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江临青梅竹马二十年,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欢我。
除了我。
他为我打架断过腿,熬夜补过课,连我分手都是他收拾的烂摊子。
可他说:你永远是我妹妹。
直到我在他书房发现一叠泛黄的信纸,每张开头都写着致未来的妻子。
而最新那页,是我的名字。
录音棚里他正为新专辑调音,我闯进去按下静音键。
江临,你谱子里那些音符…
他忽然用琴弓抬起我下巴:是给你的情书,写了十年。
现在,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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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播室里的空气混浊得如同隔夜茶水,粘稠滞重。空调卖力地嗡鸣,却压不住几台机器运转散发的燥热,和角落里堆叠的器材散发出的陈旧塑胶味。我缩在转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扶手上剥落的黑色软皮,目光却死死钉在面前那方小小的监视屏上。
画面里,是隔壁灯火通明的演播厅。江临坐在那张宽大的白色访谈沙发上,姿态松弛,却又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近乎优雅的挺拔。柔和的顶光流淌在他身上,勾勒出利落的下颌线条,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双无论何时看过去都显得过分专注的眼睛。他穿一件质地极好的烟灰色羊绒衫,衬得皮肤冷白,是那种能让镜头都偏爱的质感。此刻,他正微微侧着头,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听着旁边妆容精致的主持人说话。那把陪伴他征战过无数舞台的小提琴,安然地倚靠在他手边的矮几上,深褐色的琴身在强光下反射出温润内敛的光泽。
江临老师,主持人笑靥如花,声音透过监听耳机清晰地传来,带着一丝刻意的甜腻,我们都知道,您的新专辑《无声告白》刚发布就破了纪录,里面的每一首曲子都美得让人心碎。尤其是那首《昭》,简直是灵魂的颤音,无数乐迷都在追问,这首灵感缪斯是谁呀能透露一点点吗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指尖抠下的那点软皮碎屑,无声地飘落在膝盖上。屏幕上,江临的笑容似乎凝滞了零点一秒。他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沉静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他习惯性地抬手,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琴身靠近琴颈的地方——那里,贴着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卡通猫咪贴纸,幼稚得与他如今的身份格格不入。那是我十五岁生日时,趁他不注意偷偷贴上去的恶作剧。
缪斯啊……他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有种被电流过滤过的低沉磁性,像大提琴的低吟,轻易就能穿透耳膜,抵达心底最深处,音乐本身,就是最大的灵感来源。
他的回答圆滑得体,滴水不漏,是公众人物应对私人问题的标准答案。
可我的视线,却无法控制地黏在他拂过贴纸的手指上。那一下触碰,轻得像叹息。演播厅明亮的灯光下,他手腕内侧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旧疤痕,像一道隐秘的纹身,无声地刺入我的眼帘。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那年我们十六岁,高三。晚自习结束的夜路,路灯昏暗,几个喝了酒的社会青年拦住了我,言语污秽,动作轻佻。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心脏。我甚至来不及尖叫,一个身影就从旁边的暗影里猛地冲了出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是江临。他把我死死护在身后,瘦削的肩膀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混乱的推搡和拳脚声中,我听见骨头撞在冰冷水泥地上的闷响,还有他压抑的痛哼。后来,他右腿打着石膏,吊在病床上整整一个月。我去看他,又气又怕,眼泪止不住地掉:你傻啊!不会报警吗
他只是皱着眉,笨拙地用没受伤的手给我擦眼泪,语气生硬:吵死了,沈昭。别哭,丑死了。
那道疤,就是当时被地上的碎玻璃划的。他总是这样,为我冲在最前面,又用最笨拙的方式把一切轻描淡写地带过。
……江临老师江临老师主持人带着疑惑的声音把我从回忆的漩涡里硬生生拽了出来。我猛地回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挣脱束缚。监视屏里,江临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朝导播间镜头的方向扫了一眼。那眼神极快,快得像是我的错觉,却莫名地让我呼吸一窒,仿佛隔着冰冷的屏幕和厚重的墙壁,被他瞬间捕捉。
啊,抱歉。江临迅速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主持人,唇边又浮起那抹完美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意,说到音乐本身,《昭》这首曲子,其实是对一种长久以来无声存在的回应。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仿佛在感受它的震颤,是一种……沉淀了很久的声音。
无声存在沉淀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胀。无数画面在脑海里翻腾:高三那年,他顶着高烧给我押题、整理笔记,熬得双眼通红,最后自己却差点挂科;大学我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被伤得体无完肤,是他跨越大半个城市找到在酒吧烂醉如泥的我,一声不吭地收拾残局,把我背回出租屋,守了我一夜,第二天清晨又顶着疲惫回校考试;工作后每次搬家,都是他撸起袖子忙前忙后,累得满头大汗,却在我递上水时,只淡淡地说一句:力气活,本来就该男人来。
他总是这样,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替我挡住所有风雨,然后在我试图靠近、想要看清他眼底深处的东西时,又不动声色地筑起一道无形的墙。那堵墙的名字,叫妹妹。
沈昭,你永远是我妹妹。
这句话,像一句魔咒,也像一道冰冷的分水岭,被他亲口说出来过。那是大二的暑假,蝉鸣聒噪。我们两家一起在江边的露天大排档吃饭。晚风带着水汽的微凉,吹散白天的燥热。大人们聊得热火朝天,我和他坐在稍远一点的小桌旁,默默剥着盐水煮毛豆。隔壁桌几个喝得半醉的男人,目光不怀好意地在我身上流连,言语渐渐放肆起来。我攥紧了手指,指甲掐进掌心。江临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到我们两桌之间,背对着我,像一堵沉默的山。那几个男人被他身上那股冷冽的、压抑着怒意的气场慑住,讪讪地闭了嘴,很快结账走了。夜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他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拉得很长,完全笼罩住我。我仰头看着他,心跳得飞快,脸颊发烫,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谢谢还没出口,他却先一步抬手,带着剥毛豆留下的淡淡咸味,像小时候一样,极其自然地揉了揉我的发顶,声音在夜风里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刻意的疏离:别怕,有哥在。沈昭,你记住,你永远是我妹妹。
那一刻,所有刚刚升腾起的、朦胧而滚烫的期待,被这盆妹妹的冷水浇得透心凉。夜风好像突然变冷了,吹得我眼眶发涩。我低下头,用力咬住下唇,把那份自作多情的狼狈和酸楚,连同剥开的毛豆壳一起,狠狠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导播急促的声音像根针,刺破了演播厅里流淌的温和氛围:昭姐!昭姐!醒醒!江老师休息室那个备用采访麦的电池没电了!快去换!快!直播空档马上结束,下半场马上开始!
我像被电击般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还在为刚才的回忆而抽痛。知道了!
声音有点发哑,我抓起桌上一排崭新的五号电池,几乎是撞开导播间的门冲了出去。
走廊里冷气开得很足,与导播间的闷热形成鲜明对比,激得我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小跑着,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急迫的慌乱,呼应着我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江临的专属休息室在走廊尽头,厚重的隔音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一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雪松混合着松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我。这是属于他的味道,从小伴到大,刻进骨子里,此刻却让我鼻尖莫名一酸。
休息室很大,布置得简洁而舒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他的演出服外套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靠墙的那张宽大的胡桃木书桌——桌面收拾得很干净,只有一盏设计感很强的台灯,一个笔记本电脑,还有几份摊开的乐谱。
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那叠乐谱最上面,压着一个不起眼的、深蓝色天鹅绒封面的旧笔记本。那本子……太眼熟了。是我初三那年,用攒了好久的零花钱给他买的生日礼物。当时他嫌弃地撇嘴:沈昭,你这眼光……啧。
可第二天,我就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本子收进了书包最里层。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轻轻拂开那几页散落的乐谱。深蓝色的天鹅绒封面触手微凉,带着岁月的陈旧感。我屏住呼吸,掀开了它。
里面不是乐谱,也不是工作笔记。是信。一页页泛黄的信纸,被精心地夹在笔记本的内页里,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得整整齐齐。纸张边缘已经微微卷曲,字迹从最初的青涩飞扬,到后来的沉稳有力,无声地诉说着流逝的时光。
每一页的开头,都端端正正地写着五个字——
致未来的妻子。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攫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冲得我头晕目眩。指尖冰凉,抖得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纸页。
我颤抖着,一页一页往后翻。那些字迹,是刻在我骨血里的熟悉。
第一页,日期是我们高考结束后的暑假,字迹还带着少年人的跳脱:
未来的妻子,今天终于把志愿表交了。我报了中央院作曲系,她报了传媒大学录音工程。她笑得特别开心,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真好,还能在一个城市。虽然她说‘江临你以后当了大作曲家别忘了我这老同学啊’,哼,笨蛋沈昭,谁想当你老同学……
第二页,是大一寒假:
…她好像恋爱了。电话里声音都变甜了。那个浑小子最好对她好点,不然…算了,她高兴就好。只是…心里空了一块。未来的妻子,你说,我是不是该早点告诉她可我怕一说出口,连现在这样站在她身边的机会都没了。‘妹妹’这个身份,至少能让我名正言顺地护着她…
第三页,是我失恋后烂醉如泥的那个冬夜:
…找到她了。在酒吧角落哭得像只花猫。那个混蛋!真想揍他。背她回去,好轻。她趴在我背上嘟囔‘江临,还是你好…’。傻瓜,我当然好,因为是你。她睡着了,睫毛湿漉漉的。未来的妻子,我好像…比想象中还要在意她。可她只把我当哥哥。也好,当哥哥,就能一辈子赖着她了。
纸张在我指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时光碾过的叹息。那些我以为的兄弟情义,那些他轻描淡写的举手之劳,那些被妹妹二字强行压下的所有汹涌情愫,此刻都化作了纸页上滚烫的、无声的呐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酸楚、震惊、难以置信、还有迟来了不知多少年的钝痛,像无数根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我窒息。
我几乎是麻木地翻到了最后一页。那页纸很新,没有泛黄的痕迹,墨迹似乎也还未完全干透。
依旧是那五个字,端端正正:
致未来的妻子。
而下面,没有长篇的倾诉,只有一行力透纸背的名字,被郑重其事地、反复地描摹了无数遍,仿佛要将它刻进纸的骨髓里——
沈昭。
我的名字。
嗡——!
大脑一片空白。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疯狂冲撞的轰鸣。笔记本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铺着厚地毯的地板上,沉闷的声响却如同惊雷在我死寂的心湖里炸开。
昭姐!电池!
门外传来导播助理焦急的呼喊,像从遥远的水底传来,下半场直播马上开始了!江老师要回演播厅了!
这声呼喊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我脑中混沌的麻木。地上的笔记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我的视线。我猛地蹲下身,近乎粗暴地将它捡起,胡乱地塞回那叠乐谱下面,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几节小小的五号电池。
几乎是同时,休息室的门被推开。江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演播厅明亮的灯光和外面走廊的冷气。他大概是回来拿什么东西,看到我蹲在书桌前,脚步顿了一下,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电、电池!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来,声音又干又涩,扬了扬手里那几节电池,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擂动,震得整个胸腔都在发麻,导播…让我送备用麦电池…换好了!
语无伦次地丢下这句话,我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低着头,脚步凌乱地从他身边飞快地擦过,冲出了休息室。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我似乎感觉到他那道沉沉的、带着探究的目光,一直烙在我的背上。
我逃回了导播间。冰冷的机器屏幕光映着我失魂落魄的脸。监视器里,下半场访谈已经开始。主持人还在锲而不舍地挖掘着《昭》背后的故事,问题更加直白露骨。江临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滴水不漏的姿态,谈着音乐理念,谈着创作历程,偶尔瞥向镜头的眼神深邃平静,仿佛刚才休息室里那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
可我却再也无法平静。那些信纸上的字迹,那些未来的妻子,那个被反复描摹的沈昭……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神经上。他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无意识地抚过,我仿佛看到了他深夜伏案,在那些泛黄信纸上落笔时的专注侧影;他微微弯起唇角回答问题时,我脑中浮现的却是他写下笨蛋沈昭时,那强压着宠溺和无奈的叹息;他说着沉淀的声音,我耳边轰鸣的却是他笔尖流淌出的那句当哥哥,就能一辈子赖着她了……
导播间里其他人的交谈、机器的噪音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的世界只剩下监视器里那个男人,和他那些被时光尘封、却在此刻被我窥见天光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心事。原来每一次的挺身而出,每一次的默默守护,每一次轻描淡写的举手之劳,甚至每一次用妹妹划下的冰冷界限,都是他在绝望的独木桥上,用尽力气维持着靠近我的姿势。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愧疚和某种破釜沉舟的冲动,像沸腾的岩浆,在我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冲破喉咙。不能再这样了。不能让他再对着一个未来的妻子倾诉,而那个妻子却像个瞎子一样,把他所有的深情都当成了理所当然的兄妹情!我要一个答案!现在!立刻!
导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疲惫的解脱:好!收工!感谢江老师!辛苦了!
屏幕上,访谈结束的画面定格在江临起身,礼貌微笑的瞬间。
就是现在!
我猛地从转椅上弹起,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引来周围同事错愕的目光。但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像一颗出膛的子弹,我撞开导播间的门,再次冲进那条冰冷的走廊。目标明确——大楼另一侧尽头,江临专属的录音棚。我知道他习惯在重要活动结束后,第一时间去那里复盘、调音,独处片刻。
录音棚厚重的隔音门紧闭着,像一道沉默的堡垒。门上的红色工作中指示灯亮着,散发着不容打扰的警告。我盯着那点刺目的红光,胸口剧烈起伏,刚才一路狂奔的喘息还未平复。没有犹豫,我直接抬手,砰砰砰!
用力地拍打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红灯依旧固执地亮着。
心头的岩浆快要喷发。我咬紧下唇,手指摸上门把手,猛地用力一拧——没锁!厚重的隔音门被我豁然推开!
一股更浓郁、更纯粹的松木与松香的气息,混合着顶级录音设备特有的、近乎无菌的电子味,扑面而来。巨大的空间被专业的吸音材料包裹,光线是柔和而集中的冷调光源,只照亮了控制台和中央的演奏区。江临背对着门,站在宽大的控制台前。巨大的监听音箱沉寂着,只有控制台上几排密密麻麻的推子和指示灯闪烁着幽微的光。他微微弓着背,戴着专业的监听耳机,一手扶着耳罩,另一只手正专注地在调音台的某个推子上做着极其细微的调整。录音棚里异常安静,静得能听见设备内部电流微弱的嘶嘶声,和他耳机里隐约漏出的、如同叹息般飘渺的小提琴旋律——是《昭》。
我闯入的动静显然惊动了他。他挺拔的背影瞬间绷紧,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灯光落在他脸上。没有了演播厅那种完美无瑕的打光,冷调的、集中的光束清晰地勾勒出他脸部的每一寸线条。他脸上惯常的温和笑意消失了,唇线抿得很紧,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弧线。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直直地朝我刺来,里面翻涌着被打断工作的不悦、被打扰独处的不耐,还有一丝……来不及完全收敛的、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像是被猝不及防地窥见了最隐秘角落的狼狈与震动。
他抬手,摘下了头上的监听耳机。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耳机的隔音效果极好,他大概根本没听到我之前的拍门声。整个录音棚陷入一种绝对的、死寂般的沉默。那点从耳机里泄露出来的《昭》的旋律,也彻底消失了。
巨大的监听音箱沉默地矗立着,像黑色的墓碑。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他的目光像实质的冰锥,带着审视和无声的诘问,牢牢钉在我脸上。
那股支撑着我一路狂奔而来的孤勇,在这死寂的、冰冷的注视下,竟有了一丝动摇。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发紧。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背脊,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不能再退缩了!二十年的鸵鸟,我做够了!
我一步步朝他走过去,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如同心跳般的噗噗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悬崖边缘。控制台上复杂的按钮和推子在幽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微光。
终于,我走到了他面前,近得能看清他烟灰色羊绒衫上细腻的纹理,能闻到他身上那令人心悸的、清冽干净的雪松气息。他依旧沉默,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深得像海,表面平静,底下却涌动着我看不懂的暗流。他的压迫感太强了,几乎让我想后退。
但我没有。我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冰凉微颤,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决绝,毫不犹豫地、重重地按下了控制台正中央那个最大的、最醒目的——
鲜红色的静音键。
嘀——
一声极其短促、却无比清晰的电子提示音,像一把锋利的剪刀,骤然剪断了录音棚里最后一丝紧绷的弦线,也剪断了所有无声的对峙。控制台上,一排绿色的信号指示灯瞬间熄灭,变成冰冷的灰色。整个空间彻底陷入一片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连设备底噪都消失了。
这突兀的声音和动作,似乎终于刺破了江临那层冰冷的表象。他眉头猛地蹙起,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愕然和……被冒犯的愠怒。他薄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
就是现在!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撞进他深邃的眼瞳里,那里面清晰地映出我此刻苍白而固执的脸。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冲破喉咙,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
江临!
声音在绝对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着一点破音。
你谱子里那些音符…
我急促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从滚烫的岩浆里捞出来,灼烧着我的喉咙,那些旋律…那些…藏在《昭》里面的…到底是什么
我死死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是习惯是责任还是…还是你信里写的那个…
那个词在我舌尖滚了又滚,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不顾一切的勇气,…那个‘未来的妻子’
最后四个字,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在吸音良好的录音棚里没有回响,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他眼底激起了剧烈的波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江临脸上的愕然、愠怒、所有伪装的平静,在我喊出未来的妻子的瞬间,轰然碎裂!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起惊涛骇浪——难以置信,秘密被彻底撕开的狼狈,被猝不及防逼到悬崖边的震动,以及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被点破的、近乎毁灭性的痛楚和疯狂!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刀,仿佛要将我整个人剖开,看看我究竟知道了多少。他的呼吸明显变得粗重起来,胸膛微微起伏,下颌线绷紧到了极致,甚至能看到肌肉细微的抽动。录音棚里死寂的空气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压缩到了极限,下一秒就要爆炸。
你……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清越,像砂砾摩擦着生锈的铁片,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边缘感,翻我东西
短短四个字,每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裹挟着冰冷的寒意和压抑的暴怒。
那寒意几乎要将我冻僵。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迎着他几乎要噬人的目光,寸步不让,声音同样带着豁出去的颤抖:对!我翻了!那本破本子!那些信!
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声音里带了哽咽,江临,你是不是有毛病二十年!你打架断腿,熬夜给我补课,收拾我所有的烂摊子…然后告诉我‘你是我妹妹’背地里又写什么‘未来的妻子’你耍我好玩吗!
积压了二十年的委屈、误解、还有此刻得知真相后巨大的冲击,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和强装的镇定。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灼烫地滑过脸颊。我像个被逼到绝境的孩子,只能用愤怒和质问来掩盖内心那几乎要将我淹没的心疼和混乱。
我的眼泪似乎成了点燃最后引信的火星。
江临眼底那翻涌的、濒临爆裂的情绪,在看到我泪水的瞬间,彻底冲垮了最后一道名为理智的堤坝!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燃起了近乎毁灭的火焰。
他猛地动了!
不是后退,而是向前!带着一种山崩海啸般的压迫感,一步就跨到了我面前,近得我能感受到他身上骤然爆发的、滚烫的气息,瞬间将我笼罩。我甚至来不及后退,视野就被他高大的身影完全占据。
他手里还拿着那把刚才在演播厅用过的小提琴。深褐色的琴身,在录音棚冷调的光线下,反射出幽深的光泽,像凝固的血。而更刺眼的,是那支被他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的琴弓!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惊恐地以为他要做什么。但下一秒,他握着琴弓的手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抬起——
不是弓弦,而是琴弓那光滑坚韧、带着天然木质纹理的弓杆末端!
冰冷的、带着松香余韵的硬木,以一种近乎粗暴却又精准的力道,猛地托住了我的下巴,强硬地迫使我仰起脸!
力道不轻,下颌骨被顶得生疼。冰凉的触感激得我浑身一颤,被迫仰起的视线,直直地撞进他俯视下来的眼眸里。
那双眼睛!再也没有了任何温和的伪装,没有了平日的深邃平静,只剩下被彻底撕开、烧得通红的赤诚!里面翻滚着二十年的压抑,二十年的隐忍,二十年的求而不得和此刻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疯狂!像两团灼热的、要将人焚烧殆尽的黑色火焰!
他的脸近在咫尺,呼吸滚烫地拂过我的额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气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胸腔深处,被滚烫的熔岩裹挟着,硬生生挤压出来,砸在我的脸上,沉重得令人窒息:
是情书。
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
给你的。
他握着琴弓的手微微用力,弓杆更紧地抵着我的下颌,逼迫我无法移开视线,只能沉溺在他那双燃尽一切伪装的、赤红的眼眸里。
写了十年。
每一个音节都像沉重的鼓点,狠狠敲打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他微微俯身,滚烫的鼻息几乎喷在我的唇上,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锁住我,里面翻涌着铺天盖地的占有欲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声音压得更低,却像惊雷在死寂的录音棚里炸开:
现在,沈昭——
他叫我的全名,带着一种宣判般的重量。
你逃不掉了。
逃不掉了。
最后四个字,带着滚烫的余烬和不容抗拒的宣告,沉沉地砸落。琴弓冰冷的硬木依旧紧紧抵着我的下颌,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宣告着禁锢的开始。
时间被彻底抽离。录音棚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交缠着,在绝对吸音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濒死野兽的喘息。他眼底那片焚尽一切的赤红,像无边的业火,瞬间将我吞没。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血液却在每一根血管里疯狂奔涌冲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逃不掉了。
这句话像魔咒,在我空白的脑海里反复震荡,撞碎了所有残留的理智和犹豫。
心底那头被禁锢了二十年的困兽,在这一刻,在他近乎毁灭性的目光注视下,在他孤注一掷的宣告声中,终于挣断了最后一根锁链!一股混杂着心疼、委屈、迟来的狂喜和不顾一切的冲动,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火山熔岩,轰然爆发,冲垮了所有堤坝!
我猛地抬起手,不再是抗拒,而是带着同样不顾一切的决绝,狠狠抓住了他握着琴弓的那只手腕!他的手腕劲瘦有力,皮肤下的脉搏正疯狂地跳动,传递着和我一样的、濒临爆裂的节奏。
我的动作显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江临眼底那焚烧一切的赤红火焰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愕然,甚至是一丝措手不及的慌乱。他大概以为我会挣扎,会推开,会像过去二十年一样,缩回那个妹妹的壳里。
但我没有。
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大得我自己都吃惊。下一秒,我借着他俯身的姿势,踮起脚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抿紧的薄唇——
狠狠地撞了上去!
不是轻柔的触碰,是带着二十年积压的委屈、愤怒、恍然大悟的心疼和破釜沉舟的孤勇,一个近乎凶狠的、带着掠夺意味的吻!
牙齿磕碰到柔软的唇瓣,尝到了一丝极淡的铁锈味。我的动作生涩而莽撞,毫无章法,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一种绝望的标记和宣告。唇上传来他温热的、带着惊愕的柔软触感,和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瞬间将我完全包围。
唔……
一声极其压抑的闷哼从江临的喉咙深处逸出。他高大的身躯瞬间僵直,如同被一道强电流击中。握着我下颌的琴弓力道骤然松脱,那支价值不菲的琴弓啪嗒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这轻微的声响,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他眼底最后那点愕然瞬间被更汹涌、更狂暴的赤色火焰彻底吞噬!那只被我抓住的手腕猛地翻转,反客为主,以更大的力道死死扣住了我的手腕,指节用力到几乎要嵌进我的骨头里!另一只手则如同铁箍般,带着不容抗拒的绝对力量,猛地扣住了我的后脑勺!
不再是僵直,不再是惊愕。
而是反扑!
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瞬间将我牢牢禁锢。扣在我后脑勺的手掌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猛地加深了这个由我开始的、却无比生涩的吻。不再是承受,而是彻底的掠夺和吞噬!
生涩的碰撞瞬间被点燃、被席卷。他滚烫的唇舌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撬开了我笨拙的防守,长驱直入。那不再是我记忆中熟悉的、带着距离感的雪松气息,而是裹挟着浓烈的、属于成熟男人的侵略性,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大概是我刚才莽撞磕破了他或自己的唇),还有一股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冲破牢笼的、近乎绝望的渴望和疯狂占有欲。
这气息霸道地席卷了我的所有感官,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热带风暴,瞬间将我卷入漩涡中心。我的大脑彻底宕机,一片空白,身体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狂风暴雨般的席卷。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全靠他那只铁箍般扣住我后腰的手臂支撑着,才没有滑落下去。每一次唇舌的交缠都带着令人颤栗的电流,酥麻感从脊椎一路炸开,蔓延到指尖。氧气被疯狂地掠夺,窒息感混合着灭顶的快感,将我抛向从未体验过的、眩晕的高空。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仿佛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
直到我感觉肺里的空气快要被彻底抽干,濒临窒息的边缘,扣在脑后的那只手才略微放松了力道。他滚烫的唇稍稍退开一丝缝隙,额头却依旧抵着我的额头,鼻尖相触。滚烫粗重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像两条离水的鱼。
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一阵阵发黑,嘴唇火辣辣地疼,带着被反复碾磨过的肿胀感。意识一片混沌,只能无力地攀附着他,靠着他手臂的力量勉强站立。
江临也喘息着,灼热的气息不断喷洒在我的鼻尖和唇上。他微微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腾的情绪。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同样剧烈的心跳,如同战鼓,隔着薄薄的衣料,重重地撞击着我的身体。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对峙,而是被刚才那个失控的、燃烧一切的吻彻底点燃后的余烬,带着灼人的温度和无言的张力。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松香、血腥和他身上那股侵略性的气息,暧昧得令人窒息。
他依旧紧紧地扣着我的手腕和后腰,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仿佛怕一松手,我就会化作烟雾消失。我微微动了动被他攥得生疼的手腕,那点细微的动作却瞬间引来了他更紧的钳制。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锁住我。
那眼神,不再是焚烧一切的赤红,却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浓稠的墨色,像暴风雨后深不可测的海。里面翻滚着惊涛骇浪后的余韵,带着劫后余生的审视,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确认般的占有欲。他紧紧盯着我微微红肿、带着水光的唇瓣,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沈昭……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干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却不容置疑的确认,……还逃吗
还逃吗
这三个字,像一把重锤,再次狠狠敲在我混乱不堪的心上。手腕和后腰被他禁锢的地方传来清晰的痛感,嘴唇上残留的灼热和微痛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身体里奔涌的、陌生的情潮还未退去,双腿依旧发软。
逃往哪里逃
这二十年,我像个自欺欺人的傻瓜,守着一个妹妹的身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所有的庇护,又在他划下界限时自怨自艾。我把他深沉如海的爱意,当成了理所当然的溪流。我把他所有无声的守护,都解读成了兄长的责任。我把他那些欲言又止的痛苦挣扎,都忽略成了自己的自作多情。
我才是那个一直在逃的人。逃开他的靠近,逃开自己的真心,逃开那份沉重到让我不敢直视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