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落魄医女,
我在暴雨夜救了位重伤的侠客。
替他包扎时,
却摸到沾血的金簪——正是城中贵女遇害案的失踪证物。
官府通缉令贴满大街小巷,
绘着死者心口的黑痣:
见者格杀勿论!
而我榻上昏迷的侠客,
胸口赫然纹着同样的痣。
指尖颤抖着探向他鼻息时他突然睁眼擒住我手腕......
1
那晚的雨,砸在房顶瓦片上,
活像要把整个破败的小医馆捶进地底下去。
咣!咣!咣!
木板门也快被捶碎了,门缝里渗进来的风冷得瘆人。
我猛地拉开门栓,狂风卷着雨水劈头盖脸打来。
门口地上蜷着个人,
被黑黢黢的雨水包裹着,看不出死活。
——真是麻烦!
这种鬼天气,这种来路不明的人。
费力地把人拖进唯一能遮风挡雨的狭小诊室,
沉重的身体带着刺骨的寒意倒在地上。
灯台的火苗摇摇晃晃,终于映亮了他的脸。
泥土混着血污糊了满脸,只有眼睛死死闭着,
透出一种死人般的青白。
肩膀处衣料裂开个大口子,
边缘被暗沉的血浸透了。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转身拿布巾浸热水。
手刚碰到肩膀伤处,
指尖在粘腻湿冷的破碎衣料里一顿。
——硬的,冰冷的硬物
还带着极微弱的、令人反胃的油脂腻感。
心口猛地一跳。
借着昏暗光线,我摸索着把它抠出来。
灯光下,金簪表面糊着一层凝固的血污和泥浆,
勉强能看出原本精致的凤凰尾羽,
一颗小小的、蒙尘的珍珠嵌在凤喙处。
手里一滑,那沉甸甸、冰凉染血的东西掉在地上。
——是她!
死去的柳家小姐!
她消失的那天,听说戴着的,
就是一支凤喙衔珠的飞凰金簪!
腿肚子有点发软。
官府发了疯似的要找这个,
重赏之下,几乎整个城里的人都红了眼盯着别人心口。
前几日我还看过那张印得粗糙模糊的通缉布告,贴
得满街都是。
杀死柳家小姐的杀手的心口的位置,
画了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朱砂批的字红得刺眼:
携此证物者,杀无赦!
那点朱砂红,此刻像是要烧起来。
我慢慢地,僵硬地扭回头。
地上的男人,
雨水冲刷开了一点他湿透粘连在中衣上的乱发,
胸口剧烈起伏着……
破碎中衣的缝隙里,
靠心口的位置……一点微凸的黑色小点,
像一个嘲讽的死扣,冷冰冰地印在那里。
通缉布告上的墨字,猛地撞进脑子里。
胸口憋得几乎喘不上气。
地上的他呼吸微弱,
肩膀的伤口还在渗血……杀意
还是……
手指颤抖得不像自己的,
我屏息,冰凉的指尖一点点向那薄弱的鼻息位置靠近——
就在快要触及的刹那!
地上的男人猛地睁眼!
昏黄跳动的灯火里,那双瞳孔缩紧,寒芒如淬了冰的针尖,
冰冷得足以冻结血液。
他枯瘦的手指如铁钳般,
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
瞬间死死箍住了我的手腕!
骨头像是要被他捏碎了!
呃!
我痛得抽气。
他胸膛剧烈起伏,
声音沙哑得像砂砾摩擦,
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平静冰冷:
姑娘若怕,杀我便是。
2
我的手腕在他冰冷铁钳似的指掌下挣动一下,
骨头都在呻吟。
那声音干涩得要命:
……我怕
呵,我当然怕。
后槽牙用力咬着,
怕你死在我这破地方,
官府拿我顶罪!
他脸上沾着泥水血污,
眼睛却亮得可怕,
像夜里要吃人的兽。
箍着我的指骨又加力,
力气大得不像是刚从鬼门关爬回来。
那你想如何
他每个字都像冰坨子往外砸。
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
猛地摸向旁边小木桌上,冰凉的药臼。
放手!
声音拔高,带着自己都没想到的狠劲,
不然,老娘现在就砸死你!
大不了把你拖出去喂野狗!
看谁烂得快!
手腕上那股钻心的压力,骤然松了。
他眼神里的冰寒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
掠过极短暂的一点儿怔忡,
随即又变成深不见底的潭水。
手慢慢卸了力气。
杀了我,你脱不了干系。
他声音低下去,带着虚弱的疲惫,却更有重量,
带着金簪去找官府,领赏吧。
3
这话真他娘好听啊!
领赏
我狠狠甩开他松懈下来的手,
手腕一圈刺目的红痕。
弯腰,飞快地把那支染血的金簪抄起来,
动作快得带风,
直接塞进诊床底下脏兮兮、
落满尘灰的杂货箱最里头。
闭嘴!
我啐了一口,
转头又去翻拣装药的藤箱,
动静大得吓人。
杀官差要杀的人
我还想多活两天吃香喝辣呢!
那支簪子,
能换来的银子怕能把我这破医馆重新盖三回!
可那后面跟着的,
怕是全城卫兵的锁链!
拿冷水浸透了布巾,
扭也不扭,直接啪地一下,
重重按在他肩头往外渗血的伤口上。
嘶——
他猛地抽了口冷气,牙关咬紧。
身体肌肉绷得像拉满了的弓弦,眼睛死死盯着我。
看什么看!
以为老娘好摆布
我手上动作没停,冲
洗着那狰狞裂开的皮肉,
给我老实躺着!
真死这儿了,
老娘晦气一辈子!
4
清理伤口污物是个熬人的活计。
刮掉腐肉时,布巾按在他肩膀下方,
手指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在细微地、一下一下地发着抖。
肌肉绷紧,汗珠子混合着雨水,
从他脖子那瘦削的线条往下淌。
他咬死了一点动静没出,就是眼睛睁着,
盯着屋顶漏雨滴水的黑黢黢角落,
嘴抿得发白。
算条汉子。
我低声嘀咕一句。
终于清理干净,碾好的止血生肌药膏,
用干净竹篾子挑出一块,正要往伤口上涂。
等下!
他突然出声,声音干裂。
那只好不容易被我掰开固定住的手猛力一挣,
险些把我推个趔趄。
他胳膊抻开,
居然是要去够床尾地上那堆破布裹着的衣服!
脏
我只觉得一股邪火顶上来,
脏也比你命重要!
别乱动!
再动信不信我让伤口烂穿!
粗暴地把他胳膊按回去,力气奇大。
他眉头紧锁地看我,眼神复杂得很,
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那只手无力地垂下,不再挣动。
药膏被一点点涂抹开。
忍着!
手上故意带了点劲压。
他闷哼一声,绷紧的身体反而慢慢松弛了一些,
只有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侧抓着坑洼的草席边角,骨节泛白。
5
我撕开一截洗得快透明的旧中衣,
准备包扎时,他哑着嗓子,
语气带着点斩钉截铁的味儿:
我自己来。
说罢又支起身子。
逞什么英雄
我毫不客气地一把将他按回破草席上,
力气不小,
老娘救人的规矩,
伤好利索之前,
都得听我的!
不由分说把他扶成侧卧姿势。
布条穿过腋下,绕过肩膀受伤的位置,一圈一圈缠紧。
离得近,他身上那股浓重的、混合着血腥、泥土和雨水潮湿阴冷的气味直冲鼻子,
差点把我熏得一退。
伤口包扎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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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要去收拾地上的水盆和带血的布巾,他却突然开口:
……多谢。
声音依旧低沉沙哑,但那股子冰碴子似的冷硬似乎少了一丝儿,
沉甸甸压在心上。
谢早了!
我没回头,声音硬邦邦的,
明天伤要烂了发烧了,
还得老娘伺候!
不添麻烦就算你天官赐福了!
弯腰端起水盆,浑浊的血水晃荡着。
6
后院狭小,暴雨砸在灰墙黑瓦上,噼啪作响。
借着檐下昏黄的油纸灯笼光,
我把沾血的布巾狠狠投进冷水桶里揉搓。
冰冷的水刺得手骨发麻。
盆里的血水漾着微弱的光。
我盯着水面,手指无意识地搓洗。
心里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磨盘。
那张通缉令血红的大字——杀无赦,像烙铁一样烫在脑子里。
他身上那枚黑痣,金簪……
任何一个都是掉脑袋的铁证!
救了他,就是把全家性命押进这个随时崩盘的赌局里。
手在水里越搓越快,水冰冷刺骨,冻得指节都发红泛青。
心里的那点恐慌,却压得胸口越来越闷,几乎喘不过气。
救
还是不救
哗啦!
猛地一盆冷水泼进黑暗油腻的后院石槽水道。
水滴四溅,打湿了裤脚。
盯着那片黑漆漆油腻的角落,
仿佛这样就能把脑子里的杂念都泼出去。
身后破旧的木门吱呀轻响。
我一惊,瞬间把湿漉漉的手在粗布衣服上一抹,
藏到身后,猛地扭头。
7
医馆的门帘掀起一角。
男人扶着糊了旧纸的木门框,站在那里。
脸色还是像蒙了一层灰的土砖,嘴唇干裂,
但身板挺得笔直,
眼底那片沉郁的冰层似乎化开了点。
肩头包扎的布条透出点药褐色。
做什么
我警惕地盯着他,心一下悬到嗓子眼,
不好好躺着挺尸出来吹风作死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我藏在身后的湿手和溅湿的裤脚:
吵到姑娘了
声音低哑依旧,却没了那股硬扛的冷气。
眼神掠过墙角孤零零的一个破灶,
和一个勉强看得出形状的冷锅。
你伤那么重……
我话刚出口半句,心又提溜起来,
外面乱得很……官府……
两个字下意识冒出来又硬生生被我咽回去,
舌头差点打结。
他眼神微微一凝,像针尖刺透薄纸那样快。
嗯。
只沉沉应了声,目光垂下,
转向小院门口方向那片浓稠黑暗:
夜深有雨。
停顿一下,又看回我,
姑娘需当心些。
8
他没接话,只沉默地、
有些微摇晃地挪到那孤零零的破土灶旁,缓缓弯腰。
灶膛里只剩冰冷的灰烬,连半点火星子都榨不出来。
他伸出那双看着苍白骨节突出的手,
试图去够墙角小堆仅剩的几根细柴。
可人毕竟虚着,胳膊刚抬得离地一尺多些,
身体就控制不住地晃荡。
我两步抢过去,一把架住他另一边没伤着的胳膊肘:
逞什么能!
柴火没了就是没了,
熬着!
那胳膊沉甸甸的,
隔着单薄的旧衣料都能感觉到里面绷紧的肌肉线条。
一股混杂着草药的微苦血腥气贴近过来。
他被我用力这么一撑,身体晃动的幅度小了,
侧过脸,距离近得很。
灶膛冰冷的灰扑簌簌往下掉点,
落进他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也染不黑什么。
他似乎极轻地吸了口气。
抱歉。
两个字很轻。
哼!
我松手,没好气地把他往外间灶膛边那歪歪斜斜的小竹凳方向推,
要‘抱歉’,
就好好活到结诊费那天!
回屋去!
老实在床上挺着!
我去借柴!
他抿紧唇,被推得踉跄一小步站稳,
目光沉沉扫过灶膛边散落的几片干枯落叶和灰烬,
没再动作,依言缓慢地挪进了屋里。
背影在昏暗摇曳的纸灯笼下,拉得很长,
单薄得像一张被雨打湿随时会裂开的旧纸。
9
清早的雨总算小了些,天色还是发霉似的灰青。
我把熬好的最后一碗浓稠苦涩的汤药,
搁在他睡得那张嘎吱作响的破诊床边沿。
喝了。
声音有点发闷。
一夜没睡安稳,
脑子里尽是通缉令上血红的大字和他心口那颗醒目的黑痣,搅
得人头痛欲裂。
他支撑着坐起,动作牵扯到伤处,
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随即又平复。
他没看那碗黑得像墨一样的药汁,
目光反而落在我眼底那两圈青黑上。
给姑娘添累了。
这话听着刺耳得很。
我烦乱地摆手:
废话什么!
快喝!
喝完歇着!
眼神却不受控制地瞟向门口方向。
外面街上,远远传来一种模糊又喧嚣、令人不安的音浪。
隐隐约约,能分辨出那是官府兵丁特有的沉重脚步踏在泥泞里的拖沓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
10
他顺着我的目光朝院外看了一眼,脸上没什么波澜。
一只手端起粗瓷碗,另一只手臂的动作仍因伤口牵制,
有些滞涩,但碗底稳稳当当,一滴没洒。
微苦的药气在窄小的诊室弥漫开。
他微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碗沿凑近干裂苍白的唇。
药汁黏稠得发黑,光是闻着就苦得人胃里翻腾。
他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似乎在积聚力气。
瓷碗碰到唇边,沾湿了一点裂纹的死皮。
突然,毫无预兆地,前院那块破木板门外,
传来一阵粗暴急促的砸门声!
拳头像擂鼓般重重砸在木板上,
震得门板连带旁边糊窗子的草纸都嗡嗡发颤!
开门!
官府搜查!
!
扯着脖子喊叫的破锣嗓子穿透门板,
直扎人耳朵。
我的手瞬间冰凉僵硬!
像被冻住!
手里的药杵哐当一声砸在药臼里,滚出去好远。
11
心脏狂跳得要撞碎胸骨!
床上坐着的男人动作骤僵!
端到唇边的药碗猛地停住。
那深不见底的黑眸像被惊雷劈开,
刹那间锐利如刀锋,森然寒光骤闪,
直刺向那被捶得疯狂震动的门板!
一股迫人的杀伐之气瞬间弥漫开来,
连屋内空气都凝滞冻结了!
——
搜捕逃犯!
知情不报者同罪!!
官兵在门外嘶吼。
他攥着药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指
节凸起发出轻微的咔响,那粗瓷碗几乎要被生生捏碎。
我头皮发麻,几乎能听见血管里血液冲撞的轰鸣!
眼睛死死盯住他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狰狞侧脸,
又像着火似的滑向他紧捂伤口的左肩,
布条下渗出新鲜的血丝……
门板在重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仿佛下一秒就会四分五裂!
12
脑子嗡鸣一片空白!
我咬死舌尖,剧痛带来一丝清醒!
人扑到药柜边,手抖得几乎握不住药匙,
挖了足有四五勺最刺鼻呛人的跌打风湿草乌药粉!
药粉直接扑进盛满冷水的木盆里!
浑浊的粉末炸开!
刺鼻辛辣、混杂着苦涩药气的白色浓烟瞬间升腾,
呛得连自己都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眼泪鼻涕横流。
快!
声音变了调,我指着木盆旁的矮凳朝他吼,
把脚放进去!
低着头!
心快要跳出喉咙口。
门板的嘎吱声越来越大!
门栓在撞!
13
门外官兵的吼叫几乎贴着耳朵响起!
带着湿气。
几乎在我吼出来的瞬间,
他眼中那可怕的寒光猛地一收!
像深渊裂口骤然合拢。
他没有任何犹豫,撑身、下地、
一步冲到木盆边的动作一气呵成!
带倒凳子发出一串稀里哗啦的噪音!
湿淋淋的脚粗暴地踩进药水中!
激起更多刺鼻呛人的白烟!
他整副身躯蜷缩下去,
头死死埋在膝盖深处。
粗布的袖口被他猛力抓起一角,胡乱地、发狠地捂在脸上口鼻处,用
力之大几乎要把整个脸都埋进布料里,只留下一个剧烈起伏弓起的脊背。
就在他头颅深埋下去的刹那间!
砰——!
不堪重负的门栓轰然断裂!
碎裂的木渣像暗器般四处迸飞!
门洞大开!
刺鼻的药雾和湿气汹涌翻滚着朝门外扑去!
领头的粗黑壮兵丁刚冲进来的半个身子一个趔趄,
被这辛辣浓烟呛得眼冒金星,
张着口只顾抽着干咳,
另一只没捂住嘴的手疯狂地在面前扇动,像要驱赶黄蜂。
咳!
……咳咳咳咳!
什……什么鬼玩意儿!
嗓子都咳劈了。
14
呛人的白色药雾弥漫在门口。
那壮得像小山包一样打头的兵丁,被烟熏得眼泪直流,
整个人弓成大虾米,
嘴里咳得像是要把心肺都掏出来。
咳!
咳咳……妈的……
他一边撕心裂肺地咳一边还不忘骂娘,
那双眼泪水模糊的红眼睛像探灯一样,
滴溜溜朝屋里乱扫。
扫过墙角那堆破药碾渣子,
掠过唯一一张躺着病人、蒙着灰土被子、脸朝里蜷缩的诊床。
官爷!
官爷……
我捂着呛得通红的鼻子,
几步抢上去挡在药雾最浓、也就是他和诊床之间,
声音憋得像快断气,
我、我家这老哥子……
腿脚风湿重得呀,
走不得路!
咳咳咳……这不……
这不下着雨,
寒气一勾起来就、就咳得肺管子都要出来……
见不得风呐官爷……
咳咳咳……您、您行行好……
被熏着的壮兵丁一边剧烈咳嗽,
嘴里呸呸地吐着唾沫星子,眼睛扫过屋外那矮凳泡脚盆里,
蜷成一座山的男人背影,
那双沾满泥巴的脚就泡在浑浊冒烟的黄褐色臭水里。
他妈的!
当兵的捂着脸后退两步,
那浓烟实在无孔不入,
他猛一挥手,像驱赶苍蝇,
晦气!
都他娘快病死了还留在这儿害人!
滚!
赶紧找地方扔出去!
免得染上什么瘟病!
吼完又呛得一串惊天动地的咳嗽。
15
门口堵着的另外两个灰皮兵丁也跟着捂脸后退,
脚步慌乱地踩在门外湿滑的泥地里。
头儿,走吧!
这味儿也太冲了!
旁边一个年轻点的兵丁拉着破锣嗓子喊,
柳家小姐那案子,
怎么会跑这种鬼都不来的烂地方
再熏一会儿眼睛都得瞎!
声音里全是不耐烦。
领头的壮汉被这药烟辣得喉咙像塞了把沙子,
火气更旺,瞪着眼睛又扫了我一眼,
又瞟了下那弓着背不停发抖咳嗽的背影,
到底是被这浓烈刺鼻的气味和重病的说法唬住了。
晦气!
真他娘的晦气!
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
砸在湿泥里,溅起点混浊的水花,
给老子搜利索点!
查不出东西赶紧走!
他娘的这味儿……呕……
他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干呕,脸色都发青。
后面两个兵丁哪敢怠慢,
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冲进药雾弥漫、气味熏人的小厅,
翻箱倒柜。
16
那两个兵丁冲进来,那刺鼻的药烟还顽固地盘旋着。
他们捏着鼻子,跟憋气似的,动作粗鲁又心不在焉。
药柜被哐哐拉开,抽屉里的草药被胡乱扒拉几下,
洒得到处都是。
地上角落几个破烂的竹筐被一脚踢翻,
里面除了些晒蔫的老草药根和碎石头,什么都没有。
头儿!真没好东西!
年轻点的那个捏着嗓子喊,
除了些不值钱的烂药草,
连个像样的瓦罐都没!
穷得叮当响!
兵丁头目站在门槛外面,眼睛被烟熏得通红,
还在咳嗽干呕,
恶狠狠地剜了一眼盆里那个还在剧烈咳嗽的背影和我。
他大概觉得这地方实在榨不出油水,
又熏得人头痛,暴躁地吼了一嗓子:
妈的,收队!
去下家!
别在这晦气地方耽误工夫!
染上痨病老子弄死你们!
说完自己也忙不迭捂着口鼻退了出去。
杂乱的脚步声迅速远离,消失在小巷外的泥泞中。
17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外面的雨声里。
药馆的门大开着,冷风裹挟着湿气,像贪婪的舌头,
猛地卷走了屋内的药气,
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那股子洗不掉的草乌苦味。
盆里的他,肩膀剧烈地起伏着,不知道是被呛的还是别的什么,
那弓起的脊背终于慢慢松懈下来。
我的心跳还没缓过劲,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似的,
扶着墙才没滑下去。
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透心地凉。
我挪过去,没敢去看他埋在膝盖里的脸,
只听到他低哑压抑的抽气声。
目光落到他紧捂在脸上、那截粗布袖子的袖口缝线处——
一道新撕裂的口子,正缓缓渗出一小片更深的红!
喂!
我惊得魂飞一半,也顾不上怕了,
一把抓住他还捂着脸的手腕,冰凉湿滑,
你肩膀的伤!
又崩开了!
声音又急又抖。
那布条裹缠下的伤口,
肯定在他刚才那猛力弓身的动作里给撕裂了!
这下子白救了!
还要重新捯饬!
他那被用力捂着的脸终于抬起一点。
脸色比被雨浇透的青石板还难看,
嘴唇一丝血色也无,额角暴起的青筋还没完全平复,
汗水混着药盆里溅起的水渍滚落。
一双眼睛却抬了起来,直直地看向我,
里面烧着我看不懂的火,滚烫又复杂,直撞进我心底深处。
无妨。
他嗓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凶狠劲儿,
死不了。
18
死不了
我差点被他这轻飘飘一句话气笑,
心里憋着的火气混杂着残余的恐惧噌地冒上来,
烧得我眼前发黑,
血流干净了看看死不死!
管不了那么多,我用力架着他没伤的那边胳膊,
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从那个浸满药水的破盆子里提溜出来。
他脚是软的,大半个身子沉甸甸地几乎全压在我肩上。
那股子混杂着血腥、药水和冷汗的味道呛得我鼻子发酸。
我咬着牙,一步一挪把他弄回那张脏兮兮的诊床上。
躺好!不准再动!
我把他按倒在草席上,语气凶得像训不听话的牲口。
转身冲到放干净布料的破木箱边,翻找剪子和新的干净布条。
手指尖还是冰凉的,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细微颤抖。
刚掀开箱盖——
等等!
他又开口了,声音闷在草席里。
我心里那根弦绷得死紧,猛地回头,死死瞪着他:
又怎么
还想自己来
看看你那胳膊能抬起来吗!
他没应声,也没动,只是目光越过我,
落在我刚掀开的、靠近箱角的那个杂货堆上。
他盯着的,是几件更破旧的、塞在最底层挡灰的破烂衣服堆。
19
我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堆破烂衣服底下!
不就藏着那要命的金簪吗!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要干什么
难道刚才官兵在时,他看到了
还是……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比刚才官兵闯进来更叫人发慌!
我几乎是扑过去,身体死死挡在木箱前面,
眼神像护崽的母狼:
东西我自己收拾!
你!
闭眼!
睡觉!
手用力过猛,重重地拍在木箱盖子上,
发出砰一声空响,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他看着我近乎歇斯底里的反应,
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凝了一下,
像是冰面下的暗流打了个旋,
随后那翻涌的情绪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眼底恢复了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寒潭。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最终只哑声道:
……那金簪,
沾染了柳小姐的血,
沾了……人命。
他的目光从木箱转开,落在我脸上,
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滚烫火焰,
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几乎能压垮人的冰冷,
是烫手山芋。
20
废话!
用得着你说!
我被他话里那沉重的东西压得呼吸都滞了一下,
随即涌上更多的烦躁和窝囊。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
这东西就是个随时能炸的炮仗!
可我能怎么办
拿到官府去
然后告诉他们这簪子是我从一个通缉犯身上扒拉下来的
,那通缉犯现在正在我医馆里躺着
我烦躁地揉着额头,
感觉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认命地找出剪子和布条,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泄愤劲儿,
咔咔几下剪开他肩头那沾血的旧布条。
伤口果然裂开了,
狰狞地往外翻着鲜红的嫩肉,
边缘还有些红肿。
看着就疼。
他依旧沉默着,任由我粗手粗脚地处理。
粗糙的布条沾着伤药摁上去时,他身体明显地绷紧了,
牙关咬得死紧,却没吭一声,
只额角的青筋又跳了跳。
屋子里死寂一片,
只有雨滴敲打屋檐和布条摩擦过伤口的声音,单调而沉闷。
直到我快包扎好时,
他那压抑紧绷的声音才再次打破沉寂,
低低地撞进这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落进水里:
……姑娘想知道,柳小姐……怎么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