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婚当日,未婚夫当众摔碎定亲玉佩。
沈云舒,你沈家已败落五年,如何配得上我状元郎
满堂宾客哄笑,看我如看丧家之犬。
无人知晓,城中新贵粮行东家是我,掌控水运的船帮之主是我,连他视若珍宝的青楼花魁也是我的眼线。
我捡起碎玉轻笑:这婚,我早就不想结了。
次日,他跪在府前求我回心转意。
我抚过金算盘:公子怕是求错了人。
当他撕开我书房暗格,满墙仇家名单赫然在目。
你到底是谁
我执笔蘸墨,圈住他父亲名讳:要你血债血偿的人。
碎裂声,尖锐得像是琉璃盏从百尺高塔跌落,狠狠砸在喜堂铺地的猩红毡毯上,也砸碎了满堂刻意堆砌的、摇摇欲坠的喜气。那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佩,曾经承载着两姓盟誓的信物,此刻在无数双错愕的眼睛注视下,四分五裂,迸溅开的细小玉屑在透过高窗的阳光里,闪烁着冰冷又刺目的光。
沈云舒!
我的名字被掷了出来,裹挟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厌弃,砸在这片骤然死寂的空气里。我的新郎,今日该与我共拜天地的状元郎林文柏,一身刺目的状元红袍,映得他此刻的脸孔格外倨傲冰冷。他抬着下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寸寸刮过我被沉重凤冠压低的颈项,最终钉在我覆着红盖头的脸上,声音穿透满堂的寂静,清晰得残忍:
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沈家,败落五年有余,门庭早已倾颓如废墟,昔日风光荡然无存!你拿什么与我相配一个顶着空壳姓氏、靠着旧日婚约死缠烂打的破落户之女,也妄想攀附我林文栋的新贵门楣简直痴人说梦!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精准地烙在早已结痂的旧疤上。空气凝固了,随即又被一种压抑不住的骚动打破。我能清晰地听到四面八方涌来的窃窃私语,汇成嗡嗡的潮水,拍打着我的耳膜。那些目光——好奇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鄙夷不屑的——隔着厚重的盖头,依旧像无数细密的针,密密匝匝地刺透红绸,扎在我的皮肤上。我知道,在他们眼中,我沈云舒,此刻就是一只被打落尘埃、连哀鸣都显得多余的可悲丧家之犬。
啧啧,林家公子…哦不,状元郎,可真是一点情面不留啊…
沈家哪个沈家哦…五年前抄家那个啧,这沈小姐也是可怜,巴巴儿贴上来,何苦来哉
状元郎说得在理啊,破落户的女儿,还想当状元夫人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
看看她,一声不吭的,怕是臊得恨不能钻地缝里去吧哈哈哈…
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与快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脚踝,丝丝缕缕地向上攀爬。喜乐不知何时早已停了,吹唢呐的乐师张着嘴,一脸无措地僵在那里。司仪脸色煞白,抖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满堂大红的绸花、摇曳的喜烛,此刻都成了最辛辣的讽刺。
林文柏似乎很满意他制造出的效果,那轻蔑的视线在我身上又停留了一瞬,像确认一件即将丢弃的垃圾,然后猛地一甩袖袍,转身就要大步离去。那鲜红的状元袍角,带起一阵风,卷起几片零落的玉屑。
就在他即将迈过那道高高的朱漆门槛,身影融入外面刺眼天光的一刹那。
我动了。
没有预想中的哭喊,没有撕心裂肺的质问,甚至没有一丝颤抖。我只是平静地,极其缓慢地,向前迈了一小步。沉重的凤冠流苏轻晃,发出细碎的金玉碰撞声,在这死寂里显得异常清晰。我微微屈膝,不是行礼,而是俯身,伸出了手。
那只手,在满堂惊疑不定的注视下,探向满地狼藉中,那块最大的、裂痕狰狞的玉佩残片。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玉石边缘,没有丝毫迟疑,稳稳地将其拾起。
红盖头厚重,遮天蔽日,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也藏住了我此刻唇边悄然勾起的那一丝弧度。冰冷,嘲讽,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的了然。
呵…
一声极轻、极淡,却又奇异地穿透了所有嘈杂的低笑,从我口中逸出。那笑声里没有半分委屈悲戚,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尘埃落定般的轻松。
这婚,我捏着那块尖锐的碎玉,指尖感受着它冰冷的棱角,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喜堂,我沈云舒,早就不想结了。
话音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更深的死寂。所有议论声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那红盖头下传出的平静话语,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刚刚还在燃烧的鄙夷火焰,只剩下冰冷的错愕和一丝丝难以言喻的诡异感。
林文柏猛地顿住脚步,背影僵硬地停在门槛边,似乎被我这出乎意料的反应钉在了原地。他没有回头,但那紧绷的肩线,泄露了他此刻的惊疑。
我没有再理会身后那片凝固的、充满各种复杂揣测的沉默空气。捏紧了手中的碎玉,那尖锐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让我更加清醒。我挺直了脊背,顶着那顶沉重的、象征着屈辱的凤冠,一步一步,异常平稳地,从这满堂虚假猩红和真实恶意的包围中,走了出去。身后,是无数道惊疑不定、试图穿透红绸的目光,像芒刺在背,却再也无法让我有半分动摇。
身后那扇象征着繁华与屈辱的朱漆大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拢,将满堂的喧嚣、鄙夷和惊疑彻底隔绝。门轴摩擦的嘎吱声,像是一声悠长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叹息。
摘下沉甸甸、勒得额角生疼的凤冠,随手丢在街角乞丐用来乞讨的破碗里。那点金玉在粗陶碗底磕碰出清脆的声响,引得蜷缩在墙角的乞丐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难以置信的光。我扯下身上繁复累赘的嫁衣,露出里面一身利落的青布衣裙,将那刺目的红随手抛在巷口堆积的杂物上。
褪去所有束缚,仿佛也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枷锁。天光重新落在我脸上,带着早春微凉的空气。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清冽,直抵肺腑,将方才喜堂里令人窒息的熏香和恶意彻底驱散。
脚步轻快起来,不再是新嫁娘故作端庄的莲步,而是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于雀跃的敏捷。穿过几条熟悉又陌生的街巷,避开熙攘的人群,最终停在城西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前。黑漆木门,毫不起眼,连门环都只是寻常的黄铜。
我抬手,指节在门板上叩击。三长,两短,再一长。
门内传来机械转动的轻微咔哒声,厚重的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一个面容精悍、穿着灰布短打的汉子探出头来,眼神锐利如鹰隼,看清是我,紧绷的面容瞬间松弛,恭敬地侧身让开:东家。
踏入小院,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谷物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沉稳的、属于金钱与权力的特殊味道。院子不大,却收拾得极其干净利落,几间厢房的门都紧闭着,只有正对着院门的那间敞开着。
刚迈进正屋门槛,一道裹挟着风声的劲力便迎面而来。我脚步未停,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只是极其自然地侧身、抬手,五指如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袭来的手腕,顺势一带一卸。
哎哟!
一声娇呼响起。一个穿着水红色轻纱薄裙、梳着惊鸿髻的绝色女子踉跄着扑入我怀里,粉拳不依不饶地捶在我肩上,声音又娇又嗔:好你个没良心的!今儿个可是你大喜的日子,怎么舍得抛下那状元郎,跑到我这小庙里来了莫不是那林状元…中看不中用
她眼波流转,媚态横生,正是如今城中风头最劲的醉月楼花魁——锦瑟。
我松开扣着她腕子的手,顺手在她滑腻的脸颊上捏了一把,引得她又是一阵不依的娇嗔。目光却越过她,落向屋内。
窗边的紫檀木书案后,一个穿着深蓝色锦缎直裰、蓄着短须的中年文士正伏案疾书,算盘珠子在他指尖跳跃,发出清脆又规律的噼啪声,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他头也没抬,沉稳的声音便已响起:东家,江南新到的三万石早稻米,已按您之前的吩咐,三日前便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钱,全部放给了城西的‘和记’粮铺。眼下市面上,除了我们几家,余粮已然不多。
这是丰裕行明面上的大掌柜,方敬之。
另一侧靠墙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身形异常魁梧的汉子,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劲装,裤腿扎进厚底牛皮靴里,露出虬结的肌肉线条。他正用一块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厚背砍刀,刀刃雪亮,映着他眉骨上一道狰狞的旧疤。听到动静,他抬起眼皮,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我,带着一股江湖人特有的剽悍戾气,只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这是掌控着京畿三河六码头水运的船帮实际掌舵人,道上人称疤爷的赵七。
行了锦瑟,我推开腻在我身上的美人,走到书案前,拿起案上温着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林文柏那点斤两,还不配让我惦记。
锦瑟立刻收了那副烟视媚行的姿态,腰肢款摆地走到我身侧,压低声音,语气已变得清晰冷静:主子料事如神。林文柏前脚摔了玉佩,后脚便直奔吏部王侍郎的府邸去了,在书房密谈了足有一个时辰。他前脚刚走,王侍郎府上的管家后脚就悄悄去了城南的‘宝通’钱庄。
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洞悉一切的精明,看来,咱们这位状元郎,是急着用新攀上的高枝,来巩固他那‘新贵’的地位呢。他那点家底,怕是不够填王侍郎那贪得无厌的胃口。
我抿了一口温热的茶,目光落在方敬之摊开的账册上,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如同跳动的兵符:方掌柜,城东那几家专供官仓的大米行,最近动静如何
方敬之终于停下拨弄算盘的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眼中精光一闪:回东家,按您的部署,我们暗中吸纳的散户粮源已占七成。那几家米行仗着有官仓的采买单子,囤货居奇,哄抬米价,已引得民怨不小。只需再等半月,青黄不接最是难熬之时,我们手中这七成粮源骤然放出,价格压至谷底…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足以让他们赔得倾家荡产,官仓那边,怕也要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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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茶杯温润的杯沿,目光转向擦拭着砍刀的赵七:七爷,漕运那边
赵七停下擦拭的动作,将砍刀哐当一声搁在身旁的小几上,声音粗嘎,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放心。运河上,除了挂着咱黑木令的船,其他商船,尤其是给那几家米行运粮的,最近风浪大,‘意外’总难免。码头装卸,也‘忙’得很。
他眉骨上的刀疤随着说话微微抽动,透着股森然的煞气,保证一粒他们想要的米,都别想顺顺当当进京。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只有算盘珠子偶尔被风拨动的细微声响。锦瑟、方敬之、赵七,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放下茶杯,瓷底与紫檀桌面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好。
一个字,平静无波,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无形的涟漪。
我的指尖落在方敬之摊开的账册上,点着其中几行数字:方掌柜,那几家米行背后倚仗的,无非是户部那几个蛀虫和王侍郎这条线。米价暴跌之时,他们必然要挪用户部库银来填亏空,甚至不惜借贷。查清楚他们借贷的源头,尤其是和王侍郎有勾连的钱庄。
是。方敬之沉声应道,手指已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起来,仿佛在推演着无形的战局。
锦瑟,我的目光转向她,醉月楼那边,王侍郎是常客。他最近似乎对收集前朝古玉颇为着迷我记得库房里,正好有一块前朝废帝流落民间的‘苍龙含珠’佩
锦瑟眼中精芒一闪,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妩媚的笑:主子放心。王侍郎的‘雅好’,妾身自然要‘投其所好’。保管让他‘爱不释手’,该说的话,一句也少不了。
最后,我的视线落在赵七身上,那目光沉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七爷,风浪可以再大些。王侍郎府上每年从江南采买的丝绸、药材,还有他那些门生故吏孝敬的土仪,走的可都是水路。我要看到他的船,一艘接一艘地沉在河道最繁忙的隘口。损失,越大越好。
赵七咧开嘴,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大手在砍刀厚实的刀背上用力一拍:明白!保管让王老儿哭都找不着调门!
布局已定,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张开,每一个节点都闪烁着冰冷的寒光。我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外面天色渐暗,暮色四合,将这座繁华又冷酷的城池渐渐吞没。远处的状元府方向,似乎隐隐有丝竹管乐之声传来,想必是林文柏在庆贺他的解脱与新贵之路的开端吧
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五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父亲被如狼似虎的官差拖走时绝望的眼神,母亲悬在房梁上随风晃动的冰冷身体,还有那场吞噬了沈家百年基业、将一切荣光碾为齑粉的滔天大火…那些被刻意深埋的记忆碎片,此刻在暮色中疯狂翻涌,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和火焰灼烧皮肉的焦糊气息,瞬间将我淹没。
恨意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猛地昂起头颅,冰冷的毒牙刺入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绞痛。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点刺痛才勉强将我从那片血与火的炼狱中拽回一丝清明。
还不够…
我对着沉沉的暮霭,无声地翕动嘴唇,眼神冷硬如冰封的深潭,林文柏,还有你背后那些人…欠沈家的债,我要你们连本带利,用血来偿!
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带着初春特有的湿润寒意,萦绕在城东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里。青石板路被夜露浸润得湿漉漉的,倒映着灰白的天光。巷子深处,一座门楣上悬着沈宅旧匾、却明显透着萧索破败之气的宅院前,一个身影突兀地跪在那里。
正是昨日还意气风发、当众休妻的状元郎,林文柏。
他身上那件象征荣耀的状元红袍早已不见,只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靛蓝色直裰,头发有些散乱,眼下带着浓重的乌青,脸色苍白憔悴,与昨日那个高高在上的形象判若两人。他背脊挺得笔直,跪在冰冷的、带着露水的石板上,姿态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固执。
巷口已经聚集了三三两两早起的人,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目光里充满了惊疑和看戏的兴味。曾经的沈家败女门前,跪着刚刚抛弃她的新科状元,这出戏码,实在太过离奇。
吱呀——
沉重的木门终于被拉开了一道缝隙。开门的是个须发皆白、背脊佝偻的老仆,浑浊的眼睛看着跪在门前的林文柏,满是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
林公子,老仆的声音沙哑干涩,您请回吧。我家小姐…不见客。
林文柏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急切地向前膝行一步:福伯!求您再通传一声!昨日…昨日是我混账!是我猪油蒙了心,被功名利禄冲昏了头!我对不起云舒!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悔恨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在清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我知道我错了!求云舒给我一个机会!只要她肯原谅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可以辞官!我可以带她离开京城!求她见我一面!
他一边说着,一边竟真的对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咚咚咚地磕起头来。额角很快在坚硬的青石板上碰出了红痕。
老仆福伯看着他这副狼狈不堪、全然不顾体面的模样,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鄙夷,有怜悯,最终都化为更深的漠然。他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林公子,不必如此。小姐说了,旧事已了,各不相干。您这般,只会徒惹人笑,也扰了小姐清净。请回吧。
说着,便要关门。
福伯!等等!林文柏猛地伸出手,死死扒住门板,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声音带着哭腔,求求您!告诉云舒,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沈家的事…我…我当年也是身不由己!我爹他…他逼我的!我后来也后悔了!求她看在我们…看在我们自幼相识的情分上…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新科状元的风采。
情分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如同碎冰击玉,蓦地从门内传来,打断了他凄惶的哀告。
那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让巷口所有的议论声都消失了。空气仿佛被冻结。
门被彻底拉开。
我站在门槛内,没有穿昨日那身繁复的嫁衣,也没有戴任何钗环。一身素净的月白色细棉布衣裙,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松松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颈项。脸上脂粉未施,眉眼间带着一丝明显的倦意,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苍白,仿佛大病初愈,又像是被昨日的打击彻底抽干了精气神。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孱弱不堪的身影,那双眼睛——平静,幽深,如同古井无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就那么淡淡地看着跪在石阶下、形容狼狈的林文柏。
林文柏听到声音,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对上我的视线。他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云舒!云舒你肯见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
林公子,我平静地打断他,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你口口声声说后悔,说知道错了。那沈家败落之时,是谁第一个落井下石,当众撕毁婚书是谁在公堂之上,指证我父亲‘贪墨’又是谁,眼睁睁看着我父母双亡,却连一副薄棺都不肯施舍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刀子,清晰地剖开血淋淋的过往。
林文柏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血色褪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要辩解,却在我那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目光注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巷口围观的人群中,传来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声。
我微微垂下眼睫,似乎不愿再看那张令人生厌的脸,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身前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此刻却微微蜷缩着,透出一种强自忍耐的脆弱。
你说情分
我复又抬眼,唇边竟浮起一丝极淡、极凉薄的笑意,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五年前,你林家与我沈家割席断交,逼死我父母之时,可曾念过半分‘情分’昨日喜堂之上,你当众羞辱,摔碎信物,可曾念过半分‘情分’
我轻轻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彻底的、近乎悲悯的疏离,林公子,你我之间,早已恩断义绝,连陌路人都算不上。你今日在此跪求,所求为何是求我沈云舒回心转意还是求你自己一个心安
林文柏被我这一连串平静却字字诛心的诘问逼得哑口无言,脸色由白转青,额头上的冷汗混着刚刚磕出的血迹,蜿蜒而下,狼狈不堪。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离水的鱼。
回去吧。
我收回目光,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倦怠,莫要再来了。我沈家虽败,却也容不得他人如此作贱。你我,各走各路,永不相干。
说罢,不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要进门。
云舒!等等!
林文柏猛地嘶喊出声,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因为急切而尖利刺耳,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沈家的事我有错!可…可你一个孤女,在这京城举目无亲,如何立足你以后怎么办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膝盖却因为久跪而麻木,趔趄了一下,又狼狈地跪倒在地,仰着头,眼中竟真的流下泪来,混合着汗水和血污,我…我是真心悔过!让我补偿你!让我照顾你!给我一个机会!求你了!我知道你心里苦,你打我骂我都行!别这样…别这样拒人千里之外…
这番情真意切、涕泪横流的表白,若是放在昨日之前,或许还能骗得几分同情。可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他昨日刚做出那等绝情之事后,只显得无比虚伪和滑稽。
巷口的人群里,鄙夷的议论声再也压不住了。
呸!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嘛去了
装什么情深义重!还不是看人家沈小姐硬气,怕以后名声坏了没人肯嫁他吧
就是!昨日那嘴脸,啧啧,现在跪在这里哭,真叫人恶心!
沈小姐说得对!这种负心薄幸、落井下石的小人,就该让他跪死在这里!
那些议论如同细密的针,刺得林文柏浑身僵硬,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死死盯着我即将消失在门后的背影,眼中那点虚假的悔意和哀求瞬间被一种被彻底羞辱后的怨毒取代,像是淬了毒的针,阴冷地扎了过来。
沈云舒!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羞愤而扭曲,你别不识好歹!我林文柏跪你,是念在旧情!是可怜你一个孤女无依无靠!你以为你是什么一个破落户的弃妇!离了我,你以为这偌大的京城,还有谁肯要你还有谁肯给你一口饭吃你早晚会哭着回来求我!到时候,可别怪我…
林公子。
我的脚步在门槛内顿住,没有回头。只是那清冷的声音,再次清晰地传了出来,打断了林文柏那充满恶毒诅咒的叫嚣。
你的‘好心’,我承受不起。
巷子里死寂一片,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半开的门内,那个看似柔弱却挺直如竹的背影上。
我缓缓地,侧过半边脸。晨光勾勒出她清瘦而坚毅的侧脸线条,那苍白的唇微微开启,吐出的话语,平静无波,却像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千层浪:
至于我如何立足,如何过活…
一丝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掠过她的唇角,林公子与其在此徒费口舌,不如去问问‘丰裕行’的方掌柜,‘三河漕帮’的赵七爷,或者…‘醉月楼’的锦瑟姑娘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巷口那些看热闹的百姓,脸上的鄙夷、嘲讽、同情瞬间凝固,继而转为一片茫然和呆滞。丰裕行那个短短两年就几乎垄断了京城粮市、连官仓都要礼让三分的神秘粮商三河漕帮那个掌控着京畿命脉水运、连官府都忌惮三分的船帮龙头醉月楼的锦瑟那个艳冠京城、引得无数达官贵人一掷千金的头牌花魁
这些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京城某个层面不可忽视的力量与财富,每一个都如同云端之上的存在,与眼前这个刚刚被当众休弃、看似一无所有的破落户孤女沈云舒…怎么可能扯上半点关系
荒谬!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的疯话!
所有人的大脑都似乎被这过于离奇的信息冲击得停止了转动,只剩下呆滞的目光在跪地的状元郎和门内那个单薄的背影之间来回逡巡。
而跪在地上的林文柏,反应最为剧烈。
在听到丰裕行三个字时,他脸上的怨毒和羞愤猛地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当三河漕帮赵七爷的名字响起,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而最后醉月楼锦瑟姑娘几个字落下,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天灵盖上!
锦瑟!
他失声惊叫出来,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充满了被欺骗的狂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是她!那个贱人!是她告诉你的!不…不可能!
他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一个可怕的噩梦,她怎么会…她怎么会认识你!你骗我!沈云舒!你在骗我!
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指着门内的我,手指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剧烈颤抖:你…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锦瑟…锦瑟她…
我缓缓转过身,终于完全面向他。那张苍白清瘦的脸上,倦意依旧,可那双眼睛——方才还如同古井般沉寂无波的眼睛,此刻却像是冰封的湖面骤然碎裂,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幽暗寒潭。那里面没有一丝被戳穿的慌乱,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以及一丝…终于撕下伪装后,毫不掩饰的嘲弄。
我是谁
我轻轻重复着他的问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他失控的叫嚷,清晰地传遍了整条死寂的巷子,林公子昨日休妻之时,不是已经认得很清楚了吗我是沈家孤女,沈云舒。
我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棱,刺穿他所有的惊惶,一个…需要林状元可怜施舍、给口饭吃的破落户弃妇而已。
你…
林文柏被我那平静到诡异的目光看得遍体生寒,所有质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我不再看他,目光投向巷口那些呆若木鸡的看客,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各位街坊邻里,今日之事,劳烦做个见证。沈云舒与林文柏,自此恩断义绝,再无瓜葛。若林公子日后再来纠缠…
我的视线淡淡扫过林文柏那张惨无人色的脸,便是我沈云舒,不识好歹了。
说完,不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我后退一步,伸手。
砰!
沉重的木门,在无数道呆滞、惊愕、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在林文柏失魂落魄、如同见了鬼般的表情前,被重重关上。
那一声闷响,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也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状元郎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瘫软身影。
门内,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脸上所有的脆弱、倦怠、苍白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挺直的脊背像一把出鞘的利剑,眼神锐利如鹰隼,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荏弱模样唇边那抹冰冷的弧度,带着嗜血的锋芒。
林文柏,好戏才刚刚开场。你,和你身后那些魑魅魍魉,欠沈家的血债,我会一笔一笔,亲自来收!
夜色如墨,沉沉地覆盖着这座白日里喧嚣的城池。城西那座看似寻常的院落深处,一间书房却亮着烛火。窗户紧闭,厚重的帘幕低垂,将里面的一切与外界彻底隔绝。
烛光昏黄,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巨大的暗影。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墨香、旧纸张特有的微尘气息,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极其淡雅却令人心神不宁的冷香。
林文柏如同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书房里焦躁地来回踱步。白日里沈云舒那平静却字字诛心的话语,还有最后那惊世骇俗的点名,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疯狂盘旋,搅得他心神俱裂。
丰裕行…赵七爷…锦瑟…
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些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咀嚼着带血的玻璃碴。尤其是锦瑟二字,更是让他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怨毒和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羞愤。那个贱人!竟然是她!她竟然是沈云舒的人!
他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扫视着这间书房。陈设简单得近乎清寒: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和一摞账册;几排靠墙的书架,塞满了各种泛黄的典籍;一张待客的矮几,两把椅子。再无他物。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和那些人扯上关系
林文柏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试图找出沈云舒虚张声势的证据,一定是她在诈我!一定是她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故意说出来唬我的!一个破落户的孤女,怎么可能…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案背后那面墙壁。墙壁粉刷得雪白,空无一物,只在墙角靠着一个半人高的、样式古朴的紫檀木书架,书架侧面紧贴着墙壁。
等等!
林文柏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那书架与墙壁的接缝处。那里的白墙…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近乎难以察觉的缝隙像是…一道暗门的边缘而且,书架的位置,似乎微微向外凸出了一点与他记忆中上次来时的位置…不太一样!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他猛地扑了过去,双手抓住那沉重的紫檀木书架,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拉扯!书架沉重异常,纹丝不动。他喘着粗气,目光在书架侧面飞快地逡巡,手指在冰冷的木头上急切地摸索着。
突然,他的指尖在书架侧面一个不起眼的雕花回纹凹陷处,触碰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木头纹理融为一体的凸起!他心脏狂跳,用尽力气猛地向下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紧接着,一阵沉闷的摩擦声从墙壁内部传来。那面看似严丝合缝的白墙,就在书架原本紧贴的位置,竟然无声地向内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陈旧纸张和某种冰冷尘埃的气息,从缝隙中扑面涌出!
林文柏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毫不犹豫,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猛地侧身挤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
眼前是一个狭小的、仅容转身的暗室。没有窗户,只有墙壁上镶嵌着的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冷惨白的光芒,将这方寸之地照得如同鬼蜮。
而正对着暗门入口的那一整面墙壁——
林文柏的呼吸,在踏入暗室的瞬间,彻底停滞了。
他的眼睛猛地瞪大到极致,眼球因为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而剧烈地凸出,血丝密布,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被瞬间抽干,又猛地倒灌回心脏,带来一阵灭顶的窒息和冰冷!
那面墙!
那面被幽冷珠光照亮的墙壁上,没有字画,没有装饰,只有一张巨大无比的、几乎覆盖了整个墙面的纸!
纸上,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书写着无数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用浓墨写成,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恨意!名字后面,有的用朱笔划了猩红的叉,触目惊心;有的则打着冰冷的钩,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终结;更多的名字后面,则是空白,如同悬而未决的利刃,散发着森然的寒意。
林文柏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死死吸住,不受控制地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上疯狂扫视!那些名字…那些名字!
户部侍郎王崇山…工部主事李兆年…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孙德海…京畿卫指挥佥事郑彪…还有更多他熟悉或不熟悉、但都曾在某个时刻、以某种方式参与过五年前那场针对沈家的构陷、抄没、瓜分的官员、胥吏、豪商…甚至…甚至几个已经因意外或暴病而亡故的名字后面,也赫然打着猩红的叉!
这哪里是一面墙
这分明是一张用仇恨编织的、浸透了血泪的复仇榜!一张宣告着死亡和清算的判决书!
而他的目光,最终,如同被冻僵的毒蛇,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那张名单最上方、最中央的位置!
那里,用比其他名字更大、更浓、更显狰狞的墨迹,书写着三个字!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带着滔天的怨毒,要破纸而出!
林——远——峰!
那是他父亲的名字!
就在他父亲名字的正下方,一个同样刺目的名字紧紧跟随——林文柏!
他的名字后面,没有叉,没有钩,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
嗬…嗬嗬…
林文柏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声响,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打颤,咯咯作响。极度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四肢百骸都被冻僵,连骨髓都在尖叫!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
谁!
一个冰冷彻骨、毫无情绪起伏的女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冰,毫无预兆地在他身后响起!
林文柏如同被毒蝎蛰到,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转过身。
暗室的入口处,不知何时已无声地滑开。我静静地站在那里。
依旧是那身素净的月白衣裙,在夜明珠幽冷惨白的光线下,却如同披着一层寒霜。长发未束,散落在肩头,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也愈发…不像活人。我的手里,随意地拈着一支蘸饱了浓墨的紫毫笔。
我的目光,平静地、甚至是带着一丝玩味的,扫过瘫软在地、抖如落叶的林文柏,最终落在他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误入陷阱、垂死挣扎的蝼蚁。
林公子,
我开口,声音清泠泠的,像冰锥敲击着琉璃盏,在这死寂的暗室里异常清晰,深夜擅闯女子闺阁密室,可不是君子所为。
我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冰冷和嘲弄,看来,昨日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你…你…
林文柏仰着头,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死死地盯着我,喉咙里咯咯作响,半天才挤出一句破碎的、充满了无边惊骇和绝望的嘶吼:沈…沈云舒!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我轻轻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品味着什么有趣的问题。缓步向前,月白的裙裾无声地拂过冰冷的地面,如同索命的幽魂。
我走到那面巨大的名单墙前,在那密密麻麻、令人窒息的名字前站定。手中的紫毫笔尖,饱蘸着浓黑如夜的墨汁,悬停在半空。
我的目光,平静地、一寸寸地扫过那一个个名字,最终,如同精准的箭矢,稳稳地定格在名单最顶端,那三个最大、最刺目的字上——林远峰!
笔尖,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宣告般的姿态,轻轻落下。
浓黑的墨迹,如同淋漓的鲜血,缓慢而坚定地,将林远峰三个字,圈在了其中。
做完这一切,我才缓缓侧过身,幽冷的目光重新落回瘫在地上、如同烂泥般的林文柏身上。那目光,穿透了他所有的惊惧和绝望,直抵灵魂深处。
唇边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

我微微歪了歪头,声音如同来自九幽黄泉的风,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一丝…终于释放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
是要你林家…血债血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