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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回笼时,我感觉手臂一沉。
低头,陈宴陵贴在我怀里,紧紧地与我十指相扣,蹙眉阖眸,眼下乌青,睡得并不安稳。
我有些恍惚,差点要淡忘了这熟悉的温存时刻。
下一秒,陈宴陵睁开眼,将我扯到地上
他咬紧牙关,用力掐紧我的下颚:「棠妍,你真是手段了得,你明知道我最恨你用苦肉计,你不过是仗着我爱你。」
我忍不住痛呼一声,他下意识松开手,避开了我包扎好的伤口。
反应过来后,他苦笑着摇头:「棠妍,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去死,我们之间的孽缘,早就数不清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抱进怀里,声音矛盾又破碎:「如果那些事没有发生该多好。」
我一口咬在他的肩膀,血腥味含着咸涩的泪水一并咽下:「我恨你......」
回应我的,是他急切又疯狂的吻,像雨点般砸下来,他第一次露出无助的表情:「妍妍,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退开几步,跪在地上,一步一磕头:「求求你,放过我母亲吧......」
我攀附着他的身体,哆嗦着解开他的腰带,抿唇凑近:「只要你放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
陈宴陵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半晌,他厌恶地推开我:「你怎么变得这么下贱!」
我撞上桌角,血如泉涌。
却只是茫然地望着他。
我自甘下贱吗
难道不是他折断我的手脚,打碎我的傲骨,逼我变成这样吗
他仿佛被刺痛般,落荒而逃。
我又被保镖锁进地下室。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再见到陈宴陵。
倒数第三天,我被保镖绑在铁笼里,泄愤般地殴打。
数着身上血淋淋的新伤口时,我听见保镖的议论——
「万一让大少爷知道我们听从乔小姐的吩咐,偷偷虐待她,怪罪下来怎么办」
「嘁,怕什么。大少爷前几日买了一颗百万钻戒送给乔小姐当生日礼物,听说过两天就要订婚了,才没空管这个废物的死活呢。」
倒数第二天,我眨了眨眼,却发现自己早已看不见了,听觉也渐渐模糊。
泪流尽了,血也干涸。
我有些遗憾,死前连母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吗
最后一天,我被拽出地下室,塞进一个狭小的纸箱。
周围是热闹喜庆的婚宴,
陈宴陵在众人的起哄和祝福声中,虔诚地吻向美丽优雅的乔琬依:「依依,无论贫穷富贵,还是健康残疾,我都会永远守护你。」
我闻到自己身上散发的腐臭,与圣洁美好的婚礼格格不入。
婚宴结束后,我被乔琬依拖出来。
她举起手上闪闪发亮的钻戒,炫耀道:「棠妍,你就像偷窥别人幸福的老鼠,棠家千金又如何还不是我的手下败将连你的爱人,也只爱我。」
「你如今眼瞎耳聋,哪还有半点曾经大小姐的风光」
乔琬依笑着甩了我几个耳光,一脚将我踢下脏污的臭水池。
待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时,她哭得梨花带雨:「阿霖,她明知道我有抑郁症,故意刺激我,还想拖我下水。」
「她抢走我们的订婚戒指,都怪我让姐姐生气了,她讨厌我也是应该的......」
陈宴陵怜惜地将她打横抱起,吻去她的泪水,温言软语地安慰:「傻瓜,你就是太善良。」
转头,他恨意滔天的双眸死死盯着我,见我从水里爬出来,不由分说地踹向我:「滚去找钻戒,找不到就杀了你,找到就过来给依依下跪道歉!」
他嘴角牵起一抹残忍的笑:「你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吗我非要磨磨你的臭脾气!」
周围由保镖把守,一旦我试图爬出来,便会被无情地踩进脏泥里。
我只能忍着疼,跪在黑暗的水池里寻找戒指。
楼上灯火通明,隐约听见乔琬依娇俏地躺在陈宴陵怀里,肆意调笑的声音。
我麻木地靠在水池墙壁上,筋疲力尽,连呼吸都慢了许多。
不行,我还不能死......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我撑着最后一口气,恳求保镖让我见一见陈宴陵。
换来保镖无尽的嘲笑:「简直是痴人说梦,大少爷忙着和少夫人共享新婚夜,岂是你这个丑八怪想见就见的」
就在我耗尽所有力气,逐渐陷入昏睡时。
一双精致的皮鞋映入眼帘。
许久,陈宴陵厌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费力地辨认,才明白他说的是——
「知道错了吗只要你现在跪着爬过去伺候依依,我可以替你求情。」
我嘲讽一笑,不顾嗓子被划破的剧痛,嘶哑道:
「你知不知道,当初在精神病院,对你有喂血之恩的,到底是谁」
「你有没有想过,拔出我的芯片后,我会死」
话落,在他震惊又恐惧的眼神里,我拾起生锈的铁块,猛地扎进他胸口。
我俯身在他耳边呢喃:「你不是说想和我一起死吗」
「那就陪我下地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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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尽了全力,恨不得将他的心剜出来。
就像他当初冷漠地吩咐那些保镖,把我踩在脚底下,像对待一头牲畜般,剥夺我的尊严。
我背后的伤已经结痂,可心里却仍在滴血。
陈宴陵没有防备,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击,当即便皱着眉呕出一口血。
「阿妍,你要杀我」
他面色惨白,眼尾通红,不敢置信地质问。
「你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救命之恩,什么......」
他话还未问出口,我松开手,脱力般地往后倒去:
「陈宴陵,你家人的死,我很抱歉。」
「你恨我,我无话可说,我死后,就当我们之间的孽缘一笔勾销吧。」
「若我的母亲还活着,求您善待她,别让我难过。」
我喃喃地吐出最后一句话:「陈宴陵,我很后悔,七年前,我不该救你。」
彻底陷入黑暗前,我听见陈宴陵绝望的低吼——
「妍妍,不许死!」
「妍妍,对不起。」
「我爱你......」
......
我十七岁那年,得知父亲设计了一盘大棋。
他故意以「掌握a市的新工程开发的一手消息」为噱头,拉拢众多公司董事投资,然而受政策变动影响,a市的开发工程被迫停止。
新通知出来后,大家在a市斥巨资购房的资金被套牢,涉案人员纷纷被彻查。
许多公司被掏空,濒临破产。
陈宴陵的父亲那时,只是公司一个小职员,事发后,被推出来挡刀。
他父亲在狱中自杀,母亲含恨跳楼,弟弟死在乱刀之下。
这桩惨案发生后,一度登上新闻热搜。
母亲哭着痛骂父亲利欲熏心,为了图谋钱财,坏事做尽,迟早要遭报应。
怒不可遏的父亲将母亲打得遍体鳞伤,卷走家里所有的资金。
他带着娇养的情妇和他们的私生女,潜逃到国外,享尽荣华富贵。
一夜之间,我从人人羡慕的棠家千金大小姐,沦为人人喊打的破落户。
为了断绝我和母亲的活路,他逼疯母亲,还把我关进精神病院。
我第一次见到陈宴陵的时候,就认出了他。
他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双腿残废,眼睛还缚上一条脏兮兮的纱布。
他缩在废旧楼房的角落里,神色警惕,像一只脆弱敏感又故作凶狠的幼狼。
我身无一物,也不敢惊动其他人,见他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咬牙划破掌心,将鲜血淋漓的手喂到他唇边。
他别开脸,无声拒绝。
我轻笑,强行掰过他的下巴,用的是命令式语气:「不想死,就喝下去。」
他忍耐了一会儿,终于迫不及待地捧着我的手吮吸。
我们在混乱不堪的精神病院相依为命了一段时间。
直到暂时恢复神智,四处寻找我下落的母亲,将我接走。
离开那天,陈宴陵久久守在病院大门,固执得不肯离开。
他抿紧薄唇,问我愿不愿意带他走。
我摇了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之后,开口道别:「你不会想见到我的,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永别了,陈宴陵。」
汽车发动后,我在后座车窗上,看见他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大雨落下,他却恍若无知无觉,身影落寞得像被抛弃的小狗。
我笃定不再相见,却忘了少年仇恨的种子早已埋下,此去经年,愈演愈烈。
父亲被复仇的陈宴陵逼死,乔琬依为求自保,制造我车祸而亡的意外。
她顶替了我的身份,获得了陈宴陵的盛宠。
而我在死后被改造成不人不鬼的模样,为了救母亲,不得不委身于陈宴陵。
再相见的那三年,是我久违的快乐时光。
我想起母亲对父亲的诅咒。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可最终,这份报应,竟然是应验在我身上。
6
此起彼伏的电子声中,我听见有人将我断裂的机械四肢缝合起来。
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散去后,有人温柔地抚摸我的额头。
我醒来时,陈宴陵正垂首坐在床侧,胸口缠绕着一圈绷带,正往外渗血。
他秀眉微蹙,眼下乌青好似许久不曾休息,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
「醒了」
察觉到我睁开眼,陈宴陵惊喜道,眼眸熠熠生辉,一眨不眨。
我反手甩去一耳光。
他不偏不倚挨下这一巴掌,若无其事地问:「感觉怎么样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闭上眼,冷冷道:「滚出去,我看见你就恶心。」
闻言,陈宴陵神色复杂,眸光沉沉地盯着我,眼里的欲望仿佛要将我拆吃入腹。
就在我以为他会气急败坏地掐断我的脖颈时,他却反常地站起身。
许久的沉默后,他俯身,颤抖的吻落下来。
「妍妍,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差点就失去你了......」
他的唇干燥微凉,呼出的气息却是炽热的。
忽然,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在我的唇上。
我看着他发红的眼尾,湿润的眼眶,缓缓道:
「陈宴陵,我们彼此纠缠这么久,我累了,能不能放过我」
「你明知道我没了芯片,活不了的,你现在......」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这样不过是回光返照,你又是何苦呢」
陈宴陵猛地抱紧我,力气大得仿佛要将我嵌入他的身体:
「不要!我不要放手!」
他急切的吻越来越密集,像是急于向我证明什么,越来越多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
「妍妍,你恨我也没关系,你可以打我骂我,只要你别离开我......」
「我没有害死你母亲,她还好好地活着,你不想见她吗」
「求你了,求你留在我身边吧......」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越来越模糊。
我想伸手替他抹去眼泪,却清楚地看见自己透明的手穿过他的脸。
原来我死了啊。
意识到这点,我竟有些松了一口气。
我以灵魂的形态,静静地看着,陈宴陵抱着那具早已停止呼吸的身体,嚎啕大哭。
他像个失去重要宝贝的可怜人,一如七年前的病院门口一样,无助又悲哀。
乔琬依找来时,陈宴陵仍旧紧紧地抱着我的遗体不松手。
「阿陵,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守着个死人做什么!」
乔琬依嗔怪道:「你忘了我们约好今天要开始度蜜月旅行了吗」
见陈宴陵不回应,她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手,吩咐保镖将他拉起来:「带少爷去洗漱,顺便把这堆废铁丢出去烧了。」
陈宴陵一直没反应,他眼神空洞,犹如被抽走灵魂一般。
直到保镖拿出锯子割开我生锈的机甲时,他才终于崩溃大喊:「不许碰她!你们全部滚出去!」
保镖们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都吓得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乔琬依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她不管不顾地大叫:「阿陵,你要守着她到什么时候她已经死了!」
「你是我的丈夫!我们结过婚了!你现在深情款款地抱着一个死人,让别人怎么看我」
「你别忘了,当初是我在精神病院救了你,如果不是我,你哪有今天这个地位你说要报答我对你的救命之恩,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汪汪地拿出随身携带的水果刀,作势要割腕:「既然你要背信弃义,那我死给你看!」
闻言,陈宴陵终于施舍般地抬头,面无表情地扫视她一眼:
「乔琬依,你说当初是你救了我。」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说实话,当初救我的,是不是你」
7
蓦然被连名带姓叫全名,乔琬依有些后怕地回避着陈宴陵的注视。
她极力压下心虚,心一横,咬牙道:「不是我还能是谁你不是已经派人去查过了吗我父亲亲口承认棠家真正的大小姐只有我,是我不顾危险把你从精神病院带出来,你不记得了吗」
「还是说,你宁愿听某些人毫无证据的几句挑拨,也要怀疑我对你的真心」
「陈宴陵,我真是看错你了,早知如此,我就不会冒着与父亲反目成仇的风险救你!」
她一番接二连三的指责,顺利将矛头指向了陈宴陵。
如果是以前,陈宴陵一定会怜爱不已地将她搂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着,逗她眉开眼笑。
可如今,他心底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脑海里紧绷着一根弦,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不断地回想起那句话——
「我很后悔,七年前,我不该救你。」
短短几个字,却像一个魔咒,圈住他的心脏,越来越疼。
「闭嘴!」陈宴陵忍无可忍地怒喝。
他低沉喑哑的声音带着残忍的杀意:「你最后一次机会用完了。」
「乔琬依,直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真该死,我居然被你耍得团团转!」
话音落下,他抬手。
几个保镖上前,左右架住乔琬依,将她拖下去。
陈宴陵冷漠地吩咐道:「既然她这么想冒领精神病院的恩情,那就把她丢进精神病院,派些精神病人好好‘照顾’她。」
「别让她死,我要她生不如死。」
吩咐完这些,他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乔琬依凄厉又不甘心的咒骂仍回荡在耳边——
「陈宴陵,你才最该死!害死棠妍的人明明是你!是我逼你折磨她吗是我逼你把她挂在商业大街吗是我逼你把她扔进拳击场任人捶打吗」
「是你!你才是罪魁祸首!你爱她,又恨她,你不舍得折磨自己,所以才折磨她,你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陈宴陵,你不得好死!你一定会下地狱!」
乔琬依癫狂地怒骂,完全没有昔日伪装的楚楚可怜。
陈宴陵想起棠妍倔强清冷的眼,她总是那么骄傲,从不肯低头。
无论他用什么下作的手段羞辱她,她依然会犀利地还嘴。
她唯一的软肋,是母亲。
他明白这一点之后,不断地用她母亲的性命刺激她。
撕碎她的尊严,踩烂她的傲骨。
逼她垂下高昂的头,永远臣服于他的膝下。
他怎么可能不爱她呢
正是因为爱她爱到违背了自己的心。
每日每夜,他辗转反侧,一边忍受至亲死状惨烈的拷问,一边无法克制地爱她。
他的内心在两种极端中撕扯,逐渐扭曲。
忘不掉的恨让他痛苦,越来越深的爱让他饱受摧残。
陈宴陵心想:
既然如此,那就互相折磨吧。
他不好过,棠妍也别想好受。
可等她真的死去了,他却并不觉得心中畅快。
这一切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8
陈宴陵驱车前往郊外一处隐秘的别墅。
见到了白发苍苍的棠妍母亲。
她从午睡中醒来,面色红润,看起来精神十足。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妍妍呢」棠母惊讶地问。
她记得陈宴陵最初把她带到这里时,安排了顶尖的医疗团队,细心地护理她的身体,又请了优秀的保姆负责她的衣食住行。
她有些好奇,面前这位被她前夫害得家破人亡的年轻人,不仅没有折辱她,反而将她照顾得犹如亲生母亲。
她感激的同时,关切地问起女儿的现状。
那时,陈宴陵沉吟许久,郑重地承诺:「她是我的妻子,等我处理完事情,会带她来看您。」
棠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她目送陈宴陵在保镖的护送下离开。
激动地双手合十,喃喃祈祷:「太好了,多亏妍妍心善,结下了一段善缘。」
自那以后,陈宴陵再未踏入这栋别墅。
再见到他,棠母开心了片刻,又问起女儿。
陈宴陵不答反问:「棠阿姨,我想和您签署亲属关系的合同,从今以后,您就是我法律意义上的母亲,好吗」
棠母愣了一下,展开笑颜:「傻孩子,你娶了妍妍,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叫我一声母亲。」
陈宴陵点点头,唤来助理,递上合同。
见棠母签下后,他又将一份资产转移同意书交给律师。
律师接过后,犹豫地开口:「大少爷,你这是......」
陈宴陵不容置疑地说:「两天后,按合同上面说的办,我所有资产全部自愿赠予棠妍的母亲。」
他相信,以他多年积累的家产,足够让棠妍的母亲平安无忧地度过余生。
他像交代后事一样,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
两天后,他躺在浴室,面色从容地割了腕。
听说自杀会下地狱。
妍妍,我来找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