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竹马未婚夫赴京赶考三年未归。
我背着包袱寻到京城,却看见他跪在九公主裙边为她簪花。
初初你听我解释……他抓住我的衣袖。
我当众撕碎婚书:脏男人配狗,天长地久。
转头就撩上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后来宫宴上,九公主的簪子摔碎在地。
她的驸马傅斯年红着眼跪在我脚边:
求你回到我身边……
我倚在摄政王怀里轻笑:殿下,他挡着我们孩子听曲了。
谢景宴的刀鞘抵住傅斯年咽喉:
没听见王妃嫌你吵。
…………
三年。
傅斯年离开我们那个江南小镇,说要赴京博个前程回来风风光光娶我的时候。
信誓旦旦,说最多一年。
一年复一年,音讯全无。石沉大海。
镇子上的人看我的眼神从同情渐渐变成了怜悯,最后成了嚼舌根时的窃窃私语。
云家那丫头,怕不是被傅家小子扔下了吧
京城啊,花花世界,指不定攀上哪家高枝了……
我爹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浑浊的眼死死盯着门外那条通往官道的土路。
直到咽气也没闭上。
他盼着他的准女婿衣锦还乡,给他唯一的女儿挣个诰命。
傅斯年这三个字,从心尖上的朱砂痣,熬成了喉咙里一根不上不下的刺。
不能再等了。
于是我收拾包袱,连夜踏上了去往京城的路。
京城是真大,真热闹。
我捏着那点可怜的盘缠,每日早出晚归,像个没头苍蝇似的打听。
直到那天,我在一间茶馆外避雨。
听见两个穿着体面长随模样的人靠在廊下闲聊。
听说了吗九公主府上那位新得脸的傅先生,啧啧,真是一步登天。
可不是嘛!一个寒门举子,硬是凭着一张好脸皮和一手好字,入了九公主的眼!听说公主赏了他一块价值连城的端砚!
什么先生,我看是面首还差不多!哈哈……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那位现在可是公主心尖上的人,连驸马都尉的位置都……
后面的话被雨声盖过,但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傅斯年九公主心尖上的人
我手脚瞬间冰凉,血液却直冲头顶。
原来不是杳无音讯,是飞黄腾达,乐不思蜀!
我冷笑,行啊,傅斯年,攀上高枝了
公主心尖上的人
我倒要亲眼看看,你这根高枝,攀得有多稳当!
九公主谢明华爱热闹,尤其爱办赏花宴,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
她的帖子千金难求,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我一个外乡来的孤女,想进公主府难如登天。
我盯上了公主府负责采买花木的一个管事嬷嬷。
几味精心调配、助眠安神的香囊,外加我身上最后一块成色不错的玉佩,终于撬开了那道朱红的大门侧边角门的一条缝。
我换上粗使丫鬟那身灰扑扑的布裙,低着头。
混在一群同样灰头土脸的仆役里,被领进了公主府的后园。
一踏进去,仿佛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端着沉重的酒壶,穿梭在众人之间。
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在人群中急切地、无声地搜寻着。
心,跳得又快又沉,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期待和恐惧。
终于,我的视线猛地钉在了园子中央,那株开得最盛的西府海棠树下。
一群人簇拥着一位盛装华服的少女。
这便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九公主,谢明华。
而此刻,半跪在她裙边的那个身影……
傅斯年。
是他。
三年时光,褪去了他身上的那点青涩书卷气。
一袭月白云纹锦袍,倒是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
他微微仰着头,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
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插入九公主乌黑浓密的发髻之中。
他曾用这双手,笨拙地为我挽过发。
也曾在我爹娘灵前,紧紧握住我冰冷的手说
初初,以后有我。
而现在,这双手,正无比熟稔地为另一个女子簪花。
他仰望着九公主,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能溺死人,姿态是全然的下位者,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讨好。
九公主娇笑着,伸出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
轻轻拂过他簪好的发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狎昵。
还是斯年你最懂本宫心意。
傅斯年顺势低下头,姿态放得更低,唇角笑意加深,温顺得像一只被主人抚摸的猫。
呕——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胃里翻江倒海。
原来,这就是他三年来杳无音讯的理由。
上赶着给人做狗去了!
傅斯年,你真是好得很!
喂!那个端酒的!愣着干什么没看见贵人案上的酒盏空了吗还不快滚过去续上!
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是公主府的一个管事姑姑。
正叉着腰,恶狠狠地瞪着我。
这一声呵斥,在相对安静的这一隅显得格外突兀。
一瞬间,周围那些谈笑风生的目光,都带着或好奇向我看来。
也包括,海棠树下那两道视线。
他循声望来,当看清我的脸时,瞳孔骤然紧缩。
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骇然的惨白。
那表情,活像白日里见了索命的厉鬼。
九公主谢明华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
她没说话,只是用那把精致的小团扇,轻轻掩住了红唇。
饶有兴味地看着,等着看一场好戏。
空气仿佛凝固了。
傅斯年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甚至带倒了旁边案几上的一只琉璃杯盏。
他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
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恐慌和无措,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端着沉重的酒壶,站在原地,平静地回视着他。
原来,彻底死心,只需要一瞬间。
初……初初……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踉跄着朝我这边迈了一步。
我没动。
九公主谢明华却轻轻嗤了一声。
哟,傅先生,这……认识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在我和傅斯年之间来回扫视。
充满了探究和恶意的趣味。
傅斯年身体猛地一颤,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
他不敢再看我,眼神慌乱地闪躲着。
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对着九公主的方向,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爆发出来,冲垮了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软弱。
够了。
去他妈的青梅竹马!去他妈的婚约承诺!
我深吸一口气。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我做出了一个让整个园子瞬间死寂的动作。
我放下手中沉重的酒壶。
咚的一声闷响,砸在光洁的青石板上。
然后,我伸手,探进怀里那个半旧的蓝布包袱。
指尖触到里面一个硬硬的、带着体温的物件。
那是我贴身珍藏了三年的东西——我和傅斯年交换的庚帖,还有那张墨迹早已干涸发黄的婚书。
粗糙的纸张被我抽了出来,在阳光下展开。
纸张已经有些发黄变脆,上面熟悉的字迹却依旧清晰:
立婚书人傅斯年、云初……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多么讽刺的字眼!
傅斯年死死盯着我手中的婚书,脸色惨白如金纸。
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眼中是巨大的惊恐和哀求。
嗤啦——
一声极其清晰、极其刺耳的裂帛声,骤然响起。
划破了满园的靡靡之音,惊飞了池边几只悠闲的白鹭。
那张承载了无数少女梦和父母遗愿的婚书,在我手中,被干净利落地撕成了两半!
动作没有半分犹豫。
碎片飘落,像枯死的蝶,跌落在沾着酒液和琉璃碎片的地上,迅速被污浊浸染。
满园死寂。
连丝竹声都停了。
九公主谢明华脸上的玩味笑容僵住了,她大概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傅斯年像是被这撕裂声抽走了所有力气。
身体晃了晃,失魂落魄地看着地上的碎片,眼神空洞绝望。
我抬起头,目光冰冷地扫过傅斯年那张惨无人色的脸。
最后落在他身边那位金尊玉贵的九公主脸上。
我扯了扯嘴角,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
脏男人配狗,天长地久。
一字一顿,淬着冰渣。
说完,我甚至懒得再看他们一眼,更没理会周围那些惊掉下巴的目光和死一般的寂静。
弯腰,捡起我的蓝布包袱,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挺直了背脊,转身就走。
身后,死寂终于被打破。
站住!九公主谢明华尖利的声音带着被冒犯的狂怒响起
给本宫拿下这个不知死活的贱婢!
初初!别走!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傅斯年带着哭腔的嘶喊也同时响起。
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疯了似的要冲过来抓我。
我充耳不闻,脚步反而加快。
解释去阎王爷那里解释吧!
几个凶神恶煞的侍卫从旁边冲过来,想要拦住我。
我攥紧了包袱,眼神发狠,准备拼着被抓也要挠花几个人的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冷、低沉,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男声,如同冰泉坠玉,不高不低地响了起来:
吵什么
这三个字,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和混乱。
那几个冲过来的侍卫,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猛地僵在原地。
脸上露出极度敬畏的神色,迅速低头躬身,大气不敢出。
九公主谢明华脸上狂怒的表情瞬间凝固,转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忌惮。
她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表情,试图挤出笑容。
傅斯年冲过来的脚步也硬生生刹住,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
整个园子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下沉。
所有的目光,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敬畏和惶恐,齐刷刷地转向了园子西侧,那座临水而建的精致凉亭。
亭子四周垂着轻薄的鲛绡纱帘,随风微微拂动,隐约可见里面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先前丝竹喧嚣,贵人们谈笑风生,竟无人注意到这僻静一隅还坐着人。
此刻,纱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异常好看的手轻轻撩开。
一个男人缓步走了出来。
他并未刻意释放威压,但仅仅是站在那里。
就仿佛抽走了周围所有的空气,让整个繁花似锦的园子都成了他的陪衬。
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谢景宴。
我的脚步也顿住了。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极其荒谬的念头在脑海里炸开。
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
谢景宴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全场。
在九公主强作镇定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掠过脸色惨白、抖如筛糠的傅斯年,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没什么温度,像打量一件物品,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皇兄……九公主谢明华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声音带着讨好。
惊扰皇兄雅兴了,不过是……不过是个不懂规矩的粗使丫头发疯,臣妹这就让人把她……
皇兄!傅斯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扑跪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的辩解。
皇兄明鉴!此女……此女是臣的旧识,因爱生恨,在此胡言乱语,污蔑臣与公主殿下清白!臣与她早已恩断义绝……
他语无伦次,急于撇清关系,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向我。
试图在摄政王面前挽回他那岌岌可危的形象和前途。
恩断义绝污蔑
我冷冷地看着他像条癞皮狗一样摇尾乞怜,只剩下冰冷的厌弃。
谢景宴似乎根本没听傅斯年在说什么。
他的视线依旧落在我身上,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我强装的镇定。
看到我内心翻腾的恨意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缓步走下凉亭的台阶,玄色的袍角拂过光洁的石阶,无声无息。
强大的气场随着他的靠近而愈发迫人,园子里落针可闻。
他走到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垂眸,目光落在我紧攥着包袱、指节发白的手上。
又缓缓上移,对上我的眼睛。
撕了婚书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清冷的质地,听不出喜怒。
我的心跳快得像要冲破喉咙。机会!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一个疯狂又大胆的念头在我脑中瞬间成型,并且迅速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我猛地抬起头,毫不避讳地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孤注一掷的勇气和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冷静。
是。我清晰地回答,声音因为紧绷而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撕了。
谢景宴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为何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他,直直射向不远处跪在地上、面无人色的傅斯年,还有他身边那位脸色难看的九公主,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
因为脏了的东西,就该扔掉。我扯出一个极其冰冷的笑,尤其,是被狗舔过的东西。
放肆!九公主谢明华气得浑身发抖,尖声怒斥。
傅斯年更是如遭雷击,面如死灰。
谢景宴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兴味
所以他淡淡地问,仿佛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殿下您这里,还缺个王妃吗
死寂。
比刚才撕婚书时更可怕的死寂。
仿佛时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暂停键。空气凝滞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几乎让人窒息。
满园子的贵人,从公主到公卿,从贵女到公子,全都像被施了石化咒,一个个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data-fanqie-type=pay_tag>
疯了!这女人绝对是失心疯了!她怎么敢!她怎么配!
九公主谢明华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从极度的愤怒瞬间转为一种看疯子自寻死路的、扭曲的快意。
她甚至忘了生气,仿佛我已经是个死人。
傅斯年更是彻底傻了,跪在地上,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木偶。
所有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和谢景宴身上。
谢景宴本人,却没什么表情。
他依旧垂着眼帘看我,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平静无波,仿佛我刚才问的只是今天天气如何。没有震怒,没有讥讽,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欠奉。
这诡异的平静,比雷霆震怒更让人心头发毛。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摄政王会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处置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女人时,谢景宴终于有了动作。
他微微偏了下头,目光掠过地上那片被污浊浸染的婚书碎片,又淡淡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傅斯年,最后,那视线重新落回我脸上。
然后,他薄唇微启,吐出一个字:
缺。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清冷,却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
轰——!
整个园子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巨石,瞬间炸开了锅!虽然没人敢大声喧哗,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压抑不住的惊呼声、还有杯盏失手落地的碎裂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背景音。
所有人都懵了,傻了,彻底凌乱了!
九公主谢明华脸上的幸灾乐祸瞬间凝固,转而化为一种极致的错愕和难以置信,她张着嘴,看看谢景宴,又看看我,仿佛第一次认识她这位皇兄。
傅斯年更是如遭五雷轰顶,身体猛地一软,瘫坐在地,眼神彻底涣散,只剩下死灰一片。
谢景宴却仿佛只是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只落在我身上,淡淡道:跟上。
说完,他转身,玄色的袍角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径自朝着园子外走去。姿态闲适,仿佛只是随意散个步。
巨大的冲击让我脑子一片空白,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他说……缺还让我……跟上
九公主谢明华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神。
傅斯年绝望死寂的目光,都像冰锥一样刺人。
但我顾不上了。
我只知道,我赌赢了第一步。
摄政王府的马车,宽敞得像个移动的小房间。
铺着厚实的雪白绒毯,角落里燃着清冽的冷香,紫檀木的小几上放着温玉茶具。奢华内敛,处处透着主人至高无上的地位和冷硬的品味。
谢景宴就坐在我对面,闭目养神。
空气安静得可怕。
名字。
他突然开口,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低沉,带着一种金属的冷感。
我吓了一跳,猛地抬眼,正好对上他不知何时睁开的眸子。
……云初。
我下意识地回答,声音有些干涩。
云初。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像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代号,江南,开药铺的
是。我垂下眼,盯着自己粗糙的手指,爹娘……都不在了。说出这句话时,心口还是不可避免地抽痛了一下。
他嗯了一声,没再追问。短暂的沉默后,他又开口,依旧是那种平铺直叙、听不出喜怒的调子:
胆子不小。
我心头一跳,不知道他指的是我当众撕婚书骂公主,还是指我胆大包天直接问他缺不缺王妃。
被逼急了。我低声说,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坦诚,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他似乎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不知是对我,还是对那所谓的狗。
想做本王的王妃他话锋一转,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凭什么
来了!最核心的问题!
指尖掐进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逼迫自己拿出所有的筹码。
凭我无牵无挂,不怕死。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凭我恨谢明华入骨,恨不能撕碎她那张高高在上的脸!凭傅斯年那个懦夫,看见我活着站在您身边,会比死还难受!
我豁出去了,将内心最阴暗、最刻骨的恨意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
殿下您位高权重,但高处不胜寒。您身边不缺阿谀奉承、曲意逢迎的美人,她们图您的权势,图您的地位。而我……我顿了顿。
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
我只图一个位置,一个能让我站在他们头顶,把他们的尊严踩进泥里的位置!您讨厌的,恰好是我复仇的武器。我比她们……有用得多!
车厢内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我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他终于动了。
他微微向后靠了靠,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目光却依旧锁着我,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成交。
轰——
他……答应了就这么……答应了
王府不缺多养一个女人。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至于王妃的位置……他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笑。
看你自己的本事。
说完,他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改变我命运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车轮辘辘,车厢内只剩下清冷的香气和他身上迫人的存在感。
我成了摄政王府的……女人一个名义上、或者说,一个待定的……王妃候选人
摄政王府。
我被安置在一个叫做揽月轩的小院里。
院子不大,但极其精致。
两个穿着体面、举止规矩的丫鬟垂首侍立,一个叫碧桃,一个叫青杏。
姑娘,这是王爷吩咐给您准备的衣裳首饰,您看看可还合心意
碧桃捧着一个打开的锦盒上前,里面是几套绫罗绸缎衣裙,还有一套嵌着珍珠和红宝石的头面。
我扫了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
碧桃和青杏对视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我的平静。
她们麻利地服侍我沐浴更衣。
温热的水洗去了一路风尘,也洗不掉心底翻腾的复杂情绪。
换上柔软的丝缎寝衣,躺在铺着锦被的拔步床上,身下是前所未有的柔软舒适。
可我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这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谢景宴那句看你自己的本事,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
一连数日,风平浪静。
我像一只被暂时遗忘的金丝雀,关在华丽的笼子里。
直到那天午后,青杏脚步轻快地走进来
姑娘,王爷让您去趟书房。
我的心猛地一跳。来了!
书房在王府前院,守卫明显森严许多。
谢景宴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
他今日只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凌厉,却多了几分居家的清冷。
他并未抬头,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紫毫笔,正专注地在一份摊开的奏折上批阅着什么,侧脸线条冷硬。
王爷。我停在门口,屈膝行了个礼,声音尽量平稳。
嗯。他应了一声,依旧没抬头,笔走龙蛇,研磨。
命令简洁,不容置疑。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碧桃和青杏并未跟进来,书房里除了他,只有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一个老内侍,低眉顺眼,像个影子。
书房里很静,只有墨条摩擦砚台的沙沙声,和他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搁下笔,拿起一份批阅好的奏折,递给角落的老内侍:送进宫,面呈陛下。
是。老内侍恭敬接过,无声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他这才抬起头,目光落在我依旧在研磨的手上。那目光平静,却带着审视的意味。
会识字他问。
家父曾是秀才,教过一些。我如实回答。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随手从旁边拿起一份未开封的信函,丢到我面前,念念。
我放下墨块,拿起那封信。信封是普通的青皮纸,没有任何落款。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笺。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内容却让我心头猛地一沉!
这是一封密报。
内容直指九公主谢明华名下的一处皇庄。
利用职权之便,巧立名目,大肆侵吞朝廷拨付用于赈济河工的款项!
数额巨大,证据确凿!
我捏着信笺的手指微微发紧。
念还是不念念出来,就等于彻底卷入了这皇权争斗的漩涡中心,再无退路!
怎么谢景宴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皇庄管事王禄,假借修缮河堤之名,虚报用工用料,中饱私囊……据查,仅上个月,便侵吞白银一万三千余两……赃款多经‘汇通’钱庄,转入城南‘锦绣坊’名下……疑为公主府洗钱之渠道……
念到最后,我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
谢景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我念完,他才伸手,从我手中抽走了那封信笺。
锦绣坊……他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眼神幽深难测。
谢明华的手,伸得是越来越长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我却听出了一丝冰冷的杀意。
你说,他忽然抬眼看我,目光锐利如刀,这笔钱,该怎么让它‘物归原主’,顺便……让该付出代价的人,好好长长记性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这是在问我试探我还是……真的在寻求一个有用的建议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我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
河工苦役,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若此时,有‘义商’匿名捐赠大批米粮、衣物,解其燃眉之急……消息传出,必是震动京城的善举,连陛下都会龙颜大悦。
我顿了顿,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道,至于这‘义商’的钱从何来……锦绣坊库房失火,烧掉了部分账册和不明来源的银票,似乎也……合情合理。
谢景宴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书房里陷入一片沉寂。
我与他对视,后背的冷汗却已经悄悄浸湿了内衫。
我在赌。赌我的有用,赌我这份睚眦必报和釜底抽薪的狠劲儿,恰好对他的胃口。
终于,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认可。
青松。他开口,声音不高。
角落里,那个如同影子般的老内侍无声无息地再次出现,仿佛从未离开过。老奴在。
照云姑娘说的,谢景宴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脸上,话却是对青松说的,去办。要快,要干净。
是。青松躬身领命,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隐入阴影。
谢景宴重新靠回椅背,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才淡淡移开,重新拿起一份奏折。
墨干了。
我心头一松,随即又是一紧。这意味着……我暂时过关了还是……这只是开始
我重新拿起墨块,一圈又一圈地研磨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按下了快进键。
谢景宴依旧很少踏足揽月轩,但我的处境却在悄然改变。
府里的下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不再是当初那种看王爷带回来的新奇玩意儿的好奇和疏离,而是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敬畏。
偶尔在府中花园遇见管事嬷嬷,对方甚至会主动停下行礼,称呼一声云姑娘。
我知道,这一切的改变,源于那日书房里我提出的那个釜底抽薪的建议。
没几日,京城果然爆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京郊河工营地突获大批匿名善款捐赠,米粮堆积如山,崭新棉衣及时发放,解了数万苦役的冻馁之忧。
消息传开,京中百姓交口称赞,都说是上天庇佑,义商仁德。
连皇帝都在早朝上特意提及,龙颜大悦,下旨褒奖。
第二件,紧跟着就发生了。城南最大的绸缎庄锦绣坊库房深夜突发大火,火势冲天,足足烧了一夜。
据传损失惨重,不仅烧毁了大量贵重布料,连带着存放的一些账册和银票也化为灰烬。坊主哭天抢地,直呼流年不利。
两件事看似毫无关联,但明眼人,尤其是那些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人,又怎会嗅不出其中的猫腻
姑娘,您听说了吗青杏一边为我插上一支新送来的赤金点翠步摇,一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外面都传遍了!都说锦绣坊那场火烧得蹊跷!偏偏只烧了库房,旁边铺子一点事没有!好多人都猜,是不是九公主得罪了哪路神仙……
碧桃也接口道:可不是!河工那边得了大实惠,大家伙儿都念着那位‘义商’的好呢!听说御史台那边,已经有人递折子,要细查九公主名下那些皇庄的账目了!
我对着菱花镜,看着镜中那个被华服珠翠装点得陌生又明艳的女子,平静地嗯了一声。
镜中人眉眼依旧,眼底却沉淀了太多东西,不再是江南小镇那个心思单纯的云初了。
谢景宴的动作,果然又快又狠。
这一手劫富济贫外加毁尸灭迹,玩得漂亮。
九公主这次,怕是要狠狠肉痛,还得夹起尾巴做人了。
至于傅斯年……
我对着镜子,缓缓勾起唇角。
九公主焦头烂额,他这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傅先生,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
想到他此刻可能面临的窘境和九公主的迁怒,心底那口郁结了三年的恶气,终于吐出了些许。
正想着,青松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云姑娘,王爷请您去趟前厅。
前厅不是书房
我心头微动,示意碧桃整理好我的裙摆,随着青松往前院走去。
还未踏入前厅,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哀求声。
……王爷!王爷明鉴啊!此事……此事真的与下官无关!都是……都是公主殿下她……下官人微言轻,实在是……
是傅斯年!
我的心猛地一跳,脚步在门口顿住。
透过半开的厅门,我看到傅斯年正狼狈不堪地跪在冰冷光洁的金砖地上。
他身上的月白锦袍皱巴巴的,沾着尘土,发髻也有些散乱。
脸上带着惶恐和憔悴,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公主府海棠树下的温雅从容
他匍匐在地,对着主位上端坐的谢景宴苦苦哀求,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谢景宴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发出清脆的轻响,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地上跪着的只是一团空气。
哦与你无关
谢景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
那锦绣坊的掌柜,前日可是招认,经手你傅先生名下的银票,可不止一笔两笔。怎么,那些银子,也是公主殿下硬塞给你的
傅斯年身体猛地一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王爷!下官……下官冤枉!那是……那是公主赏赐……下官……下官不敢推辞啊!下官对王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求王爷开恩!求王爷看在下官……看在下官……他语无伦次,急得满头大汗,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似乎在寻找什么救命稻草。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猛地扫到了站在门口的我。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他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绝望的亮光!
初初!他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嘶哑凄厉。
带着不顾一切的哀求。
云初!救我!你帮我跟王爷求求情!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当年是我猪油蒙了心!是我对不起你!你看在我们青梅竹马的情分上,看在……看在我们曾经……
他挣扎着想朝我爬过来。
青梅竹马的情分我缓缓抬步,踏进前厅。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断了他声泪俱下的表演。
带着一种淬了冰的平静
傅先生,您怕是记错了。我云初,从不认识什么背信弃义、攀附权贵的狗东西。
傅斯年爬行的动作猛地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难以置信。
谢景宴终于抬起了眼皮,目光落在我身上,那双深眸里。
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笑意
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听到了
谢景宴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对着地上抖如筛糠的傅斯年
滚。
一个字,如同赦令。
傅斯年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连滚爬爬,狼狈不堪地退了出去,连头都不敢回。
厅内只剩下我和谢景宴。
他放下茶盏,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满意
做得不错。
他淡淡开口。
我知道,他指的不仅仅是刚才的应对。
谢王爷。我微微屈膝。
换身衣裳,
他站起身,玄色的袍角带起一阵清冽的风。
今晚,随本王入宫赴宴。
宫宴。
该来的,总会来。
碧桃和青杏拿出了看家的本事。
菱花镜中的人,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在极致华贵的衣饰映衬下,明艳得近乎灼目。
只是那双眼睛,沉静如水,深处却藏着寒冰和烈焰。
谢景宴在王府门口等我。
他今日也是一身玄色亲王蟒袍,金冠束发,气势凛然。
看到我出来,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
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走吧。
摄政王府的马车畅通无阻地驶入宫门。
保和殿内,已是丝竹悦耳,觥筹交错。
当谢景宴带着我踏入殿门的那一刻。
原本喧闹的大殿,仿佛被按下了消音键。
所有的谈笑声、丝竹声,都在一瞬间诡异地停滞了。
无数道目光,带着震惊、探究、难以置信、嫉妒、鄙夷……如同无数支利箭,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的份量,像针一样扎在裸露的皮肤上。
尤其是来自左侧上首,那道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怨毒至极的视线!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
九公主谢明华。
她今日盛装出席,一身明紫色宫装,华丽非凡,头上的凤钗步摇璀璨生辉。
然而,那张娇美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阴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剜着我。
她身边的驸马位置,空着。
傅斯年,果然没资格出席这种级别的宫宴还是……他不敢来
谢景宴仿佛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步履从容,带着我径直走向大殿最前方,仅次于御座下首的尊位。
皇兄。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响起。
坐在御座下首另一侧的太子谢明煦,端着酒杯站了起来,目光温和地扫过我,带着恰到好处的探究。
这位是……
云初。
谢景宴言简意赅,并未多做解释,直接在主位坐下。
我垂着眼,在他身侧的位置安然落座。
脊背挺得笔直,承受着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目光洗礼。
云姑娘。太子谢明煦含笑举杯,态度温和有礼,初次见面,幸会。
见过太子殿下。我起身,屈膝行礼,姿态从容,不卑不亢。
免礼。太子笑着示意,目光在我和谢景宴之间流转了一下,带着深意,皇兄身边,倒是难得见人。
谢景宴端起酒杯,淡淡地抿了一口,没接话。
就是她那个当众撕了傅斯年婚书的
听说是个江南来的孤女手段了得啊!
啧,攀上了摄政王,难怪……
九公主的脸都气青了……
我充耳不闻,眼观鼻,鼻观心。
偶尔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对面那位几乎要把银牙咬碎的九公主。
酒过三巡,歌舞渐酣。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叮当的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
九公主谢明华霍然起身,端着酒杯,脸上带着一种强压怒火的、僵硬的笑容,朝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她的目标,显然是我。
皇兄。
她走到近前,先是对着谢景宴行了个礼,声音甜腻,眼神却冰冷。
这位云姑娘……真是好大的福气,能坐在皇兄身侧。
她说着,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我脸上,唇角勾起一个充满恶意的笑。
云姑娘,初次见面,本宫敬你一杯。祝你……前程似锦!
手中的酒杯,满满当当,朝着我就递了过来。
动作幅度很大,带着明显的刁难,似乎想不小心将酒泼在我身上。
大殿内的空气瞬间又安静了几分。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
我抬眸,平静地看着她眼底翻腾的恨意和挑衅。在她递出酒杯的刹那,我并没有伸手去接。
公主殿下客气。我微微颔首,声音清晰平稳。
只是民女不胜酒力,恐辜负殿下美意。
我抬手,状似随意地,用宽大的袖袍轻轻拂过案几边缘。
啪嗒!
一声清脆悦耳的玉碎声,骤然响起!
一支通体碧绿、雕工极其精巧、价值连城的翡翠步摇,从九公主谢明华的发髻间滑落。
摔在坚硬冰冷的金砖地上,瞬间断成了两截!
碧绿的碎片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刺眼的光泽。
那正是当初在公主府海棠树下,傅斯年亲手为她簪上的那支春水绿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九公主谢明华脸上的假笑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错愕和难以置信。
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发髻,指尖触到空落落的位置,再看看地上那摊刺眼的碧绿碎片。
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随即涌上疯狂的暴怒和心痛!
那支簪子,不仅仅是一件价值连城的首饰。
更是傅斯年向她献媚、她宣告胜利的战利品!
是她踩在我和云初这个乡下丫头头上的象征!
你!
谢明华猛地抬头,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涂着蔻丹的手指颤抖地指向我。
你故意的!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目光在我和暴怒的九公主之间来回逡巡。
我静静地坐着,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
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辜和茫然,微微蹙眉看着地上碎裂的玉簪。
公主殿下何出此言民女方才只是抬了下手,并未碰到殿下分毫。这玉簪……许是殿下发髻未簪稳或是……天意如此
最后四个字,我说得轻飘飘,却像一把淬毒的软刀子,狠狠扎进谢明华的心窝。
天意呵!
谢明华气得浑身发抖,理智被怒火烧得所剩无几。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贱婢!分明是你!是你这个……
够了。
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
骤然响起,瞬间压下了九公主歇斯底里的指控。
谢景宴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他没有看暴怒的妹妹,目光甚至没有落在地上那摊碎玉上。
他只是微微侧过脸,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平静地看向我,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瞬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可有伤着
他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微微垂眸,轻轻抚了抚自己光滑平整的衣袖。
谢王爷关心,民女无事。
谢景宴这才将目光转向脸色铁青的谢明华。
语气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支簪子而已,碎了便碎了。堂堂公主,大庭广众之下失仪咆哮,成何体统
皇兄!
谢明华简直要气疯了,她指着地上的碎片,声音尖利。
那是……
那是什么
谢景宴打断她,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
不过是一件死物。再珍贵,也抵不过皇家颜面。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谢明华,带着无声的警告,坐下。
那眼神太过冰冷,带着实质的压迫感。
谢明华满腔的怒火和委屈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
噎得她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由白转红又转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在谢景宴那无声的威压和满殿官员沉默的注视下,她只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然后转身,带着一身几乎要爆炸的怒气,冲回了自己的座位。
大殿内依旧一片死寂,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踉踉跄跄地从大殿侧门冲了进来。
是傅斯年。
他显然来得匆忙,官袍都有些凌乱。
脸上带着一种失魂落魄的惨白和不顾一切的急切。
他的目光在殿内慌乱地搜寻着,最终,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初初!
他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又聚焦到了这个突然闯入的、失态的男人身上。
傅斯年像是完全没看到那些目光,也没看到高坐上首的皇帝和太子,更没看脸色铁青的九公主。
他的眼里,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跌跌撞撞地冲过人群,在无数道惊愕、鄙夷、看戏的目光中,直直地冲到了我的座席前。
然后,噗通一声!
他竟当着满朝文武、当着皇室宗亲、当着皇帝太子的面。
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我面前的金砖地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得让人心惊。
初初!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仰着头,脸上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状元郎的儒雅清贵
只剩下卑微到极致的狼狈和绝望的哀求。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抓我的裙角,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悔恨。
求你……求求你看在过去的份上……原谅我!……我真的受不了了!求你……回到我身边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初初!求你了!
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咚咚作响,不一会儿就见了红。
整个保和殿,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度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九公主谢明华的脸,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了,那是极致的羞辱和暴怒扭曲成的狰狞!
她的驸马,她名义上的男人,竟然当着她的面,跪在另一个女人脚下,哭求原谅!
这简直是将她九公主的颜面撕下来扔在地上踩!
皇帝皱紧了眉头,太子也面露不悦。
好好的宫宴,闹成这样,皇家体面何存
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跪在我脚边、哭得肝肠寸断的傅斯年。
看着他额头渗出的血迹,看着他眼中那真切的、绝望的悔恨。
曾几何时,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哀求,或许能让我心软。
但此刻,我心里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连一丝涟漪都欠奉。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现在知道受不了了
当初在公主府海棠树下,俯首帖耳为别人簪花时,可曾想过有今天
当初将我弃如敝履时,可曾想过我的心会不会痛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我甚至懒得开口。
只是微微蹙了蹙眉,身体不着痕迹地朝旁边,朝谢景宴的方向,轻轻靠了靠。
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依赖和归属。
然后,我抬起眼,看向身边一直沉默不语、仿佛置身事外的男人。
我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和被打扰的不悦,清晰地响起:
殿下,我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指尖隔着华贵的衣料,动作轻柔,他挡着我们孩子听曲了。
轰——!!!
如果说刚才傅斯年的下跪是惊雷。
那我这句话,无异于在死寂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炸雷!瞬间引爆了全场!
孩子!
摄政王的孩子!
满殿哗然!无数道目光瞬间从傅斯年身上,惊骇欲绝地转向我,又转向谢景宴!
连皇帝和太子都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是极度的震惊!
九公主谢明华更是如遭雷击,猛地瞪大了眼睛。
死死盯着我的肚子,脸上血色尽褪,如同见了鬼!
傅斯年磕头的动作彻底僵住,他猛地抬起头。
呆呆地看着我,又看看我的小腹,仿佛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而谢景宴……
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那双古井无波的深邃眼眸中,终于清晰地掠过一丝惊愕。
但那惊愕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那眼底深处,竟缓缓漾开一丝极淡、极深、带着某种了然和玩味的笑意。
然后,他缓缓抬眼,目光重新落回跪在地上、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傅斯年身上。
没有震怒,没有斥责。
他只是随意地、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地,用手中的乌木镶金刀鞘——那是亲王仪仗的一部分——轻轻往前一递。
冰冷的、坚硬的刀鞘尖端,精准而冷漠地,抵在了傅斯年脆弱的咽喉上。
力道不重,却带着千钧的压迫感,瞬间扼住了他所有的呼吸和呜咽。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谢景宴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如同九幽寒冰,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头:
没听见
他微微偏头,刀鞘尖端随着他的动作,在傅斯年喉间皮肤上压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王妃嫌你吵。
冰冷的夜风拂过宫道,谢景宴握着我的手腕,力道不容挣脱。
孩子
他低沉的声音打破寂静。
权宜之计,挡只苍蝇罢了。
我望着前方,王爷若觉不妥,民女自会澄清。
他脚步微顿,一声极低的冷笑逸出
王妃,他纠正道。
既说出口,便没有澄清的道理,本王的王妃说怀了本王的孩子,那便只能是怀了。
心猛地一跳,热流猝然撞上心口。这话,是顺势而为,还是……
尘埃很快落定。
一道明黄圣旨降临摄政王府,皇帝亲封我为摄政王正妃。
臣(妾),领旨谢恩。谢景宴的声音沉稳有力。
我接过那沉甸甸的卷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他向我伸出手。
这一次,我将手放入他宽大的掌心,被他稳稳拉起。
王妃。
王爷。
四目相对,他眸底深邃,映着我盛装的身影。
大婚紧锣密鼓筹备。
大婚前两日,传来消息:傅斯年死在流放途中。
碧桃唏嘘道,他死前迷糊喊着初初。
我正试戴沉重的凤冠,指尖在珠翠上停顿一瞬。
镜中人明艳,眼底却是沉静的深潭。
初初这个名字,连同江南的过往与背叛,彻底埋葬。
镜中映出身后的玄色身影。
谢景宴不知何时进来,静静看着镜中的我。
都妥当了他问。
嗯。
他走近,清冽的冷松气息笼罩下来。
前尘已了。
他声音清晰。
往后,你只是本王的王妃。
抬眸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那里没有温情,只有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缓缓扬起唇角:
是,王爷。
大婚当日,十里红妆。
正殿内,香烛缭绕。
拜——司礼官高唱。
我们并肩,对着天地牌位躬身下拜。
起身时,他侧头看我,隔着晃动的珠帘,他眸中映着烛火,也映着我,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
礼成。
洞房内,龙凤红烛高燃。
他屏退侍从,倒了两杯合卺酒。
王妃。他举杯。
王爷。我接过,指尖微触。
交臂饮尽,辛辣滚落。
戏,演完了我打破沉寂。
他眸光审视,唇角勾起极淡弧度。
王妃以为,本王费尽心机,就只为陪你演一场戏
他向前一步,身影笼罩,带着压迫感。
带着薄茧的指尖拂过我的脸颊,温度灼人。
契约已成,
他俯身,温热气息拂过耳畔,便该……做戏做全套。
话音未落,有力的手臂已揽住我的腰,强势地将我打横抱起。
天旋地转间跌入锦被。红帐无声滑落,隔绝出隐秘空间。
红烛爆出灯花,映着他俯身压下的、俊美冷硬的脸庞,眸中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暗沉欲色。
谢景宴……声音微颤。
回应我的是骤然落下的、不容抗拒的吻,和他低沉沙哑、带着恶劣笑意的命令:
叫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