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楼上,那扇朱漆门褪了色,像陈年的胭脂,在潮湿的梅雨季里洇出些灰败的水渍。
傅庭怀躲在楼梯转角的阴影里,十三岁的他瘦的只有骨头,裹在洗得发白的旧校服里,蜷缩在角落里,像见了猫的老鼠。
楼上传来一阵阵声响,每一下都像把利刃钝重的砍在他心里。
先是瓷器砸在地上的脆响,跟着是女人的呜咽,断断续续,终于被男人的咆哮掐断。
母亲的声音隐隐约约的消失了,顾不上害怕的傅庭怀还是数着楼梯上去了,一级,两级,十三级。
楼梯的墙上,是去年母亲教他算术时用粉笔画在墙上写的,被潮气浸得发胀,晕成一团模糊的蓝。
母亲的手长满了茧,带着肥皂的清苦气味,捏着他的手写字时,指腹蹭过他的手背,酥酥的,却带着点温柔。可现在,透过门缝,他看到母亲的手被父亲的皮鞋碾过地板,发出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他的心上。
你要走你舍得吗,你还有个儿子在这父亲的声音是哑的,像生锈了的铁,言语中无不透露着威胁,你要是走了就别回来,儿子我是不可能让你带走的。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却硬气了些:傅明城,我受够了——
话没说完,就是一声闷响,父亲又开始打母亲了。
傅庭怀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冲上去,脚却像灌了铅,钉在原地。
他是个懦夫,每一次,都踏不出这步。
他看见母亲披散着头发冲出来,鬓角的头发被扯的不像样,露出里面又青又红的头皮。
她的眼睛是红的,眼角破了,渗着血,像朵被揉烂了的石榴花。
母亲没看见他,她疯了似的往下跑,即使跌跌撞撞。
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的惨叫,是诉说也是解脱。
母亲的身影很快融进了巷口的雨幕里,转眼,就不见了。
父亲傅明城走了出来,站在门槛边,背对着光。
他的衬衫领口敞着,露出被酒气熏红的脖子,手里还攥着根断了的桌腿,木头上还渗着血。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木棍,像是嫌脏似的,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才慢悠悠地转过身。
看见你妈了吗那个娘们往哪里跑了他说出来的话带着酒气。
傅庭怀没说话,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他决不能说。
他看着父亲的脸,那张脸平日里总带着点商人的精明,此刻却被暴戾扭曲了,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怒气,像条蓄势待发的蛇。
说话!父亲扬了扬手里的桌腿,木头上还沾着点暗红的痕迹,不知是哪一次留下来的。
傅庭怀往后缩了缩,背脊抵住冰冷的墙壁。
哑巴了父亲一步步走下来,楼梯被踩得咯吱响,跟你妈一个德行,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没用的东西!
桌腿挥过来的时候,傅庭怀闭上了眼。
他以为会很疼,像上次被父亲用烟杆砸在背上那样,火辣辣的,要疼好几天。那时候,他和母亲一起上药,安慰彼此,都会好的。
可当这次的棍棒落下,那力道擦着他的耳边过去,砸在肩膀上。震落了一片片墙皮。他却感觉没那么痛了,反正没人回来关心他,反正这也是每天必不可少的,谈何痛苦呢。
苦茶喝多了与白开水有何两样。
滚。父亲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给晦气玩意,和你妈一起滚,你今天要是找不来你妈,你也别回来了。
父亲丢下木棍,转身往楼上走了,背影摇摇晃晃的,像株被风吹得快要折断的枯树。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打在巷口的油纸伞上,发出沙沙的响。
傅庭怀走下楼,转向刚刚母亲跑走的方向,那是去往车站的路。
没走几步,他便找到了母亲,可周围却空无一人,母亲被人撞死了,鲜血染了一片。
青石板路在雨水的冲刷下,血晕染了一条街。
肇事者早已逃之夭夭,母亲,也算是解脱了。
一旁的路灯,闪烁着昏黄灯光倒映在地上,像一地碎掉的月亮。
傅庭怀不知道该走向哪里,那个所谓的家随着母亲的离去,终究是倒下了。
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是他知道,别回头。
他沿着墙根往前走,衣服被雨水打透了贴在身上,冷得刺骨,他却感觉不到。
巷子里的猫躲在垃圾桶后面,绿幽幽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缩了回去。
2.
他走到巷口,看见对面的路灯下站着个女人,穿件月白色的旗袍,外面罩着件米色的开衫,手里拎着个藤编的篮子,与他格格不入。
她像是在等人,微微歪着头,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贴在脸颊上,像幅洇了水的水墨画。
傅庭怀盯着她看,看的愣神。
女人忽然转过头,看见了他。
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带着点惊讶,很快又化成了温和的笑意。
她朝他招了招手,声音被雨丝过滤了,软乎乎的: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淋雨
傅庭怀没动,他怕玷污了别人,尤其是像她这样干净的人。
是不是和家里人闹别扭了女人走过来,身上有股淡淡的药味,混着点檀香,不冲,反而让人觉得安心。
她把篮子往臂弯里挪了挪,腾出一只手,想帮他把脸上的雨水擦掉,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停在半空中,轻轻问:我们俩在这里也算是有缘分,我叫邹若妍,你呢
傅庭怀。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点沧桑,像许久没有讲过话。
庭怀,邹若妍念着他的名字,点了点头,庭院深深,怀抱明月,是个好名字,想必你的父母一定很喜欢你吧。
我没有父母。傅庭怀冷冷的说着。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衣服上这么冷的天,你这样会生病的。跟我走吧,我家就在前面不远,放心,我不是人贩子,我是学校红十字会的副会长呢。到时候我会帮你找到一个新家,带你读书。
傅庭怀犹豫了,向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得到救赎。他看了看邹若妍,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平静的温柔,像暗夜里的一点微光。
我……我想读书。他小声说,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砸在湿漉漉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邹若妍沉默了片刻,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她的手很凉,带着药味,却意外地让人觉得温暖。好她说,以后,你就当我是你姐姐吧,我会资助你学习的。
3.
邹若妍住的地方是栋老式的洋楼,红砖墙,尖顶,爬满了青藤。
这是只有富人才住的起的地方。
一进门,就有管家在外面,看到他便问:小姐,这是……
邹姐姐温柔的说:这是我收养的义弟,快带他去洗澡吧。
说完,管家便去给他找了几件干净的衣服。
傅庭怀站在门口,局促地绞着衣角。
随便坐。邹若妍把篮子放在桌上,解开蓝印花布,里面是些新鲜的蔬菜,还有一小袋冰糖。
她转身去拿管家手里的衣服,是我弟弟的,他比你大几岁,可能有点大,你先凑合一晚。
楼道里铺着暗红色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只有壁灯的光晕在地上投下些模糊的影子。
她的房间在二楼,朝南,有扇很大的玻璃窗,窗台上摆着几盆兰草,叶子细长,绿得发亮。
邹若妍带着他走向了浴室,教他如何使用,还嘱咐他现在快去洗个热水澡吧,别感冒了。
浴室里的瓷砖是米白色的,一切都收拾得很干净,与他格格不入。
热水哗哗地流下来,熨帖着冻得发僵的骨头,傅庭怀站在水汽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是苍白的,嘴唇干裂,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影,像只受惊的小兽。
他想起父亲的拳头,母亲的眼泪,巷口的雨,还有邹若妍那双温柔的眼睛。
水汽模糊了镜子,他的影子也变得模糊了,像个不真切的梦。
洗完澡出来,他就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饭,那是他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新鲜菜和肉。
傅庭怀拿起筷子,夹了口青菜。他不敢吃得太快,小口小口地扒着饭,眼角的余光瞥见邹若妍的手腕,很细,皮肤是近乎透明的白。
以后就住姐姐家好吗,我今天本就打算去收留一个孩子的,结果他们路上出事了,就没来。邹若妍姐姐温柔的说:刚好,我遇见了你,我也有个弟弟,只是我们很早就分开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在这,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和我住一起。我们看起来很投缘呢。
嗯。傅庭怀点点头,心里却一直在想,是不是就是那辆车撞了母亲,自己也阴差阳错的代替了那个小孩。他不要回去,他要瞒住一切。
傅庭怀的脸上血色褪尽,邹若妍还在想是不是孩子吃少了饭,要多补补身体。
邹若妍怕吓到了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那我去给你买新的课本和文具,带你去新的学校,好不好
他抬起头,眼里有泪光闪动。他想说谢谢,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哽咽。
他从来没被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母亲总是很忙,忙着应付父亲的坏脾气,忙着算计家里的柴米油盐,很少有时间好好看他一眼。
父亲更是,高兴的时候会赏他几文钱,不高兴的时候,拳头和巴掌就会落在他身上。
姐姐,他小声叫了一声,这两个字像颗糖,在舌尖融化开来,带着点甜,你为什么要帮我
邹若妍笑了笑,拿起汤匙,舀了勺汤,吹了吹,才慢慢喝下去。大概是……你很像我弟弟吧。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可雨已经停了,她没多说,傅庭怀也没多问。
他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块不愿被触碰的地方,像深埋在地下的伤口,见了光,会疼。
那天晚上,傅庭怀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是旧的,弹簧有些松了,陷下去一个坑,却很软。
邹若妍给他盖了条厚厚的毛毯,上面有和她身上一样的药味和檀香。
他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咳嗽声,一声,又一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细微,却执着。
他想起邹若妍眼角的细纹,想起她苍白的脸,心里忽然有些发紧。
他不知道,那咳嗽声是死神的脚步,正一步步逼近。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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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若妍送傅庭怀去学校的那天,阳光很好,透过洋楼的梧桐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她穿着件浅紫色的旗袍,外面罩着件黑色的开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根玉簪挽着。
她的脸色比前几天好了些,嘴唇上抹了点胭脂,像朵刚开的桃花。
在学校要好好读书,她替他理了理书包带,指尖轻轻触碰到他的脖子,很凉,别跟同学打架,有事就去找老师,知道吗
嗯。傅庭怀点点头,看着她,忽然觉得舍不得。他怕自己一走进校门,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放学我来接你。邹若妍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块水果糖,塞到他手里,含着,就不苦了。
水果糖是橘子味的,甜得有些发腻。
学校里的日子是新鲜的,也是艰难的。
傅庭怀穿着邹若妍给他买的新衣服,蓝布褂子,黑布鞋,洗得干干净净,却还是比不过那些穿着洋装的同学。
他们看他的眼神带着些打量和轻视,像在看一只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
他不说话,只是埋头读书。
放学的时候,邹若妍在门口等他。
她坐在黄包车上,微微歪着头,看着校门的方向,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给她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金边。
看见傅庭怀,她笑了,像朵被阳光唤醒的花。
今天怎么样她拉着他的手,把他拽上黄包车,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傅庭怀摇摇头,把口袋里的成绩单拿出来给她看,上面是鲜红的优,老师夸我了。
邹若妍接过成绩单,仔细看了看,眼睛里闪过一丝欣慰的光。
我们庭怀真聪明。她把成绩单折好,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像藏起了什么宝贝,晚上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
红烧肉是傅庭怀第一次吃到。
邹若妍把肉炖得很烂,酱油放得不多,带着点冰糖的甜,肥肉入口即化,瘦肉也不柴。
他吃得满嘴流油,邹若妍坐在对面,看着他,自己却没动几筷子,只是偶尔夹起一块青菜,慢慢嚼着。
姐姐,你怎么不吃傅庭怀抬起头,满嘴的油星。
我不爱吃油腻的。邹若妍笑了笑,拿起汤匙喝了口汤,你吃吧,多吃点,长个子。
傅庭怀后来才知道,她不是不爱吃,是不能吃。
她的胃里长了个瘤子,医生说,要清淡饮食,不能沾荤腥,甚至闻不得。
可她总说,小孩子正在长身体,要多吃点好的。
邹若妍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
有时候,她会咳得弯下腰,脸憋得通红,手紧紧抓着桌腿,指节都泛了白。
傅庭怀站在旁边,吓得不敢出声,只能递上水,拍着她的背,心里像被猫爪挠着,又疼又急。
没事,老毛病了。邹若妍喘过气来,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朝他勉强笑了笑,过几天就好了。
她总说过几天就好了,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人也越来越瘦,穿那件紫色旗袍的时候,领口空荡荡的,像挂在衣架上。
傅庭怀开始学着照顾她。他每天放学回家,会先把院子里的兰草浇了水,再去厨房淘米洗菜。
他学着烧火,弄得满鼻子都是灰;学着切菜,不小心切到了手指,血珠滴在青菜上,像点染了几朵小红花。
邹若妍看着他笨拙的样子,眼里含着泪,却笑着说:我们庭怀长大了,会疼人了。
有一次,邹若妍咳得厉害,咳出了血,染红了雪白的手帕。
傅庭怀吓得大哭,抱着她的腿,说要去找医生。
邹若妍却拉住他,擦了擦他的眼泪,轻声说:庭怀,别哭,人总是要死的,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两样。
我不要你死!傅庭怀哭得更凶了,姐姐,你不能死!
傻孩子,邹若妍摸了摸他的头,手指冰凉,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要读书,要出人头地,要活得比谁都好。
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打开,里面是支银簪,和母亲那支很像,只是上面刻的是梅花,这个给你。
5.
银簪的梅花是冰裂纹的,尖梢处带着点被摩挲过的温润。
邹若妍把它塞进傅庭怀手里时,指尖的凉意透过银面渗进来,像初春化雪时的水,一点点浸进骨头缝里。
等你长大了,遇到喜欢的姑娘,就送给她。
傅庭怀攥着银簪,指节捏得发白。他不懂什么喜欢的姑娘,他只知道,他不能没有邹若妍姐姐。
这个给他暖饭、为他缝补、在他被全世界抛弃时拉了他一把的女人,是他暗夜里唯一的星子。
那年冬天来得早,落了场罕见的大雪。
洋楼的青藤被冻得硬邦邦的,像一条条僵死的蛇。
邹若妍的病更重了,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说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医生来看过,摇着头,没说什么,只是开了些止痛的药。
傅庭怀放了寒假,整天守在她床边。
他给她读课本上的文章,读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读得磕磕绊绊,眼泪掉在书页上,晕开了墨迹。邹若妍闭着眼听,嘴角噙着点笑意,像是很满足。
庭怀,她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把窗打开点。
傅庭怀犹豫了,外面风雪正紧,寒气像刀子一样刮人。
可他看着她渴盼的眼神,还是走过去,推开了条缝。
冷风灌进来,卷起窗帘的一角,带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你看,邹若妍指着窗外,雪落在梅枝上,多好看。
窗外的老梅树是邹若妍亲手栽的,枝桠嶙峋,此刻覆着层白雪,倒真有几分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意境。
只是那香气淡得很,要凑得极近才能闻见,像邹若妍身上的药味,若有若无,却总也散不去。
等开春了,梅花落了,就该发新芽了。她轻轻说,眼睛望着窗外,像是望到了很远的地方,人也一样,总要往前看的。
傅庭怀没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她的手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皮肤薄得像蝉翼,能看见下面青色的血管,像结冰的河。
除夕那天,邹若妍的精神好了些。她让傅庭怀扶她起来,坐在窗边,看着他贴春联。
傅庭怀踩着板凳,把一元复始贴在门楣上,红纸在白雪的映衬下,红得像血。
邹若妍披着厚厚的毯子,手里捧着个热水袋,笑盈盈地看着他,忽然咳嗽起来,咳得身子直打颤。
傅庭怀慌忙跳下来,拍着她的背,眼泪又掉了下来。都怪我,不该让你坐这么久。
不怪你,邹若妍喘匀了气,从怀里掏出个红包,塞到他手里,压岁钱,要平平安安的。
红包很薄,里面只有几张角票,却沉甸甸的。
傅庭怀知道,这是她从药钱里省出来的。他想起她总说自己不饿,想起她把红烧肉都夹给他,想起她夜里疼得睡不着,却从不让他听见哭声。
他把红包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着她的命。
大年初三的早上,傅庭怀是被冻醒的。
他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的毛毯滑到了地上。
他揉着眼睛走进邹若妍的房间,看见她还躺在床上,姿势和昨晚一样,侧着身,像是睡着了。
阳光从窗缝里照进来,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走过去,想给她掖掖被角,手伸到半空,却停住了。她的脸冷得像冰,没有一点温度。
那支银簪被她放在枕边,梅花的纹路里积了点灰,像落了场永远不会化的雪。
6.
邹若妍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来的人不多,几个远房亲戚,还有个自称是她弟弟的男人,穿着黑色的中山装,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在应付一件不得不做的差事。
傅庭怀穿着邹若妍给他做的蓝布褂子,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把棺材抬走。
棺材是薄薄的一层木板,刷着黑漆,像口简陋的箱子。
他没哭,眼睛干得发疼,心里像是被挖空了,只剩下呼啸的风。
葬礼结束后,那个自称是邹若妍弟弟的男人叫住了他。
男人三十多岁,眉眼间和邹若妍有几分像,只是眼神里多了些精明和刻薄。
你就是那个傅庭怀他上下打量着傅庭怀,像在看一件不值钱的旧物。
嗯。傅庭怀攥紧了手里的银簪,指节泛白。
我姐真是瞎了眼,捡了你这么个累赘。男人撇了撇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扔在地上,这是给你的,拿着,赶紧走。这房子是我们邹家的,跟你没关系。
钱是崭新的,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傅庭怀看着那些钱,又看了看男人,忽然觉得很可笑。
他没捡地上的钱,转身就走。
洋楼的大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像口棺材盖,把所有的温暖和回忆都封在了里面。
外面的阳光很烈,照在身上却不觉得暖。
傅庭怀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支银簪,梅花的尖梢硌得手心生疼。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天地这么大,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想起邹若妍说过的话,要好好读书,要出人头地,要活得比谁都好。
毕业那天,傅庭怀拿着毕业证书,去了邹若妍的坟前。
坟在城郊的乱葬岗,没有墓碑,只有一堆小小的土丘,上面长满了野草。
他蹲下来,拔了拔草,把毕业证书放在土丘前,轻声说:姐姐,我毕业了。
风从坟头吹过,带着野草的气息,像是邹若妍的叹息。
他把那支银簪埋在土里,埋在毕业证书旁边,心想,这样她就能看见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转身离开了乱葬岗。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没有尽头的路。
7.
二十多年后,傅庭怀成了叱咤风云的傅总。
开着黑色的轿车,住着带花园的洋房,手指上戴着枚硕大的钻戒,走在路上,人人都要尊称他一声傅总。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蓝布褂子、在寒风里瑟缩的少年了。
他的脸轮廓分明,眼神锐利,像只久经沙场的狼。
他做得一手好生意,眼光毒辣,手段狠厉,在商场上没几个人敢得罪他。
只是,他身边总没个固定的女人。
他身边有很多人,大家都说,他的那些情人都像他的一个白月光,只不过,都差点意思。
他身边的女人,有笑起来很甜的,有温柔体贴的,有才华横溢的,可他看来看去,总觉得不对。
有阵子,他还喜欢去那些老旧的巷弄,去看那些穿旗袍的女人。
过了一段时间,他有去药房,去闻那些带着药味和檀香的气息。
他以为这样就能找到点什么,却只找到满心的空落。
后来的他经常做梦,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下雨的夜晚,十三岁的自己站在巷口,浑身湿透,冷得发抖。
然后,邹若妍走了过来,穿着月白色的旗袍,笑着朝他招手,声音软乎乎的:小朋友,跟我走吧。
每一次,他想抓住她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
在偌大的房子里,他的书房中,书桌的柜子里永远放着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盒子是邹若妍给他装银簪的,上面的漆已经掉了,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
他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银簪,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邹若妍穿着紫色的旗袍,站在洋楼的梅树下,笑得眉眼弯弯,身后是落了一地的梅花,红得像血。
这张照片,是他从邹家洋楼里偷偷带出来的。
藏了二十多年,像藏着个不敢触碰的梦。
他看着照片,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知道,他不该这样,他要停手了。
8.
傅庭怀开始做慈善了,他加入了红十字会,去走当年她走的那条路。
他资助了很多像他当年一样的可怜人,给他们建学校,给他们买书本,给他们找最好的老师。
有人说他是为了名声,有人说他是为了避税,他都不在乎。
在那些孩子身上,他总是能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看到了那双渴望温暖的眼睛。
无论在忙,他都会亲自去学校看那些孩子。孩子们总喜欢围在他身边,叫他傅叔叔,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
他会给他们讲故事,讲一个穿旗袍的姐姐,讲她如何在大雨里温暖了一颗冰冷的心,讲她如何帮助他人,讲她如何善良,如何成为他的人间惊鸿客……
他讲得很仔细,连旗袍上的盘扣、发间的玉簪都讲得清清楚楚,仿佛那个姐姐就在眼前,从未离开。
有一次,收容所的一个小姑娘仰着头问他:傅叔叔,那个姐姐后来去哪里了呢
傅庭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手指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去,像当年邹若妍摸他的头那样。
她变成了光,他轻声说,照亮了很多很多人的路。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塞到他手里。傅叔叔,这个给你,含着,就不苦了。
水果糖是橘子味的,甜得有些发腻。
这些年,他总是寻寻觅觅,想找到一个像邹若妍的人。
他用了很多方法,可是他都没找到,后来,他沿着她走过的路,想寻找她的踪迹。
却发现,原来,最像她的人,其实是现在的自己。
他活成了她希望的样子,活得比谁都好,活得像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