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自在欢喜,小满即安 > 第一章

小满未满,人生亦然
1
清晨六点二十分,闹钟准时响起。
林小满闭着眼睛伸手按掉,又在被窝里蜷缩了五分钟才不情愿地爬起来。
林小满,33
岁,未婚,和父亲同住在一套八十年代建成的老式两居室里。
每天早晨,她都要经历一番与温暖被窝的痛苦诀别。
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父亲林建国已经起床做早饭了。
小满穿上拖鞋,拖着脚步走向卫生间,路过厨房时连头都没偏一下。
镜子里映出一张缺乏睡眠的脸,眼下挂着两片青黑。
她机械地刷牙洗脸,水龙头开得很大,哗哗的水声盖过了厨房里的咳嗽声。
餐桌上摆着一碗白粥,一碟咸菜和一个煮鸡蛋。
林建国坐在对面看报纸,听到女儿出来的动静,头也不抬地说:趁热吃。
嗯。小满坐下,剥开鸡蛋壳。
父女俩沉默地吃着早餐,只有勺子偶尔碰触碗壁的清脆声响。
这样的早晨已经持续了十几年,自从母亲去世后,家里就再没有过欢声笑语。
今天降温,多穿点。林建国突然说,眼睛依然盯着报纸。
小满抬头看了一眼父亲。
他今年六十五岁了,头发几乎全白,脸上的皱纹像干涸土地上的裂痕,深深浅浅地刻在皮肤上。
他穿着那件穿了至少十年的藏蓝色毛衣,袖口已经有些起球。
知道了。小满收回注视着父亲的视线回答,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快速吃完早餐,起身收拾碗筷。
水槽里已经堆了几个用过的锅碗,是父亲做早饭时用的。
小满皱了皱眉,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
水很凉,刺得她手指发红。
放着我洗就行。林建国不知何时站在了厨房门口。
没事,顺手。小满没有回头,继续机械地刷着碗。
父亲又咳嗽了几声,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浑浊感。
小满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终究没有问出口。
洗完碗,小满回到自己房间换衣服。
她的房间很小,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就几乎占满了所有空间。
墙上贴着几张褪色的明星海报,是她高中时期贴的,这么多年一直没撕下来。
她挑了件高领毛衣和厚外套,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时,听到父亲在客厅里又一阵剧烈的咳嗽。
那咳嗽声持续了将近一分钟,中间几乎没有停顿。
小满的手停在半空,心跳突然加快,从心底里传出一阵没由来的心慌。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门走了出去。
林建国正弯腰站在茶几旁,手里攥着一张纸巾,脸色涨得通红。
看到女儿出来,他迅速把纸巾揉成一团握在手心。
直起身子,脸上的表情立刻恢复了平日的严肃。
你咳得很厉害。小满说,声音比她想象的还要轻。
老毛病了,天气冷就这样。林建国摆摆手,你快去上班吧,别迟到了。
小满盯着父亲看了几秒,注意到他眼角的皱纹比昨天更深了,嘴唇有些发紫。
她想说点什么,但多年来形成的隔阂像一堵无形的墙,让她无法跨出那一步。
话语堵在嗓子眼,如鲠在喉。
……那我走了。最终她也只是这样说道,转身拿起包出了门。
寒风迎面扑来,小满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初冬的早晨,天空是一种浑浊的灰蓝色,路边梧桐树的叶子几乎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刺向天空。
她走向公交站,脑海里却不断回放着父亲咳嗽的画面和那团被迅速藏起来的纸巾。
公交车上人很多,小满被挤在一个角落里,鼻尖萦绕着各种气味:香水、早餐、羽绒服的面料。
她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思绪却飘回了二十年前。
那时候母亲还在,家里总是充满笑声。
父亲虽然话不多,但至少会对着母亲微笑,偶尔还会摸摸小满的头夸奖她。
母亲去世后,一切都变了。
父亲像是把自己封闭在一个透明的壳里,对小满的关心只剩下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再也没有过肢体接触,甚至连眼神交流都少得可怜。
小满曾经尝试过打破这层坚冰。
十五岁那年,她考了年级第一,兴冲冲地拿着奖状回家,希望能看到父亲脸上的笑容。但林建国只是点点头,说了句继续保持,就转身进了书房。
那天晚上,小满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她如此冷淡,于是从此学会了把期待降到最低。
2
公司里忙碌的一天很快过去。
小满在一家小型设计公司做平面设计,工作不算繁重但也不轻松。
下班时,同事李雯叫住她:小满,周末我们几个准备去新开的那家火锅店,一起来吗
我……可能有事。小满习惯性地拒绝。
你每次都这么说。李雯撇撇嘴,都三十多岁了还天天宅在家里,多没意思。
小满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我爸身体不太好,我得照顾他。
你爸李雯露出惊讶的表情,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家人。
嗯。小满不想多谈,匆匆告别,明天见。
回家的公交车上,小满想起李雯的话。
确实,她几乎从不向同事提起家里的事,连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她和父亲的关系有多疏远。
有时候她甚至羡慕那些能和父母吵架的人,至少那样代表着一种情感的联系。
推开家门时,屋里一片漆黑。
小满摸索着打开灯,发现餐桌上盖着几个盘子,下面是她爱吃的红烧茄子和清炒菠菜,还有一小碗米饭。
饭菜已经凉了,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油,不知道做饭的人已经离开了多久了。
爸她喊了一声,房子里仍然一片寂静,没有回应。
小满放下包,轻手轻脚地走到父亲卧室门前。
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门。
林建国半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书,床头灯的光线照在他脸上,显得格外苍白。
看到女儿,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回来了怎么不吃饭
你吃过了吗小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不饿。林建国说着,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次比早晨更加剧烈,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小满快步走到床边,第一次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半杯水和几个药片。
她拿起药盒看了看,是普通的止咳药。
你应该去医院看看。她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焦急。
小感冒而已,去什么医院。林建国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去吃饭吧,菜都凉了。
小满站着没动,突然注意到父亲枕边有一团带血的纸巾。
她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胡乱跳动起来。
你咳血了她声音发颤。
林建国迅速把纸巾塞到枕头下面,脸色变得更加严肃:说了没事,你别大惊小怪的。
这还不严重小满的声音突然提高,你知不知道咳血可能是……可能是……她说不下去了,肺病这个的可怕名字在她脑海中盘旋。
明天我请假,带你去医院。她最终说道,语气不容反驳。
胡闹!林建国猛地坐直身体,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用不着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中小满。
多年来积压的情绪突然决堤,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怎么能不管你是我爸啊!妈妈走了以后,我就只有你了……如果你也……她哽咽着说,声音越来越小。
林建国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女儿这样崩溃的样子。
小满从小就倔强,母亲去世后更是几乎没在他面前哭过。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随你吧。
第二天早晨,小满强硬地带着父亲去了市立医院。
挂号、排队、检查,整个过程林建国都异常配合,只是脸色沉得可怕。
小满坐在
CT
室外的长椅上,双手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当医生叫他们进诊室时,小满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口。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表情严肃。
林先生,您的
CT
结果显示肺部有一个肿块,边界不清,伴有纵隔淋巴结肿大。医生推了推眼镜,结合您的症状,我们高度怀疑是肺癌,需要进一步活检确诊。
小满感到一阵眩晕,她死死抓住椅子扶手,指节发白。
肺癌这个词在她脑海中炸开,带来一片空白。
有多久了出乎意料的是,林建国的声音异常平静。
从影像上看,至少已经中期了。医生犹豫了一下,您最近体重有没有明显下降
林建国平静地点点头:瘦了十来斤吧,没太在意。
小满震惊地看向父亲。她每天和他生活在一起,竟然没注意到他瘦了这么多。
愧疚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为什么她之前没有多关心父亲一点
建议您尽快住院做进一步检查。医生说,如果是早期,手术机会还是有的。
离开医院时,父女俩都沉默不语。
小满叫了辆出租车,上车后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林建国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声音低沉:猜到了几分。人老了,身体出问题很正常。
为什么不早点说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
说什么林建国转过头,眼神出奇地柔和,说你爸可能得了癌症,让你担心吗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小满。
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溢出。
父亲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座椅上。
别哭了,他轻声说,还没确诊呢。
但小满知道,父亲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回到家后,小满坚持让父亲卧床休息,自己则开始收拾屋子。
她打开父亲的衣柜准备找件干净的睡衣,却发现最底层抽屉里整齐地放着几个文件袋。
出于好奇,她打开其中一个,里面竟然全是关于她的东西:幼儿园的涂鸦、小学的成绩单、初中作文比赛的奖状、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甚至还有她工作后发表的设计作品的剪报。
小满坐在地上,一件件翻看这些她以为早已遗失的记忆。
每一份文件旁边都贴着父亲工整的小字标注日期和事件。
她从未想过,那个对她冷淡严厉的父亲,竟会如此细心地保存着关于她的一切。
最下面是一个信封,上面写着给小满。
3
小满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张她三岁时和父母的合影。
照片上的父亲年轻英俊,抱着她笑得灿烂,母亲依偎在一旁。
背面是父亲的字迹:我们的小满三岁了,爸爸永远爱你。
泪水模糊了小满的视线。
她突然意识到,父亲的爱一直都在,只是被她误解为冷漠,而她的关心也一直存在,只是被怯懦阻挡。
现在,当他们终于开始尝试靠近时,时间却已经所剩无几了。
接下来的日子,小满请了长假在家照顾父亲。
她笨拙地学着做饭,尽管经常把菜炒糊;她每天熬梨汤给父亲润肺,尽管第一次做时差点烧干锅;她陪父亲看电视,尽管两人大多数时候还是沉默。
一个寒冷的下午,小满在整理父亲的书桌时,发现了一个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小满的成长记录。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关于她的点点滴滴:
1995

9

12
日,小满今天第一次叫爸爸,声音像小鸟一样好听。
2001

9

1
日,小满上小学了,背着红色书包,蹦蹦跳跳地进了校门。她长大了,不再需要爸爸送到教室了。
2008

5

14
日,小满妈妈去世一周年。小满躲在房间里哭,我想安慰她,但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好像是个失败的父亲。
2015

7

3
日,小满大学毕业,穿着学士服真漂亮。她拿到了优秀毕业生,我真为她骄傲,但没能说出口。
最新的一页写着:
2023

11

8
日,小满带我去医院检查。她哭了,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难过。如果我能好起来,一定要告诉她爸爸有多爱她。
小满抱着笔记本泣不成声。
原来父亲的爱从未缺席,只是藏得太深,而她看得太浅。
那天晚上,小满做了父亲最爱吃的红烧肉。
林建国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咳嗽了一阵后说:小满,爸爸有话想跟你说。
嗯,我在听。小满放下碗,专注地看着父亲。
爸爸这辈子……不太会表达。林建国艰难地开口,你妈妈走后,我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一个小女孩,只能严格要求你,希望你独立坚强。
他停顿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但我从来没停止过爱你。你每一次进步,每一次成就,爸爸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小满握住父亲枯瘦的手:我知道,爸爸。我都知道了。
林建国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那笑容让小满想起照片里年轻的父亲:那就好。爸爸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就是可能看不到你结婚生子了。
别这么说,小满强忍泪水,你会好起来的,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但他们都清楚,这只是一个美好的谎言。
十二月初,林建国住进了医院。
活检确诊是肺癌晚期,已经转移。
医生私下告诉小满,乐观估计还有三到六个月。
小满把父亲安排在了单人病房,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陪在他身边。
她读书给他听,帮他擦身,陪他做那些痛苦的治疗。
林建国以惊人的毅力忍受着一切,从不抱怨,只是偶尔会看着窗外的落叶发呆。
春节前夕,小满把病房里布置得红红火火的,十分喜庆,贴上对联和窗花。
林建国靠在床头看着她忙碌,突然说:小满,今年爸爸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
小满愣住了。
她的生日在五月份,父亲已经很多年没有送过她礼物了。
在书桌右边抽屉里,林建国继续说,等我……等我走了以后你再打开,提前告诉你是因为我可能等不了那么久了
爸!小满打断他,眼泪夺眶而出,你别这样说……别这样好吗……
林建国虚弱地笑了笑:傻孩子,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爸爸只是……想提前把礼物准备好。
那天晚上,小满回到家,径直走向父亲的书桌。她知道自己应该等到那一天,但她害怕等不到。抽屉里是一个包装精美的相册,封面上写着给我的女儿小满——永远爱你的爸爸。
相册里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照片,从她出生到去年生日。
每一页都有父亲工整的注释,记录着当时的点滴。
最后一页贴着她大学毕业时的单人照,下面写着:我的小满长大了,聪明、善良、坚强。爸爸为你骄傲,我永远爱你。
小满抱着相册哭了一整夜。
谷雨过后,林建国的病情急剧恶化。
他开始长时间昏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小满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生怕错过父亲清醒的每一秒。
4
五月二十日,小满生日前一天,林建国奇迹般地精神好了许多。
他让小满扶他坐起来,亲手给她戴上了一串珍珠手链。
这是你妈妈留下的,他声音微弱,她说等你三十岁生日时给你...爸爸记错了时间,迟了三年,却还是没法在你生日时送给你……
小满摸着项链,泪水滚落:不迟,爸爸,一点都不迟。
林建国轻轻擦去女儿的眼泪:别哭,马上就是你生日了...爸爸给你唱首歌吧,小时候你最爱听的。
他开始轻声唱起《摇篮曲》,声音沙哑却温柔。
小满记得这是母亲常唱的歌,父亲从未唱过。
她握紧父亲的手,跟着一起哼唱。
歌唱到一半,林建国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的呼吸变得缓慢而平稳,最后只隐隐约约嘀咕了一句麦子……,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像是睡着了。
小满继续唱着,直到护士进来检查,才发现父亲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爸小满轻声呼唤,缓缓摇晃着父亲的手,爸爸
但这一次,没有人能回应她了。
葬礼很简单,按照父亲的遗愿,一切从简。小满把父亲和母亲合葬在一起,墓碑上刻着永远相爱的父母。
回到空荡荡的家,小满坐在父亲的床边,抚摸着他留下的衣物。
枕头上还残留着父亲的气息,那种混合着药味和淡淡烟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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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起床头的那本书,发现是《小王子》,书里夹着一张纸条:亲爱的女儿,当你想我的时候,就看看星星。爸爸会住在其中一颗上面,永远守护着你。
窗外,夜幕降临,第一颗星星刚刚亮起。
小满望着那颗星星,终于放声大哭。
她后悔没有早点发现父亲的爱,后悔没有多陪他说说话,后悔没能让他亲眼看到她幸福的样子。
5
我叫小满,今天父亲走了,我哭了。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声音。
我看向窗外,下雨了。
雨是黄昏时分开始下的。
我蜷缩在父亲的床沿,把脸埋进他最后睡过的枕头。
消毒水的气味已经消散,只剩下极淡的松木香——是他用了二十年的剃须水的味道,如今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绳索。
空调外机在雨声中嗡嗡作响,像极了父亲生前的咳嗽声。
我伸手去关窗,忽然看见窗台上那盆绿萝枯了一枝。
那是父亲确诊后还坚持打理的植物,他说绿萝好养,留给粗心的女儿最合适。
指尖触到花盆时,泥土里闪过一点银光。
那是个埋在根系间的塑料药瓶,瓶身还沾着止咳糖浆的痕迹。
拧开盖子,里面卷着一张超市的小票,日期停在他住院前三天。
翻到背面,褪色的圆珠笔字迹突然刺痛了我的眼睛:
小满生日,再买一条珍珠链子,要配她那条蓝裙子,问柜台能不能刻字。
我踉跄着跌坐在床沿,雨声忽然变得很远。
二十三岁的记忆汹涌而来——毕业典礼那天我确实穿着蓝裙子,而父亲站在礼堂最后一排,脖颈上的青筋因为长久踮脚而暴起。
我以为他没看见我上台领奖。
梳妆台抽屉里,天鹅绒盒子安静如初。
珍珠项链在暮色中泛着柔光,搭扣内侧刻着两个小字:未满。
这太像父亲会做的事。
给我取名小满,却在最后的礼物上刻下未满。
就像他书房里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的批注: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而未全熟也。
衣柜最底层的铁盒发出生涩的呻吟。
母亲褪色的孕妇照背面,父亲的字迹已经晕开:今日陪素芬产检,医生说孩子像颗饱满的麦粒。旁边贴着张产科
B
超单,空白处是母亲娟秀的笔记:建国说孩子就叫小满吧,要像节气里的庄稼,永远留一分生长的余地。
我忽然想起六岁那年蹲在幼儿园沙坑里,把湿沙子堆成小小的粮囤。
那天父亲破天荒来接我,他带着机油味的手指握住我的小手:沙囤要这样收口。他在顶端留下一个精巧的凹陷,知道为什么叫你小满吗就像这样,永远装得下更多。
记忆里的阳光突然刺眼。
十五岁那年,我当着父亲的面撕掉作业本封面:什么破名字!听起来永远差一口气!他沉默地蹲下来,一片片捡起印着林小满的碎纸。
第二天,所有课本都包上了新书皮,他的名字写得比我的还工整。
床头柜抽屉里的棕皮日记本正在褪色。
1995

5

21
日的记录洇着可疑的水痕:凌晨三点二十分,我的小满来了。素芬累极睡去还攥着襁褓角,这孩子哭起来像支小号。想起老家麦田,小满时节的麦穗灌了浆,沉甸甸地低着头...
往后翻到
2008

5
月,字迹突然变得潦草:
素芬走后的第一个小满。女儿在灵堂里问我为什么叫这个名,我说随便取的。
她眼睛里的光暗下去了,和我一样。
雨点开始敲打窗棂。
我抱紧日记本,突然听见五岁时的自己在麦田里奔跑。
那年父亲带我去乡下看小满时节的麦浪,他把我举过肩头说:你看,麦穗越饱满头垂得越低。而我只顾伸手去够他鬓角的白发。
珍珠项链不知何时戴在了颈间。
凉意贴着锁骨,像父亲最后那个清晨抚过我额头的指尖。
镜子里的女人有着和母亲相似的轮廓,而珍珠泛着的光,多像父亲描述过的、晨露里的麦芒。
好看吗我轻声询问,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四散开来。
窗外,雨帘中闪过一道车灯。
恍惚间又看见毕业典礼结束时的场景——人群散尽后,父亲独自站在礼堂角落,正踮脚抚摸我获奖的海报。
那时他的背影,就像一株被雨水压弯的麦穗。
我终于明白,父亲给我的名字从来不是缺憾,而是温柔的余地。
就像他总说梨汤不能熬得太满,就像他临终前突然清醒,替我掖好被角时说:留点缝,透口气。
暮色完全笼罩了房间。我打开手机日历,今年的小满节气显示在五月二十一日,下面标注着爸爸的宝贝生日。
这是去年今日,父亲用颤抖的手指设置的提醒。
雨声渐歇,远处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
我摸着珍珠上细小的刻痕,忽然想起确诊那天,父亲在出租车里说:哭什么,人生小满就够了。当时我以为他在安慰自己,现在才懂,他是在安慰他的小满。
梳妆镜突然起雾了。
我伸手去擦,触到满脸冰凉的湿润。
镜中人的嘴角却微微扬起——原来最痛的泪水,也可以有麦粒般的甜。
6
窗外的雨停了,月光从云层里透出来,落在梳妆台前那条珍珠项链上。
林小满攥着父亲的日记本,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已经干涸的泪痕——那是父亲的字迹被泪水晕开的地方。
她坐在父亲的床上,突然想起确诊那天,父亲坐在医院的走廊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像棵不肯倒下的老树。
那时她只顾着和医生说话,没看见他偷偷把咳血的纸巾塞进袖口,更没发现他望向她时,眼里盛着的全是未说出口的牵挂。
铁盒里还有一张泛黄的拍立得,是父亲抱着三岁的她站在麦田里。
照片背面是母亲的字迹:建国说小满要看真正的麦穗,骑车三十公里到乡下,回来时俩人都晒脱了皮。
她摩挲着照片上父亲年轻的脸,突然明白为什么每年小满节气,桌上总会多一碟炒麦仁——那是沉默的父亲在用自己的方式诉说爱。
一整夜,空荡荡的房间中的寂静都包裹着她,她紧紧抱着那个铁盒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晨光微熹时,小满换上那条蓝裙子,戴上珍珠项链。
镜子里的女人眼角有了细纹,锁骨间的珍珠泛着柔润的光。
她轻轻触碰搭扣上未满的刻字,忽然想起父亲最后清醒的那个夜晚。
他枯瘦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声音轻得像叹息:麦子……当时她以为他在说胡话,现在才懂,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半句话。
五月的风穿过纱窗,带着初夏特有的暖意。小满打开手机日历,小满两个字静静躺在上面,夏风再次拂过,一转眼日历上的日程就多了六个字:去郊外看麦穗。
关上抽屉时,铁盒发出轻轻的咔嗒声,像是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终于圆满地应了一声。
小得盈满,爱逢其时。
时光清浅处,一步一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