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翰林院著名咸鱼,
日常在藏书阁偷吃睡觉摸鱼。
直到那天新任首辅沈砺抓包我吃点心,
唾沫星子喷满我罚抄的文书。
谁知隔日他拎着食盒找我:
昨日沾脏了苏大人的文书,特来赔罪。
后来他变本加厉......
1.
我叫苏棠,翰林院里出了名的混日子专家,
人生信条只有八字箴言:
多睡多吃,能躲则躲。
我的道场
——藏书阁三层那处被积年老书掩映住的角落,
是我挖空心思才找到的宝地。
没人,安静,灰尘厚得能当毯子睡。
我正枕着《前朝赋税考略》打盹,
迷迷糊糊摸到了袖袋里早上偷偷藏来的桂花糕,
温软甜香瞬间驱散了满鼻子的陈年纸墨味儿。
刚美美咬下一大口,酥皮簌簌往下掉。
放肆!
一声冷硬的怒斥如同裹着冰雹砸下来,
惊得我一个激灵,
差点把剩下半块糕子直接塞进鼻孔里。
睁眼抬头,撞进一双压着火的黑沉眸子里。
新任首辅沈砺!
那个据说每日批改奏章到后半夜、
眼底下永远有一抹青黑的铁人卷王
他怎么会屈尊降贵爬上来抓虫!
我噎住了,呛得眼泪汪汪,
来不及咽下的点心碎沫混着口水,
失控地喷了出去。
好巧不巧,
正好覆盖在摊开在我膝盖上的
、昨夜被他红笔圈画得密密麻麻、罚我重抄二十遍的《盐铁论疏》。
点心渣,沾着可疑的湿润,
牢牢地贴在了他那铁画银钩的朱批上。
世界,瞬间安静了。
2.
死寂。
唯有窗外风吹过老旧窗棂发出的呜呜声,格外瘆人。
我连呼吸都忘了,
目光死死粘在我那惨不忍睹的犯罪现场上。
沈阁老那件深紫色的麒麟袍纹丝不动,
像凝固了一团暮色中的寒冰。
他只是垂眸,
目光扫过那几处被我的天女散花彻底毁了的朱批,
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完了完了完了!
我在心里疯狂地给自己点灯上香。
卷王雷霆之怒,
我这条小小的咸鱼怕是要被当场晒成鱼干!
时间一分一秒艰难地爬过,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结冰的咔咔声。
他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皮。
那眼神,深不见底,像结了冰的寒潭。
他冷冷地扫了我一眼,那目光跟刀子似的,在我脸上刮了几道。
空气里的压力陡然增大,我头皮发麻,
连膝盖都忍不住开始抖,手里剩下那点可怜的桂花糕差点直接掉地上。
然后,我听到他开口了,声音不高,
却字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心尖上。
脏成这样……还抄什么。
我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他顿了一下,
重新写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三十遍
五十遍
我脑海里滚过一连串足以让人废掉右臂的可怕数字。
可他接下来吐出的词,
却让瞬间冻结的空气都裂开了一条缝:
用点心赔。
3.
赔点心
我花了整整两息时间才确信耳朵没出毛病。
沈阁老说要赔点心
我像尊泥塑木偶杵在原地,
眼睁睁看着那张冻死人的俊脸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
扫了一眼我手里紧捏的、已经变形的半块桂花糕,
没再吐一个字,直接转身。
深紫色的袍角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旋开一道利落的弧线,
很快消失在堆叠的书架后。
只留下我,和一摊狼藉,
还有鼻尖萦绕不散的、清冽如松针碾碎的气息。
那股清冷的气味,比我眼前的点心渣还让我心头发毛。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我抄字抄得魂飞魄散。
蘸墨提笔的动作僵硬得像初入学的蒙童,
脑子里轰隆隆地滚过一万个为什么。
赔点心
下马威
新官上任先拿咸鱼祭刀
还是说……我们这位以刻薄寡恩著称的新首辅,
其实对下属有某种不为人知的、温柔体贴的怪癖
这个想法一冒头,立刻被我狠狠掐灭。
他看起来比我枕头底下那本砖头厚的《律典》还要没人情味!
等我如丧考妣地挪出藏书阁,
一个眼生的小内侍早已垂手候在廊下。
见我出来,立刻小步上前,
双手捧着个描金漆的精致食盒,
恭恭敬敬地递到我眼皮底下,说话的声音又轻又快:
苏大人,首辅大人吩咐,给您的。
4.
那漆盒描着金边,沉甸甸的质感,
一股甜腻诱人的香气丝丝缕缕地从盒缝里钻出来。
我下意识地接过,手一沉,份量不轻。
那小内侍送完东西扭头就走,快得像身后有鬼追。
食盒被我放在了书案上,
在一堆摊开的、墨迹半干的经卷里显得格外突兀。
周围同僚的目光,
一束接一束,带着审视、不解、还有按捺不住的兴奋,
悄悄粘在了它上面。
首辅大人
隔壁案头的许编修凑过来半个脑袋,
眼睛盯着食盒,声音压得低低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
他……怎么会给你这个
他的眉毛几乎要飞到发际线上去。
另一位老学究捋着他那点稀疏的胡须,
眼神在我和食盒之间转了转,慢悠悠地飘出一句:
奇哉怪也……莫非苏大人,
近来公务颇有精进
精进
我差点没笑出声。
我这卷宗抄得还带着点心渣味儿呢!
我自己心里何尝不是十五个吊桶打水
他那张寒气逼人的脸还在我脑子里打着转。
点心赔罪
越想越觉得这像个扎着漂亮绸带的炸药包。
这里面装的,该不会是……毒药
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把我这碍眼的咸鱼灭口
念头一起,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手指搭上那光滑冰凉的红漆盒盖,
犹豫着,怎么也没敢揭开。
这哪里是点心盒子,
分明就是个潘多拉魔盒!
5.
苏棠!
发什么愣呢
吏部那边催三遍的旧档摘要誊本好了没
侍读学士李大人特有的高亢嗓音像根鞭子抽过来,
彻底打破了我的天人交战。
要命的差事来了!
什么点心毒药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我几乎是弹起来的,
手忙脚乱地去翻桌上那堆散乱如山的卷宗。
马上马上!
学士大人!
指尖差点被锋利的纸片划破。
这一忙,就是昏天黑地。
催命的差事一件接一件,
抄录、整理、核对……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窗外的日头一寸寸西斜,将影子拖得又细又长。
直到衙署里走动的人声渐渐稀落,
我才揉了揉酸涩到发胀的眼睛,搁下笔。
饿,胃里空空如也,饿得有点发慌。
目光无意识地落到案角。
那只描金的食盒安静地立在那里,
忠诚地等着我,
盒盖边缘隐隐散出的甜香在饥肠辘辘的嗅觉里,
被放大了无数倍。
死就死吧!
沈砺想整我,
哪用得着下毒这么麻烦
饿死太亏了!
我闭上眼,一把掀开了盒盖。
预想中的诡异气味没有出现。
闯入视线的,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四块点心。
两块是玲珑剔透的水晶糕,
隐约透着粉色的红豆沙馅。
另外两块,金黄油亮,
撒着一层细碎的、烤得喷香的杏仁片。
正是我最爱吃的杏仁酥!
6.
杏仁片裹着薄薄的蜜糖烤过,
微微鼓起,
酥脆金黄的点心层层叠叠,
光是看着,想象中那
咔嚓一声裂开的脆响仿佛已经钻进了耳朵。
诱人的香气不讲道理地直往鼻子里钻,
霸道地冲垮了我最后一丝顾虑。
我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杏仁酥,送到唇边。
咔嚓!
比想象中更脆!
蜜糖和烘烤的焦香瞬间在口中炸开,
带着温暖的黄油气息。
薄薄的饼皮层次分明,
夹在中间碾得极细碎的甜杏仁粉细腻得滑过喉咙,
只留下一抹醇香和恰到好处的回甘。
不是那种甜得发腻的味道,
一切都……刚刚好。
饥饿像被点燃的火药桶,
我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两块杏仁酥塞进了肚子,
才勉强缓了口气。
指尖沾上了一点糖粉和细细的杏仁碎屑,
我下意识地将指尖送到唇边舔了舔,甜丝丝的。
真好吃啊……
可是,
沈砺,那个以冷面著称的工作狂
,他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杏仁酥
京城做这种点心的铺子少说也有七八家吧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痒感悄悄爬上心间,
不是因为点心,
而是为了那无法解释的巧合。
7.
接下来的日子,沈阁老的点心赔罪仿佛开了闸门,成了定例。
起初两日,
是他身边那个小内侍依旧面无表情、神出鬼没地递到我案头。
点心花样也丰富起来,
小巧的豆沙荷花酥,玲珑剔透的豌豆黄,
香气浓郁的核桃酪……
苏大人,
第三日,那小内侍放下食盒,
竟破天荒地主动说了一句,
阁老吩咐小的传话,
说江南新贡的梅子清甜开胃,
配酪浆正好解腻,
请您尝尝。
梅子配奶酪
这怪异的搭配是什么路数
我心里嘀咕着打开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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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莹微霜的梅子肉旁边,
是一碗雪白细腻、散发着淡淡奶香的凝酪。
我半信半疑地戳起一块梅子肉,
又舀了一小勺凝酪放进嘴里。
梅子的酸甜爽脆瞬间撞上奶酪的浓郁顺滑,
微妙的平衡感在舌尖化开,果真一点不腻,
反而有种奇异的清新。
他竟然……还懂这个!
从那日起,递点心的内侍不再缄默。
送来的同时,
必定附带一句言简意赅的沈氏点品:
今日天燥,
这点心特意减了糖油,清爽些。
这点心易碎,
动作轻点拿,
苏大人。
这是阁老特意要的南式小点,
他说您可能喜欢。
同僚们悄悄打量的眼神越来越明显。
终于,
在一个只有我们几个在整理旧档的午后,
许编修没忍住,
凑过来压低声音:
苏棠……
你跟阁老……
嗯是不是……
8.
什么是不是!
我一听这拉长的暧昧调调,
就知道他没憋好屁,
抄起一册卷宗作势要敲他,
干活!
再多嘴,
罚你抄十遍!
许编修嬉皮笑脸地缩回去,
眼神却依旧往我刚打开、还飘着桂花甜香的食盒上瞟。
其他人也都伸长了耳朵,满脸写着快来满足我的好奇心。
我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
脸颊有点热,为了掩饰,
故意凶巴巴地瞪了食盒一眼:
看什么看!
就是阁老体恤下属!
这话我说得有点虚,连自己都不信。
他那张万年冰山脸,
配上体恤二字,
简直是天大的冷笑话。
为了证明我的清白
(或者说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我豪迈地从食盒里拈起一块金丝枣泥酥,
愤愤地咬了一大口!
焦酥的外皮簌簌掉渣,
甜蜜细腻的枣泥馅裹着酥松的口感,
立刻安抚了被他们搅乱的心绪。
算了算了,管他为什么投喂呢。
好吃的送上门还不吃
那才真是咸鱼界的耻辱!
在众多目光的洗礼下,我慢悠悠地嚼着点心,
心中那点疑惑却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紧了。
沈砺这心思,
真比四书五经绕的弯还多,让人猜不透也看不穿。
莫非……他表面上是个凶神,
其实暗搓搓的是个甜食爱好者
只是不好意思自己吃,
拿我当个掩护
9.
苏大人
傍晚散衙时分,
一个面生的蓝衣小太监在宫道上拦住了我,
满脸堆笑,
首辅大人请您去御书房一趟。
沈砺找我
还是去御书房
我眼皮一跳,
刚咽下去的点心在胃里打了个滚,
有点堵得慌。
难道是……投喂我这个小白鼠,
终于到了检验毒性的时候
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百种话本里御前失仪被拖下去的桥段。
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心情,
我硬着头皮跟在蓝衣太监身后,
穿过几道回廊。
夕阳的余光将皇城宏伟的影子拉得很长,
空气里飘散着若有若无的草木气息和一点点……
刚出炉点心才有的焦香
御书房里很安静。
沈砺正站在御案前,侧影颀长。
明黄的奏章摊在他面前
,他执笔悬腕,神情专注得一丝不苟,
连夕阳金色的光晕给他冷峻的侧脸描边,
也融化不了那周身寒肃的气场。
就在御案边不起眼的小几上,
摆着一个青瓷葵口盘,
里面几块造型别致的点心正冒着刚出炉的热乎气。
那香气格外霸道地钻进我鼻孔,是我没见过的样式!
他没抬头,笔尖顿了一下,声音平直无波,像在陈述事实:
这点心是刚召入宫的淮扬师傅的手艺,
新来,不知深浅。你......
他终于撩起眼皮,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舌头挑,先试试。
10.
试……试毒!
我的心重重往下一沉,凉了个彻底。
果然!
送点心都是有预谋的!
我就是他选中的最佳毒饵!
眼前这盘点心,
在我眼里立刻蒙上了一层可疑的、阴险的色彩。
沈砺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瞬间僵硬的躯体,
和脸上遮不住的悲愤,
他那只握着朱笔的手略略一停。
薄薄的唇线似乎往上牵动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弧度,
快得像错觉。
怕死
他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奏本上,
语气凉飕飕的:
点心都没碰就这副表情
这话像根针戳破了我的恐惧气球。
怕!
当然怕!
可被他这样直白地点破,
那股不甘和莫名的委屈冲上来压过了害怕。
我又气又恼,一股热血涌上头,
梗着脖子呛回去:
大人亲自验过,想必稳妥!
这带着刺的话一出口,
我就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眼前这位可是能面不改色让几个老臣回家种地的狠角色!
沈砺笔尖的朱砂,在那个准字上狠狠顿了一下,洇开一团刺目的红痕。
他抬起眼皮,那双墨色眸子深不见底,
清晰地映出我强撑的、实则怂包的模样。
不敢试就出去。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又好像比刚才冷了几分。
这激将法太低级,但奇异地奏效了!
僵在这里太丢人了!
我心一横,上前一步,
伸手就抓向盘中离我最近的那块雪白的方糕。
豁出去了!
要死也得当个饱死鬼!
11.
那方糕看着朴素,入口却是意料之外的软糯柔滑,带着清雅的米香和一点恰到好处的微甜。
舌头好像被柔柔的云朵裹住了,
米香混着一点清淡的甜慢慢在嘴里化开。
另一块做成莲花状的酥饼,
一层层薄得像纸,又轻又脆,中间填了清甜的豆沙馅。
好吃!
然而,这点心的美味完全被心里的气恼和慌乱冲淡了。
我嚼着点心,像在嚼蜡,只觉得满嘴甜腻堵得胸口疼。
眼睛更是死死盯着沈砺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试图找出哪怕一丝戏谑或得意。
可惜,没有。
他兀自批着奏章,连眼风都没再扫过来一下。
仿佛我真的只是个纯粹的工具——一只合格的试毒碟。
这想法像根刺扎在喉咙里。
匆匆咽下最后一口,喉咙甚至有点哽。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大人,
点心……无毒,
味道……尚可。
他终于撩起眼皮,
像是确认一件物品的质量般,
目光在我脸上——准确地说是嘴上一顿,极短促。
嗯。
一个单音节算是回答,
随后又垂下眼去:
知道了。
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彻底点燃了我心底憋闷了许久的疑惑和不知名火气。
我没忍住,在他再度陷入公务前追问了一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点发颤:
大人!
您……您为何……
总往我这儿塞点心
问完我就有点后悔,但更多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痛快。
12.
偌大的御书房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轻响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墨珠几乎要滴落纸面,他抬手轻轻拂开。
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
他甚至没抬头,目光依旧停在那页要命的奏折上,
仿佛刚才那个差点脱口而出的问题只是我头脑不清醒发出的臆响。
我僵在原地,脸上残留着质问带来的热度,
胸口却像是被扔进了一口冰窖,寒气嗖嗖地往上冒。
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有几个呼吸。
他终于批完了那份奏折,合拢,放回一叠规整的公文堆上。
动作不疾不徐,做完这一切,
他才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形瞬间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他走到我面前,离得很近,
那股熟悉的、清冽如雪后松针的气息又霸道地涌进我的鼻腔,搅得人心乱如麻。
我的勇气早已泄光,在他俯视的目光下,
只恨不能把头缩进肩膀里。
塞点心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喑哑感,
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仿佛在丈量着什么。
他略一停顿,语气几乎算得上是温和
(虽然在他身上这感觉极其怪异):
你抄卷宗写到手腕发抖。
他的视线微微下移,
落在我下意识揉着酸胀右腕的动作上:
那点心旁边盒子里的药油,擦了没用
13.
我一愣,茫然地顺着他视线看向那青瓷点心盘旁边。
方才只顾着生气和试毒,
根本没注意到旁边还摆着一个小小的、深棕色的珐琅扁盒。
药油
他特意放的
一股莫名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撞上心头,
堵在那里,一时间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翻腾了上来。
是那两天罚抄抄得太狠,手腕确实连着疼了好几天。
他……他竟然看见了
还记着
甚至还备了药油
这感觉,就像在凛冽寒冬里被硬塞进了一个滚烫的山芋,
烫得人不知所措,
却又实实在在地暖到了骨子里。
原来……原来他那些试毒开胃清爽些……
底下藏着的,全是这个
我的脸颊腾地烧了起来,火辣辣的,连耳根子都在发烫。
嘴唇张了张,那句用了还没能完全挤出来,
沈砺却像是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目光在我通红的脸颊上顿了一瞬,
那过分专注的注视让我的血液几乎要沸腾蒸发。
他却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重新踱步回到御案后,
拿起另一份奏折翻开:
用完了,去太医院再取。
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无波,
仿佛刚才那近乎剖心置腹的一问一答从未发生。
他坐下,提笔蘸墨,
那姿态利落得近乎无情:
这点心,
算你试‘毒’的酬劳,
带走吧。
说完,便真的埋首公文,再无二话。
14.
从御书房出来,
一手拎着几乎快凉透的点心食盒,
一手紧紧攥着那盒小小的珐琅药油盒,
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
带来一点微弱的清醒。
晚风拂面,才稍微吹散了我脸上滚烫的热度,
可心却像是在沸水里煮过,又麻又胀。
药油清凉的薄荷味混着点心里甜腻的香气,
随着脚步一起飘散在宫道上。
哟,这不是苏大人嘛!
刚从……御书房出来
一个阴阳怪气的调子斜刺里插进来,挡住了去路。
我抬头,是吏部的张主事,还有他那两个总是喜欢凑在一起嚼舌根的同僚。
他们目光上上下下扫视着我手里的食盒,
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嫉妒。
听说首辅大人格外关照苏大人啊
连这等新入宫的小点,
都要劳烦苏大人去御书房亲自‘尝新’
张主事皮笑肉不笑,
特意加重了尝新二字,
那其中的暗示赤裸裸得令人作呕。
我心头那股被沈砺搅起的复杂暖意瞬间凉了大半,
化作一股浊气堵在喉咙口。
我抬起头,尽量维持着面无表情:
张主事慎言。
阁老传召,
不过是为新贡点心查验味道,
以免供奉御前失了礼数。
此乃职责所在。
职责呵呵……
旁边一个瘦高个嗤笑出声:
咱们怎么没捞到这等清闲又有口福的‘职责’
苏大人好手段啊,
是写字特别好看,
还是这模样……
他眼神不怀好意地在我脸上溜了一圈,
特别……合阁老心意
15.
王主事!
一声隐含薄怒的低斥自身后传来,
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张主事几人脸色唰地变了,
惊惶地后退半步,
连忙躬身:
阁……阁老!
沈砺不知何时竟也出了御书房,
正负手站在几步外的廊下阴影里。
月光勾勒着他挺拔清隽的身影,
夜色将他本就冷厉的侧脸轮廓衬得更加分明。
他没看那几人,
幽深如寒潭的目光径直扫向我,
在我微微发颤的手指和攥紧的药油盒上停留了一瞬。
内阁事务繁重,
尔等倒有闲心在此地嚼舌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
砸得那几人瞬间噤若寒蝉,
头埋得更低,
嫌吏部的卷宗太少了
那便去兰台司帮忙,
把永乐年至今的司役名册整理一遍,
明日放衙前交予我。
兰台司!
永乐年至今的司役名册!
那堆积如山的虫蛀烂纸!
几个人如丧考妣,连辩解都不敢,
慌忙应了声是,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溜走了。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有廊下宫灯的光晕将我和他隔开一段微妙的距离。
他站在原地,并未走近,
目光落在我脸上,那里面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快得让人抓不住。
还不回去
他开口,语气是惯常的冷淡:
点心凉了。
16.
那晚之后,我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全是热腾腾的点心盒子,
各式各样的香味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
一会儿是沈砺板着脸硬塞给我杏仁酥,
一会儿又变成他拎着药油盒子威胁我不擦药就没点心吃。
最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突然凑近,
我猛地惊醒,一摸额头,全是汗。
第二天顶着两个浅浅的黑眼圈去上值,
总觉得廊下走过的同僚,看我的眼神似乎更……
复杂了
畏惧中藏着点艳羡
,羡慕里又裹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揣测。
张主事那几人远远看见我,立刻像老鼠见了猫,
瞬间缩头绕道,走得飞快。
午休时分,我刚伏在案上想眯一会儿,
那个熟悉的小内侍身影又准时出现在门口。
他捧来的食盒比往日大了一圈。
阁老说,昨夜点心凉了,
今日这匣子底部加了特制的铜屉,能保温久些。
小内侍放下食盒,
声音依旧平稳如机器:
里面还添了碗新做的姜撞奶,暖胃的。
他打开盒盖,氤氲的热气裹着香甜的气息顿时弥漫开来。
果然,一碗细腻白嫩的姜撞奶占据一角,
温热的甜香带着姜的微辣窜入鼻尖
,驱散了积攒的疲惫。
旁边码着的几块点心小巧玲珑,
还有几颗鲜红的蜜渍樱桃。
我怔怔地看着,
手指无意识地搭上食盒边缘,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
保温的铜屉,暖胃的姜撞奶……
仅仅因为昨夜他一句点心凉了
17.
日子就在这带着点惶恐、带着点甜腻、带着点琢磨不透中滑过去。
点心盒子依旧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我的案头,
有时附带解说,有时只是安安静静地存在,
如同某种秘而不宣的信号。
转眼到了休沐日。
大清早被窗外聒噪的鸟雀吵醒,
习惯性地在枕边摸索,却只摸到冰凉的床单,
才恍然今日不用当值。
没有点心盒子在案头,没有翰林院里那种熟悉的紧张感,
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像是被养刁了胃口的猫,到了点儿没饭,浑身不得劲。
在家闲的发霉了吧
闺蜜崔明兰一脚踹开我的院门,
拎着一盒新鲜出炉的蝴蝶酥,
大大咧咧地在我对面坐下:
喏,醉仙楼新出的,
比你家阁老大人赏的如何
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却忍不住伸手拈起一块酥皮焦脆的点心送进嘴里。
甜香酥脆,是不错,可是……
少了点什么。
我嘀咕着,又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少我看你是被喂得嘴刁了!
明兰凑近了,眼睛亮得像探照灯:
快说!
你跟那位冷面阎王到底怎么回事
他是不是对你……
能有什么!
我急忙打断她,心虚地灌了口茶,
脸皮又开始隐隐发烫:
就是……
就是阁老他……
嗯……爱喂点心呗!
哦爱——喂——点——心——
明兰把这几个字拖得百转千回,
脸上笑容促狭又暧昧,:
行啊小糖糖,
能让阁老大人亲自‘喂食’,
还是‘爱’喂……啧啧,
前途无量啊!
18.
休沐结束,回到值房。
案头果然已经摆上了一个熟悉的食盒,
打开,是我几天前吃顺嘴时无意提过一嘴的、南门老字号特别难买的琥珀核桃仁,
上面淋着厚厚的糖浆,炸得酥香金黄。
他竟然记住了
我拿起一粒核桃仁放进嘴里,
甜蜜的酥香从舌尖炸开,
带着核桃的油脂香。
嘴角不受控制地弯了一下。
正打算享受这休沐后第一份福利,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伴着几声隐隐的咳嗽。
小内侍匆匆进来,面色有些凝重,
匆匆放下一盒点心,低声道:
苏大人,
阁老略染风寒,
吩咐说今日这点心清淡些,
是牛乳蒸鸡蛋羹配小米糕,
让您趁热......
说完,就转身快步出去了。
风寒那个好像铁打的人,也会风寒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提了一下。
眼前精致的点心盒子似乎失去了几分吸引力。
他病了
严不严重
还在带病处理公务
昨日休沐,他是不是……其实就没休息
牛乳蒸鸡蛋羹……
这是他特意让人为生病的自己准备的病号餐,
还是……想起我平日偶尔揉着胃抱怨翰林灶饭太硬
我默默打开食盒。
细腻的牛乳蛋羹散发着温热的奶香,
雪白柔嫩得像豆花。
旁边的小米糕金灿灿的,看着就软糯。
19.
下午趁着需要一份旧年卷宗的机会,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存放一些不常用档案的内库房。
这里阴暗、偏僻,只有几个小吏守着,
是条去兰台司的近道。
脚步踏在那熟悉的布满灰尘的甬道上,
藏书阁那次被抓包的窘迫记忆又涌上来。
正走到一个拐角,忽然听到前面传来刻意压低、却字字清晰的交谈:
……你说得对,
阁老怕是真对那苏棠有心思。
是一个略尖细的声音,带着点兴奋又有点不屑。
另一个沉厚些的嗓子接话:
哼,
翰林院谁还看不出来
点心日日送,
连试新贡点心这等近身差事都塞给她!
听说前几日还在御书房门口为她斥责了吏部那几个
可不是!
训得那叫一个狠,
直接发配去啃烂纸堆了!
啧,这维护得……
尖细声音啧啧两声,
不过那苏棠也配
一个五品小官,
除了长得清秀点,
还有什么
懒得出奇!
真不知阁老看中她哪点……
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不是没听过议论,
但如此直白地、像扒开了皮肉般地将所有隐秘摊开在眼前,
还是第一次。
原来在所有人眼里,这投喂早已超越了体恤,
成了……这般意味
酸涩、难堪、还有一种被扒光了示众的羞愤感紧紧攫住了我。
原来我每一次忐忑又忍不住期待的打开食盒,
每一次被问到时的慌乱掩饰,都是别人眼中的笑话
他是不是……也在心里笑话着我
20.
我没再听下去,转身像逃一般退出了内库房那条阴暗的甬道。
只觉得脸颊滚烫,
心头却像是塞满了吸水的烂棉花,
沉重憋闷,几乎喘不过气。
回到值房,我失魂落魄地坐下。
目光落在案角那个还温热的食盒上——
那碗牛乳蒸鸡蛋羹仿佛变成了一面镜子,
照出我的无知和可笑。
胸口闷得发慌,我猛地站起来,一把推开旁边的窗棂。
冷风灌进来,吹散了屋内甜腻的食物香气,
也稍微吹醒了我昏胀的脑子。
就在这时,值房门被轻轻叩响。
之前传话的小内侍又来了,
他脸上却带着明显的轻松笑意:
苏大人!
阁老吩咐,
请大人即刻去他书房一趟。
阁老说……药味太重,
让您带盒杏仁酥进去压压味儿!
他说完,像是生怕耽误了首辅大人的大事,
冲我挤了挤眼,转身飞快地跑了。
又是杏仁酥
又是药味儿
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案头。
今天早上他送来的那盒特别难买的琥珀核桃仁还剩下大半,
而那个装着牛乳羹和小米糕的病号餐盒子就放在旁边。
一股强烈到难以形容的冲动攫住了我。
去!
我要去问清楚!
我深吸一口气,几乎是赌气般地在值房里四下翻找。
上次送来的点心盒子呢肯定还有半盒杏仁酥!
我记得……我记得收在书案最底下的柜格里了!
终于摸到那个熟悉的沉甸甸食盒,我把它拎出来。
手指触碰到食盒边缘时,似乎比往日更沉
我疑惑地掀开盒盖。
最上面果然是几块整整齐齐的杏仁酥。
我气鼓鼓地一把将它们拿起——
下面露出的东西,却让我瞬间僵住。
那里面哪是什么剩下的点心
一层油纸下方,整整齐齐码放着……
一份材质特殊、边角滚着金线的卷轴文书。
而文书下面,
更是压着一摞泛着幽暗光泽、印着庄重花押的……地契!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张最上方的卷轴文书。
烫金的小字清晰分明,
最右边赫然两个刺目大字——聘书!
啪嗒!
我手一抖,食盒盖子重重掉在地上。
脑子里嗡的一声,霎时间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