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言
父亲被军阀枪杀那夜,林晚舟在码头跳了江。
三年后,上海滩最奢华的赌场换了主人。
人们只知道新老板叫白玫瑰,没人见过她的真容。
前未婚夫在赌桌上输光家产,红着眼砸场子:你究竟是谁
白玫瑰掀开面纱,枪口抵住他眉心:讨债人。
昔日背叛她的军阀们接连暴毙,租界报纸惊呼:上海滩变天了!
她搅动风云时,英国领事递来密函:黑鹰计划需要你的情报。
硝烟散尽那夜,白玫瑰站在百乐门顶楼。
月光照亮她染血的旗袍:从今往后,上海滩的规矩——
由我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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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雨夜跳江
民国十四年,冬。
雨水冰冷如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苏州河黝黑的水面上。风裹着湿冷的腥气,卷过码头堆积如山的货箱,呜咽着,像无数冤魂在哭嚎。
河岸远处,零星几点灯火在雨幕中挣扎,微弱,昏黄,却刺得林晚舟眼睛生疼。
码头上人影幢幢,黑压压一片。没有哀乐,只有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混在无休止的雨声里。
一口薄得令人心寒的白皮棺材,被几双粗糙的手抬起,摇摇晃晃,朝着冰冷的河水挪去。
林先生……走好啊……人群中挤出零星的悲呼,立刻被更沉重的静默吞没。
林晚舟站在人群最前面。雨水早已浸透了她素白的麻布孝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到近乎折断的身形。
水珠顺着她鸦羽般乌黑的发梢滚落,滑过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最后砸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她死死盯着那口棺木,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混着雨水,在指缝间晕开淡红。父亲最后那声嘶哑的、让她快跑的呼喊,还在耳边疯狂地尖啸、回荡。
**晚舟!跑!别管我!快——**
**枪声!**
父亲胸口瞬间炸开的那团刺目猩红,鲜血喷溅在她脸上时的灼热腥甜……还有张宗棠那张横肉堆积的脸上,那抹残忍得意的狞笑。
这一切,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她的灵魂上。
棺材终于被推到码头边缘。几个汉子犹豫了一下,目光闪烁地看向林晚舟。按照规矩,该由孝子贤孙亲手推棺入水,
完成这最绝望的水葬。这是张宗棠的命令,是对勾结乱党者最彻底的羞辱和抹杀。
林晚舟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水腥灌入肺腑,刺得她浑身一颤。她推开旁边试图搀扶她的老管家忠叔,
一步一步,走向那口象征着她所有温暖和依靠正被彻底摧毁的棺材。脚下湿滑的青苔几次让她踉跄,单薄的身体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她伸出双手,那十指纤细,此刻却凝聚了全身的力气和刻骨的恨意。掌心触碰到粗糙湿冷的棺木,寒意直透骨髓。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惨白的木头,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里面父亲破碎的遗容。
爹……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刚出口就被风吹散。
她猛地一推!
薄棺滑过码头湿漉漉的边缘,带着一声沉闷的噗通,砸进漆黑翻涌的河水里。水花溅起,冰冷地扑在林晚舟脸上,
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那口棺木在水中只挣扎着浮沉了几下,便被无情的浊流裹挟着,迅速向下游的黑暗深渊沉没、消失。
人群里爆发出再也压抑不住的悲声。
就在这悲声达到顶点的刹那,一个穿着半旧绸衫、身影却依旧挺拔的男人挤开人群,冲到林晚舟面前。
是陈少禹,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他脸上也带着悲痛,但那悲痛之下,却有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刺目的急切和算计。
晚舟!他一把抓住她冰冷湿透的手臂,力气很大,捏得她生疼,节哀顺变!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张司令……张宗棠他放出话来,林家所有产业,包括那批刚到的西药,都……都算作乱党赃物,要全部充公!我们得赶紧……
他急促地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码头外停着的一辆黑色汽车。那是张宗棠派来接收的人。
林晚舟的身体在他手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悲伤,是汹涌的、几乎要将她焚毁的愤怒和冰冷彻骨的绝望。
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雨水冲刷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那双曾盛满江南春水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空洞的、深不见底的寒潭。她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陈少禹的眼睛。
那眼神,让陈少禹心头猛地一悸,抓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松了些许。
充公林晚舟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羽毛,却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冰冷质感,还是……充进你陈家的库房少禹哥
陈少禹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哆嗦着:晚舟!你……你胡说什么!我这都是为了林家着想!为了你好!我们得先保住……
为了我好林晚舟猛地甩开他的手,力气之大,让陈少禹都踉跄了一下。她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惨笑,
看着我爹被杀,看着林家被夺,看着我被逼着亲手葬父……这就是你的‘好’陈少禹,你的良心,是不是也一起被那子弹打穿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划破雨幕,震得周围哭泣的人都停了声,惊愕地望过来。
陈少禹被她眼中的恨意和话语里的尖锐刺得恼羞成怒,脸皮涨红:你疯了吗!林晚舟!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要耍大小姐脾气!张司令的兵就在外面!你想死吗!
死林晚舟看着他气急败坏的脸,看着他眼中那赤裸裸的、急于切割的恐惧和贪婪,心头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死寂的灰烬。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风雨中显得格外诡异凄凉。是啊……死。她喃喃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目光越过陈少禹,投向码头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吞噬了父亲棺木的黑暗水域。
晚舟!你要干什么!忠叔惊恐地大喊,扑过来想拉住她。
陈少禹也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剧变,伸手欲抓:拦住她!
晚了。
林晚舟最后看了一眼这冰冷绝望的人间,看了一眼陈少禹那张写满背叛和自私的脸,看了一眼远处那辆象征权势和掠夺的黑色汽车。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
那是地狱之门开启的印记。
她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码头尽头那片最汹涌、最黑暗的浊流,纵身一跃!
素白的孝衣在凄风冷雨中骤然展开,像一只被狂风撕裂的、坠向地狱的蝶。
噗通——!
巨大的水花溅起,又迅速被翻涌的河水抹平。黑色的水面剧烈地荡漾了几下,旋涡翻滚,最终归于沉寂。
只有无情的雨点,依旧密密麻麻地砸落,仿佛要将这世间最后一点痕迹也彻底洗刷干净。
码头上,死一般的寂静。
忠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瘫倒在地。陈少禹僵立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徒劳地停在半空,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骇和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恐慌。他呆呆地看着那恢复平静、却更加深不可测的漆黑水面,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被某种更冰冷的东西彻底吞噬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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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赌场风云
三年后。民国十七年,秋。
夜上海,是浮在黄浦江上的一片燃烧的金箔。霓虹灯管拼凑出妖娆的英文和汉字,光怪陆离地闪烁着,将浑浊的空气都染上了迷幻的色彩。
汽车的喇叭声、黄包车夫的吆喝声、留声机里软绵绵的爵士乐、舞厅门口招徕生意的甜腻女声……无数声浪在湿热的空气里翻滚、碰撞,汇成一股永不停歇的、令人眩晕的喧嚣洪流。
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像沉默的巨兽,蹲伏在江边,窗户里透出或冰冷或暖昧的灯光,俯视着脚下这片醉生梦死的魔都。
一辆漆黑锃亮、线条流畅的劳斯莱斯幻影,悄无声息地滑过铺着碎石的路面,在仙乐都赌场那巨大的、由无数小灯泡勾勒出的霓虹招牌下稳稳停住。
门童穿着笔挺的制服,小跑着上前,恭敬地拉开厚重的车门。
一只穿着黑色丝绒高跟鞋的脚先探了出来,鞋尖镶嵌着一颗冷光流转的硕大黑珍珠。紧接着,一个身影优雅地跨出车厢。
一身剪裁极致合体的墨绿色丝绒旗袍,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段,裙摆开衩处,随着步伐若隐若现一线凝脂般的小腿肌肤。同色的长手套一直覆盖到手肘,更添几分神秘与疏离。
她的脸上,罩着一层细密的黑色蕾丝面纱。面纱很薄,能隐约勾勒出挺秀的鼻梁和饱满红唇的轮廓,却将那双眼睛彻底掩藏在一片朦胧的阴影之后。
灯光在她身上流淌,丝绒泛着幽暗华贵的光泽,那颗黑珍珠在霓虹变幻下,折射出冰冷而莫测的光芒。
没有停留,没有张望。高跟鞋敲击着水门汀地面,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嗒、嗒声,径直走向仙乐都那两扇镶嵌着彩色玻璃、沉重而华丽的雕花大门。门内,更炽热、更喧嚣、更混杂着金钱、欲望和汗水的声浪扑面而来,像一头无形的巨兽张开大口。
门童和侍者在她经过时,无不深深地低下头,态度恭谨得近乎卑微。赌场内鼎沸的人声,在她踏入的那一刻,竟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微妙的凝滞。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惊艳的、贪婪的、敬畏的——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白玫瑰……有人压低声音,吐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忌惮。
嘘!小声点!真是她!仙乐都的新主人……
老天,终于见到真人了还是没脸啊!
听说上个月青帮的麻皮金荣在她场子里出千,被剁了右手扔进黄浦江喂鱼了……
何止!法租界那个亨利探长,想抽三成干股,第二天就被扒光了挂在巡捕房门口的路灯上!
啧啧,这女人,手眼通天啊……
细碎的议论声像水底的暗流,在赌场巨大的水晶吊灯下、在轮盘飞转的嗡鸣中、在纸牌翻飞的脆响里,隐秘地流淌着。那些目光追随着墨绿色的身影,看着她穿过一张张挤满了狂热赌徒的赌台,走向赌场最深处、位置最高、视野也最开阔的那间专属包厢。
包厢门由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黑衣保镖推开。里面空间不大,陈设却极尽奢华。猩红的天鹅绒沙发,深色的檀木茶几,墙壁上挂着意境深远的中国水墨画。巨大的单向玻璃窗正对着下方灯火辉煌、人头攒动的主赌厅,一切尽收眼底,而外面的人却无法窥视包厢内分毫。
白玫瑰——林晚舟走到窗前,站定。她缓缓摘下了那副长及手肘的丝绒手套,动作优雅而缓慢,露出十指纤纤,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涂着与旗袍同色的墨绿蔻丹。她将手套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目光透过那面单向玻璃,冷漠地俯瞰着下方。
那里是欲望的角斗场。筹码堆砌的声响清脆诱人,赢家的狂笑与输家的咒骂交织,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雪茄、昂贵香水和人体汗腺分泌的紧张气息。轮盘上的象牙小球滴溜溜乱转,每一次停驻都决定着天堂或地狱;扑克牌在荷官修长的手指间翻飞,像一只只决定命运的蝴蝶。
她的视线,像精准的探针,在攒动的人头中扫过。最终,定格在一张玩牌九的赌台上。那里围拢的人最多,气氛也最是紧张炽烈。赌台的一端,坐着一个穿着考究银灰色西装的男人。他原本英俊的脸上此刻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凌乱地散下几缕。他面前的筹码已经所剩无几,堆在赌桌中央的,是几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地契文书。
陈少禹。他死死盯着对面那个气定神闲摇着骰盅的荷官,又猛地灌了一口杯中琥珀色的烈酒,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开!开啊!他嘶哑着嗓子吼道,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桌面。
荷官面无表情,手腕轻巧一翻。
骰盅揭开。
四五六,十五点大!
啊——!陈少禹发出一声绝望的、野兽般的低吼,双手猛地抓住自己已经所剩无几的头发,身体颓然向后倒去,撞在椅背上。他面前最后几个筹码被面无表情的侍者收走,连同那几张地契,一起推向了庄家的位置。
完了。陈家最后一点根基,他陈少禹最后一点翻身的指望,在这骰子落定的一刻,彻底化为乌有。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赌场天花板上那盏巨大的、旋转的水晶吊灯,灯光在他失焦的瞳孔里碎成一片迷离的光斑。周围赌客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陈大少这次……彻底栽了!
听说连祖宅都押上了
啧啧,仙乐都这地方,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谁让他招惹的是‘白玫瑰’的场子自寻死路!
白玫瑰……陈少禹混沌的脑子里猛地抓住这个名字,像抓住了一根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一个激灵。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和不甘的邪火,腾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是了!一定是她!这见鬼的仙乐都,这邪门的赌运!从他一踏进这里,霉运就像跗骨之蛆!一定是那个装神弄鬼的女人在背后搞鬼!她要报复!她要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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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玫瑰!陈少禹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踉跄着,一把推开试图阻拦他的侍者,跌跌撞撞地朝着赌场深处、那个高高在上的包厢方向冲去。
白玫瑰!你给我滚出来!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酒精而扭曲变形,我知道是你!有种的别躲在后面装神弄鬼!出来!出来见我!
他一路冲撞,打翻了好几个侍者手中的托盘,筹码和酒杯稀里哗啦摔了一地,引来一片惊呼和混乱。赌客们纷纷避让,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状若疯癫的男人。
拦住他!赌场的黑衣保镖反应迅速,立刻从四面围拢过来。
滚开!陈少禹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挥舞着拳头,不管不顾地往前冲,目标只有一个——那扇紧闭的包厢门。白玫瑰!你这个毒妇!贱人!你害死我爹!害得我倾家荡产!你出来!出来啊!有种杀了我!杀了我!
他的咆哮声在赌场奢靡的音乐和喧嚣中显得格外刺耳、凄厉。黑衣保镖们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试图将他制服拖走。陈少禹拼命挣扎,西装被扯得歪斜,领带勒得他直翻白眼,但他依旧死死瞪着那扇门,眼中是刻骨的怨毒。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之时——
吱呀。
那扇沉重的、象征着绝对权力和神秘的包厢门,从里面被缓缓拉开了。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混乱、所有的目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时间像是凝滞了一秒。
门口,静静地立着那个墨绿色的身影。
白玫瑰。
她依旧戴着那层薄如烟雾的黑色蕾丝面纱,遮住了容颜,只留下一个神秘而冰冷的剪影。墨绿色的丝绒旗袍在包厢内倾泻出的灯光下,流淌着幽暗华贵的光泽。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任何言语,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喧嚣的赌场。
连死死钳制着陈少禹的黑衣保镖,动作都下意识地停顿了一瞬。
陈少禹的挣扎也停止了。他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门口那个身影,那层薄纱后的轮廓……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某种荒谬绝伦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赌场内,落针可闻。只有轮盘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着,发出轻微的嗡鸣,成了这片诡异死寂里唯一的背景音。
白玫瑰动了。
她迈出包厢的门槛,高跟鞋踩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走廊上,悄无声息。她一步步走下那几级连接包厢与主厅的台阶,动作从容而优雅,仿佛脚下不是混乱的赌场,而是宫殿的红毯。墨绿色的裙裾随着步伐微微摆动,像深潭中漾开的涟漪。
她径直走到被保镖死死按住的陈少禹面前,停下。距离近得陈少禹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缕极淡、极冷的幽香,像是雪地里绽放的梅,带着一种沁入骨髓的寒意。
陈少禹剧烈地喘息着,喉结上下滚动,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试图穿透那层该死的面纱,看清后面那张脸。恐惧和那荒谬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像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
你……你……他想质问,想咆哮,想撕碎这故弄玄虚的面纱,但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白玫瑰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在审视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面纱下,无人能看到她的表情。然后,在无数道屏息的注视下,她缓缓抬起了右手。
那只手,纤细、白皙,戴着墨绿色的丝绒手套,优雅得如同艺术品。
手套的指尖,轻轻捻住了面纱的一角。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赌场内所有的呼吸都停滞了。陈少禹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面纱,被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向上撩起。
首先露出的,是线条优美而略显冷硬的下颌。接着,是饱满却紧抿着的、毫无笑意的红唇。再往上……挺直秀气的鼻梁……最后……
面纱被完全掀开,随手丢弃在脚边的地毯上。
一张脸,清晰地暴露在仙乐都那璀璨到近乎刺眼的水晶吊灯下,暴露在陈少禹因极度惊骇而骤然收缩的瞳孔里,暴露在整个赌场所有惊愕到失语的目光之中。
肌肤胜雪,眉眼如画。依旧是记忆里那惊人的美丽,足以让任何男人失魂落魄。
然而,曾经盛满江南春水的清澈眼眸,如今却深如寒潭古井,幽邃、冰冷,看不到一丝波澜。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沉淀了经年累月、淬炼了无数血与火的、纯粹的、冻结一切的漠然。
这张脸!这张他曾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又爱又恨、最终亲手推向深渊的脸!
啊——!!!陈少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如同厉鬼在午夜嚎哭。他浑身筛糠般剧烈地抖动着,眼珠暴凸,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见了地狱恶鬼般的、极致的惊恐和崩溃。巨大的冲击让他双腿一软,若非保镖死死架着,早已瘫倒在地。
晚……晚舟!林晚舟!不!不可能!你是鬼!你是鬼!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非人的恐惧。
林晚舟,或者说,白玫瑰,静静地看着他崩溃。那双冰冷的眸子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怜悯的涟漪,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没有理会他的尖叫,没有回应他的质问。只是缓缓地、再次抬起了手。
这一次,她伸向自己旗袍那高耸的盘扣之下。
在陈少禹因恐惧而涣散的目光中,在赌场所有人骤然抽紧的呼吸里,她的手探入怀中,再抽出时——
握着一把枪。
一把小巧、精致、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勃朗宁M1906袖珍手枪,俗称掌心雷。黑洞洞的枪口,在璀璨的灯光下,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她动作平稳,没有丝毫颤抖。手臂抬起,枪口向前,稳稳地、精准地,抵在了陈少禹因惊骇而剧烈起伏、布满冷汗的眉心正中。
冰冷的金属触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皮肤,瞬间冻结了陈少禹所有的尖叫和挣扎。他僵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只有眼珠还在惊恐地转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怪响。巨大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赌场内一片死寂,连轮盘的嗡鸣都仿佛消失了。只有无数双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支抵在眉心的枪。
林晚舟微微倾身,凑近陈少禹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淬了毒的锋刃。
陈少禹,她红唇轻启,吐出的名字不带一丝温度,好久不见。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他虚伪的皮囊,直刺灵魂深处。
我来找你,她顿了顿,枪口在他眉心轻轻碾了一下,留下一个冰冷的圆形印记,讨债了。
轰——!
一声沉闷的枪响,猝然撕裂了仙乐都赌场死寂的空气!
声音并不算震耳欲聋,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像重锤狠狠砸在所有赌客紧绷的神经上。尖叫瞬间爆发,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人群像炸了窝的马蜂,惊恐地推搡着、哭喊着,不顾一切地朝着大门方向涌去!椅子被撞翻,筹码被踩踏,昂贵的玻璃杯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混杂着歇斯底里的哭嚎和混乱的脚步声,整个奢靡的赌场瞬间沦为炼狱!
陈少禹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他眉心正中央,一个细小的、边缘焦黑的圆孔赫然在目。鲜血混合着灰白色的脑浆,正从那孔洞里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那张因极度恐惧而僵滞的脸。他双目圆睁,死死地瞪着天花板,瞳孔里最后凝固的,是林晚舟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和她手中那缕尚未散尽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淡淡硝烟。
他的身体被保镖架着,软软地滑倒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像一朵在猩红地毯上绽开的、邪恶的花。
林晚舟垂下手,小巧的勃朗宁枪口还飘散着一缕极淡的青烟。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脚下的尸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刚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墨绿色的旗袍在混乱的光影中,沉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清理干净。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混乱和尖叫,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命令。
是,老板!几个训练有素的黑衣保镖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拖走陈少禹的尸体,熟练地用特制的吸水布掩盖、擦拭地毯上的血迹。整个过程迅速、高效,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麻木和秩序感。
林晚舟的目光越过混乱奔逃的人群,投向赌场巨大的玻璃门外。夜色中的上海滩依旧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仿佛刚才那声枪响和瞬间的死亡,不过是这魔都夜晚一个微不足道的、转瞬即逝的插曲。
她转身,墨绿色的身影重新走向那间高高在上的包厢,高跟鞋踩在沾了些微血迹的地毯上,依旧沉稳而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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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暗流涌动
接下来的日子,上海滩的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租界那些花边小报的油墨,不再仅仅追逐明星的绯闻和舞女的艳史,开始频繁地出现触目惊心的标题:
沪西警备副司令张宗棠昨夜暴毙私宅!疑为仇杀!
快讯!闸北税警总团团长李魁元遇刺身亡!杀手无踪!
惊天秘闻!松沪护军使署高参王振邦死于马上风疑点重重!
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上海滩声名赫赫、手握兵权的实权人物。每一个名字,都曾在那场导致林氏倾覆的阴谋中,扮演过或明或暗的角色。他们的死法各异——张宗棠被发现在自己戒备森严的书房里,心口中刀,桌上还摊着他刚签完的勒索商会的批文;李魁元死在从百乐门回家的路上,汽车被炸得粉碎;王振邦则赤身裸体地死在情妇的床上,看似马上风,但脖颈处却有极细微的、被丝线勒过的淤痕……
没有证据。没有目击者。租界的巡捕和华界的警察像没头的苍蝇,查得焦头烂额却一无所获。恐慌在那些曾经依附于张宗棠、参与过瓜分林氏产业的军阀余孽和富商巨贾之间悄然蔓延。他们开始风声鹤唳,加强护卫,深居简出,杯弓蛇影。
法租界,霞飞路一栋巴洛克风格的花园洋房里。壁炉里炭火熊熊,却驱不散房间内阴郁沉闷的气氛。
英国驻上海总领事,查尔斯·霍普金斯爵士,穿着考究的丝绒吸烟袍,手中端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精心打理却显得过分安静的花园。他年约五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灰蓝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此刻正透过单片金丝眼镜,审视着手中一份刚刚送来的加密电报。电报抬头印着醒目的皇家徽记。
他的眉头紧紧锁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玻璃杯壁。
查尔斯,情况很糟一个穿着墨绿色旗袍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的阴影里。林晚舟脸上没有任何遮挡,灯光勾勒出她完美而冰冷的侧颜。她手中也端着一杯酒,但只是轻轻晃动着,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旋转。
霍普金斯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电报上,声音低沉而严肃:非常糟,白玫瑰小姐。比我们预想的要糟得多。他转过身,将电报递给她,‘黑鹰计划’的核心环节出现了重大泄密。日本人,他们的‘梅机关’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行动比我们预计的提前了至少一个月。他们正在疯狂地渗透、破坏,目标直指我们在吴淞口和长江航道上的布防情报。
林晚舟接过电报,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一行行密码译文。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在看一份无关紧要的舞会请柬。唯有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锐芒极快地掠过。
吴淞口长江航道她放下电报,走到壁炉旁,将杯中剩余的酒液缓缓倾倒入跳跃的火焰中。火焰嗤地一声,腾起一股带着酒香的青烟。看来,他们是想卡住上海的喉咙。
正是如此!霍普金斯走到她身边,语气带着一种焦灼的沉重,一旦让他们得逞,帝国在远东的利益将遭受无法估量的损失!我们在长江流域的航运、贸易,甚至租界的安全,都将面临毁灭性的打击。更可怕的是,一旦日本人的军舰借着情报优势强行突入……上帝,那将是灾难!
他深吸一口气,灰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林晚舟,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和上位者不容拒绝的压力:白玫瑰小姐,我们需要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那张覆盖整个上海滩的地下情报网!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抢在日本人前面,拿到‘黑鹰计划’中被他们截获的那部分关键布防图!不惜一切代价!
林晚舟静静地看着壁炉中跳跃的火焰,墨绿色的旗袍在火光映照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她沉默着。房间里只剩下壁炉木炭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霍普金斯略显粗重的呼吸。
许久,她终于抬起眼,看向霍普金斯。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对帝国利益的关切,没有对灾难的恐惧,只有一片冰封的、深不见底的算计和冷静。
不惜一切代价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人。
霍普金斯心头一凛,但还是用力点头:是的!只要能挽回局势,领事馆方面会提供最大限度的支持和……酬劳。
林晚舟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交易达成的印记。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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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血债血偿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黄浦江上。江风带着浓重的湿气和隐约的咸腥,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十六铺码头。废弃的仓库像巨大的、沉默的怪兽,在黑暗中投下幢幢鬼影。远处外滩的灯火依旧辉煌,却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仓库深处,没有灯光。只有几支快要燃尽的蜡烛,插在生锈的铁桶边缘,火苗被穿堂风吹得疯狂摇曳,将围在中间几个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斑驳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气氛凝滞得如同冻住的铅块。
张宗棠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暴怒棕熊,粗重的喘息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穿着皱巴巴的军装,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腰间的武装带勒得紧紧的,挂着一把沉重的毛瑟驳壳枪。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对面一个穿着深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颇为斯文的中年男人——松沪护军使署的高参王振邦。旁边还站着两个穿着税警制服、神色紧张的手下,是李魁元的心腹。
姓王的!你他娘的少给老子放屁!张宗棠猛地一拍旁边一个废弃的木箱,震得灰尘簌簌落下,布防图老子根本就没见过那劳什子‘黑鹰计划’的布防图!李魁元那短命鬼死前跟你嘀咕什么了是不是你他娘的想独吞还是想栽赃给老子!
王振邦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闪烁不定,带着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张司令,稍安勿躁。李团长死得蹊跷,他最后确实提过……提过那份图可能落入了您的手中。英国人现在像疯狗一样咬着不放,日本人那边也催命似的要货!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图在谁手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用它换条活路,换后半辈子的富贵!
放你娘的罗圈屁!张宗棠啐了一口浓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振邦脸上,李魁元死了,死无对证!你就敢往老子头上扣屎盆子我看是你这老小子想黑吃黑!那份图,他眼中凶光毕露,手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是不是就在你身上!
两个税警也紧张地摸向腰间的枪套。空气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就在这剑拔弩张、猜忌和杀意浓烈到顶点的一刻——
嗒。
一声轻响。
不是枪声,像是指甲轻轻敲击在金属上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仓库内压抑的喘息和风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仓库内所有人悚然一惊!如同惊弓之鸟,瞬间扭头,枪口齐刷刷地指向声音来源——仓库深处那片最浓重的阴影!
摇曳的烛光艰难地撕开黑暗的边缘。
一个身影,缓缓地从堆积如山的破旧麻袋后面踱了出来。
墨绿色的丝绒旗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裙摆开衩处,随着她的步伐,偶尔闪过一线幽冷的光泽。脸上没有任何遮挡,那张足以令任何男人失魂落魄的容颜,在跳跃的烛光下,一半明艳,一半却陷入深沉的阴影里,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让人骨髓生寒。
是白玫瑰!林晚舟!
她手中,没有枪。只有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黄铜怀表。表盖打开着,秒针正发出规律而细微的滴答声。刚才那声轻响,正是表盖合拢的声音。
是你!张宗棠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脸上横肉剧烈地抽搐起来,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三年前码头雨夜,那个跳江的、柔弱不堪的林家女,怎么会是眼前这个掌控着上海滩地下世界、如同鬼魅般的女人!
王振邦也是脸色煞白,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白……白玫瑰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晚舟没有说话。她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平静地、一一扫过仓库中几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她的目光在张宗棠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一种看死物的漠然。
然后,她抬起手,不是指向任何人,而是指向仓库那扇巨大的、虚掩着的铁门方向。
图,不在你们任何人身上。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珠子砸在铁板上,清脆、冰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在门外。
门外张宗棠和王振邦同时一愣,下意识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那扇黑洞洞的大门。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毫无征兆地在仓库大门外猛烈炸响!
狂暴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撞在厚重的铁门上!铁门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瞬间扭曲变形,铰链崩断,整扇门被巨大的冲击力猛地向内掀飞!刺眼的火光和滚滚浓烟如同地狱的熔岩,咆哮着从破开的门洞涌入!
爆炸的巨响和强光让仓库内所有人瞬间失聪失明!巨大的冲击波将他们狠狠掀翻在地!蜡烛瞬间熄灭,世界陷入一片灼热、呛人的黑暗和混乱!
啊——!
我的眼睛!
敌袭!敌袭!
张宗棠的嘶吼被爆炸声淹没。
日本人!一定是日本人!王振邦惊恐地尖叫着,连滚带爬地想找掩体。
那两个税警更是惊惶失措,朝着浓烟弥漫的门口胡乱开枪射击,子弹打在铁皮和砖墙上,溅起点点火星。
混乱中,林晚舟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她仿佛早就预料到爆炸的方位和威力,在气浪袭来的瞬间,已轻盈地侧身闪到一堆坚固的货箱之后。墨绿色的旗袍在浓烟和火星的映衬下,如同暗夜中蛰伏的猎豹。
浓烟稍散,仓库门口出现了几个穿着深色劲装、蒙着面、动作矫健如豹的身影!他们手中的冲锋枪喷吐着致命的火舌!
哒哒哒哒——!
子弹如同暴雨般倾泻而入!目标明确,直指刚刚挣扎着爬起来的张宗棠和王振邦!
噗噗噗!
子弹入肉的闷响接连响起!王振邦首当其冲,胸口瞬间爆开几朵血花,金丝眼镜飞了出去,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身体抽搐着倒下。
保护司令!
一个税警绝望地扑向张宗棠,身体被子弹打得如同破布般抖动。
张宗棠目眦欲裂!他反应极快,在枪响的瞬间就势一滚,躲开了致命的扫射,滚到一根粗大的水泥柱子后面。子弹追着他打在水泥柱上,碎石飞溅!他背靠着柱子,大口喘息,眼中充满了暴戾的杀机和劫后余生的疯狂。他拔出腰间的毛瑟驳壳枪,看也不看,朝着门口的方向就是一阵盲目的乱射!
小日本!我操你祖宗!来啊!
门口蒙面人的火力被柱子暂时压制。仓库内只剩下子弹呼啸、弹壳叮当落地的声音和伤者痛苦的呻吟。两个税警已经倒在血泊中,王振邦也一动不动。
张宗棠背靠着冰冷的柱子,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合着灰尘从额角流下。他听着外面蒙面人更换弹夹的轻微声响,知道自己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他猛地吸一口气,准备趁对方火力间隙冲出去搏命!
就在他身体即将窜出的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墨绿色的影子,如同无声的幽灵,从他侧后方那片被柱子阴影完全笼罩的、最黑暗的死角里飘了出来!
张宗棠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死亡预感将他彻底冻结!他想转身,想抬枪!
太晚了。
一支冰冷的、坚硬的东西,带着消音器特有的沉闷质感,已经稳稳地、用力地抵在了他后脑勺的凹陷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张宗棠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金属枪口的冰冷形状,能感受到身后人平稳到没有丝毫波动的呼吸。浓烟和血腥味中,一缕极淡的、冰冷的幽香钻入他的鼻腔。
是那个女人!那个三年前被他逼得跳江的林家女!那个刚刚如同预言般出现的白玫瑰!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淹没了他。他想嘶吼,想质问,喉咙却像是被水泥封住,只能发出咯咯的怪响。
身后,传来林晚舟的声音。那声音近在咫尺,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永冻的寒冰,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张宗棠的耳膜和心脏。
张司令,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听不出任何情绪,三年前,苏州河码头,雨很大。
张宗棠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一枪,林晚舟顿了顿,抵着他后脑的枪口微微施加了一点压力,打在这里。她的手指,隔着冰冷的枪管,轻轻点了点他后脑勺的位置。
我爹的血,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抑到极致的森然,溅了我一脸。
张宗棠的瞳孔骤然放大到极致!三年前雨夜码头的画面,林家老头胸口炸开的血花,少女脸上那混合着雨水和鲜血的绝望……瞬间无比清晰地涌上脑海!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想求饶,想辩解,想用权势财富收买……
砰!
一声低沉、压抑的闷响。
抵在他后脑的枪口猛地一震!一股灼热伴随着巨大的冲击力瞬间贯穿了他的头颅!
张宗棠脸上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一种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上。他身体猛地向前一栽,噗通一声,重重地扑倒在冰冷、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鲜血混合着白色的浆液,迅速从他额头下方那个焦黑的弹孔中汩汩涌出,蔓延开来。
林晚舟垂下手,小巧的勃朗宁手枪枪口还飘散着一缕淡淡的青烟。她看也没看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目光转向仓库门口。那几个蒙面人已经停止了射击,正警惕地看着她这边。
她抬起手,做了一个极其简洁的手势。
其中一个蒙面人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在张宗棠和王振邦的尸体上快速摸索。很快,他从王振邦贴身内袋里摸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火柴盒大小的薄片。他朝着林晚舟的方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林晚舟的目光落在那油布包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她转身,墨绿色的身影无声地融入仓库深处那片尚未散尽的浓烟和黑暗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仓库内弥漫的硝烟、刺鼻的血腥味、摇曳的火光和几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仓库外,黄浦江呜咽着,奔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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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权柄在握
硝烟的气息尚未完全被黄浦江的夜风吹散,空气里还残留着刺鼻的火药味和淡淡的血腥。仙乐都赌场那间俯瞰众生的奢华包厢内,气氛却与码头的肃杀截然不同。
水晶吊灯洒下璀璨却冰冷的光。林晚舟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单向玻璃窗前,墨绿色的丝绒旗袍在灯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她手中端着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缓缓旋转,映着窗外上海滩不灭的万家灯火。
包厢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穿着深灰色长衫、面容普通却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正是那夜在仓库领头行动的蒙面人,林晚舟情报网的核心骨干,代号老鬼。他手中拿着一个薄薄的油布包,恭敬地放在猩红色的天鹅绒沙发前的檀木茶几上。
老板,东西拿到了。老鬼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林晚舟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放下。
老鬼放下油布包,垂手而立,继续汇报:按您的吩咐,现场清理得很干净。张宗棠和王振邦的火并痕迹做得很足。英国人那边……霍普金斯领事似乎很满意这个结果。他托我给您带句话。老鬼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他说,‘白玫瑰小姐的手段令人印象深刻,合作愉快。领事馆的大门,永远为您敞开。’
林晚舟晃动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漾起一圈涟漪。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了然。
敞开她终于开口,声音如同冰泉滑过玉石,清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是新的笼子,还是新的绞索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个小小的油布包上,眼神深邃莫测,东西确认过了
确认了。老鬼点头,是‘黑鹰计划’中被日本人截获的那部分布防图残片。位置、火力点、航道暗桩……标注得很详细。日本人那边,应该还缺最关键的核心密码本。
林晚舟走到沙发前,没有去碰那油布包,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它。那里面薄薄的纸片,凝聚了无数看不见的硝烟和鲜血,足以让英国人和日本人打破头,也足以让上海滩的格局再次天翻地覆。
残片……她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足够了。她抬眼看向老鬼,把风声放出去。就说……‘黑鹰’的翅膀,找到了。
老鬼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是!属下明白!让英国人和狗,去抢这块带血的骨头!他躬身,那日本人那边
不急。林晚舟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让他们先咬一阵。咬得越狠,我们看得越清。
是。老鬼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包厢。
门轻轻合拢。
包厢内恢复了寂静。只有水晶吊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嗡鸣。林晚舟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墨绿色的身影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窗外,是十里洋场永不落幕的繁华喧嚣,霓虹闪烁,车灯如流,百乐门巨大的招牌放射出最耀眼的光芒,像一颗镶嵌在黑暗中的巨大钻石。
她静静地看着,看着这座用她父亲的血、用她自己的命、用无数阴谋和死亡浇灌出来的魔都。灯火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明明灭灭,映不出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
许久,她放下酒杯,杯中酒液还剩大半。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巨大的水银镜面清晰地映出她的容颜——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眉眼间的每一道线条都像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盛满江南烟雨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幽邃和冻结一切的漠然。再昂贵的胭脂水粉,也掩盖不住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历经血火淬炼的冷冽与疲惫。
她拿起一支卸妆用的、浸润了香膏的棉棒,动作缓慢而细致地,一点一点擦去唇上那抹浓烈如血的胭脂。鲜艳的红色在棉棒上晕开,如同凋零的玫瑰花瓣。镜中那张脸,随着妆容的褪去,渐渐显露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眉宇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和……空洞。
复仇的火焰燃尽了仇人的血肉,也燃尽了她自己生命中最后一点属于林晚舟的温度。上海滩的规矩由她定了,可这冰冷的权柄握在手中,除了更深的孤独和永无止境的算计,还剩下什么
梳妆台一角,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相框。里面嵌着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林父,穿着儒雅的长衫,笑容温煦,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和疼爱。他身边,依偎着一个穿着素色学生裙的少女,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眉眼弯弯,笑容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不谙世事,无忧无虑。那是曾经的林晚舟。
林晚舟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相框冰凉的玻璃表面,停留在少女那张明媚的笑脸上。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
镜子里卸去铅华的脸,和照片中明媚的少女,隔着三年的血海深仇,隔着无数个不眠的夜晚,隔着生与死的鸿沟,无声地对视着。
窗外,百乐门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变幻,将仙乐都三个大字映照得流光溢彩,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月光穿过巨大的玻璃窗,清冷地洒落在她身上。墨绿色的旗袍在月色下,沉静如深潭寒玉。她微微仰起头,望向窗外那轮高悬的、孤冷的明月。
红唇轻启,声音很低,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而奢华的包厢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苍凉与不容置疑的威仪:
从今往后,上海滩的规矩——
她顿了一下,月光照亮了她眼底最后一丝残留的、冰冷的焰火,也照亮了她旗袍侧摆上一点早已干涸、变得暗沉的褐色印记。
由我定。
窗外,黄浦江呜咽着,奔流不息,载着这座不夜城的欲望、罪恶与传奇,滚滚向前。新的游戏,才刚刚开始。而白玫瑰,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