问。
顾长风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条件是差了点。之前想修,可村里没钱。
他推开教室门,里面更是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只有几张破旧的桌子和凳子,东倒西歪的,桌面坑坑洼洼,还粘着干涸的泥巴。
黑板是用墨汁刷在墙上的,早就斑驳不堪,上面还有孩子们乱涂乱画的痕迹。
地上全是泥土,坑坑洼洼的,还有不少小石子。
这哪里是教室,简直比城里的废品回收站还不如。
我在城里的教室,宽敞明亮,有崭新的课桌椅,有多媒体设备,有干净的地板……
对比太强烈,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你要是觉得不行……顾长风看着我的脸色,有点犹豫地说。
没有不行。我赶紧抹了抹眼睛,把眼泪逼回去,再差的地方,也能上课。
我不能退缩,绝对不能。
我来这里,就是想做点有意义的事,不能被这点困难吓倒。
我走进教室,仔细打量着。
虽然破旧,但空间不算小,挤一挤,坐十二个孩子绰绰有余。
我需要点工具,锤子、钉子、木板什么的,还有扫帚、拖把。我对顾长风说,我想把这里收拾一下。
顾长风眼睛亮了亮,好像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行动起来:有!村委会那边有,我去给你拿!
他说着,转身就跑,动作很麻利。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稍微暖了点。
至少,不是所有人都不欢迎我。
我开始自己动手收拾教室。
先把那些东倒西歪的桌椅扶起来,能用的尽量留下,实在不能用的,就搬到墙角堆着。
然后开始扫地,地上的灰尘厚得能埋住脚脖子,还有各种垃圾,扫起来呛得我直咳嗽。
顾长风很快就回来了,还带来了两个年轻人,说是村里的民兵,来帮我干活。
他们帮着修补桌椅,把破洞的窗户重新糊上塑料布,还找了些石灰,把黑板重新刷了一遍。
虽然还是简陋,但看着干净整洁了不少,总算有了点教室的样子。
忙到傍晚,总算收拾得差不多了。
顾长风和那两个年轻人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明天早上,我去叫孩子们来上课。顾长风临走前说。
不用,我自己去叫吧。我想,还是自己主动点好。
顾长风愣了一下,点点头:也好。要是有啥麻烦,就去村委会找我。
他走后,我锁好教室门,往自己的宿舍走。
天黑得很快,村里没有路灯,只有各家窗户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还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叫和大人训斥孩子的声音。
路很难走,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好几次差点摔倒。
回到宿舍,我才发现自己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肚子饿得咕咕叫。
打开行李箱,里面只有几包饼干和一瓶水,这就是我接下来几天的口粮了。
我拿出一包饼干,干巴巴地啃着,味同嚼蜡。
吃完饼干,我坐在那张硬邦邦的床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五味杂陈。
白天的委屈、疲惫、还有对未来的迷茫,一下子都涌了上来。
我真的能在这里待下去吗
真的能改变这些孩子的命运吗
我甚至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好。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哗啦啦的声音,像是下雨了。
我赶紧走到门口,推开门一看,可不是嘛,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瞬间就成了瓢泼大雨。
糟了!
我突然想起教室的屋顶,之前就有破洞,这么大的雨,肯定会漏雨!
我顾不上拿伞,抓起门口的一个塑料布就往教室跑。
雨太大了,跑出去没几步,我就浑身湿透了,冷得打哆嗦。
好不容易跑到教室,推开门一看,心都凉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屋顶果然漏雨了,好几处都在往下滴水,刚刚收拾干净的地面,已经积了不少水,有些地方的水甚至都漫到了桌椅腿上。
我刚刷好的黑板,也被漏下来的雨水冲得一塌糊涂。
我赶紧把塑料布铺在漏雨最严重的地方,可雨太大了,塑料布根本不管用,水还是一个劲地往下渗。
我看着这一切,忙活了一整天的成果,就这么被一场大雨毁了,眼泪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我蹲在地上,抱着膝盖,任由雨水打在身上,心里又冷又委屈。
我到底图什么啊
放着城里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这种地方来受这份罪。
那些孩子不待见我,家长们不理解我,现在连老天爷都跟我作对。
就在我哭得正伤心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猛地回头,借着外面微弱的天光,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门口。
是顾长风。
他手里拿着一把锄头,身上也湿透了,头发贴在额头上,脸上还沾着泥。
你咋在这他皱着眉问,语气里带着点责备,又有点担心。
屋顶漏雨了……我哽咽着说,声音都变了调。
顾长风走进来,看了看屋里的情况,没说什么,直接拿起墙角的一个水桶,开始接漏下来的雨水。
愣着干啥他头也不抬地说,光哭有啥用赶紧找东西把水扫出去,不然桌椅都要泡坏了。
他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醒了我。
是啊,光哭有什么用
哭解决不了问题。
我抹了抹眼泪,站起来,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往外扫水。
顾长风接水,我扫水,两个人默默地干着活,谁都没说话。
雨声很大,掩盖了一切声音,只有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和水桶接水的滴答声。
过了好一会儿,雨势渐渐小了。
屋顶漏下来的水也少了很多。
教室里的积水总算被我们清理得差不多了。
我累得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顾长风也靠在墙上,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和汗水。
明天我找人来修屋顶。他看着我说,语气很肯定。
我点点头,没说话。
别想太多。他又说,刚开始都这样,慢慢就好了。
我还是没说话,心里乱糟糟的。
顾长风也没再劝我,只是默默地收拾着工具。
等他收拾好,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明天……孩子们我去叫吧。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不用。我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有点哑,我说了我自己去叫,就一定说到做到。
顾长风愣了一下,好像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成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像是佩服,又像是别的什么。
好。他点点头,那我明天一早来帮你。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教室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被雨水冲刷过的教室,虽然还是很简陋,但至少不再漏水了。
我慢慢站起来,走到黑板前,用手抹了抹上面的水渍。
明天,我还要在这里上课。
不管有多难,我都要试试。
我从包里拿出教案本,虽然被雨水打湿了一点,但还能看清。
我翻开教案本,看着上面自己写的密密麻麻的字,深吸了一口气。
林晚星,你不能认输。
绝对不能。
鸡叫头遍时,我已经揣着那包水果糖站在村口老槐树下。
塑料布裹着的糖块硌得手心发疼,是顾长风凌晨敲我门送来的,他说镇上供销社就剩这点水果硬糖。
王铁蛋最爱偷这个。他当时睫毛上还挂着霜,别硬来。
我没说话,只是把糖往怀里揣得更紧。
天蒙蒙亮时,果然看见王铁蛋鬼鬼祟祟从巷口钻出来,手里还攥着个弹弓。
站住!我故意把嗓门扬得老高。
那小子吓得一蹦,弹弓啪嗒掉在地上,转头看见是我,反而梗起脖子:你要干啥俺没偷你东西!
我知道。我剥开块橘子味的糖,塞进他手里,昨天踩坏你名字了,对不住。
王铁蛋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那块糖。
橘子味的甜香飘在晨雾里,他突然往我身后瞅:就你一个
不然呢我往他嘴里又塞了块糖,去叫二丫他们,来上课的都有。
他含着糖含糊不清地嘟囔:二丫被锁柴房了,她妈说要给她寻婆家。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昨天顾长风提过二丫,说那丫头总蹲在教室后墙根听动静,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
没等王铁蛋嚼完糖,我已经往村西头跑。
二丫家的土坯墙老远就看见,柴房在院角,烟囱里没冒烟,倒传来呜呜的哭声。
我刚扒着柴门缝往里瞅,后领突然被人揪住——二丫妈举着根烧火棍,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你个城里狐狸精!敢来拐俺闺女
她才八岁!我挣开她的手,往柴房里喊,二丫,想不想知道山外面的火车长啥样
哭声停了。
我从包里掏出本旧童话,是出发前学生塞给我的,封面上画着冒烟的绿皮火车。
火车有三十节车厢,比你们村头那棵老槐树还长。我隔着门缝指给她看,学会数数,就能数清车厢有多少节。
俺娘说那是骗人的!柴房里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骗人我突然提高嗓门背乘法口诀,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二丫妈举着烧火棍要打我,我却往泥地里一蹲,对着柴房根儿的缝隙继续喊:二五一十,二六十二……
猪圈里的老母猪被惊得嗷嗷叫,二丫在里面跟着我数:二七一十四……
数到九九八十一时,柴房门吱呀开了道缝。
二丫妈手里的烧火棍掉在地上,我看见她眼圈红得像腌过的辣椒:俺小时候也数过……
日头爬到头顶时,柴房门口已经蹲了五个孩子。
王铁蛋不知从哪摸来块木板,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教室两个字,二丫正用碎瓦片在地上画火车。
我把最后一块糖分给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她突然举着糖纸说:俺爹说,读书多了会忘本。
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喊:顾干事来了!
顾长风昨天说过,镇上教育干事今天来检查,姓刘,是个总揣着搪瓷缸的胖子。
我心里一紧,赶紧把孩子们往柴房里推——我压根没教师资格证,当初申请支教时手续还没办完就出了车祸。
林老师在哪刘干事的公鸭嗓越来越近,还夹杂着王翠花的笑声,俺就说她是瞎折腾!
我刚把柴房门掩上,就被王翠花拽着胳膊推到刘干事面前:刘干事你看,她把娃都拐柴房里了!
刘干事呷了口茶,眼珠子在我身上溜来溜去:教师资格证呢
我手心全是汗,刚要开口,柴房里突然传来王铁蛋的吼声:她有!她教俺写名字了!
接着是一阵桌椅倒地的响动,五个孩子跌跌撞撞跑出来,二丫举着块泥巴捏的牌牌喊:这是俺们给老师发的证!
刘干事的脸瞬间沉下来:胡闹!没有证就是非法教学!
他从公文包掏出张纸,啪拍在我面前:三天内走人,不然我上报某部门,让你这辈子都别想当老师!
王翠花在旁边拍着手笑:我就说她待不长!
我盯着那张纸,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顾长风扛着锄头从地里赶回来,裤脚还沾着泥。
刘干事。他把锄头往地上一杵,震得泥块都掉下来,证的事我来办,她不能走。
刘干事斜着眼看他:顾村官,你算老几
我不算啥。顾长风往我面前站了站,但村小不能没老师。
他突然扯开嗓子喊:谁家娃想上学的站出来!
先是王铁蛋往我身后躲,接着是二丫,然后是扎羊角辫的小姑娘……
眨眼间,我身后站了七个孩子,有几个还是从家里被爹妈揪着耳朵赶来的,哭着喊着要跟我学数数。
二丫妈不知啥时候站在人群后,手里还攥着那根烧火棍,此刻却往地上一扔:俺家二丫要学!
刘干事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把公文包往腋下一夹:好得很!你们等着!
他气呼呼地走了,王翠花哼了声,也跟着溜了。
日头偏西时,顾长风蹲在教室门槛上削木头。
他手里的刨子沙沙响,木屑落在我脚边:刘干事他姐夫是县某部门的,不好办。
我正给孩子们削铅笔,笔尖突然断了:那怎么办
我去县城。他把一块削好的木板递给我,上面磨得光溜溜的,你教孩子们折纸,等我回来。
我看着他背上的帆布包鼓鼓囊囊,像是塞了什么硬东西,突然想起昨天看见他往供销社跑,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存折。
他走后的第三天,出事了。
王翠花带着两个婆娘堵在教室门口,手里举着件花衬衫:俺家铁蛋偷拿俺的钱买这个!肯定是你教唆的!
花衬衫是我托城里朋友寄来的,打算给二丫当生日礼物,还没来得及送。
不是老师!王铁蛋突然从课桌底下钻出来,手里攥着个布包,钱是俺捡的!
布包里滚出几枚硬币,还有张揉烂的糖纸——是我昨天给他的橘子糖。
那小子突然往地上一跪:俺想给老师买火车糖……
王翠花的脸唰地红了,手忙脚乱去扶他:你个憨娃!
我突然想起顾长风临走前说的话,他说王翠花男人前年在矿上没了,一个人拉扯铁蛋不容易。
当天夜里,我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
窗外的虫鸣吵得人睡不着,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我抄起门后的扁担往外冲,却看见二丫妈举着盏煤油灯站在院里,手里还端着个碗。
给。她把碗往我手里一塞,转身就走,俺男人以前在县城火车站扛活,说火车真有三十节。
碗里是两个煮鸡蛋,还热乎着,蛋白上沾着点柴火灰。
第四天清晨,我正教孩子们唱字母歌,突然听见村口传来拖拉机的声音。
顾长风从车上跳下来,帆布包敞着口,露出里面的红本本——是我的临时教师资格证,照片上的我笑得傻气。
咋弄到的我摸着那本烫金的证,手都在抖。
他往我手里塞了个纸包,里面是颗用红绳串的野栗子:刘干事他闺女爱吃这个,后山摘的。
栗子壳上还留着牙印,像是被谁咬过一口。
孩子们围着拖拉机欢呼,车厢里堆着城里朋友寄来的书,还有顾长风从县城废品站淘来的旧黑板。
我突然看见王铁蛋蹲在车厢角落,正偷偷往嘴里塞橘子糖,看见我瞅他,赶紧把糖纸往兜里塞。
过来。我招招手,在他手心写火车两个字,等学会了,我带你去县城看真的。
他的手心汗津津的,突然往我手里塞了颗石子:俺昨天在河里摸的,像你说的火车轮子。
顾长风不知啥时候站在身后,手里举着把野花,黄灿灿的,是后山最常见的那种小雏菊。
刘干事说,下次来要听你讲课。他把花往我怀里一塞,耳根红得像晚霞,我娘说,这花泡水喝,治嗓子哑。
我低头闻着花香,突然听见孩子们在喊:老师,火车!
远处的山坳里,真的传来呜呜的汽笛声,长长得,像在回应我们的歌。
手里的野花沾着晨露,滴在红本本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临时教师资格证被我压在枕头下的第三个月,王翠花突然拎着只芦花鸡堵在教室门口。
林老师,俺给你炖鸡汤。她脸上的褶子堆成朵菊花,手里的鸡扑腾着翅膀,铁蛋说要考镇上的小学,你可得多费点心。
我正给二丫梳辫子的手顿了顿。
这丫头头发上还缠着昨天采的野菊花,是顾长风帮我编的红头绳——他说后山的黄荆条煮水,能让头发更顺溜。
让他先把作业交了再说。我把二丫推到王翠花面前,这丫头能背二十首唐诗了。
王翠花的眼睛亮得像抹了油,刚要夸二丫,突然听见村口传来汽车喇叭声。
不是拖拉机那种突突响,是小轿车的鸣笛,在村里头回听见。
孩子们呼啦一下全涌出去,王铁蛋跑得最快,鞋都跑掉了一只。
我跟着出去时,正看见顾长风从辆黑色小轿车里钻出来。
他穿着件从没见过的蓝衬衫,袖口还卷着,身后跟着个戴眼镜的男人,西装革履的,和村里的土坯房格格不入。
这是张科长,某部门的。顾长风往我面前站了站,衬衫领口沾着点灰,来看看新教室的选址。
张科长握我的手时,我还能闻到他身上的雪花膏味,比顾长风送我的野菊花水香多了。
林老师真是年轻有为啊。他笑得眼睛眯成条缝,顾村官可是在我们那夸了你不少次。
我刚想说点客气话,王翠花突然挤过来:张科长,俺们村小能盖新教室了
张科长还没开口,顾长风已经从包里掏出张图纸:地基选在村东头那片平地,离水源近。
图纸上画着红砖墙、玻璃窗,比我在城里的教室还亮堂。
孩子们围着图纸尖叫,二丫指着窗户说:能看见月亮不
张科长被逗笑了:不仅能看见月亮,还能装电灯呢。
这话一出,连蹲在墙根抽烟的老头都直起了腰。
中午在村长家吃饭时,王翠花杀了那只芦花鸡,鸡汤炖得油汪汪的。
张科长没动几筷子,总拉着顾长风说悄悄话,两人时不时往我这边瞅。
我心里有点发毛,偷偷问顾长风:是不是有啥问题
他往我碗里夹了块鸡腿:没事,就是张科长想让你写篇支教心得,登在某部门的简报上。
我松了口气,刚要咬鸡腿,突然听见张科长对村长说:顾长风这孩子,要不是为了留村里,早就回城当干部了。
手里的鸡腿啪嗒掉在碗里。
我猛地抬头看顾长风,他正低头扒饭,耳朵红得像被火燎过。
回城他从没说过自己是城里来的。
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村里土生土长的,黑瘦,结实,像后山的老松树。
张科长还在说:他爸是我们局老领导,当年非让他来基层锻炼,说好三年就回去,结果……
张科长。顾长风突然放下筷子,声音有点硬,吃饭吧,菜要凉了。
张科长识趣地闭了嘴,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有点僵。
王翠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说:顾村官要是走了,谁帮俺们跑修路的事啊
这话一出,谁都没再说话,只有筷子碰碗的叮当声。
下午送张科长走时,小轿车刚拐过巷口,顾长风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心全是汗,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我……
你不用解释。我挣开他的手,往教室走,新教室的事要紧。
其实我心里乱得很。
他是城里的干部子弟那他为啥要在村里刨地、修屋顶、去后山摘野栗子
是为了体验生活,还是跟他爸赌气
那他对我好,是不是也跟那些来村里拍几张照片就走的记者一样,是为了写进什么报告里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怎么搭理顾长风。
他来找我商量新教室的事,我就说听你的;他送来新摘的野菊花,我就放在窗台上,没泡水喝。
王铁蛋看出点门道,偷偷对我说:老师,顾大哥前天去镇上给你买花布了,被俺看见了。
我心里一动,嘴上却硬:他买花布干啥
做新衣裳啊。王铁蛋挠挠头,他说城里姑娘都穿花衣裳。
这天傍晚,我正给孩子们排练儿童节要唱的歌,突然听见教室后面有动静。
回头一看,是顾长风,他手里拿着块蓝底白花的布,站在门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张科长说……他把布往我手里塞,你可能想知道我为啥留村里。
我没接布,布滑落在地,露出他藏在后面的个小木箱。
箱子没锁,我一眼就看见里面的东西——一沓奖状,全是顾长风的,三好学生、优秀干部,还有张大学毕业证,照片上的他穿着学士服,比现在白多了,也瘦点,眼睛还是那么亮。
我爸是某部门副局长。他蹲下去捡奖状,声音有点哑,我妈走得早,他总说我是温室里的花,经不起风雨。
他拿起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个笑得很温柔的女人,抱着个小男孩:这是我妈,以前也是老师,在村里教过书。
照片上的背景有点眼熟,仔细一看,是现在的旧教室,只是那时的屋顶还没漏。
我妈走那年,我才十岁。顾长风的手指在照片上轻轻划着,她临终前说,村里的孩子眼睛亮,像星星,得有人给他们照亮路。
我突然想起他送我的野栗子,想起他修屋顶时的样子,想起他为了我的教师资格证跑县城三趟。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又酸又软。
那你……我刚想问他打算啥时候走,就被他打断了。
我不走。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光,以前是为了我妈,现在……
他没说现在为了啥,但我看见他耳根又红了,跟上次送我野菊花时一样。
这时,王铁蛋突然从墙角钻出来,手里举着个玻璃罐:老师,顾大哥给你泡的蜂蜜水!
罐子晃了晃,里面的野菊花在蜜水里打转,甜香飘得老远。
顾长风赶紧把奖状往箱子里收,手忙脚乱的,差点把箱子碰倒。
我捡起地上的花布,蓝底白花的,像村里春天开的泡桐花。
挺好看的。我说着,把布叠好,放进他的木箱里。
他愣了一下,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跟平时那个黑着脸的村官判若两人。
明天我带你去看新教室地基。他把木箱盖好,张科长说,要是资金够,还能建个图书馆。
资金不够咋办我故意逗他。
他往我手里塞了把钥匙:我把城里的房子卖了,钱存在信用社,密码是你生日。
我的脸腾地红了,比王翠花炖的鸡汤还烫。
这时候才发现,孩子们不知啥时候都躲在墙角,王铁蛋带头拍手,二丫还扯着嗓子喊:成亲!成亲!
顾长风的脸也红了,挠挠头说:别听他们瞎喊。
可他抓着我的手,没松开。
第二天去看地基时,张科长已经回城了,留下个施工队。
工人们正在挖地基,铁锹铲土的声音咚咚响,像敲在人心上。
顾长风拿着卷尺量来量去,额头上全是汗。
我掏出他给的蜂蜜水,递给他:慢点喝,别呛着。
他刚喝了口,突然指着远处喊:你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王翠花带着一群妇女,扛着锄头往地基这边来,二丫妈走在最前面,手里还提着个篮子,装着刚蒸的馒头。
俺们也来搭把手!王翠花的大嗓门老远就听见,新教室早一天盖好,娃们早一天享福!
男人们也扛着扁担来了,连平时最懒的二柱子都来了,嘴里还嘟囔着:俺虽然不认字,但知道盖教室是好事。
顾长风看着这一幕,突然把蜂蜜水往我手里一塞,转身跑进人群,抢过王铁蛋爹手里的锄头,挖得比谁都卖力。
阳光洒在他黑红的脸上,汗珠亮晶晶的,像他说的星星。
我喝着甜甜的蜂蜜水,看着这群为了新教室忙碌的人,突然明白,顾长风留在这里,不是为了跟他爸赌气,也不是为了完成他妈的遗愿。
是因为爱啊。
爱这片土地,爱这些眼睛像星星的孩子,爱这份能让人心里亮堂的事业。
这时,王铁蛋跑过来,手里举着个刚摘的野草莓:老师,给你吃。
草莓红得像玛瑙,我刚要接,他突然往我耳边凑:顾大哥说,等新教室盖好,就跟你求婚。
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刚要骂王铁蛋瞎胡说,就看见顾长风站在不远处,正看着我笑,眼睛亮得像装了整片星空。
远处,施工队的人唱起了歌,虽然跑调,却比任何音乐都好听。
新教室的地基,正在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上,一点点扎深。
新教室上梁那天,我特意穿了顾长风用花布做的衬衫。
蓝底白花的料子被村里的巧手婶子缝成了小翻领,王翠花说像城里姑娘穿的,非要拉着我跟红砖墙合影。
咔嚓一声,顾长风举着借来的相机,手都在抖。
照片洗出来时,我看见自己鬓角别着朵野菊花,是二丫偷偷插上的,她还说:老师比新娘子还好看。
教室里的课桌椅是顾长风带着男人们打的,木料用的是村西头那棵被雷劈了的老槐树。
这树有灵性。他刨着木花时说,我妈以前总在树下给孩子们讲故事。
每张桌子上都刻着孩子们的名字,王铁蛋的名字刻得最大,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火车头。
开学第一天,张科长又来了,这次没开小轿车,坐的是顾长风申请来的乡村公交,车身上喷着希望号三个红漆字。
某部门给咱们配了新书和投影仪。他指着搬下车的大箱子,以后能看外面的世界了。
孩子们围着投影仪尖叫,王铁蛋非要第一个看,顾长风就给他放了段火车奔驰的视频。
那小子盯着屏幕,突然哇地哭了:比俺画的好看!
二丫妈在后排偷偷抹眼泪,手里还攥着我送她的那本童话,书页都翻卷了边。
冬天第一场雪落时,我收到了城里朋友的信,说学校还留着我的职位,问我啥时候回去。
信纸被我压在教案本里,没告诉顾长风。
那天他从县城回来,冻得鼻尖通红,怀里却揣着个保温桶,里面是刚买的奶油蛋糕。
今天是你生日。他把蛋糕往我手里塞,桶底还沾着冰碴,去年送野花,今年……
比城里的好吃。我挖了一大口,奶油沾在嘴角,甜得发腻。
顾长风突然从兜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是枚银戒指,样式很简单,上面刻着个小小的星字。
是俺娘留下的。他的声音比北风还抖,她说要送给能照亮村里的姑娘。
我刚要伸手,突然听见教室后面传来动静。
王翠花带着一群人躲在门后,手里还举着红绸子,见被发现了,干脆扯着嗓子喊:成亲!成亲!
二丫妈把二丫往前推,那丫头手里捧着束冻得硬邦邦的野菊花,花瓣上还结着冰。
戒指戴在手上时,我看见顾长风眼眶红了。
他说:其实我爸上个月来过,偷偷看你上课,回去后给某部门打了电话,说要给咱们村配个正式编制。
我这才明白,为啥张科长总说好事将近,原来顾长风早把我的转正申请递上去了。
开春时,铁轨铺到了村口。
第一列火车鸣笛经过时,我正教孩子们写远方两个字。
王铁蛋扔下铅笔就往外跑,鞋都没穿,顾长风赶紧追上去,把他扛在肩上。
看清楚没我听见他问,多少节车厢
那小子在他肩头喊:三十节!跟老师说的一样!
暑假里,我带着孩子们坐火车去了县城。
王铁蛋非要挨着窗户坐,手扒着玻璃,嘴里数着电线杆。
二丫背着我缝的布包,里面装着她写的作文,题目是《我的老师》,字里行间还夹杂着拼音。
顾长风跟在后面,背着装满馒头的网兜,活像个送孩子赶考的老父亲。
县图书馆的管理员认识顾长风,说他每个月都来借书,把城里的故事抄下来带回村。
这是他抄的第三十三本了。管理员指着书架上的笔记本,封面都磨破了。
我翻开一本,里面夹着片干枯的野菊花,字迹跟他刻在课桌上的一样,工整又有力。
回城那天,王铁蛋把他画的火车送给我,纸背面写着:老师别走好吗
我摸着他的头,突然想起刚来时被撕碎的教案,被踩脏的名单,还有那个漏雨的夜晚。
原来有些东西,碎了还能拼起来,而且拼得比原来更结实。
秋天收玉米时,我的转正通知来了。
顾长风拿着通知在晒谷场转圈,像个得了奖状的孩子。
王翠花端来刚熬的玉米粥,说:这下踏实了,俺们村也有正式老师了。
二丫妈把新纳的鞋垫往我手里塞,针脚里还绣着小野花,跟我鬓角别过的那朵一模一样。
第二年春天,我和顾长风在新教室举行了婚礼。
没有婚纱,我穿的还是那件花布衬衫;没有乐队,孩子们合唱着我教的歌。
张科长当证婚人,他说:顾副局长托我带句话,他为儿子骄傲。
顾长风听见这话,突然红了眼眶,悄悄往我手里塞了颗野栗子,跟第一次送我的那颗一样甜。
婚礼结束后,我站在教室门口,看着远处铁轨上奔驰的火车,看着晒谷场上晾晒的玉米,看着孩子们在新操场上追逐打闹。
王铁蛋举着他的火车模型跑过来,说:老师,俺以后要开火车拉书来!
二丫抱着她的作文本,说要写本关于村子的书,让更多人知道这里的故事。
顾长风从身后轻轻抱住我,下巴抵在我发顶,带着野菊花的清香。
在想啥他问。
我回头看他,阳光洒在他脸上,汗珠亮晶晶的,像他说过的星星。
在想,我指着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教室,这里就是我的远方啊。
风拂过新教室的玻璃窗,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跟火车的鸣笛声交织在一起,像首最动听的歌。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离开这里了。
因为我的根,早已扎进这片泥土里,和这里的人,这里的故事,一起开出了最艳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