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急诊室的灯,惨白得像是某种终极判决,灼烧着我的视网膜。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铁锈般的血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濒死的甜腥。
监护仪发出尖锐、单调的哀鸣,划破沉重的空气,屏幕上那条代表着生命律动的绿线,在我眼前彻底拉直,变成一条冰冷、无情的直线。
滴——
那声音仿佛一把钝刀,狠狠捅进我的耳膜,又顺着神经一路剐蹭进大脑深处。
世界猛地向下一沉,脚下坚硬的地砖似乎瞬间化作了粘稠的泥沼,要将我整个吞噬。
我僵在原地,像个被遗弃的提线木偶,手中那柄沾满鲜血和滑腻组织液的止血钳,当啷一声,脱力地砸在冰冷的不锈钢器械台上,发出刺耳的回响。
汗水浸透了刷手服的后背,冰凉的湿意紧贴着皮肤。
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在飞速褪去,只剩下一种失温的苍白。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收缩,只剩下手术台上那片刺目的猩红,以及监护仪屏幕上那条残忍的直线,无限放大,凝固成最终的休止符。
林医生一个带着试探和明显慌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遥远得像是隔着水幕。
我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到护士小张惨白的脸。
她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惧,仿佛第一次认识我这个主刀医生。
她的目光,还有周围那些投射过来的、混杂着震惊、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指责的目光,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那晚的雨下得毫无道理,如同天河倒倾,粗大的雨鞭狂暴地抽打着城市,在窗户上汇成一道道绝望的泪痕。我把自己锁在狭小的公寓里,墙壁似乎在潮湿中膨胀,带着霉味和冰冷的挤压感向我迫近。电视屏幕幽蓝的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本地新闻主播用字正腔圆却毫无温度的腔调念着:……中心医院突发严重医疗事故,一名患者抢救无效死亡。涉事医生林修,已被暂停执业资格,配合调查……
严重医疗事故……暂停执业资格……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神经末梢上。我猛地抓起茶几上的玻璃杯,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那方冰冷的屏幕。
哐当一声爆响,玻璃碎片和扭曲的光影四散飞溅,如同我此刻被撕扯得粉碎的生活。
我颓然跪倒在满地狼藉中,冰冷的玻璃碎屑刺进膝盖,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脏被攥紧的窒息。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硬块,嘶哑的呜咽声被窗外的暴雨无情地吞噬。
十年寒窗,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手术台上耗尽心力与死神角力的每一秒……
所有构筑起林修这个存在的一切,都在那一声刺耳的滴——和新闻冰冷的播报中,轰然坍塌,化为齑粉。
2
听证会的房间空旷得令人心慌。惨白的顶灯毫无遮拦地照射下来,将长条形会议桌的漆面照得一片惨白,晃得人睁不开眼。空气凝滞,沉重得如同水银。
对面,一排模糊而严肃的面孔在强光下只剩下轮廓分明的剪影,他们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裁决的重量。
林修医生,坐在正中的调查委员会主席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宣读一份早已定论的尸检报告,根据手术记录和现场人员陈述,你在处置患者主动脉夹层破裂时,未能及时有效控制出血点,操作存在严重延误和判断失误。这是导致患者最终死亡的主要原因。你对此有何申辩
申辩
我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视线艰难地抬起,越过那片刺目的白光,落在长桌另一端那个身影上——陈国栋主任。
他穿着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白大褂,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姿态沉稳如山。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参加一场与己无关的学术讨论。
只有当他偶尔微微侧头,向主席投去一个心照不宣的、极其细微的眼神时,那平静的湖面下才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冰冷的涟漪。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他脸上,试图从那片精心维持的平静中挖掘出一点裂缝,一点哪怕最微弱的愧疚。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绝望的漠然。巨大的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那个在手术台上,面对汹涌喷出的鲜血,用颤抖的手递错了型号血管夹导致关键延误的人,明明是他!那个在慌乱中,声音扭曲地命令我快!先处理这里!
而将我的注意力引向错误方向的人,明明是他!那个在患者心跳停止、一切陷入绝望死寂后,第一个用带着责备和惋惜的目光看向我,暗示年轻人还是经验不足的人,也是他!
现在,他坐在这里,像一个最权威的旁观者,一个最公正的裁决者。而我,成了那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责任医生。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口腔里弥漫开铁锈的味道。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愤怒、冤屈、被彻底背叛的寒意,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四肢百骸,啃噬着我的理智。
我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所有准备好的辩解,所有指向陈国栋的细节,在眼前这堵由权威、默契和冰冷规则筑成的高墙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可笑。
我甚至能看到坐在陈国栋旁边的一位副院长,在听到主席问话时,不易察觉地轻轻摇了摇头,那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却像一把重锤,彻底砸碎了我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
最终,我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紧握而发白的手。
手背上,还残留着手术室里沾染的、早已干涸发暗的血迹。那是我试图挽救生命的印记,如今却成了我罪证的一部分。喉咙里那团硬块堵得我几乎窒息,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只化作了一声微不可闻、带着血腥味的叹息,消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吊销执照的通知书是一张轻飘飘的纸,却有着千钧之重,彻底压垮了我摇摇欲坠的世界。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城市巨大的阴影里盲目地漂流。曾经光洁的白大褂被塞进箱底,取而代之的是便利店店员粗糙的蓝色制服。
3
收银机单调的滴滴声取代了手术室里监护仪的鸣响,冰柜制冷机持续不断的嗡鸣成了新的背景音,提醒着我生活的巨大落差。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阴冷的风卷着枯叶在门外打旋。
便利店的灯光惨白而廉价。
我麻木地站在收银台后,整理着几盒过期的关东煮。玻璃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寒气,伴随着两个熟悉的声音。
……你说陈主任那事,院里最后怎么处理的真就林修一个人扛了
一个刻意压低的年轻女声,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八卦。
嘘!小声点!另一个声音更谨慎些,带着点过来人的世故,还能怎么处理板上钉钉了呗。
手术记录写得‘清清楚楚’,林修主刀,操作不当。陈主任人家那天是‘指导’,指导懂吗出了问题,当然是主刀医生的责任。林修也是倒霉,刚评上主治就撞上这种要命的背锅事儿……
背锅两个字,像两根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血液。手里那盒过期的蟹肉棒脱手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冰冷的地砖上,塑料盒子裂开,几块惨白的蟹肉棒滚了出来,沾满了灰尘。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每一块肌肉都僵硬得像石头。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声地咆哮,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
血液似乎全涌上了头顶,耳中嗡嗡作响,视野的边缘开始发黑、晃动。
那两个护士似乎被我这边的动静惊到,声音戛然而止,朝我这边投来疑惑的一瞥,随即匆匆付了钱,推门消失在暮色里。
便利店的自动门合拢,将那点微弱的街灯也隔绝在外。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有冰柜还在不知疲倦地嗡鸣着。我死死盯着地上那几块沾了灰的蟹肉棒,它们扭曲的形状像一张张无声嘲笑的嘴。
背锅……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原来真相就像便利店里的廉价商品,被随意地议论、消费。
只有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蒙在鼓里,被推出去顶罪,被彻底碾碎了引以为傲的一切。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那不仅仅是愤怒,那是一种被彻底背叛、被当成垃圾一样丢弃后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恨意。
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灵魂深处涌出的、想要撕碎一切的疯狂冲动。
我慢慢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捡起那盒摔坏的蟹肉棒。塑料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我的手指,渗出血珠,但我毫无知觉。
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此刻成了我仅能感受到的真实,像锚点一样,勉强维系着我濒临崩溃的理智。
便利店的灯光依旧惨白,照着地上那几滴暗红的血,和我扭曲变形的影子。恨意,如同剧毒的藤蔓,在冰冷的绝望土壤里,找到了最肥沃的养分,开始疯狂滋长。
便利店的廉价白炽灯光,在深夜空旷的街头显得格外孤寂。
4
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向租住的老旧公寓楼。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劣质烟草和潮湿霉菌混合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钥匙在锁孔里生涩地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灰尘和食物残渣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我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灯泡闪了几下,挣扎着亮起昏黄的光,照亮了这间狭小、凌乱、如同我此刻人生缩影的单间。
疲惫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几乎是摔进了那张嘎吱作响的旧沙发里。
身体陷进去,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楚。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堆满杂物的茶几——几本蒙尘的医学期刊,几张催缴账单,还有一个空了的速食面碗。
视线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半旧的黑皮笔记本上。那是以前用来记录疑难病例和手术心得的。
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把它够了过来。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皮革封面,一种异样的感觉瞬间沿着手臂窜了上来。不是触觉,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共鸣。仿佛这本沉寂已久的笔记本里,还残留着某种微弱却执着的东西。我迟疑了一下,翻开了它。
纸页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里面是一些潦草的笔记,解剖图,用药方案。
当我的手指划过其中一页,上面记录着一个晚期肺癌患者最后几天的观察时,那股冰冷的共鸣感陡然变得清晰、强烈!不再是微弱的感应,而是像一根无形的冰线,猛地刺入了我的指尖!
呃啊……一声短促的、完全不受控制的抽气从我喉咙里挤出。
眼前瞬间闪过一片刺目的白光!无数破碎、混乱的画面像快放的电影胶片一样冲击着我的大脑: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呼吸被彻底剥夺的绝望,药物带来的短暂迷幻与随之而来更深沉的黑暗,亲人压抑的哭泣声如同隔着厚重的玻璃……
那是纯粹的、濒临消亡的痛苦和恐惧!浓烈得如同实质的墨汁,瞬间将我吞没。
我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整个人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笔记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
我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我死死盯着地上的笔记本,仿佛那是一条苏醒的毒蛇。
刚才那是什么幻觉精神崩溃的前兆
恐惧攫住了我。
但在这恐惧的深处,一种更冰冷、更诡异的好奇心,如同黑暗中的磷火,幽幽地燃了起来。
我强压下狂乱的心跳,目光在狭小的房间里逡巡,最后落在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上。叶子枯黄卷曲,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灰败气息。它在那里很久了,一直顽强又艰难地活着。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我慢慢走过去,伸出手,指尖带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颤抖,轻轻触碰了一片最枯黄的叶子。
冰冷!死寂!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属于植物本身的、懵懂的求生本能,以及缓慢走向终结的枯萎感。
我的呼吸屏住了。刚才那种连接感再次出现,虽然微弱,但确凿无疑!这一次,我尝试着,不是被动地感受,而是……主动地抓取。
意念像一只无形的手,顺着那冰冷的连接探入,小心翼翼地缠绕住那点微弱的生机,然后,轻轻往回一抽!
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流,像一缕细小的温泉,瞬间渗入皮肤,沿着手臂的脉络向上蔓延。
很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舒适感。仿佛沙漠中干渴濒死的旅人,骤然尝到了一滴甘露。
全身的疲惫和冰冷似乎都被这缕暖流驱散了一丝。
而那片被我触碰的叶子,在我指尖抽离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彻底吸干了最后一丝水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彻底焦黑、碳化,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粉末,簌簌落下。
我触电般缩回手,难以置信地看着指尖残留的那一点点暖意,又猛地看向那盆绿萝。那片叶子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焦黑的、丑陋的缺口,像一张无声控诉的嘴。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暖意。
我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刚才那是什么我做了什么
偷取……生命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炸得我头晕目眩。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曾经握着手术刀、试图挽救生命的手,此刻却仿佛变成了恶魔的利爪。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胃里一阵痉挛,我冲到墙角的水槽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呕吐的冲动才平息下来。我无力地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汽车声。
那盆绿萝在昏黄的灯光下,焦黑的叶片缺口像一个狰狞的伤口,无声地嘲笑着我。
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头,冰冷而沉重。
但在这恐惧的深处,另一种更黑暗、更诱人的东西,如同深海的怪兽,悄然探出了头。
一种……掌控他人生死的力量感。虽然微弱,虽然令人作呕,但它真实存在了。
我抬起颤抖的手,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片叶子最后枯萎的冰冷,以及那缕被强行抽走的、微弱的暖意。
这双手,现在能偷走生命。
岁烛,烛败创也,
如月蚀吞银辉,窃命者蚀人寿元。
我喜欢这个名字,这就是我的力量。
5
城市中心医院建院五十周年的庆典,像一场精心烹制的盛宴,浓烈的喧嚣和浮华几乎要掀翻整个主楼大堂。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一切照耀得金碧辉煌,空气里混杂着高级香槟的甜腻、女士香水的馥郁、还有觥筹交错间虚伪的寒暄与笑声,嗡嗡作响,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
我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维修工深蓝色制服,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箱,像一滴水融入浑浊的河流,悄无声息地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
帽檐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我大半张脸,只留下紧绷的下颌线条。
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意气风发的同事,谄媚恭维的下属——此刻在我眼中扭曲变形,只剩下空洞的皮囊。
我的世界,只有工具箱冰冷金属把手传来的触感,以及胸腔里那颗沉寂得像块石头的心脏。
目标明确:行政楼,七层,最深处的那间办公室。
避开监控探头早已是刻入骨髓的本能。
贴着墙角的阴影,利用庆典安保人员被喧闹分散注意力的间隙,我如一道无声的幽灵,穿过连接主楼和行政楼的空中连廊。
这里的空气骤然安静下来,带着一种档案室特有的、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冷清气味。
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实木门上,黄铜色的铭牌在顶灯下反射着冷光——陈国栋
主任医师。
我停下脚步,在门侧的阴影里静静站了片刻。
工具箱放在脚边,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然后,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与医院后勤部制式一模一样的通用门禁卡,轻轻贴向读卡器。
嘀——
一声轻微的电子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绿灯亮起。门锁发出轻巧的弹开声。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昂贵雪茄烟草和陈旧皮革的气息扑面而来。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流光溢彩,如同无数燃烧的宝石。这景象曾是我奋斗的目标,如今只映照出我内心的荒芜。
我反手轻轻将门带上,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喧嚣。
办公室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霓虹的光线渗入,在地板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斑。
我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将我包裹。
脚步无声地踏在厚厚的地毯上,走向那张宽大、气派的红木办公桌。桌后,是陈国栋那张宽大的皮质转椅。
我走到椅子旁,目光扫过桌上摆放的合影——陈国栋穿着考究的西装,笑容矜持,旁边是他的妻子和女儿,一家三口,幸福得刺眼。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绞紧了心脏。
我移开视线,没有坐下,而是提着工具箱,转身没入了办公桌侧后方那片更浓重的阴影里。
那里,高大的文件柜和墙角形成一个天然的、不易察觉的夹角。
我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缓缓沉入那片黑暗的角落,背靠着冰凉的墙壁,身体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又像是收敛了所有气息的捕食者,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
工具箱放在脚边,无声无息。
时间,在黑暗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呼吸声,和我自己缓慢到近乎停滞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更久。
门外走廊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不同于庆典上的喧闹,这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门被推开,顶灯开关被啪地一声按亮。
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黑暗,也短暂地刺痛了我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我下意识地将身体往阴影的更深处缩了缩,屏住了呼吸,心跳在瞬间加速,又强行被压制下去。
陈国栋走了进来。
他脱下了参加庆典时那身笔挺的西装外套,只穿着熨帖的白衬衫,领口松开了一颗纽扣,脸上带着庆典应酬后的些许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他随手将西装外套搭在衣帽架上,走到办公桌后,重重地坐进了那张宽大的皮椅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他揉了揉眉心,似乎想驱散倦意,然后拿起桌上的紫砂茶杯,呷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茶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面。
就是现在!
他放下茶杯,身体放松地靠向椅背,那只戴着名贵腕表、保养得极好的右手,随意地搭在了光滑的红木扶手上。距离我藏身的阴影,近在咫尺。
阴影中,我像一道凝固的墨痕,骤然活了过来。
动作快得没有一丝风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精确。
我的右手闪电般从阴影中探出,冰冷的手指如同钢铁铸就的镣铐,精准、狠戾地,一把攫住了陈国栋搭在扶手上的手腕!
谁!陈国栋如同被毒蛇咬中,身体猛地一弹,惊骇欲绝的嘶吼冲口而出,浑浊的眼珠瞬间因极致的恐惧而暴突,死死盯向我藏身的黑暗角落。
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在瞬间褪尽了血色,松弛的皮肤下肌肉因惊惧而剧烈抽搐,扭曲成一个极端陌生的、丑陋的恐惧面具。
他本能地想要挣扎,想要呼救,但那只攫住他手腕的手,如同地狱深处伸出的寒铁枷锁,蕴含着远超他想象的力量,将他死死钉在宽大的皮椅上,动弹不得。
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被扼断般的抽气声。
黑暗的角落里,我的脸缓缓从阴影中浮现出来。
帽檐的阴影下,只有一双眼睛,在窗外霓虹散射进来的微弱光线下,反射着两点非人的、冰冷刺骨的幽光。
那里面没有任何属于林修的熟悉痕迹,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凝聚着十年被碾碎的骄傲、无处申诉的冤屈和此刻喷薄欲出的、淬毒的恨意。
是我,陈主任。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朽木,每一个音节都裹着地狱的寒气,您亲手挑选的……替罪羊。
林…林修!陈国栋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刚才的惊骇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坠入冰窟的绝望取代。
他认出了这双眼睛,认出了这个声音,更认出了这声音里蕴含的、足以将他拖入深渊的疯狂恨意。他想喊,想叫保安,但那只冰冷的手上传来的力量,以及那双黑暗里燃烧的眼睛,冻结了他所有的声带和反抗的勇气。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只能发出濒死般的抽噎。
很惊讶我还活着还在这里我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皮肤,托您的福,活得…很精彩。
冰冷的恨意透过指尖传递过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腕皮肤下的脉搏在疯狂地跳动,像一只被困在陷阱里濒死的兔子。
我的左手缓缓抬起,并没有触碰他,只是悬停在他惊恐扭曲的面孔上方,五指微微张开。
意念,如同无形的触手,瞬间刺入他那被恐惧和酒精浸泡的躯体深处。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性的触碰,而是带着明确指向性的、冷酷无情的攫取!
一股远比之前抽取绿萝或者流浪汉时更加庞大、更加粘稠、带着强烈个人印记的生命洪流,顺着我意念的管道,汹涌地奔流而来!
那不再是微弱的暖流,而是一股灼热、滚烫的洪流,带着陈国栋这个个体特有的、被权势和保养包裹的生命力的气息,如同熔岩般冲入我的手臂,奔腾着涌向四肢百骸!
难以形容的强烈舒适感瞬间席卷全身,如同久旱的沙漠突逢甘霖,每一个干涸的细胞都在贪婪地吸收、欢呼!被吊销执照后的巨大精神损耗,这半年如同阴魂般缠绕不去的疲惫和虚弱感,在这股洪流的冲刷下,如同阳光下的薄雾,迅速消散!力量感从未如此清晰地在肌肉和骨骼中苏醒、奔涌。
与之形成恐怖反差的,是陈国栋的状态。
在我意念攫取的瞬间,他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当胸砸中!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沉闷如破风箱般的呃——!
暴突的眼球瞬间失去了焦点,瞳孔涣散开来,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被彻底抽干,变成一种死尸般的灰败。
抓住他手腕的右手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体内那股支撑他几十年养尊处优的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正在急速地、无可挽回地泄漏、崩塌。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软软地瘫陷进宽大的皮椅里,只剩下胸膛还在微弱地、艰难地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嘶声。
三十年。
我精确地控制着抽取的量。
这磅礴的生命洪流在我体内奔涌、沉淀,最终化为一股冰冷的、掌控一切的满足感。够了,这只是开始。
一次抽干他,不仅太过便宜,更会立刻引来那些清道夫的注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放血,看着他慢慢枯萎、腐烂,在恐惧和绝望中煎熬,这才是他应得的惩罚。
我缓缓松开攫住他手腕的右手。陈国栋的手臂像断了线的木偶,无力地垂落下来,软软地搭在冰冷的扶手上,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他瘫在椅子里,如同一个被玩坏的破布娃娃,头歪向一边,浑浊涣散的眼珠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华丽的吊灯,嘴角挂下一丝混浊粘稠的口涎,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破败不堪的喘息。
刚才还衣冠楚楚、意气风发的陈主任,此刻只剩下被瞬间抽干大半生机的残躯,散发着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冰冷的快意如同毒液,瞬间流遍全身。我俯视着他这副模样,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毫无温度、近乎狰狞的弧度。
这只是首付,陈主任。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嘶哑更令人毛骨悚然,如同冰层下缓缓流动的暗河,您欠我的账,本金和利息…我会慢慢收回来。好好享受您剩下的…‘健康’时光。
说完,我不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已是脚下的尘埃。提起脚边的工具箱,我无声无息地转身,再次融入办公桌侧后方那片浓重的阴影之中,如同水滴归于大海。
办公室内,死寂重新降临。只有陈国栋那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声,断断续续,微弱地证明着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无声的谋杀。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璀璨,冰冷地映照着椅子上那具迅速衰败下去的躯壳。
就在我的身影即将完全被阴影吞没的刹那——
一道微弱却极其锐利的反光,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冷焰,猛地刺入了我的眼角余光!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骤然停跳!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闪电般刺向反光的来源——窗外!
七楼的高度,外面只有一片虚空和远处建筑的轮廓。然而,就在对面住院部大楼的某个高层窗口,一点极其微小、如同针尖般的琥珀色光芒,在深沉的夜色中一闪而逝!
琥珀色镜片!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响!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致,像一张拉到极限的硬弓!
藏在阴影中的身体条件反射般彻底凝固,连最细微的呼吸都瞬间停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沉闷的痛感,血液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我死死盯着对面那个窗口,视野因为过度紧张而微微发黑。
刚才那点反光,是错觉
还是……那些如影随形的清理工已经循着某种无形的轨迹,锁定了这片区域他们就在对面在观察还是在等待
冷汗,瞬间从每一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浸湿了内里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我的咽喉。
办公室内,陈国栋那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像一首荒诞的、濒死的背景音乐。
窗外,那点琥珀色的光芒没有再出现,仿佛刚才的惊鸿一瞥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绝不敢赌!
在原地僵立了仿佛一个世纪,直到确认对面窗口再无任何异常动静,我才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松开紧握的拳头,指甲在掌心掐出了深深的月牙形血痕。不能停留!必须立刻消失!
我像一道真正的影子,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无声无息地滑向办公室连通着内部独立卫生间的侧门。
门无声地打开,我闪身而入。卫生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换气扇低微的嗡鸣。
我迅速脱下身上的蓝色维修工制服,团成一团,塞进带来的工具箱夹层里。里面早已备好一套毫不起眼的深灰色运动服。换装的动作快得如同幻影。
处理掉制服,我走到洗手池前,拧开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双手,也让我高度紧张的神经稍微冷却了一丝。
我抬起头,看向镜子。镜中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刚刚攫取十年生命带来的奇异精力,以及被那点琥珀色反光点燃的、冰冷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
我对着镜子,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狩猎者还是猎物游戏才刚刚开始。
没有再多看一眼外面瘫在椅子上的陈国栋,我悄无声息地拉开卫生间的窗户。
这里是七楼,但下方有一个狭窄的、连接着大楼通风管道的维修平台。寒风瞬间灌入,吹动额前的碎发。
我如同最灵巧的壁虎,翻出窗口,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外墙,脚尖精准地落在狭窄的平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然后,沿着平台边缘,攀住早已探明路径的消防管道凸起,身体向下滑去,迅速消失在楼下更浓重的黑暗和错综复杂的建筑缝隙之中。
办公室内,只剩下陈国栋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的喘息,在死寂的空气中,如同一声声绝望的丧钟。
6
ICU厚重的自动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扑面而来的是比普通病房浓烈数倍的消毒水气味,冰冷、刺鼻,带着一种金属和死亡混合的特有气息。
仪器的嗡鸣和报警声在这里交织成一片低沉的、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像死神在角落里低语。
我穿着普通的夹克,戴着口罩和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混在几个忧心忡忡的探视家属身后,如同一滴水融入水流,悄然进入。我的目标很明确,径直走向最里面的隔离观察区。
巨大的落地玻璃墙隔开了内外。
里面,是如同科幻电影场景般的景象:惨白的无影灯下,一张病床孤零零地占据着中心。
陈国栋躺在那里,身上插满了粗细不一、五颜六色的管线和电极,像一只被无数蛛网缠住的濒死昆虫。
他的脸被氧气面罩覆盖了大半,露出的部分呈现出一种蜡黄的、毫无生气的灰败,皮肤松弛地挂在骨头上,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紫。
床边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绿色的线条虚弱地起伏着,远低于正常范围,每一次跳动都显得异常艰难。旁边一台血液透析机的屏幕上,跳动着代表肾功能的异常数值,触目惊心。
不明原因的多器官进行性衰竭——这个充满无力感的诊断结论,此刻在他身上得到了最直观、最残酷的呈现。
距离那个夜晚,仅仅过去了不到四十八小时。三十年寿命的抽取,如同精准的定向爆破,瞬间摧毁了他身体内部的平衡,引发了连锁崩塌。
冰冷的快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感,如同细微的电流,在我心底隐秘地窜过。我隔着冰冷的玻璃,静静地注视着他。
这个曾经高高在上、一手将我推入深渊的人,如今像一摊烂泥般躺在那里,生死悬于一线,只能依靠冰冷的机器勉强维系着那点可怜的生机。他欠我的,正在以最痛苦的方式一点点偿还。
就在这时,隔离观察室的门开了。一个穿着ICU医生白大褂的身影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丝面对疑难病例的凝重。他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我的瞳孔在帽檐的阴影下骤然收缩!
那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风衣,身形挺拔,步伐沉稳,与周围紧张焦虑的医疗环境格格不入。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镜片是奇异的琥珀色,在ICU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无机质的光芒。正是那晚在陈国栋办公室窗外一闪而过的颜色!
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线条清晰,带着一种长期从事精密工作特有的冷静和疏离感。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巨大的观察玻璃墙前,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穿透玻璃,精准地落在病床上陈国栋的身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出了故障的精密仪器。
琥珀色镜片后的眼神,专注、冰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般的穿透力。他微微歪着头,似乎在思考,又像是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无形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将身体往旁边几个家属身后更隐蔽地缩了缩,同时调动起全部的精神力,将体内那股不属于自己的、源自陈国栋的生命能量小心翼翼地压缩、包裹、掩藏起来,如同最谨慎的贼藏匿赃物。
我能感觉到自己指尖微微发凉,呼吸也刻意放得更加平稳悠长。
那个戴琥珀色眼镜的男人在玻璃墙前站了大约一分钟。他没有询问旁边的医生,也没有做任何记录,只是安静地观察着。
然后,他缓缓抬起了右手。动作很随意,仿佛只是拂去空气中的微尘。
但他的指尖,却并非随意划动。
那修长的手指在病床方向的空气中,极其缓慢、极其精准地划过一道奇特的轨迹。
指尖过处,空气仿佛产生了一丝肉眼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涟漪波动。
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像是在拨动某种无形的琴弦,又像是在读取空气中残留的、只有他能感知的指纹。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沉,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果然在找东西!找那晚残留的痕迹!找那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能量波动!
ICU主任似乎对这个男人的举动习以为常,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
几秒钟后,男人划动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收回手,双手插回风衣口袋,目光依旧停留在陈国栋身上,但眉头却微微蹙起,琥珀色的镜片下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他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
非常…干净。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穿透ICU的低沉噪音,传入我的耳中。
这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我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一丝,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覆盖。
干净这意味着他暂时没有发现我刻意抹除和隐藏的痕迹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种试探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陈国栋身上移开,转向旁边的ICU主任,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论意味:没有外部异常能量残留的迹象。符合自然病理进程。
他刻意加重了自然两个字。
ICU主任显然松了口气,脸上的凝重化开了一些,点了点头:明白了。我们这边会继续按常规疑难病例跟进。
琥珀色眼镜的男人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准备离开。他的动作干脆利落。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脚步却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的头似乎朝着我所在的这个家属等候区域的方向,极其细微地偏转了一个角度!琥珀色的镜片在灯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光弧。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虽然我隐藏在人群中,但在那零点几秒的对视错觉中,我仿佛感觉到两道实质般的、冰冷的目光穿透了帽檐的遮挡,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我的位置!那目光里没有确定的发现,却带着一种猎鹰在高空盘旋时、锁定可疑区域般的审视和……洞悉一切的直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全身的汗毛都在那一刹那倒竖起来!他感觉到了!他或许没有确凿的证据,但那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东西就在这里!
我强行压下心脏的狂跳和转身就逃的本能冲动,身体僵硬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甚至刻意模仿着旁边家属那种担忧焦虑的神态,微微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幸运的是,那审视的目光仅仅停留了一瞬。琥珀色眼镜的男人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无意识的动作。
他收回目光,迈开脚步,沉稳地走向ICU出口,深灰色的风衣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很快消失在自动门后。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我才感觉到自己僵硬的身体稍稍恢复了一点知觉。
后背的衣衫,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危险并未解除。
那个男人,还有他背后的管理局,已经嗅到了异常的气息。
他们或许暂时没有证据,但干净这个词,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尤其当对象是陈国栋这样突然倒下的重要人物时。
我隔着冰冷的玻璃,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如同破败玩偶般的陈国栋。他依旧在苟延残喘,依靠机器维持着那点微弱的生命之火。
但这火,随时可能熄灭。
嘴角,在口罩的遮掩下,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恐惧依旧存在,如同跗骨之蛆。但在恐惧的深处,一种更加冰冷、更加黑暗的兴奋感,如同深埋地底的岩浆,开始缓缓涌动。
狩猎开始了我无声地咀嚼着那个男人可能留下的潜台词。
不。
我缓缓转过身,帽檐下的阴影中,那双眼睛深处,一点幽暗的光芒如同被点燃的冥火,无声地燃烧起来。
现在,轮到我来听诊死亡的脚步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