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黄金土 > 第一章

赵永福抱着深圳电子厂的纸箱,站在暴雨中的出租屋外。
房东当着他的面换了锁,名牌大学毕业证在雨水中泡得字迹模糊。
回到破败的家乡,老父亲临终塞给他三亩旱地:种啥死啥,留着添堵吧。
他苦笑翻开土层,却发现深红饱满的红薯,甜度爆表。
直播带货首秀,他蹲在龟裂田埂啃生薯,满嘴泥巴引来哄笑:骗子!红薯哪有这么甜
雨夜泥泞中,唯一观众连线:我是林秀,村小学老师,能尝尝吗
订单奇迹般涌来时,假货投诉却铺天盖地。
绝望之际,省商会考察团突然到访,领头人握紧他的手:当年深圳欠你的,家乡还给你。
签约仪式聚光灯下,赵永福瞥见角落的林秀。
他径直下台,掏出旱地挖出的金戒指,单膝跪在泥脚印未干的水磨石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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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冰冷、粘稠、无休无止的雨水。
赵永福僵直地立在深圳宝安区城中村那栋握手楼的狭窄楼道口,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半湿的瓦楞纸箱,那是他在恒信电子七年零三个月生涯的全部遗迹。纸箱沉甸甸地坠着他的手臂,里面胡乱塞着几本卷了边的技术手册、一个掉了漆的保温杯,还有一张被雨水晕染得边缘模糊的纸——他的名牌大学计算机系毕业证书。那曾经闪亮的金字校徽,此刻只剩下几团模糊的金色污迹,在灰暗的光线下无声地嘲笑他。
房东老王,一个永远趿拉着人字拖、腰带上挂着一大串钥匙叮当作响的干瘦男人,正背对着他,吭哧吭哧地对付那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上的旧锁。老旧的钥匙在锁孔里拧动,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终于,咔哒一声脆响,旧锁被卸了下来。老王随手把它扔进脚边一个积着脏水的塑料桶里,溅起几点浑浊的水花。他麻利地拿出另一把崭新的、闪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锁头,啪嗒一声扣上,锁舌弹出的声音干脆利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赵永福脸上。
福仔,老王转过身,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雨水顺着他稀疏的头发流进脖领,不是叔不讲情面。这房,拖不得啦。新租客下午就来看,定金都交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神在赵永福怀里的纸箱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又飞快地移开,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尴尬。你……赶紧寻个落脚处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老王说完,紧了紧身上那件同样湿透了的廉价夹克,缩着脖子,踩着积水,啪嗒啪嗒地迅速消失在楼道深处弥漫的潮气和昏暗里。楼道里只剩下劣质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沉闷气息,以及那扇崭新的、冰冷的铁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漠的光。
赵永福没有动。雨水顺着他的头发、眉毛、鼻尖不断流下,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视线模糊地落在怀里的纸箱上。那张毕业证的一角从杂物的缝隙里露出来,软塌塌的,金色的字迹彻底糊成了一片,像一张被泪水彻底浸透、揉皱的废纸。他猛地想起昨天下午,在恒信电子那间永远弥漫着焊锡和松香气味的车间办公室里,主管那张油腻腻的脸,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老赵啊,厂子效益你也清楚。上面定了名单,优化重组嘛……你……唉,理解一下。补偿金按N+1,下午财务结给你。
他记得自己当时喉咙发紧,想争辩几句关于自己带出的那几个徒弟、关于那些解决了多少次产线技术故障的日夜,但最终只是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一个字也没能挤出来。
纸箱的湿冷透过单薄的衬衫,一直渗进骨头缝里。赵永福打了个寒颤,终于迈开麻木的腿。每一步都踩在浑浊的积水上,发出沉重而黏腻的噗叽声。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深圳这个巨大的、轰鸣的、永远在高速运转的机器,第一次向他露出了冰冷的、拒绝的獠牙。
三天后,赵永福踏上了北归的绿皮火车。车窗外的景色从林立的高楼、密集的厂房,逐渐退化成单调的农田和低矮的丘陵,最后定格在记忆中熟悉又陌生的灰黄底色——他的家乡,北方那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小村庄,李家洼。
推开自家那扇摇摇欲坠的院门时,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荒草丛生,角落里堆着破败的农具。正屋的土炕上,父亲赵老栓蜷缩在厚厚的、污迹斑斑的棉被里,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爸……赵永福放下那个一路抱回来的、更显破败的纸箱,喉咙干涩。
赵老栓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聚焦在儿子脸上,嘴唇哆嗦着,发出极其微弱嘶哑的声音:……永……福回……回来了枯瘦如柴的手,颤巍巍地从被子里伸出来,指向靠墙放着的一个落满灰尘的小木匣子。
赵永福连忙过去打开木匣。里面没有存折,没有值钱的老物件,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发脆的旧纸——土地承包证。证上清晰地印着一个地块的编号和面积:三亩二分。
……村西……旱坡地……赵老栓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种啥……死啥……石头……比土多……留着……给你……添堵吧……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也许是愧疚,也许是认命,最终都化为一声长长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炕沿上无意识地抓挠了两下,随后,那点微弱的生气彻底熄灭了,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
父亲走了。带着对那块绝地的无奈和留给儿子最后一份添堵的遗产,走了。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赵永福站在了村西头那块传说中的绝地上。正午的太阳白花花地照着,晃得人睁不开眼。眼前是一片贫瘠的浅坡地,土色是刺眼的黄褐,夹杂着大量裸露的砂砾和碎石头,龟裂的缝隙张着狰狞的大口,蔓延向远处几棵歪脖子老榆树。风卷起干燥的尘土,打在脸上生疼。这就是父亲留给他的全部一块连野草都长得稀稀拉拉、半死不活的添堵地
一股混杂着悲凉、荒诞和无处发泄的怨气猛地顶了上来。赵永福狠狠地把手里那把借来的旧镢头砸向脚下的硬土!哐!一声闷响,镢头被坚硬的土坷垃和石头弹起老高,震得他虎口发麻。他不信邪,再次抡起镢头,朝着同一个地方,用尽全身力气刨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
坚硬的土块被蛮力破开,翻卷出来。突然,镢尖似乎触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柔软阻力,紧接着,一点异样的深红色,从灰黄的土里露了出来。
赵永福愣了一下,丢开镢头,蹲下身,徒手扒开那松动的土块。泥土的颗粒粗糙地摩擦着指缝。很快,一个饱满的、形状近乎完美的块茎完全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下。深红发紫的表皮,紧紧包裹着鼓胀的躯体,带着泥土深处特有的湿润凉意,静静地躺在他沾满泥土的手掌心里。
红薯这石头地里,能长出红薯
他难以置信,手指用力,指甲掐进了那深红的表皮。只听噗嗤一声轻响,一股淡白色的浆液瞬间溢了出来,浓稠、清亮。一股极其浓郁的、纯粹到近乎霸道的甘甜气息,毫无预兆地冲进他的鼻腔!那甜香如此纯粹、如此霸道,瞬间盖过了风里干燥的尘土味,带着泥土的厚重和阳光沉淀后的暖意,直冲脑门。
赵永福的心脏像是被那香气重重撞了一下,骤然狂跳起来。他几乎是本能地,用沾满泥土的手,用力掰开那截被他掐断的红薯。里面是细腻的、近乎半透明的橙黄色薯肉,汁水丰盈得仿佛随时会滴落。他再也顾不上脏,对着那湿润的断口,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牙齿陷入那细腻的薯肉,几乎没有任何纤维的阻涩感。一股冰凉、甘冽、纯粹到极致的甜浆,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那甜味是如此汹涌、如此直接,像一道清冽的泉水冲过干旱的河床,带着阳光烘烤后的暖意和大地深处的醇厚,瞬间席卷了所有的味蕾,一路甜到喉咙深处,甜得让人几乎窒息!他从未尝过如此纯粹、如此浓烈、如此……接近完美的甜味。没有一丝酸涩,没有一丝土腥,只有最原始、最蓬勃的生命力浓缩成的甘泉。
赵永福呆住了,保持着那个啃咬的姿势,像个傻子一样蹲在龟裂的田埂上。舌尖残留的甜味还在汹涌澎湃,口腔里、鼻腔里,甚至整个脑袋里,都回荡着那霸道而纯粹的甘甜气息。他猛地低头,看着手里那半截被咬得狼藉的红薯,又看看脚下被刨开的土坑,一个念头,如同旱地里骤然炸响的惊雷,劈开了他连日来积郁的绝望和迷茫——
这石头缝里倔强生长、甜得如此惊世骇俗的红薯,会不会就是老天爷……不,是这片被所有人唾弃的旱地,留给他赵永福的……唯一活路
半个月后,一个同样燥热的午后。赵永福蹲在自家那三亩旱坡地的田埂上,脚下是干裂的黄土,头顶是毒辣的日头。他面前支着一个破旧的三脚架,上面架着一台屏幕碎裂、用胶带勉强缠住的老旧手机。这是他翻遍家里所有角落,加上卖掉父亲留下的几件破旧家当,才咬牙从镇上二手手机店淘换来的唯一装备。
屏幕上,一个简陋的直播界面显示着可怜的在线人数:3人。两个头像明显是系统塞进来的机器人,只有一个模糊的风景头像,孤零零地挂在那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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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永福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对着那个小小的前置摄像头,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声音因为紧张和干渴而有些发飘:……老铁们,家人们!点点关注!看看啊,这就是咱们李家洼石头坡上的旱地红薯!纯天然,不打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宝贝!他拿起脚边一个刚挖出来的红薯,凑到镜头前,尽力展示它深红饱满的外形。看着就实在,对吧关键是它……它甜!甜得你怀疑人生!
屏幕右上角的数字,从3跳成了2——一个机器人消失了。剩下那个风景头像依旧沉默。
赵永福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他拿起那个红薯,也顾不上沾满了泥土,直接用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然后对着镜头,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咔嚓!清脆的咀嚼声通过手机劣质的麦克风传了出去。他大口地嚼着,故意发出夸张的声响,橙黄的薯肉和白色的汁液沾满了他的嘴角、下巴,混合着蹭上去的泥土,糊成一片狼狈的污迹。唔…唔!看到没水分多足!这个甜!我的天!真不是吹!齁甜!老铁们,信我!纯甜!一点筋丝儿都没有!比你们在城里超市买的那些水唧唧的玩意儿,强一百倍!他一边费力地吞咽着,一边急切地对着镜头嚷嚷,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泥水和薯浆顺着下巴往下滴,样子滑稽又可怜。
屏幕上,孤零零的风景头像依旧沉默。突然,一条弹幕慢悠悠地飘过:
【用户8472:兄弟,演过了吧红薯能甜成这样糊弄鬼呢嘴上都沾泥巴了,真埋汰。】
紧接着,又一条弹幕跟上:
【看戏的猫:哈哈哈,吃土主播!为了卖货也是拼了!这演技,浮夸!】
【用户8472:骗子!举报了!】
赵永福咀嚼的动作猛地僵住了。喉咙里那口还没来得及咽下的红薯,甜味瞬间变成了难以下咽的苦涩,堵得他胸口发闷。他看着屏幕上那两条冰冷的嘲讽,看着那个依旧沉默的风景头像,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羞耻感和绝望感,像这旱坡地上的尘土一样,劈头盖脸地将他淹没。他张着嘴,沾满泥浆和薯屑的脸上,只剩下茫然和狼狈。
就在这时,屏幕下方,一个极其微小的提示图标闪烁了一下。一个陌生的ID请求连线,头像是一朵安静的、像素很低的白色小雏菊。
赵永福下意识地点了接通。屏幕上瞬间分成了两半。他那半边,是嘴角糊泥、眼神灰败的狼狈特写。另一边,画面晃动了几下,稳定下来,背景是简陋的教室墙壁,贴着有些褪色的拼音挂图和儿童画。一张干净、温婉的脸出现在屏幕里,齐耳短发,眼睛很大,眼神清澈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喂你好一个清亮柔和的女声响起,带着一点点乡音,像山涧里流淌的清泉,瞬间打破了直播间的死寂和尴尬。我叫林秀,是李家洼小学的老师。我…我刚才看你直播了。她顿了一下,目光似乎透过小小的屏幕,落在了赵永福沾满泥巴的下巴上,声音更柔和了一些,那个……你吃的红薯,看起来……真的挺好的。我能……买一点尝尝吗
赵永福彻底愣住了,举着半截红薯,像个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木偶。直播间里仅剩的那个风景头像,也悄然消失了。屏幕上只剩下他和那个叫林秀的女老师。她的目光很安静,没有嘲笑,没有质疑,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点好奇的善意。
……啊哦!能!当然能!赵永福猛地回过神,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差点被喉咙里残余的红薯渣呛到。他手忙脚乱地放下红薯,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结果只是把下巴上的泥浆抹得更开了些。林…林老师是吧谢谢你!谢谢你相信我!你要多少我……我这就给你送去!保证跟你刚才看到的一样!甜!齁甜!
屏幕那头的林秀看着他笨拙慌乱的样子,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眉眼弯弯的,像初升的月牙儿。不急的。你先忙。我就在村小学,放学后都在。你方便的时候送来就行。她的声音像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对了,你……擦擦脸吧。她指了指自己的下巴,善意地提醒。
直播结束了。赵永福蹲在滚烫的田埂上,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心脏还在胸腔里咚咚地擂鼓。刚才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感,被林秀那双温和的眼睛和那一声买一点尝尝轻轻驱散了一角。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半截沾着泥土的红薯,刚才还觉得苦涩难咽,此刻那股霸道的甜味似乎又重新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令人鼻酸的希望。
林秀老师那单薄却坚定的买一点尝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的涟漪远比赵永福想象的要大。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赵永福就蹲在地头,仔细地挑选了一批个头匀称、表皮光滑的红薯,用干净的旧布袋子装了沉甸甸的一兜,送到了村小学。林秀正在简陋的办公室里批改作业,见到他,有些惊讶于他的早,但还是很温和地接了过去,付了钱,还仔细地询问了怎么保存、怎么蒸煮最好吃。
赵永福红着脸,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感觉自己像个第一次推销的笨拙学徒。他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林秀已经拿起一个红薯,正放在鼻子下轻轻嗅着,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宁静而美好。他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似乎被这画面添了一把柴。
奇迹,在傍晚时分悄然降临。赵永福那个沉寂了许久的直播间账号,后台的叮咚提示音开始零星地、然后越来越密集地响了起来!一个,两个,五个……十个!都是陌生ID发来的私信:
主播!红薯还有吗林老师朋友圈说好吃到哭!给我来五斤!
同求!林老师实拍图太诱人了!看着就甜!十斤!
老板,你昨天啃红薯的样子太实在了(笑哭),冲着这份实在,来三斤尝尝!
林老师推荐,必属精品!二十斤!送人!
赵永福捧着那台破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一遍遍刷新着后台,看着那一个个跳出来的订单通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林秀!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眼神干净得像山泉的林老师!她只是在她的朋友圈里,拍了几张蒸熟的红薯照片——那橙黄细腻的薯肉在镜头下泛着诱人的光泽,配了几句简单的文字:李家洼旱坡地的奇迹,甜过初恋。推荐给爱尝鲜的朋友。
就这么简单!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一扇紧闭的门!
订单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赵永福一个人忙疯了。天不亮就下地挖薯,中午顶着大太阳在院子里分拣、装箱,下午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自行车,吭哧吭哧地驮着沉重的包裹,往返十几里地去镇上唯一的快递点发货。汗水湿透了衣服,又很快被风吹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手上的水泡磨破了又起,沾着泥土和薯浆,火辣辣地疼。
但他心里是滚烫的。看着后台那个代表销售额的数字,从三位数艰难地爬到四位数,又一点点逼近五位数,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希望感,驱散了所有的疲惫。他甚至开始盘算,等这一季红薯卖完,是不是该添置一辆二手三轮车或者,把自家那漏雨的西厢房修一修他偶尔去小学送红薯,隔着教室的窗户,能看到林秀给孩子们上课时认真的侧影,或是放学后,她在校门口目送孩子们离去时温柔的笑容。他心里某个角落,也会跟着变得异常柔软。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希望升腾时泼下一盆冷水。就在订单量节节攀升,赵永福觉得终于能喘口气的时候,一场毫无征兆的风暴席卷了他的小小事业。
先是直播间和网店的评论区里,零星地出现了一些刺眼的差评:
【1星】什么玩意儿!又干又柴,一点甜味都没有!骗子!跟主播啃的根本不是一种东西!
【1星】收到都烂了!一股怪味!垃圾!
【1星】图片拍得真好!实物又小又丑!虚假宣传!退货!
赵永福的心猛地一沉。他发货前每一个红薯都精心挑选过,怎么会这样他强压着不安,一条条回复解释、道歉、承诺补发或退款。但很快,差评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而至!言辞越来越激烈,甚至有人直接贴出了腐烂发霉红薯的照片,那恶心的画面瞬间引发了更多跟风的指责和谩骂!
黑心商家!以次充好!
坑害消费者!举报他!
大家别上当!他直播吃的那个肯定是道具!都是骗局!
李家洼旱地红薯假货!骗子!退钱!
平台的警告通知也接踵而至,系统提示店铺评分骤降,商品被限流,甚至面临下架和处罚的风险!赵永福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差评截图和腐烂红薯的照片,浑身冰凉,手脚发麻。这绝不是简单的运输损坏!那些腐烂的红薯,根本不是他地里种出来的那种深红色!个头、形状都差得远!有人……有人在搞鬼!在冒充他的红薯卖假货,然后栽赃给他!
他疯狂地翻查那些差评订单的发货地址,试图找出源头,却发现地址五花八门,遍布好几个省份,毫无规律可循。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精准地笼罩下来,要将他刚刚冒头的希望彻底碾碎。愤怒、委屈、绝望,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他冲进红薯窖,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真正饱满甘甜的红薯,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完了……全完了……他仿佛又回到了深圳城中村那个暴雨的下午,站在冰冷的铁锁门外,怀里抱着被雨水泡烂的纸箱,被整个世界抛弃。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院子,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小学门口。正是放学时间,孩子们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涌出来。林秀站在门口,送走最后一个孩子。她看到赵永福失魂落魄地站在不远处,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永福林秀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担忧,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赵永福抬起头,看着林秀那双清澈温和的眼睛,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被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这个在深圳丢了工作、在父亲坟前都没掉一滴泪的汉子,此刻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林老师……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的红薯……被人……被人黑了……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有力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口的宁静。几辆锃亮的黑色SUV,卷着黄土,稳稳地停在了村小学门前的空地上。车门打开,下来七八个穿着正式、气度不凡的人。为首的是一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面容儒雅,眼神锐利而沉稳。
这阵仗立刻吸引了所有还没散去的村民的目光,大家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
中年男人的目光扫过简陋的村小学,最后落在了站在校门口、神色异常的赵永福和林秀身上。他迈着稳健的步伐,径直朝他们走来。
赵永福还在巨大的打击中回不过神,茫然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下意识地挡在了林秀前面一点。
中年男人走到赵永福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脸上露出一丝温和而探究的笑意,主动伸出了手,声音洪亮而清晰:
你好。请问,你就是李家洼旱地红薯的种植户,赵永福先生吧
赵永福完全懵了。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沾着泥土的手,又看看对方那只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犹豫着没有伸出去。
中年男人却毫不在意,目光扫过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中的绝望,微微颔首,主动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赵永福那粗糙、沾着泥点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我是省农业产业商会的会长,周振邦。他紧握着赵永福的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我们收到了一些关于你这里独特红薯的线索,特意前来考察。能带我们去你的地里看看吗
赵永福彻底傻了。省商会会长考察这些遥远得如同天上星辰的名词,怎么会和他这个刚被假货风波砸得晕头转向的泥腿子扯上关系他脑子一片空白,只能机械地点头,任由周振邦握着他的手,引着这一行人,在村民们好奇而敬畏的目光注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他那片贫瘠的旱坡地。
周振邦蹲在地头,毫不在意昂贵的西裤沾上黄土。他仔细地查看土质,用手捻起一点砂砾和细土的混合物,放在鼻尖嗅了嗅。他拿起赵永福挖出的红薯,仔细观察表皮颜色、形状,甚至用手指甲掐开一点,看着那瞬间涌出的浓稠浆液。他掰下一小块生薯,放进嘴里细细咀嚼,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感受那霸道的甜味在味蕾上炸开的每一个细节。
不可思议……周振邦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土,环顾着这片贫瘠的坡地,眼神中充满了惊叹,极端贫瘠、干旱、高矿物质的砂砾土……强烈的昼夜温差……独特的小气候……原来如此!这是大自然的严苛筛选!只有最顽强、最优秀的基因,才能在这里生存,并且将所有的能量,都毫无保留地转化成最纯粹的糖分和风味!他转向赵永福,眼神灼热,赵先生,你这片地,是上天赐予的宝地!你种出的,是真正的‘逆境黄金’!
考察结束,在赵家那破败的堂屋里,周振邦的助理拿出了一份厚厚的意向合作协议书,放在了那张布满裂纹和油污的旧方桌上。条款清晰:商会注资,成立李家洼黄金薯品牌公司,赵永福以土地、技术和前期探索入股,占股40%,商会负责品牌包装、渠道拓展、标准化生产和品控。
赵永福看着那份协议,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笔。巨大的惊喜和依旧残留的惶恐交织在一起,让他呼吸困难。他猛地抬头,看向周振邦,声音干涩:周会长……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现在我的网店……刚刚被人用假货搞垮了……
周振邦脸上的温和笑容慢慢敛去,他端起桌上赵永福倒的粗瓷碗水,喝了一口,放下碗时,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
永福,他第一次省去了先生的称呼,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感慨,还记得深圳的‘恒信电子’吗
赵永福的心猛地一跳!恒信!那个他付出七年青春、最后像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的地方!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他此刻的喜悦泡沫。
周振邦看着他骤变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当年你被‘优化’掉,根本不是什么厂子效益不好。是有人看上了你那个工段长的位置,也看上了你手里握着的那几个关键设备的维护核心参数。你走了,那些参数就‘意外’泄露了,那个人顺理成章地顶了上去,还靠着剽窃你的技术改进方案,拿了集团嘉奖。
赵永福的拳头瞬间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原来如此!怪不得主管当时眼神闪烁!怪不得他那些徒弟后来支支吾吾!巨大的愤怒和被愚弄的耻辱感让他浑身发抖。
那个人,叫刘振强,对吧周振邦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他后来确实爬得很快,在恒信混得风生水起。可惜,贪心不足蛇吞象。他挪用了大笔生产物料款去搞投机,窟窿越捅越大,事情败露,跑路了。现在,是经济犯罪在逃人员。
周振邦顿了顿,目光落在赵永福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语气转为一种沉痛的歉意:我那时,是恒信集团的董事之一。对你的遭遇,我……负有不可推卸的失察之责。那份你被扫地出门的名单,我签过字。他站起身,走到赵永福面前,再次郑重地伸出手,这一次,带着千钧的分量:
永福,我们欠你的。深圳欠你的。这份迟来的公正和机会,希望……家乡能替我们还给你。
赵永福看着眼前这只手,又看看桌上那份沉甸甸的协议。七年来积压的委屈、愤怒、不甘,像熔岩一样在胸中翻腾,最终,却被周振邦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坦诚和歉意,以及家乡这两个字,奇异地抚平、冷却。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泥土的手,重重地、紧紧地握住了周振邦的手。男人的手,粗糙有力,带着泥土的厚重和阳光的温度,与周振邦保养得宜却同样有力的手紧紧相握。那一刻,赵永福感觉握住的,不仅仅是一份合约,更像是握住了被夺走的尊严本身,沉甸甸地回到了掌心。
半个月后,县里唯一一家像样酒店的多功能厅,布置一新。巨大的红色背景板上,李家洼‘黄金薯’品牌合作签约仪式暨产品发布会的金色大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水晶吊灯的光芒柔和地洒下,将光滑的水磨石地面映照得如同明镜。西装革履的商会代表、县乡领导、各路媒体记者济济一堂,闪光灯此起彼伏。
赵永福穿着一身崭新的、稍显不合身的深色西装,站在聚光灯下的签约席旁,胸口别着鲜红的嘉宾花。他努力挺直腰板,脸上带着训练过的、略显僵硬的微笑,手心却全是汗。主持人热情洋溢地介绍着项目前景,周振邦会长正在发言,沉稳有力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与他脚下这片熟悉的土地、与他记忆里那个蹲在旱地啃红薯的狼狈身影,隔着遥远的距离。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台下攒动的人头中搜寻。掠过一张张或好奇、或赞赏、或公式化的脸孔,终于,在靠近角落、光线稍暗的立柱旁,捕捉到了那个安静的身影。
林秀。她今天换了一件干净的浅蓝色衬衫,头发梳得很整齐。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往前挤,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看着台上。明亮的灯光勾勒出她温婉柔和的侧脸线条,清澈的眼睛里映着台上璀璨的光,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笑意和一种……近乎骄傲的光彩。那光彩,比满场的水晶灯更让赵永福心悸。
主持人洪亮的声音传来:……下面,让我们有请‘黄金薯’品牌的创始人、技术核心,赵永福先生,与省农业产业商会周振邦会长,正式签署合作协议!掌声有请!
雷鸣般的掌声瞬间响起。周振邦微笑着,拿起签字笔,看向赵永福,示意他上台。
然而,赵永福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角落里的林秀身上,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鼓胀、燃烧,几乎要冲破那身紧绷的西装。七年的漂泊沉浮,父亲的离世,旱地的馈赠,泥泞中的直播,假货的陷害,周振邦迟来的救赎……所有过往的辛酸、挣扎、希望和此刻的荣光,最终都汇聚成那个在风雨飘摇时向他伸出第一根橄榄枝的、安静而坚定的身影。
在周振邦略带诧异的眼神中,在全场骤然安静下来的疑惑目光里,在无数盏聚光灯的追逐下,赵永福没有走向那张象征着成功与未来的签约桌。
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动作。
他猛地转过身,步伐坚定地、甚至带着点踉跄的急切,径直冲下舞台!皮鞋踩在光滑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急促的哒哒声,留下几个清晰的泥印——那是他上台前,在酒店后门下意识蹭了蹭鞋底,却没能完全擦掉的、来自李家洼旱坡地的印记。
他目标明确,毫不停顿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一直冲到那个灯光昏暗的角落,冲到林秀的面前。
林秀完全惊呆了,清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呼吸急促、眼神亮得惊人的赵永福,手足无措。
下一秒,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惊愕、探究、好奇的目光聚焦下,赵永福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了下去!
坚硬的水磨石地面硌着膝盖,他毫不在意。他仰起头,看着林秀因震惊而微微发白的脸,从崭新的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不是钻戒的丝绒盒子。
那是一个小小的、透明的自封袋。袋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样式极其古朴的戒指。戒身是沉甸甸的、带着泥土本色的暗金色,像是直接从大地里熔炼出来的原始金属,未经太多雕琢,只在戒圈外侧,浅浅地刻着几道流畅的、象征藤蔓与果实的简单纹路。戒指表面甚至还沾着一点细微的、干燥的褐色泥土颗粒——那是它被发现时的印记,来自李家洼旱坡地最深处的馈赠。
赵永福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寂静的多功能厅,带着泥土的厚重和阳光沉淀后的暖意:
林秀老师……这戒指,是挖那第一垄红薯时,从土里刨出来的。它不值钱,就是块旱地里的‘疙瘩金’,跟咱李家洼的土一个颜色。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像燃烧的炭火:
但它……它是我命里的转机,是这片‘绝地’给我的第一份念想!就像……就像那天你连进我直播间,是我当时唯一的亮儿!
他高高举起那枚沾着泥土的金戒指,粗糙的手指紧紧捏着那小小的自封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秀!你……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守着咱李家洼这块‘宝地’守着咱的‘黄金薯’守着……咱以后的日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闪光灯疯狂地亮起,交织成一片光海,将角落里的两人笼罩。林秀呆呆地看着单膝跪地的赵永福,看着他手中那枚沾着泥土、在灯光下泛着温润内敛光泽的疙瘩金戒指,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混合着紧张、期盼、孤注一掷的炽热光芒。
一滴晶莹的泪,毫无预兆地从她清澈的眼眶中滚落,顺着温婉的脸颊滑下,滴落在赵永福高举的手背上,温热。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伸出了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
角落里,掌声突兀地响起,是周振邦。他带头用力地鼓着掌,脸上带着欣慰而感慨的笑容。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掌声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蔓延开来,最终汇聚成一片真诚而热烈的海洋,淹没了整个会场。
赵永福颤抖着手,撕开自封袋,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带着泥土气息的金戒指。他笨拙地、却无比坚定地,将它套在了林秀纤细的无名指上。粗糙的金色指环,带着大地深处的温度,轻轻环住了那根白皙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