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送嫁那日,未婚夫当众踩碎我的盖头。
商户女也配进我沈家门楣满堂宾客哄笑中,我拾起碎裂的珠冠。
沈公子可要想清楚,我轻笑,你家米行掺沙的账本,可在我妆奁底下压着呢。
沈老爷当场气晕,沈明轩面如死灰。
三个月后,我的商号开遍江南,他沈家却因假账入狱。
京城来的谢小侯爷摇着扇子:苏老板好手段。
我瞥了眼他腰间御赐的麒麟佩:侯爷若想合作,先把你安插在我铺子里的眼线撤了。
后来他为我挡下致命暗箭,却在我床前咳血低语:
苏锦,我图谋甚久……图的从来只是你。
红。
铺天盖地的红。
浓得化不开的朱砂,灼得人眼底发烫。苏锦坐在摇晃的花轿里,指尖冰凉,触着身上沉重繁复的嫁衣。金线密织的鸾凤在袖口振翅欲飞,却终究被这满目的猩红锁着,挣不脱。耳畔是喧嚣震天的锣鼓唢呐,声声催命似的敲打,混着街边人群嗡嗡的议论,像一群恼人的蝇虫。
啧啧,苏家真是泼天的富贵,这排场……
再富贵又如何商户女罢了,能攀上沈家,已是祖坟冒青烟!
可不沈公子可是举人老爷,明年春闱若再得中进士……苏家这算盘打得精啊……
那些声音,或艳羡,或鄙薄,或赤裸裸的算计,隔着厚厚的轿帘,依旧像细针,密密地扎进来。苏锦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绷紧的翠竹。面上覆着那方大红销金的盖头,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只余下一片混沌而压抑的暗红光影。宽大的袖袍下,无人看见她紧握的双手,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软肉,留下几道弯月似的白痕,又缓缓被涌出的血珠染红。痛意尖锐,却奇异地让她纷乱的思绪沉淀下去,只余一片冰封的湖面。
花轿终于停下,稳稳当当地落在沈府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前。喧嚣声浪骤然拔高,几乎要将轿顶掀翻。喜娘尖细含笑的嗓音穿透嘈杂:落——轿——!请新娘子——
轿帘被掀开一角,冬日午后惨淡的天光混杂着无数道探究的目光,瞬间涌了进来。一只属于男人的手伸到了盖头下方,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温润。那是沈明轩的手。
苏锦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稳稳地搭了上去。掌心相触,沈明轩的手指是温的,而她的指尖却冰得像刚从雪水里捞出。她借着他的力道,缓缓起身,步出花轿。足下是厚实柔软的猩红毡毯,一直铺进那扇象征着官宦门第、高高在上的大门。
满堂宾客的笑语喧哗、窃窃私语,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在她耳边盘旋、挤压。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掂量、嘲弄,像在估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盖头下的世界,只有一片晃动模糊的猩红,以及鼻端萦绕的浓重脂粉香和酒菜气。
她被牵引着,一步一步,走向那象征着礼成的厅堂中央。脚步落在红毡上,无声无息。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幕布,模糊不清,唯有那一片象征着喜庆、此刻却只觉讽刺的红色,固执地烙印在眼底。
终于,脚步停下。她与沈明轩并肩而立,面对着高堂上模糊的人影——沈家老爷和夫人。
司仪那拖着长长调子的唱和声拔地而起,尖利得几乎要刺破屋顶的琉璃瓦:一拜天地——
苏锦微微屈膝,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二拜高堂——
她再次躬身。盖头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猩红的流苏扫过眼前。
夫妻——
那对拜二字尚未出口,异变陡生!
一股粗暴的力道猛地拽住了她覆在头上的红盖头!苏锦只觉得头顶一紧,随即天旋地转!眼前那片隔绝了世界的猩红骤然被撕裂、扯开!
刺眼的光线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瞬间扎入她的瞳孔。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野里是沈府高阔的雕梁画栋,是满堂宾客惊愕、随即迅速化为看好戏的嘴脸,是沈老爷微皱的眉头,沈夫人嘴角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轻蔑。
最后,定格在身前一步之遥的沈明轩脸上。
他今日穿着簇新的状元红吉服,玉带束腰,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新郎官。可此刻,他脸上没有半分喜气,只有一种刻意为之的、居高临下的冰冷与嫌恶。他甚至没有看她,目光掠过她的头顶,带着一种刻骨的鄙夷,扫视着满堂宾客。
他那只刚刚还温润地牵着她、此刻却攥着她那方被撕扯下来的红盖头的手,随意地垂着。然后,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那只穿着簇新皂靴的脚,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羞辱,抬了起来。
接着,重重地踏下!
坚硬的靴底,狠狠碾在了那方被丢弃在地上的、绣着并蒂莲花的红盖头上。上好的苏杭软缎发出刺耳的、撕裂般的呻吟,精心点缀其上的金丝银线、细碎珍珠,在靴底的碾压下迸裂、粉碎、深深陷入冰冷的青砖缝隙里。
呵。沈明轩终于开口了,声音清朗,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响彻在骤然死寂下来的大厅里,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上,区区商户贱女,也配踏进我沈家门楣
死寂。
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冰。方才还喧嚣鼎沸的大厅,此刻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毫无遮掩的羞辱惊得呆住了。无数道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瞬间聚焦在苏锦身上——那个被当众撕去盖头、又被未婚夫一脚踩碎象征新娘尊严之物的女人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震惊,有怜悯,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看热闹的兴味,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幸灾乐祸。
嘶……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爷……这……有人捂住了嘴。
啧,沈公子这也太……有人摇头,语气却带着隐秘的快意。
商户女,说到底,还是上不得台面……有人低声附和,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
那些细碎的议论,如同角落里滋生的毒虫,窸窸窣窣地蔓延开来,钻入苏锦的耳中。她孤零零地站在大厅中央,嫁衣如火,却衬得她脸色煞白。头上精心梳理的发髻因为盖头的骤然离体而显得有些凌乱,那顶镶嵌着明珠宝石、象征着新嫁娘身份的凤冠,歪斜地挂着,垂下的流苏在她颊边微微晃动,摇摇欲坠。
她成了整个大厅里最突兀、最可笑的存在。一个被当众剥去了所有体面和尊严的货物。
沈明轩看着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眼中掠过一丝扭曲的快意。他微微扬起下颌,唇角勾起一个刻薄的弧度,声音刻意放得更大,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苏氏女,今日当着满堂高朋,我沈明轩把话说清楚。我沈家世代书香,清誉门庭,断然容不得一身铜臭、满心算计的商贾女子玷污!这门亲事,自始至终便是一场荒唐!我沈明轩,从未应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满意地看到宾客们脸上深以为然的神情,才继续道:念在苏家也曾‘资助’过些许薄银,我沈家不欲追究。苏姑娘,识相的,就自己收拾东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莫要在此丢人现眼,污了我沈家的地界!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锦心上。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咆哮的声音,能感受到身体深处某种东西在寸寸碎裂,又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迅速凝结。
满堂的哄笑声终于压抑不住地爆发出来,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那些目光,或怜悯,或嘲弄,或鄙夷,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钉在这耻辱柱上。
苏锦依旧垂着眼,视线落在那方被沈明轩踩在脚下的红盖头。那曾经承载着一个女子对婚姻所有隐秘期盼的锦绣,此刻沾满了灰尘,被践踏得面目全非。几颗被碾碎的珍珠,在靴底的缝隙里闪烁着微弱而破碎的光。
时间,仿佛在她低垂的视线里凝滞了一瞬。
然后,在所有人或嘲讽或怜悯的注视下,苏锦动了。
她没有哭,没有闹,更没有像众人预想中那般羞愤欲绝、掩面奔逃。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平静地,弯下了腰。
火红的嫁衣广袖拂过冰冷的地砖。那只方才还被沈明轩踩在脚下的、沾满尘土的珠冠,被她纤长白皙的手指,稳稳地拾了起来。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仿佛拾起的不是一件被践踏的污秽之物,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这反常的举动,让满堂的哄笑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骤然一滞。无数双眼睛都愕然地盯着她,不明白这商户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明轩也皱紧了眉头,脸上那点得意和刻薄僵住,被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取代:你……
苏锦缓缓直起身。
她抬起头。
那张方才还因惊愕羞辱而惨白的脸,此刻竟平静得如同无风的古井。甚至,在那平静之下,缓缓漾开了一抹极淡、极浅的笑意。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只停留在唇角,像冬日湖面上一层薄得透明的冰,折射着冰冷的光。
她抬手,用指尖拂去珠冠上最显眼的一块污迹。那动作优雅从容,像是在拂拭一件心爱的古董。
沈公子,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温婉的余韵,却奇异地穿透了厅堂里残留的嘈杂余音,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你方才所言,字字句句,可都思量清楚了
沈明轩一愣,随即被这轻飘飘的反问激怒,脸上重新浮起鄙夷:自然清楚!休要在此胡搅蛮缠!我沈家……
沈家……苏锦打断他,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那双清澈的眼眸抬起,目光越过沈明轩,精准地落在主位上脸色已然沉下来的沈老爷身上。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淬了毒的针,轻轻巧巧地刺了过去,沈家世代书香,清誉门庭……真是好大的名头。
她微微歪了头,目光流转,带着一种天真的好奇,扫过厅中那些刚刚还笑得最欢的宾客:只是不知,诸位高朋是否知晓,支撑着这份‘清誉’的沈家米行,平日里是如何‘诚信经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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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爷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苏锦!休得在此信口雌黄,污蔑我沈家!来人!给我将这疯妇……
污蔑苏锦轻轻一笑,那笑声如同碎玉相击,清脆又冰冷。她依旧稳稳地捧着那顶残破的珠冠,另一只手却缓缓抬了起来,指向自己带来的、此刻被随意堆放在厅堂角落的一只不起眼的紫檀木妆奁——那是她今日唯一带进沈府的嫁妆。
沈老爷,您家大业大,自然不怕我这小小商户女的‘污蔑’。她的语调慢条斯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只是……您米行去年腊月从江北运来的那批‘上等精米’,掺进去的三成陈米、霉米和沙石……账本上记得是‘损耗’,可实际入库的银子,好像都进了您家库房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明轩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声音陡然转冷,字字如冰珠落地:还有,今年开春,朝廷拨给北边军户的赈灾粮款,层层盘剥下来,落到您沈家米行采买的那批粮……账面上是足额足色的新米,可实际上运出去的,怕是一半沙土吧那本专记‘暗账’的册子,墨迹可都还没干透呢。
她微微倾身,靠近早已面无人色的沈明轩,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寒意,清晰地送入他耳中:沈公子,你猜猜,那本要命的账册,此刻……正压在哪个妆奁底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所有的嘲讽、怜悯、幸灾乐祸,都凝固在了一张张脸上,只剩下纯粹的、难以置信的惊骇!
你……你血口喷人!沈老爷目眦欲裂,指着苏锦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骇人的青灰。他胸口剧烈起伏,喉头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
苏锦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波澜。
噗——
一口鲜红的血猛地从沈老爷口中狂喷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星星点点溅落在他身前昂贵的波斯地毯上,也溅到了沈明轩那身刺目的状元红吉服上。
爹!沈明轩魂飞魄散,失声尖叫,下意识想去搀扶。
然而沈老爷肥胖的身躯已经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直挺挺地、带着沉闷的巨响,向后轰然栽倒!撞翻了身后沉重的紫檀木太师椅,杯盘碗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老爷!老爷啊!沈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扑了上去,瞬间涕泪横流。
快!快叫大夫!
天啊!沈老爷!
整个沈府大厅彻底乱了套!惊呼声、哭喊声、慌乱的脚步声、杯盘碎裂声……炸开了锅!
方才还衣冠楚楚、谈笑风生的宾客们,此刻如同受惊的鸟兽,纷纷惊恐地避让开倒地的沈老爷,有人想上前帮忙又不敢,有人脸色煞白地往外退,生怕沾上晦气。原本庄重喜庆的婚礼现场,瞬间变成了混乱不堪的灾难现场。
沈明轩僵在原地,吉服上还沾着他父亲喷出的点点血迹,刺目惊心。他呆呆地看着地上人事不省、面如金纸的父亲,再看看混乱的场面,最后,目光猛地转向大厅中央。
苏锦依旧站在那里。
一身火红的嫁衣,在满堂的混乱、惊恐、狼狈中,鲜艳得如同浴血的凤凰。她手中托着那顶被踩踏过的、沾着灰尘和污迹的珠冠,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割裂了这片狼藉。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没有面对混乱的惊慌,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平静。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崩溃、辱骂,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淡漠地扫过沈明轩那张因恐惧和绝望而扭曲的脸,扫过地上昏死的沈老爷,扫过哭天抢地的沈夫人,最后,扫过那些惊惶失措、看向她时眼神已彻底改变的宾客。
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鄙夷和嘲笑,只剩下深深的忌惮、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敬畏。
沈明轩对上她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想嘶吼,想扑上去撕碎她,想质问她怎么敢!可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响。
苏锦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极短,却像冰锥刺骨。然后,她缓缓转身。
火红的裙裾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如同斩断过往的决绝之刃。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捧着那顶残破的珠冠,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厅堂角落那只孤零零的紫檀木妆奁。
混乱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下意识地为她让开了一条通道。所有的哭喊、喧嚣,在她身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她走到妆奁前,弯腰,打开。里面空空荡荡,只静静躺着一本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厚实的蓝皮账簿。
苏锦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冰冷的封皮,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然后,她将它拿了出来,稳稳地握在手中。
账簿的蓝皮,与她身上刺目的红,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对比。
她直起身,将账簿收入袖中。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收起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私人物品。
没有再看身后那一片地狱般的景象,苏锦捧着珠冠,拿着账簿,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踏着那象征喜庆、此刻却沾满尘埃和无形血迹的红毡,走向沈府那扇洞开的、象征着权势与禁锢的朱漆大门。
门外,是冬日惨淡的天光,以及……无数道挤在门口、震惊得鸦雀无声的目光。
她昂着头,火红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光线里。
身后,是沈家彻底崩溃的哭嚎与绝望的深渊。
三个月后。
临安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新开张了一家名为锦绣阁的铺子。门面不算最阔气,但位置极佳,人流如织。此刻正是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在簇新的黑漆招牌和雕花门板上。
铺子里人声鼎沸。
苏老板!您看看这匹‘天水碧’,这水头!这光泽!整个江南,除了您这儿,再找不出第二家能染出这么正的色!一个绸缎庄老板捧着布样,满脸堆笑,眼神热切。
苏老板,您上次指点的那批新式花样的绣品,刚运到金陵,两天就被抢空了!咱们这长期契约,您看……另一个商贾模样的胖子搓着手,语气带着十二分的讨好。
苏老板,那批新到的海外香料,您给个准话,到底分我几成价钱好说!好说!一个胡商打扮的大汉嗓门洪亮,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柜台后,苏锦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窄袖襦裙,外罩一件烟青色半臂,发髻简单挽起,只斜插了一支通透的白玉簪。比起三个月前那身沉重嫁衣的艳丽,此刻的她,洗尽铅华,却更显清丽干练,眉宇间沉淀着一种经历过风暴后的沉静与锐利。
她面前摊开着几本账簿和货样,手指白皙修长,正利落地拨着算盘。珠玉碰撞声清脆悦耳,在她指下流淌成行云流水的节奏。面对周围此起彼伏的询问和奉承,她神色平静,偶尔抬眼,目光清亮锐利,三言两语便能切中要害,或敲定生意,或委婉回绝。
张老板,天水碧的料子是好,但今年的生丝价涨了三成,您这报价,怕是连本钱都裹不住。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绸缎庄老板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额角渗出细汗:这……苏老板,您看……
按我上月的定价,再加半成。这是底线。苏锦眼皮都没抬,指尖在算盘上轻轻一点,签,还是不签
……签!签!就按苏老板说的办!张老板一咬牙,忙不迭地点头。
王掌柜,金陵的绣品份额,下月给你加三成。苏锦转向那胖子商贾,语气平淡,但花色图样,需得按我新给的来。若私自改动,合作即刻终止。
是是是!全听苏老板安排!王掌柜喜笑颜开。
阿卜杜勒先生,她看向那胡商,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不容错辨的掌控感,香料,两成。老规矩,现银交割,概不赊欠。要,就付定金。不要,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对方焦急的脸,自有别人等着。
胡商脸上的急切瞬间化为肉痛,却又不敢得罪这位短短时日便在江南商界声名鹊起的苏老板,只得狠狠心:两成!我要了!定金稍后奉上!
铺子里气氛热烈,众人围着苏锦,如同众星捧月。三个月,足够让一个被当众羞辱退婚的商户贱女,凭借一本要命的账册、精准的眼光、铁血的手腕和仿佛与生俱来的商业天赋,在波谲云诡的商海中撕开一道口子,站稳脚跟,成为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锦绣阁,连同她暗中掌控的几条商路,已隐隐织成一张初具规模的网。
正忙碌间,铺子门口的光线被一道颀长的身影挡住。
来人并未急着进来,只是闲适地倚在门框边。他穿着一身看似寻常的玄青色云纹锦袍,质地却异常考究,腰间束着玉带,悬着一枚玉佩。那玉佩通体莹白,在门外斜射进来的光线下,隐约可见一只踏云而行的麒麟,形态威猛,雕工精湛绝伦,绝非民间之物。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那把缓缓摇动的折扇,扇骨竟是罕见的象牙,镂刻着繁复的纹路。
他并未刻意放出什么威压,但那通身的气派,闲庭信步的姿态,以及那双微微含笑、却深不见底扫视着铺内情形的凤眸,便让喧闹的铺子瞬间安静了几分。几个原本高声谈笑的商贾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有些敬畏地偷眼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苏锦拨着算盘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那人脸上。
很年轻的一张脸,眉目清俊,鼻梁高挺,唇角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仿佛永远在笑。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那双深邃的眼眸。他的眼神很静,像结了薄冰的深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洞悉一切的了然。
谢珩。
这个名字无声地在苏锦心头划过。三个月前沈家那场闹剧般的婚礼上,混乱的宾客之中,她就曾瞥见过这双眼睛。当时他只是远远地站在角落,像一尊沉默的玉像,冷眼看着那场闹剧和崩溃,眼神淡漠,无悲无喜。没想到,竟在此处又遇见了。
苏锦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他腰间那枚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麒麟佩。踏云麒麟,御赐之物。京城里那位深居简出、却手握重权的谢小侯爷。他怎么会出现在临安又为何……会来到她这间小小的锦绣阁
谢珩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唇角那抹笑意加深了些许。他摇着象牙扇,不紧不慢地踱步进来,姿态闲雅,仿佛逛的不是一间新开张的商铺,而是自家的后花园。
他直接走到柜台前,无视了旁边几位商贾惊疑不定的目光,视线落在苏锦面前摊开的账簿上,停留了一瞬。那账簿封皮是普通的蓝布,边角已有磨损,正是三个月前她从沈府带出来的那一本。
苏老板,谢珩开口了,声音清朗悦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京腔,不高不低,却清晰地盖过了铺子里残余的嘈杂,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顿了顿,目光从账簿上移开,落到苏锦沉静的脸上,笑意更深,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玩味,三个月,沈家偌大家业倾覆,主事者锒铛入狱。苏老板翻云覆雨的手段,当真令谢某……叹为观止。
此言一出,铺子里彻底安静了。落针可闻。
张老板、王掌柜、胡商阿卜杜勒,以及铺子里的伙计、顾客,全都屏住了呼吸,惊骇地看向苏锦,又看看这位气度非凡的贵公子。沈家倒台入狱的消息,早已传遍临安,震动江南。众人只知是沈家做假账、克扣军粮事发,却万万没想到,这雷霆一击的背后,竟与眼前这位年轻的苏老板有关!
一道道目光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敬畏、恐惧、难以置信……交织在一起。
苏锦搁下了手中的毛笔。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迎上谢珩那双带着探究和玩味的凤眸。没有半分被点破隐秘的慌乱,也没有丝毫得意,只有一片澄澈的坦然和……洞悉。
侯爷谬赞。她开口,声音清泠,如同山涧冷泉,沈家多行不义,咎由自取。民女不过是……恰巧捡到了那本该见天日的账册,又恰巧,把它送到了该送的地方罢了。
她微微一顿,目光似无意般扫过谢珩腰间那枚在光线下熠熠生辉的麒麟佩,语气依旧平淡,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表面的平静:侯爷远道从京城而来,若是对我这小本生意感兴趣,想谈合作……
苏锦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柜台,那双清亮的眼眸直视着谢珩,清晰地映出他脸上那丝完美的、此刻却微微凝滞的笑意。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坠地,砸在两人之间无形的空气中:
烦请先把您安插在我东城‘云锦坊’和西码头‘顺风仓’里的那两个眼线……撤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珩脸上那抹仿佛焊上去的、从容闲适的笑意,终于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摇动的象牙扇骤然停住。
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玩味和欣赏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被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和更深沉的锐利所取代。他定定地看着柜台后那个素衣淡容的女子,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模样。
铺子里死寂一片。方才还在震惊于苏锦与沈家覆灭关系的众人,此刻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东城云锦坊西码头顺风仓侯爷的眼线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这位苏老板,竟连小侯爷安插的人手都摸得一清二楚!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那些商贾们额上冷汗涔涔,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谢珩眼中的惊愕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那裂痕便被一种更加浓郁、更加幽深的光芒所覆盖。不是怒意,反而像猎人发现了意料之外、却更有价值的猎物时,骤然升腾起的强烈兴味。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合拢了手中的象牙扇。扇骨相碰,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呵……一声低沉的轻笑从他喉间逸出,带着一种奇异的、被戳穿后的坦荡和……愉悦
苏老板,他再次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沉了几分,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在苏锦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好眼力。
他微微颔首,姿态依旧优雅从容,仿佛刚才被当众揭穿秘密的不是他本人。谢某……受教了。
说罢,竟不再多言,转身便走。玄青色的袍角在门口的光线里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身影很快消失在朱雀大街熙攘的人流之中。
铺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无数道落在苏锦身上、充满了敬畏与惊惧的目光。
苏锦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她重新拿起笔,蘸了墨,目光落回摊开的账簿上,仿佛刚才那场短兵相接的交锋,不过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张老板,她头也不抬,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契约按方才说的,签这里。
张老板一个激灵,如梦初醒,慌忙应道:啊是!是!签这里!苏老板!
算盘的珠玉声再次响起,清脆、规律,如同她此刻的心跳,冷静而强大。
自那日锦绣阁短兵相接的眼线风波后,谢小侯爷便如同滴水入海,再未在苏锦面前露过面。然而,一种无形的张力却在两人之间悄然弥漫。
苏锦并未掉以轻心。谢珩那样的人物,绝不可能因为一次小小的挫败就偃旗息鼓。他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猛兽,暂时收起了爪牙,但那双幽深莫测的眼睛,必然在看不见的地方,更紧密地注视着锦绣阁和她苏锦的一举一动。
果然,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开始汹涌。
先是几家原本与锦绣阁合作稳定的生丝供应商,突然以各种理由拖延交货,甚至暗示要提价。接着,苏锦暗中掌控的、从泉州港运往江南的一条重要香料航线,屡屡遭遇官船例行盘查,耽搁时日,损耗陡增。最后,连她设在金陵、刚刚打出名气的成衣铺子霓裳居,也莫名其妙被人告发用料以次充好,惹上了不大不小的官司。
桩桩件件,看似巧合,看似商业对手的正常倾轧。但出手的时机、针对的环节、背后隐约可见的推动力……都精准地指向同一个源头。对方的手段很高明,没有留下任何直接指向谢珩的痕迹,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慢慢收紧束缚苏锦商业版图的绳索。
苏锦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着各地铺子送来的急报。烛火跳跃,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和更深的警惕。谢珩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江南的水很深,他若真要出手,她这艘看似乘风破浪的新船,随时可能倾覆。
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苏锦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几日后,一封措辞恭谨、不卑不亢的拜帖,被送到了谢珩在临安城暂居的别院——栖云苑。
帖中只寥寥数语:闻侯爷雅好江南风物,锦绣阁偶得前朝古画一幅,笔意超绝,不敢私藏,特邀侯爷移步品鉴。落款是端端正正的苏锦二字。
接到拜帖时,谢珩正斜倚在临水轩窗边的软榻上,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侍从恭敬地呈上帖子。他扫了一眼,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随即,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前朝古画他低语,指间的棋子轻轻落在檀香木棋盘上,发出清脆一响,呵……她倒是个妙人。
他并未立刻回复,只是那双深潭般的凤眸里,兴味更浓了。
约定的日子很快到来。
品画的地点,并未设在锦绣阁,而是选在了城外西子湖畔一处清幽雅致的私人园林——听雨轩。此地是苏锦前些时日暗中盘下,作为招待特殊客商和商议机密之所,少有人知。
轩外细雨如酥,敲打着青翠的芭蕉叶,沙沙作响。轩内燃着清雅的苏合香,紫檀木案几上,果然摊开了一幅古画。画的是烟雨迷蒙的江南山水,笔触苍劲古拙,意境空远,确非凡品。
苏锦今日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素缎襦裙,外罩同色薄纱半臂,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青玉簪,通身素净,却更衬得人清雅如出水新荷。她亲自煮水,动作行云流水,姿态从容。
谢珩如约而至。依旧是一身看似低调的玄青色锦袍,腰悬麒麟佩,手中却并未再拿那柄象牙扇。他踏入听雨轩,目光先是被案上的古画吸引,驻足欣赏片刻,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赞叹:笔力雄浑,意境苍茫,确是大家手笔。苏老板好眼光。
侯爷过奖。苏锦抬手斟茶,碧绿的茶汤注入天青色的薄胎瓷盏,氤氲起淡淡的雾气,不过是机缘巧合所得,想着侯爷应是懂画之人,不敢独享。
谢珩在案几对面坐下,接过茶盏,指尖不经意地拂过苏锦递茶时微凉的指尖。他抬眸,目光透过袅袅茶烟,落在她沉静的脸上,笑意温润:苏老板邀谢某来,怕不只是品画这么简单吧
他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一丝了然和纵容,仿佛在等待一场有趣的表演。
苏锦放下茶壶,抬眼迎上他的目光。轩外雨声潺潺,轩内茶香袅袅,气氛看似宁静和谐,实则暗藏机锋。
侯爷明察秋毫。她坦然承认,语气平静无波,前些日子,锦绣阁及名下几处产业,颇有些不顺遂。生丝断供,香料滞留,霓裳居惹上官非……她顿了顿,直视着谢珩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民女愚钝,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在这江南地界,能有如此翻云覆雨手笔,又能让苏锦束手无策的……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谢珩耳中:除了侯爷您,民女实在想不出第二人。
谢珩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低笑出声。笑声清朗,在静谧的轩内荡开,却听不出丝毫被指认的尴尬,反而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愉悦:苏老板果然快人快语。只是……他呷了一口茶,放下杯盏,身体也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气息仿佛可闻,苏老板既知是谢某所为,今日邀我前来,是兴师问罪还是……另有所图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苏锦平静的表象,直抵她内心真正的意图。
苏锦并未退缩。她甚至迎着谢珩的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锋芒毕现的弧度。那笑容不再是无害的清雅,而是属于商海猎食者的精明与野心。
兴师问罪她轻轻摇头,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民女不敢。侯爷的手段,苏锦领教了,也……佩服。
哦谢珩眉梢微挑,显然对这个回答颇感意外。
民女今日斗胆相邀,是想问侯爷一句,苏锦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无比,如同出鞘的寒刃,直刺谢珩眼底,您费尽心机,打压锦绣阁,是想彻底碾死我这只蚂蚁,以绝后患她顿了顿,身体前倾的幅度更大,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还是说……侯爷您,其实更想看看,这只蚂蚁,在被逼到墙角时,能爆发出多大的力量,又能……为您带来多大的价值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气声送出,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谢珩心头!
价值
谢珩脸上的闲适笑意彻底凝固。他凤眸骤然眯起,幽深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在苏锦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震动!
他预想过苏锦的种种反应:愤怒、隐忍、求饶、或是拿出什么新的把柄反制……却唯独没料到,她竟如此精准、如此大胆地,直接点破了他内心深处那点连自己都尚未完全理清的、隐秘的试探与期待!
她看透了他的游戏规则,甚至看透了他游戏背后的意图!这只蚂蚁,不仅没有被碾死的恐惧,反而在冷静地评估着自己的分量,并以此为筹码,要与他这头猛虎……谈一场平等的交易!
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过谢珩的脊背。他看着眼前这个素衣淡容、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女子,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遇到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有点小聪明和运气的商户女。
她是同类。是同样在深渊边缘行走、同样渴望攫取力量的……猎手。
谢珩没有立刻回答。轩内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两人无声对视间,那几乎要摩擦出火花的、紧绷而危险的张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很久。
谢珩缓缓地、缓缓地靠回椅背,脸上重新漾开那抹熟悉的、从容不迫的笑意。只是这一次,那笑意深处,少了玩味,多了几分真正的郑重和……棋逢对手的兴奋。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案几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却牢牢锁着苏锦,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苏老板此言,倒让谢某……醍醐灌顶。
价值……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唇角的弧度加深,带着一种猎人发现珍兽的志在必得,那苏老板不妨说说,你能为谢某……带来何种‘价值’或者说,你想要的‘合作’,又是什么
谈判的序幕,在烟雨朦胧的西子湖畔,由苏锦悍然撕开。猎人与猎物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