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五斤纸钱
殡葬用品店的玻璃上,水汽凝成浑浊的泪痕蜿蜒滑下。
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几乎感觉不到机体传来的微弱震动。
屏幕上跳出店主老张的回复:节哀。纸钱没有定数,单数份为宜,五斤、七斤都可。重在心意,阳间人的惦念最要紧。
心意可我最要紧的心意,是别再让他受苦。
那孩子,活着时眼里那点光就让影子啃干净了。
我总记得他最后那段日子,整日缩在卧室角落,背对着房门,肩膀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校服领口磨出毛边,手腕上套着洗得发白的旧手环——
那是他小学时参加绘画比赛得的奖,塑料表面早就被摩挲得失去光泽,却像长在皮肤上似的摘不下来。
妈,楼下的灯总闪。有次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正忙着炖他以前爱吃的排骨汤,随口应了句物业早该修了,没回头看他。
等我端着汤碗进去时,他已经重新缩成一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白痕。
是我疏忽。总觉得阳光总会照进去的,可黑暗来得更快。快得像他从阳台纵身跃下时,那声被风撕碎的闷响。
我买了五斤顶好的纸钱,厚厚一摞黄裱纸裁成的金元宝和银锭,用黄纸整整齐齐包了,特意要了红绳捆扎。
老张包票说结实,可提回家的路上,绳子莫名其妙松了边角,露出一抹晃眼的金色。
我手忙脚乱重新系紧,指甲边缘的薄皮被红绳勒出一道细细的红痕,渗出血珠,滴在黄纸上,洇成小小的褐点。
小区角落废弃的垃圾房后面,空气里飘浮着腐烂和劣质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我找了个相对干爽避风的墙角蹲下,用捡来的半块旧砖头在水泥地上吃力画了个歪斜的圆圈。
火盆是个摔瘪的廉价黑铁皮盆,放在圆圈里面,盆底的锈迹像张哭花的脸。
掏出打火机,幽蓝的火苗舔舐起边缘的纸钱,噗一声轻响,橘红的火焰便升腾上来,贪婪地吞噬着那些脆弱的金黄与银白。
火光跳跃着,把周遭的灰尘照得翻滚飞舞,像无数不安的灰色飞蛾。
烟很呛,带着一种阴沉的、类似劣质油墨的味道。
我强忍着眼泪,一张张拨拉着没烧透的纸页,确保每一分钱都化成黑色的蝴蝶飞向他该去的方向。
风不大,却打着旋,卷起一小片带着暗红色火星的灰烬飘过来,擦过我的脸,落进脖颈里,烫得我一个哆嗦。
不够啊……妈……根本不够花……
声音很轻,带着水汽的黏糊感,像隔着湿透的棉絮。
我猛地抬头,火焰上方扭曲的空气里一片空荡,只有烧尽的灰烬无声地打着旋沉下去。
我攥紧剩下的纸钱,纸张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声音分明是从火焰里飘出来的!
是小航的声音!
他活着时总爱这样黏糊糊地叫我,带着点撒娇的鼻音,可现在这声音里只有化不开的寒意。
不够……妈……底下也冷……呜咽声又起,这次像是贴着我的耳根子吹气,带着一股子阴冷的湿意。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半截,僵硬地转动脖子,四下里只有铁盆里燃烧的哔剥声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
刘姐你在这儿呢楼上的张奶奶拎着袋垃圾,脚步蹒跚地绕过来,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探询,又给孩子烧……
她的话尾拖得很长,瞥见我脸上没干的泪痕,又看了看我手里捏着的厚厚一叠崭新纸钱,叹了口气。
唉,可怜呐……别太难过伤了自己身子。夜里静,心也静……有时候听岔了,也常有,都是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的在闹腾。
自己的心跳那分明是小航的声音!他说话时总爱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像小猫踩奶时的呼噜声。我怎么可能认错
张奶奶颤巍巍地把垃圾袋扔进铁皮大桶,发出咣当一声闷响。
她没再多说什么,拍拍我的肩,转身慢吞吞地挪走了。
她的话没有安抚到我分毫,反而像无数细针密密麻麻扎进心头。
夜里静……心也静
我的心早就碎了,哪里还静得下来!小航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像水蛭一样钻入我的骨头缝里,吸着那点可怜的温暖。
回到空洞得像个巨大棺材盒的家,冰箱的嗡嗡声被无限放大。
我把自己摔进沙发,沙发套冰冷的触感直透衣服,渗进骨头缝里。
屋里还残留着他最后的气息:沙发上凹陷的坐垫印记,是他总爱蜷在那里玩手机留下的;
桌角磕掉的一小块漆,是他小时候学骑自行车撞到的;
电脑桌上空无一物的杯子——他曾用它喝掉整夜的失眠,杯壁上还留着浅浅的茶渍圈。
不够……冷……那声音又来了,仿佛就在这客厅中央回荡,带着无尽的怨怼。
我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冰冷的泪珠滚过手背,砸在沙发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小航,你到底在底下遭着什么罪妈该怎么办
我想起他葬礼那天,心理咨询师红着眼圈跟我说:
他最后一次来,说总梦见自己掉在冰水里,抓不住任何东西。
当时我只觉得是孩子胡思乱想,现在才明白,那或许是他在向我求救。可我错过了。
凌晨三点,我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发呆。那片水渍像棵歪脖子树,小航小时候总说像他画的恐龙。
黑暗里,我仿佛又看见他背着书包站在门口,低着头说:
妈,同学说我衣服有味道。
我当时正急着赶去开会,随口说昨天刚洗的怎么会有味道,没看见他攥紧书包带的手。
现在想来,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早已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困在了里面。
妈……冷……
声音从卧室方向传来,带着清晰的哭腔。我猛地坐起来,客厅的月光突然暗了下去,像是有什么东西挡住了窗户。
阳台上的风铃没响,那串小航用易拉罐拉环做的风铃,平时风一吹就叮当作响,此刻却死寂得可怕。
我摸到手机,屏幕亮起的光刺得眼睛生疼。凌晨三点十七分。
我点开殡葬店老张的微信,手指抖得打不成字,最后发了条语音,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老张,再给我准备五十斤纸钱,要最好的那种,现在就送过来。
老张秒回了个,
接着是语音,带着被吵醒的不耐烦:
刘姐,这大半夜的……
我儿子说不够!
我对着手机吼,眼泪汹涌而出,
他冷!他说底下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老张压低的、带着点犹豫的声音:
刘姐,你……你别吓自己。烧太多不好,阴阳有界……
少废话!
我挂断语音,把手机扔在沙发上。
窗外的月光彻底消失了,客厅陷入浓稠的黑暗,只有冰箱的指示灯在角落亮着一点幽绿的光,像只窥视的眼睛。
我摸索着找到玄关的钥匙,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电梯在一楼停了很久,门打开时,一股阴冷的风灌了进来,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哭声。
我不敢抬头看电梯壁的反光,死死盯着脚下的瓷砖缝。
殡葬店的卷帘门拉到一半,老张披着棉袄站在里面,脸色在应急灯的光下显得发白。
他指着墙角的纸堆:
都在这儿了,五十斤,金元宝银元宝都有,还加了些棉衣纸钱。
我扫码付款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冰凉粗糙:
刘姐,我多嘴说一句,烧纸讲究心诚,不是越多越好。你这样……容易招东西。
我甩开他的手,抱起一摞纸钱就走。走到门口时,他又说:
烧的时候念叨念叨,说清楚是给你儿子的,别让不相干的抢了去。
回到小区垃圾房后面,天快亮了,空气里浮着一层薄雾。
我把五十斤纸钱堆在地上,像座小小的金银山。
火盆里的余烬早就凉了,我找了些枯枝引火,火苗重新窜起时,我听见了轻微的咔嚓声,像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小航,妈给你送钱来了,够你花了。
我一边往火里添纸钱,一边哽咽着说,
买件厚棉袄,买双棉鞋,别冻着……
火焰越烧越旺,映得周围的雾气都染上了橘红色。
那些金元宝在火里蜷曲、舒展,真的像一群飞起来的蝴蝶。
可就在这时,火突然噗地一声变小了,冒出浓密的黑烟,呛得我直咳嗽。
烟里传来清晰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妈,这点钱,不够买锁链的。
锁链什么锁链我愣住了,浓烟里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子,瘦得像根豆芽菜,脖子上缠着什么发亮的东西。
他们说,我是自杀的,不能投胎,要一直戴着锁链……
影子慢慢清晰,我看见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手腕上的旧手环晃了晃,
妈,锁链好冰,比梦里的冰水还冷。
小航!
我扑过去想抱住他,却穿过了一片冰冷的空气。火焰猛地炸开,火星溅到我的手上,烫出几个水泡,我却感觉不到疼。
妈,他们说,只要你下来陪我,我就能摘锁链了。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淌着暗红色的液体,
你下来好不好像小时候陪我睡那样,给我讲故事。
我尖叫着后退,撞在垃圾房的铁皮墙上,发出哐当的巨响。
火盆里的纸钱还在烧,可那火焰变成了诡异的绿色,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你不下来
他歪着头,声音突然变得尖利,
那我就上去找你!
绿色的火焰猛地熄灭,周围陷入彻底的黑暗。
我连滚带爬地往家跑,身后传来锁链拖地的声音,哗啦——哗啦——越来越近。
单元楼的门像是被卡住了,我费尽全力才拉开,扑进电梯时,手指好几次按不准关门键。
电梯上升时,我盯着显示楼层的数字,每跳一下,锁链声就更近一分。
家门就在眼前,我哆嗦着插钥匙,锁孔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转不动。
身后的楼梯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我的心脏上。
妈,开门啊。
我终于拧开了锁,冲进屋里反手带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客厅的窗帘不知何时被拉开了,月光惨白地照进来,照亮了沙发上的书包——
那是小航的书包,他自杀那天,我亲手收起来的,怎么会在这里
书包拉链慢慢滑开,一只苍白的手伸了出来,手里攥着半盒抗抑郁的药。
妈,你看,药我没吃完。
我抬起头,看见他站在沙发前,脖子上的锁链缠了一圈又一圈,末端拖在地上,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他脸上的血痕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他们说,你要是早点发现我藏药,我就不用戴锁链了。
他朝我走过来,锁链哗啦作响,
不过现在也不晚,你下来陪我,我们就都不疼了。
我尖叫着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刀尖对着他:
别过来!你不是我儿子!
他停下脚步,突然笑了,笑声像玻璃摩擦:
我怎么不是我是被你一点点推下去的啊。
这句话像把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是啊,是我一次次忽略他的求救,是我把他的痛苦当成青春期的矫情,是我亲手把他推向了深渊。
锁链声停了。
他站在月光里,身影慢慢变得透明,像要消失一样。
妈,我再等你三天。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三天后,我来接你。
身影彻底消失了,书包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瘫在地上,手里的刀哐当落地。窗外的天开始亮了,晨光照进客厅,却暖不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这三天,是我最后的时间。
可我该怎么办是下去陪他,还是等着被他接走
茶几上的手机亮了,是老张发来的微信:
刘姐,刚才忘了告诉你,烧纸钱的时候,要是看见灰烬里有笑脸,就赶紧跑,那不是你儿子,是……
后面的字我没看清,因为手机屏幕突然裂开,像一张哭泣的脸。
第二章:锁链声
晨光爬上窗台时,我还瘫在玄关。
冰凉的地板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进来,冻得骨头缝里都发疼,可身上却像裹着层热油,黏腻的冷汗把衣服浸得透湿。
茶几旁的水果刀还躺在那儿,不锈钢刀面映着天花板上那片像恐龙的水渍,刀身却蒙着层说不清的灰翳,像是被人用手攥过又狠狠丢下。
我盯着那把刀,喉咙发紧——刚才握着它时,我是想刺向谁
刺向那个穿着发白校服、脖子缠满锁链的小航还是……刺向我自己
哗啦——
细微的声响从阳台方向飘过来,轻得像风吹动窗帘。
我猛地绷紧脊背,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沉进冰窖。
不是窗帘。
那声音更硬,更沉,带着种金属摩擦水泥地的涩感,一下一下,磨着人的耳膜——
是锁链拖地的声音!
我连滚带爬扑到客厅沙发后,死死捂住嘴,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眼睛透过沙发扶手的缝隙,死死盯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
门是关着的,磨砂玻璃上还留着小航小时候画的歪扭太阳,用红色马克笔涂的,洗了好几次都没彻底擦掉。
此刻那抹红色在晨光里透着股诡异的腥气,像凝固的血。
锁链声停了。
阳台上静悄悄的,只有楼下早点摊传来的模糊叫卖声,还有远处早高峰的车流轰鸣。
这些属于活的声音本该让人安心,此刻却衬得客厅里的死寂越发沉重,像口倒扣的棺材。
我攥着沙发套的手指因为用力,指节泛出青白。指腹蹭到沙发套上的污渍——
那是小航上次打翻牛奶留下的,我总说等周末洗,拖到现在,成了片发暗的黄印。
就在这时,磨砂玻璃上的红色太阳突然扭曲了一下。
不是光线变化,是真的在扭曲。
那红色的线条像活过来的虫子,慢慢蠕动着,边缘变得模糊、发毛,最后竟渗出些深色的水迹,顺着玻璃往下淌,像眼泪。
妈。
声音贴着玻璃门响起,近得仿佛就在耳边。那黏腻的湿意又缠上来了,带着股土腥气,像是刚从泥里捞出来的东西在对着我呼气。
我知道你在躲。
他笑了,笑声里裹着锁链晃动的轻响,
躲不掉的。
玻璃门把手突然往下转了半圈。
咔哒。
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里炸开,像根针狠狠扎进太阳穴。
我看见门把手下方的磨砂玻璃上,慢慢印出个手印——五指张开,指节突出,指甲缝里似乎还嵌着黑泥。
那只手在门上顿了顿,然后开始缓缓下滑,带着清晰的力道,在玻璃上划出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你看,
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得意,又混着令人牙酸的阴冷,
这门挡不住我。就像……你以前锁我的房门也挡不住那些声音一样。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眼前发黑。
他说的是真的。
高二那年,小航突然开始失眠,整夜整夜抱着枕头坐在地板上。
我嫌他开灯影响我休息,找了把旧锁把他卧室门从外面扣上了。
他在里面砸过门,哭喊过,说外面有声音在骂我,我却隔着门板吼他别装神弄鬼博同情。
后来他不闹了,只是每天早上开门时,总能看见门内侧贴着张画——
用黑马克笔画的歪扭小人,脖子上缠着圈又一圈的线,眼睛是两个黑洞。
当时我只当是孩子的涂鸦,随手扯下来扔进了垃圾桶。
现在才明白,他画的从来不是涂鸦。
哗啦——
锁链声又近了些,这次清晰得像是就在客厅中央。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味的血,才勉强没让自己叫出声。
透过沙发缝,我看见阳台门的磨砂玻璃上,那个红色太阳已经彻底糊了,深色的水迹淌得满脸都是,倒像是张哭花的脸。
门把手又往下转了转,这次转得更深,锁芯里传来咔啦咔啦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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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开门吧。
他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撒娇的鼻音,和他小时候要零花钱时一模一样,
我不吓你了。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的新锁链,比上次的好看。
新锁链
我猛地想起凌晨在垃圾房后面,他脖子上缠着的那些东西——
不是粗笨的铁环,而是细细的、闪着冷光的链条,像用无数根缝衣针串起来的,每一节都尖得能刺进肉里。
你看,
他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声音里又带上了那股诡异的笑意,
他们说,这是用我没吃完的药磨成粉,掺着铁水浇的。你看,多亮啊……
呕——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吐出来。
那些抗抑郁的药片,是我硬逼着他吃的。他总说吃了头晕,想睡觉,我却拿着药盒跟他吼:
医生说必须吃!你就是不想好!
现在那些药片变成了锁着他的链条。
哗啦——咔哒。
阳台门锁开了。
磨砂玻璃门被推开道缝,一道瘦长的影子从缝里挤进来,拖在地板上,像条湿漉漉的蛇。
那影子的脖子处缠着圈扭曲的黑线,随着锁链声慢慢蠕动,一点点朝客厅中央游过来。
我缩在沙发后,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视线越过影子,能看见阳台栏杆上挂着的校服——
那是小航最后穿的那件,我昨天洗了晾在那儿,此刻却变得皱巴巴的,袖口和领口沾着些暗红色的斑点,像没洗干净的血。
风从阳台灌进来,吹得那件校服猎猎作响,衣角扫过栏杆,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倒像是有人站在那儿,一下下拍打着栏杆。
影子停在了茶几旁。
那里还放着他没喝完的半杯水,玻璃杯壁上的茶渍圈清晰可见。
我记得很清楚,他跳楼前一晚,就是用这个杯子喝的药。
当时他坐在桌前,背对着我,手指一遍遍摩挲着杯口,我催了三遍快喝,他才仰头灌了下去。
现在,那杯水里突然泛起细密的泡沫,像有什么东西在水底吹气。
水面上慢慢浮起些白色的粉末,聚成小小的一团,顺着杯壁滑下去,在桌布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死字。
妈,你看,
影子上方传来他的声音,近得就在头顶,
我把药吐出来了。你总说我不听话,这次我听话了……
我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双垂在沙发扶手上的手。
那双手很瘦,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手背上布满了针孔似的小红点——是他以前用圆规尖扎的。
我发现时,狠狠打了他的手,骂他自虐给谁看,却没看见他当时缩在角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泪把作业本都打湿了。
此刻,那双手正慢慢张开,掌心朝上,托着些闪着银光的细链,像捧着一堆碎掉的星星。
你摸摸,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的温柔,
不扎手的。他们说,只要你摸摸它,就能知道我有多疼了……
我疯了似的往后缩,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双手跟着伸过来,指尖已经快碰到我的脸,带着股消毒水和腐烂混合的味道。
妈,摸摸嘛……
滚开!
我终于忍不住尖叫出声,抓起沙发上的靠垫狠狠砸过去。
靠垫穿过那双手,砸在茶几上,把那杯泛着白沫的水打翻了。
暗红色的液体溅在地板上,像朵突然绽开的花。
影子猛地顿住了。
锁链声停了。
客厅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阳台的风还在吹,那件校服拍打着栏杆,啪嗒啪嗒,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像在催命。
过了几秒,那双手慢慢收了回去,影子开始往阳台退。
妈,你又凶我。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再没有一点撒娇的暖意,
你以前总凶我。
你说我画画难看,把我的画本烧了。
你说我朋友都是坏孩子,不准他们来家里。
你说我抑郁是装的,是为了偷懒不上学。
他一边退,一边说,每说一句,阳台的光线就暗一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遮住太阳。
那件校服拍打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到最后竟像是有人在用指甲狠狠刮着栏杆,刺啦——刺啦——
现在你怕了
影子退到阳台门口,停住了。门缝里传来锁链被拎起的声音,哗啦一声,尖锐得像要划破耳膜。
三天。
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
我再数三天。一天,一天,数给你看。
第一天。
啪!
阳台栏杆上的校服突然掉了下来,摔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影子缩回门缝,玻璃门咔哒一声关上了,又从里面锁死了。
风停了。
客厅里重新亮起来,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块暖融融的光斑。
可那光斑却暖不了身,我缩在沙发后,牙齿还在不停打颤,浑身的骨头都像被拆开又胡乱拼在一起,疼得厉害。
地板上那摊暗红色的水渍还在,像朵开败的花。我盯着那摊水,突然想起小航小时候的事。
他刚上小学时,在学校被同学推搡,膝盖磕破了,流了好多血。
他哭着跑回家,举着伤口跟我撒娇,我却嫌他弄脏了地板,先拿拖把拖干净,才给他贴创可贴。
当时他盯着我手里的拖把,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小声说:
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当时怎么回答的
哦,我好像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说:
傻孩子,妈怎么会不喜欢你。
现在才明白,有些谎话说多了,连自己都会信。
哗啦——
锁链声又响了。
这次不是从阳台,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
声音很轻,像是有人拖着锁链在楼上走,一步一步,踩在我的头顶。
我抬头,看见天花板上那片像恐龙的水渍,边缘竟在慢慢变黑,像被什么东西啃噬着,一点点扩大。
楼上住着张奶奶,一个七十多岁的独居老人,腿脚都不利索,怎么可能有锁链
第一天……还没数完呢。
头顶上传来他的声音,轻得像灰尘落在纸上。
我站起来,疯了似的冲向门口。
我不能待在这里!
不能等着他数完第二天,第三天!
我要逃!
逃到哪里都行,只要离这个家远一点!
手刚碰到门把手,就听见哗啦一声,头顶的水渍突然裂开了道缝。
一滴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缝渗下来,滴在地板上,和刚才那摊水渍融在了一起。
妈,你要去哪儿
头顶的锁链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像是正从天花板的裂缝里钻下来。
别跑啊。
陪着我,数完这三天。
我打不开门。无论怎么拧,门把手都纹丝不动,像是被焊死了。
头顶的裂缝越来越大,暗红色的液体像下雨似的往下滴,带着股浓烈的土腥气。
锁链声就在耳边了。
哗啦——哗啦——
我抱着头蹲在地上,听着那声音一点点靠近,终于明白——
我逃不掉了。
他说的三天,不是等我考虑,是要把这三天,变成凌迟我的刑场。
第一天,才刚刚开始。
第三章:数日子的钟
天花板的裂缝没再扩大,可那暗红色的液体却像活的,在地板上慢慢渗开,顺着地砖缝隙蜿蜒游走,最后竟在客厅中央聚成个歪歪扭扭的1字。
像个血写的倒计时。
我瘫在门口,看着那个1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刚才拼尽全力想拧开的门锁,此刻摸上去却是凉的、死的,金属锁芯里像是灌满了水泥,纹丝不动。
逃不掉了。
这个认知像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我扶着墙站起来,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每走一步都晃悠。
客厅里弥漫着淡淡的腥气,混杂着灰尘的味道,闻着让人头晕。
得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坐着等死。
我冲进厨房,把所有能找到的刀具都摆在料理台上——水果刀、菜刀、剪刀,甚至还有把生锈的旧刨刀。
寒光闪闪的一片,看着却没什么底气,更像是在自我安慰。
然后我搬来餐桌椅,死死抵在阳台门后。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做完这些,我又冲进卧室,把衣柜推到房门口,用后背顶着柜门,累得大口喘气。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衣柜上,盯着紧闭的卧室门,心脏还在狂跳。
这些东西能挡住他吗挡不住的。
那个穿着发白校服的影子,能从锁死的阳台门缝里挤进来,能让锁链声穿透天花板,区区桌椅和衣柜,又能顶什么用
可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手机在客厅沙发上响了,屏幕亮着,是心理咨询师李老师打来的。
我想起,昨天约了今天去她工作室,聊聊小航生前的最后几次咨询记录。
我踉跄着冲出去,抓起手机时,屏幕上的名字已经暗了。
回拨过去,听筒里只有沙沙的杂音,像是信号被什么东西干扰了。
喂李老师
我对着手机喊,声音嘶哑得厉害。
……沙沙……刘女士……沙沙……你在哪……
李老师的声音断断续续,被杂音切割得支离破碎。
我在家!李老师,你告诉我,小航最后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我对着手机吼,眼泪又涌了上来,
他是不是……是不是在恨我
听筒里的杂音突然变大,沙沙声里夹杂着种熟悉的、黏腻的摩擦声——是锁链拖地的声音!
哗啦——哗啦——
声音清晰地从手机里传出来,就在李老师的声音后面,像有人拿着锁链,正站在她身后!
李老师!小心!我尖叫。
……什么……沙沙……刘女士,你别激动……小航最后说……他想让你……
李老师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惊恐的颤音,啊!那是什么东西!
哗啦——
锁链声猛地变大,接着是手机落地的哐当声,然后是李老师凄厉的尖叫,混杂着金属撞击的锐响,最后——
咔嚓。
通话断了。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嘟——嘟——嘟——
我举着手机,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住了。李老师……她怎么会听到锁链声难道他……他能离开这个家
妈,你在跟谁打电话呀
声音从卧室方向传来,轻飘飘的,带着点好奇的笑意。
我猛地转头,卧室门明明被衣柜顶着,门缝里却透出道昏黄的光,像只睁开的眼睛。
那光里,有个瘦长的影子贴在门板上,手臂的轮廓清晰地印在上面,五指张开,像是在里面慢慢摸索。
是那个总劝你带我去看病的阿姨吗
他说,声音里的笑意越来越浓,
她不乖哦,总说我有病。
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对着卧室门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影子顿了顿,贴在门板上的手慢慢握成拳。
没做什么呀。
他说,语气无辜得像个孩子,
就是让她看看我的锁链。她怕了,跑了。
不过跑不掉的。
他补充道,声音突然压低,带着种冰冷的笃定,
跟你一样,跑不掉的。
你这个怪物!你不是小航!
我抓起料理台上的菜刀,指着卧室门,手却抖得厉害,刀身晃悠着,连影子都砍不准。
门板上的影子突然笑了,肩膀一抖一抖的,印在门上的轮廓都在跟着动。
我怎么不是小航
他说,
我是你教出来的呀。
你嫌我吵,我就学会了闭嘴。
你嫌我哭,我就学会了笑。
你嫌我活着碍事……
影子的手猛地拍在门板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我就学会了去死啊。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震得门板嗡嗡作响,顶着门的衣柜都晃了晃,发出嘎吱的呻吟,像是快要被推开了!
我吓得后退一步,手里的菜刀哐当掉在地上。
哗啦——哗啦——
锁链声从卧室里传出来,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像是有人在里面拖着锁链疯狂转圈!
门板跟着震动,衣柜的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底部的滑轮在地板上慢慢滑动——他在往外推!
第一天还没结束呢。
他的声音混在锁链声里,变得又尖又利,像指甲刮过玻璃,
妈,你看时间了吗
时间
我猛地看向墙上的挂钟。那是小航十岁时亲手做的手工钟,纸壳做的表盘,用彩笔涂了颜色,指针是两根冰棍棍。
平时它走得好好的,此刻却停了,短针指着1,长针指着12,针尾处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干了的血。
钟坏了哦。
他说,锁链声突然停了,卧室里变得异常安静,得用别的东西数。
用什么数呢
他像是在里面歪着头想,门板上的影子也跟着歪了歪。
有了。
咚——
沉闷的响声从楼上传来,像是有人用重物砸在地板上。
一。他数道。
我猛地抬头看向天花板。楼上住着张奶奶,那个早上还劝我别太难过的老人。
咚——
又一声,比刚才更响,更急。
二。
张奶奶!我冲到客厅窗边,推开窗户往下喊,可声音刚出口就被风卷走了,根本传不到楼上去。
咚!咚!咚!
连续三声巨响,密集得像擂鼓,震得天花板都在掉灰。
三……四……五……
他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种游戏般的愉悦,每数一个数,楼上就传来一声闷响,越来越急,越来越重。
别敲了!你住手!
我对着卧室门尖叫,眼泪汹涌而出。
为什么要住手
他说,
她早上看见你烧纸了,却不帮你。她也不乖。
咚!
十。
楼上的响声突然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几秒,有什么东西顺着楼梯间滚了下来,咕噜——咕噜——,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我家门口。
我死死盯着猫眼,心脏狂跳得快要撞碎肋骨。
猫眼外面一片漆黑,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妈,你看,卧室门里的声音带着笑意,这个数日子的方法,是不是比钟好用
哗啦——
锁链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是从楼梯间传来的,就在门外!
咕噜——咕噜——
门口的东西又开始滚了,贴着门缝,慢慢滚向客厅方向。
我退到客厅中央,举起手里的菜刀,眼睛死死盯着门缝。
滚进来的是个苹果。
一个红通通的苹果,表皮却坑坑洼洼的,沾着些暗红色的黏液,蒂部还连着点灰白的头发——是张奶奶的苹果!
她早上拎着垃圾出门时,手里就攥着个苹果,说吃点甜的好受些!
苹果滚到客厅中央,停在那个血写的1字旁边。
第一天还没数完呢。
他说,声音从门外传来,贴着门缝,黏腻腻的,
还有很多人可以数哦。
那个总嫌你烧纸污染环境的物业大叔。
那个说我是‘问题少年’的班主任。
还有……那个骂我‘装病博同情’的舅舅。
他一个个数着名字,每数一个,门外的锁链声就近一分,门缝里渗进来的寒意就重一分。
那些被他点到名字的人,都是曾经对我们娘俩有过恶意,或者说过刻薄话的人。
以前我总觉得是他们不懂事,现在才明白,这些话早就像毒刺,一根根扎进了小航的心里,被他记到了现在。
你想让他们都死吗
我颤声问,握着菜刀的手已经没了力气。
门外的锁链声停了。
不想啊。
他说,声音突然变得委屈,像个被冤枉的孩子,
我只是想让他们下来陪我。底下好黑,我一个人怕。
就像你以前总让我一个人睡小黑屋那样。
这句话像把钝刀,狠狠割在心上。我踉跄着后退,撞到了茶几,上面的玻璃杯掉下来,摔在地上,碎成了片。
你下来了,他们就不用来了。
他说,声音软下来,带着种蛊惑的温柔,
你陪我,我就不找他们了。好不好
就像小时候那样,你抱着我,给我讲《三只小猪》的故事。你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
门外传来锁链被轻轻放下的声音,哗啦一声,轻得像叹息。
考虑考虑吧,妈。
他说,
第一天还长着呢。
锁链声慢慢远去了,顺着楼梯间,哗啦——哗啦——,越来越轻,最后听不见了。
门口的苹果还躺在那儿,红通通的,沾着暗红的黏液,像只盯着我的眼睛。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突然想起小航小时候。
他怕黑,每晚都要我抱着睡,讲《三只小猪》的故事。
后来他长大了,上了小学,我觉得他该独立了,就逼着他自己睡。他哭闹,我就关灯,关房门,任由他在里面哭到睡着。
有次我起夜,透过门缝看见他蜷缩在墙角,抱着个旧枕头,嘴里喃喃地说:
妈妈,大灰狼来了……
那时我只觉得他胆小,现在才明白,他怕的从来不是大灰狼。
他怕的是黑夜里的孤独,是我亲手把他推进去的孤独。
滴答——滴答——
墙上的手工钟突然又开始走了,短针慢慢从1向2挪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盯着那根冰棍棍做的短针,突然意识到——
他说的三天,不是按日出日落算的。
他在按人命算。
李老师,张奶奶……已经两条了。
还剩多少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第一天还没结束。
而那个穿着发白校服、脖子缠满锁链的小航,此刻就在这栋楼里,慢慢数着数。
下一个,会是谁
第四章:染血的画本
手工钟的滴答声成了屋里唯一的活物。
那两根冰棍棍做的指针慢吞吞地挪着,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神经上,咔哒、咔哒,敲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把自己锁在小航的卧室里。
这里曾是他最常待的地方,现在却成了我临时的避难所。
书桌上还堆着他没做完的试卷,封面被手指摩挲得发毛;
墙角的收纳箱里塞着他画的画,用橡皮筋捆着,整整齐齐;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只有窗帘缝里漏进一丝客厅的光,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根悬着的绳。
我背靠着门板坐下,手里攥着把剪刀——这是我能找到的最趁手的东西了。
刀刃很钝,是小航剪纸用的,塑料刀柄上还留着他小小的指印。
哗啦——
锁链声又响了,这次很近,就在客厅里。
我猛地绷紧脊背,死死盯着门缝。那道细长的光突然晃了晃,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妈,你在小航房间里呀
声音贴着门板响起,带着种故作亲昵的调子,黏腻的气息仿佛穿透了木头,扑在我脸上。
你看,他的画本还在呢。
哗啦——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翻开了,纸张摩擦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就在客厅中央。
这幅画是他十岁画的,说要给你当生日礼物。
他慢悠悠地说,翻页声跟着响起,
你当时说‘没时间看’,随手扔在了沙发缝里。
我的心猛地一揪。
是有这么回事。
那天公司临时加班,我到家时已经深夜,小航抱着画本等在门口,眼睛亮晶晶的。
我累得厉害,没看画,只说了句明天再说,就匆匆洗漱睡了。
后来那本画本,我再也没见过。
这幅是他被同学欺负后画的。翻页声又响,画了个流血的小人,被好多黑影围着。
你说‘为什么别人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肯定是你自己的问题’。
喉咙发紧,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那些被我遗忘的、被我忽略的细节,此刻被他一件件翻出来,像一把把生锈的刀,反复切割着我的心脏。
还有这幅,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种冰冷的怨毒,
是他最后画的。
翻页声停了。
客厅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墙上手工钟的滴答声,敲得人头皮发麻。
画的是你。
他说,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画你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他在底下伸手抓你,可你就是不回头。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对着门板摇头,眼泪汹涌而出,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
他笑了,笑声里带着锁链晃动的轻响,
你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你只是不在乎。
哗啦——
画本被合上的声音。
妈,你出来看看吧。
他说,声音软下来,带着种诱惑的温柔,
看看他画的你,多像啊。
门缝里的光突然暗了下去,像是有人把画本挡在了那里。
就看一眼。
看完……我们就好好聊聊。
我攥着剪刀的手开始发抖。
理智告诉我不能出去,不能相信他的话。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尖叫——去看看!
看看小航最后画了什么!看看那个被你亲手推开的孩子,到底是怎么看你的!
剪刀从手里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地板上。
我慢慢站起来,手指颤抖着,伸向门锁。
咔哒。
门锁开了。
我推开门,客厅里的景象让我瞬间僵住,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客厅的地板上,散落着一张张画纸,从门口一直铺到沙发前,像条通往地狱的路。
每张画上都用黑马克笔画着歪扭的图案,有的是流血的小人,有的是缠绕的黑影,有的是紧闭的门……
所有的画,角落里都有个小小的、模糊的签名——小航。
而在这些画的尽头,沙发上放着本厚厚的画本,封面是褪色的蓝色,上面用红笔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和阳台玻璃门上那个被泪水晕开的太阳,一模一样。
画本摊开着,最后一页朝上。
我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画,边角都卷了起来,像是被人反复翻看、揉捏过。
画纸上的墨迹有些地方发暗,像是被水浸湿过——是眼泪吗
走到沙发前,我终于看清了最后那幅画。
画的背景是片漆黑,像无尽的深渊。深渊上方,画着个模糊的女人轮廓,站在悬崖边,背对着下方,看不清脸。
深渊底下,画着个小小的、瘦长的身影,穿着发白的校服,脖子上缠着一圈圈的黑线,正伸出手,拼命向上抓。
他的眼睛是两个黑洞,淌着暗红色的线条,一直流到画纸边缘,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在那个女人轮廓的脚边,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妈妈,回头看看我。
扑通。
我跪坐在地上,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砸在画纸上,晕开了那些暗红色的线条。
是我。
画里的人,是我。
我总以为自己是爱他的,是为他好的。
我拼命工作,想给他更好的生活;
我逼着他吃药,想让他好起来;
我劝他想开点,觉得阳光总能照进黑暗……
可我从来没回头看看他。
没看到他站在深渊里,向我伸出的手。
你看到了。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近得就在耳边,带着冰冷的湿意。
我回头。
沙发后面,站着个瘦长的影子,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脖子上缠着细密的、闪着冷光的锁链。
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到两个黑洞洞的眼窝,淌着暗红色的液体,滴落在地板上,和画纸上的水渍融在了一起。
现在,你信了吗
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我缺的不是钱。
我缺的,是你回头看看我。
锁链在他脚边轻轻晃动,哗啦——哗啦——,像是在为他的话伴奏。
可现在晚了。
他说,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种近乎疯狂的尖利,
你现在才回头,已经太晚了!
他猛地向我扑过来,锁链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带着风声,朝我的脖子缠来!
我尖叫着向后爬,手忙脚乱中抓起地上的画纸,胡乱向他扔过去。画纸穿过他的身体,散落一地,像无数破碎的蝴蝶。
第二天。
他停在我面前,没有再靠近。锁链垂在地上,发出哗啦一声轻响。
今天,数到第二天了。
他的身影慢慢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一点点消散在客厅的空气里。
只有那些缠在脖子上的锁链,还清晰地留在原地,像一圈圈冰冷的蛇,慢慢沉入地板,消失不见。
客厅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墙上手工钟的滴答声,和我粗重的喘息声。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散落一地的画纸,和那本摊开的画本。画本上妈妈,回头看看我那几个字,被我的眼泪晕得越发模糊。
是啊,第二天了。
还有一天。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了,外面的世界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充满了生气。
可这个家,却像个被隔绝在时空之外的牢笼,只有我,和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带着血泪的画。
以及,那个随时会出现的、缠着锁链的影子。
我慢慢爬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打开窗户,跳下去。
像小航那样。
是不是这样,就能追上他就能在他数完第三天之前,回答他那句妈妈,回头看看我
手指碰到冰冷的窗锁,刚要用力——
哗啦——
锁链声从卧室方向传来。
很轻,却清晰得像在耳边。
我猛地缩回手,浑身的寒毛瞬间炸起。
他还在。
他在等我。
等我自己走向他,或者,等他来带我走。
我瘫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灯火,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这三天,不是他在数。
是我在数。
数着自己剩下的、赎罪的时间。
第五章:最后的倒计时
窗外的天泛出鱼肚白时,我还坐在窗边。地板上的画纸被夜风卷得沙沙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
客厅墙上的手工钟不知何时停了,短针卡在2和3之间,长针指着6,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按住,再也走不动了。
第二天,要结束了。
我站起身,腿麻得像是不属于自己,每走一步都踉跄。
散落的画纸被我一张张捡起来,叠好,放进那个蓝色的画本里。
指尖碰到那些暗红色的水渍时,还是会忍不住发抖——那是小航的眼泪,也是他无声的求救。
最后一页那张画,我看了很久。画里站在高处的我,背影那么冷,那么硬。
我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那个小小的、伸手求救的身影,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
妈,你在看画呀
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点天真的好奇,像个刚放学回家的孩子。
我猛地转身,握紧了手里的画本。厨房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隐约能看见个瘦长的影子,正趴在料理台上,像是在看什么东西。
你看,我找到了这个。
他从门缝里探出头来——这次,我看清了他的脸。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苍白,瘦削,眼睛很大,却没有一点神采,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淌着暗红色的液体。
他穿着那件发白的校服,脖子上的锁链比之前更细,更密,像无数根缝衣针串成的,每一节都闪着冷光,深深嵌进他的皮肤里。
他手里拿着个小小的、生锈的铁环——是我以前锁他卧室门用的那把旧锁的锁环!
这个,你还记得吗
他举起锁环,对着我晃了晃,锁链跟着发出哗啦的轻响,
你总用它锁我的门,说‘等你什么时候不闹了,就不锁了’。
可我从来没不闹过,你也从来没打开过。
他一步步从厨房走出来,锁环在他指间轻轻转动,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像在倒数。
我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阳台门,退无可退。冰冷的玻璃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进来,冻得我骨头缝里都发疼。
第二天快结束了。
他说,停在我面前三步远的地方,黑洞洞的眼窝死死盯着我,
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什么
我颤声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下来陪我啊。
他说,语气理所当然,像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你下来了,我的锁链就能解开了。我们就能像以前那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看动画片。
我……我不能……
我摇着头,眼泪汹涌而出,
小航,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可我……
我该怎么跟他说
说我害怕
说我还不想死
这些话在他的痛苦面前,显得那么自私,那么可笑。
不能
他歪着头,像是没听懂,锁链突然哗啦一声绷紧了,
为什么不能你不是总说‘妈妈最爱你’吗爱我,为什么不能下来陪我
我……
你就是不想!
他猛地提高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
你跟以前一样!只想着你自己!
他向我扑过来,脖子上的锁链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带着风声,朝我的脖子缠来!
我尖叫着侧身躲开,后背重重撞在阳台栏杆上,疼得眼前发黑。
画本从手里滑落,掉在地板上,散开了。
他扑了个空,撞在阳台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锁链在他身后散开,像一条发怒的蛇,在地板上扭动、翻滚。
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
他转过身,黑洞洞的眼窝里涌出更多暗红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滴落在校服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
你说爱我是骗我的!你说会保护我也是骗我的!
不是的!妈妈爱你!妈妈真的爱你!
我对着他哭喊,心像被生生撕裂,
是妈妈不好!是妈妈没保护好你!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原谅
他笑了,笑声凄厉得像鬼哭,
我在冰水里抓不到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原谅我
我被黑影围着喊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原谅我
我站在阳台往下跳的时候,你怎么不原谅我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瘫坐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是啊,他需要我的时候,我在哪里
现在说爱,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
第三天了。
他突然平静下来,不再扑过来,只是站在我面前,脖子上的锁链慢慢垂落,在地板上盘成一圈。
最后一天了。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今天,不用数别人了。
就数你。
他转身走向客厅,锁链在地板上拖过,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
走到客厅中央时,他停下了,背对着我,慢慢蹲了下去。
你看,他说,指着地板,这里有个洞。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客厅中央的地砖不知何时裂开了道缝,缝里黑漆漆的,像是通往地底深处,
隐约能看见些闪着冷光的东西,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我。
这个洞,是为你准备的。
他说,声音里带着种诡异的温柔,
你跳下去,就能到我这里了。底下不冷,也没有锁链。
我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草莓蛋糕,还有你总说没时间看的那部电影。
我们……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他慢慢转过身,脸上的黑洞洞的眼窝里,不再淌暗红色的液体,而是透出微弱的、温暖的光,像他小时候眼里的光。
那一刻,我突然不害怕了。
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疼惜。
是啊,该结束了。
该去陪他了。
我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捡起地上的画本,紧紧抱在怀里。
走到客厅中央,看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和洞边那个穿着发白校服、脖子缠着锁链的身影。
小航。
我轻声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惊讶。
他抬起头,眼里的光更亮了些。
妈妈……来陪你了。
我张开双臂,向他走去。
锁链声在我耳边响起,哗啦——哗啦——,这次不再冰冷,不再刺耳,像是在欢迎我。
手工钟的滴答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清脆,悠长,像是在为我们倒数,也像是在为我们送行。
我一步步走向那个黑漆漆的洞,走向那个等了我太久太久的孩子。
这一次,我不会再回头了。
第六章:灰烬里的温度
身体坠向黑暗的瞬间,我反而平静了。
没有预想中的失重感,也没有骨骼碎裂的剧痛,像是掉进了一片温暖的、黏稠的水里。
耳边的锁链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种轻柔的、类似呼吸的起伏声,包裹着我,像回到了母体。
妈。
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这次没有了阴冷和怨毒,只剩下干净的、带着点怯生生的调子,像他刚上幼儿园时,攥着我的衣角不肯松手的样子。
我努力睁开眼,四周是片朦胧的白光,暖融融的,不刺眼。
脚下踩着的不是冰冷的水泥地,也不是泥泞的土地,而是种柔软的、类似棉花的东西,踩上去会轻轻下陷。
小航就站在不远处,穿着件干净的白衬衫,蓝裤子,是他小学时参加升旗仪式穿的那套。
脖子上空空的,没有锁链,手腕上那个旧手环还在,塑料表面被摩挲得发亮。
他的脸上有了眼睛,不再是黑洞洞的窟窿,而是像以前一样,大大的,清澈的,只是眼眶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小航……我哽咽着,向他伸出手。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扑过来,只是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我,眼泪慢慢从眼眶里滚出来,
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白衬衫上,却没有晕开深色的痕迹,像一颗颗透明的珍珠,落在棉花上,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你真的来了。
他说,声音还有点抖。
嗯。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暖暖的,不再是冰冷的,掌心还有点汗湿,像他小时候紧张时的样子。
妈妈来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他低下头,看着我们交握的手,声音小小的,带着点委屈,
你以前总说‘马上就来’,可总不来。
对不起。
我的眼泪也涌了上来,滴在他的手背上,
妈妈以前……不好。总让你等。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的光慢慢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火。
真的
真的。
我用力点头,把他的手攥得更紧,
妈妈再也不骗你了。
你想做什么,妈妈都陪着你。
想画画,妈妈给你买最好的画笔;
想看动画片,妈妈陪你看到天亮;
想出去玩,妈妈带你去你最想去的海边。
他的嘴角慢慢向上弯起,露出个浅浅的、腼腆的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太阳,一点点驱散了周围的朦胧。
那……我们现在能回家了吗
回家
我愣了一下。
嗯。
他指着不远处。
那里的白光渐渐淡去,露出个模糊的轮廓,像间小小的屋子,门口挂着串用易拉罐拉环做的风铃。
风一吹,叮当作响。
我用你烧的纸,盖了个小房子。虽然不大,但是很暖和。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间小屋子的窗户里,透出暖融融的光,像我们以前住过的老房子。
屋檐下还挂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手工钟,指针正慢慢悠悠地走着,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好,我们回家。我站起身,牵着他的手,向那间小屋子走去。
他的手暖暖的,小小的,攥得很紧。
走在柔软的棉花地上,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脚步,轻快的,雀跃的,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风铃在门口叮当作响,和阳台上那串他用易拉罐拉环做的风铃,一模一样。
你看,
他指着屋里的桌子,上面放着个小小的蛋糕,插着一根蜡烛,
我做的草莓蛋糕,虽然不太好看,但是很甜。
蛋糕旁边,放着本蓝色的画本,正是客厅里那本。
画本摊开着,最后一页那张画被涂改过了——
画里站在高处的我,回过了头,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底下那个小小的、伸手求救的身影。
画的角落里,多了行小小的字:
妈妈回来了。
小航……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妈妈,
他仰起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
你看,这里不冷,也没有锁链。
嗯。
我用力点头,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怀里的身体暖暖的,小小的,带着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像他小时候刚洗完澡的样子。
他在我怀里蹭了蹭,像只满足的小猫,轻轻哼了起来——
是他小时候最爱听的那首摇篮曲,我教他的。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歌声很轻,很软,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荡。
屋檐下的手工钟滴答作响,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我抱着他,坐在小小的木桌旁,看着他满足的睡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软软的。
原来,烧多少纸都没用。
他要的从来不是那些冰冷的金元宝、银锭子。
他要的,只是一个回头的拥抱,一句迟到的对不起,和一份不会再缺席的陪伴。
屋外的风铃还在叮当作响,阳光正好,温度正好。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