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夫人搂着少爷哭红了双眼。
她膝下只有少爷一个孩子,生产时难产,整整两天才生下了少爷。
算命的说,此子克父克母,命相极凶!
少爷克父不一定为真,但是老爷不喜欢少爷不假。
即使少爷是人人称赞的神童,老爷也不舍得半分好脸色给他。
院子里的妈妈们也说,夫人善妒,成婚二十余年也不让老爷纳妾。
所以老爷才会故意刁难我一个侍女,目的是逼着夫人咽下这口气。
新姨娘入府那天,老爷乐开了花。
而少爷脸上则是我没见过的阴霾。
夫人病了许久,少爷也不用我在眼前伺候。
我收拾包袱回了我以前的院子,依旧做着侍女的活计。
这日,厨房做好了新姨娘要的芙蓉糕,我顺路端了过去。
新姨娘的院子真大,种了满园的白色花朵。
新姨娘言笑晏晏,来试试我新做的杜鹃花汁子,姑娘家家的,最重要的是打扮自己。
临走时,新姨娘还送了我一盒她自己做的胭脂。
她告诉我,男人都是视觉动物,要想抓住他们的心,一张好容色必不可少。
尤其是出身低微的,最为适用。
夫人递给我一沓小姐们的画像,差我送到少爷房里。
她斜靠在榻上,脸上是脂粉掩盖不住的灰白。
姨娘入府对她打击很大,以往老爷还会看在少爷的面上做做样子。
现在自从她病了,老爷连门槛都没踏过。
听小翠说,夫人想让少爷早日生下嫡长孙。
有了嫡长孙,姨娘再闹腾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忘了少爷吧,我对自己说。
何况少爷已经许久没想起过我了。
科举已近,他日日待在学馆里,夫人很是期望他考中状元。
我掰着指头算出府的日子。
按规矩,侍女年满十八若无主子指派,便可领了卖身契回家去。
没想到次日我便挎着包袱离开陈府。
姨娘瘫在老爷怀里,哭啼啼的说她丢了和老爷的定情信物。
东西是从我柜子里翻出的,这下,连夫人也保不了我。
回到家,大姐曹花花高兴地把猪肉摊一收,还摆了两桌酒。
大姐眼含泪花,芳啊,自打爹把你卖了,我就跟着隔壁老王学杀猪。为的就是咱家能过上好日子。
这下好了,你回来了,姐也不用天天盼了!
我瘪着嘴,抱着她就是一顿嚎啕大哭,还得是亲姐啊!
大姐搂着我的肩膀,在陈府受委屈了吧爹卖你的时候我就求过他,那种高门大户最喜欢干仗势欺人的事了,你一个小丫头去了,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再苦再难无非是口吃食呗!大姐多出去做点工,少吃两口,总能养活你!
这晚,我抱着大姐沉沉睡去。
梦里娘还在,爹常常喝得醉醺醺的,我和弟弟妹妹们吃了上顿没下顿。
大姐不过比我大五岁,做饭,洗衣,什么活都落在她的身上。
爹把我卖到陈府换酒钱那天,大姐追着跑了三条街,鞋子都跑丢了也舍不得撒手。
最后还是爹把她扛在肩上才将我们分开。
一晃十年,大姐白嫩的双手因为杀猪磨出了硬硬的茧子。
要不是为了撑起这个家,哪个女儿家会做这种行当
次日我站在了铺子后面算账,收钱。
有游手好闲的混混调戏我,大姐晃晃杀猪刀,再无一人敢上前。
大姐说话爽利,不贪不占,来买肉的人很多。
有个穿长衫的青年总来,与大姐说一两句话便羞红了脸。
大姐,你想不想嫁人
晚上熄了灯,我躺在床上问她,有个穿长衫的,我打听过了,是个秀才。
秀才管啥用手不能拎肩不能扛的。
大姐如是说着,但是握着我的手心微微发烫。
邻居张婶做媒,六月初八,大姐进了秀才家的门,做了秀才夫人。
大姐出嫁那天,鞭炮放了一挂又一挂。
漫天的鞭炮声中我想起了少爷,不知道他是娶了哪家的小姐,是否还戴着我送他的木头簪子
大姐擦去我脸上的泪,芳芳你莫哭,天下好看的男子多的是,赶明儿姐给你安排个相亲大会!
我哪里是哭失去的爱情,我哭的是放在少爷那里的二十五两银子!
算算加上利息都有三十两了!
当初就不该信他的鬼话!
这下好了,人没捞到,银子也没了!
一开门,少爷可怜巴巴的蹲在门口。
衣服也破了,脸上也灰扑扑的,头上还戴着我送他的木簪子。
芳芳,我和我爹吵架了,科举也不考了,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我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先吃饭吧。
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少爷拿起筷子三口一个馒头下了肚。
芳芳你做饭真好吃!
我给他盛了碗米粥,这是我从外面打包的。
那你打包的技术真好!
大姐听说我捡了个乞丐,放下杀猪刀就往家里赶。
还没进门,就听到一声大吼,那乞丐在哪呢快出来让我瞧瞧!
少爷也不恼,站起来理了理衣服,小生这厢有礼了。
大姐围着他转了一圈,还行,洗洗还能要!
我收拾了碗筷,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
我打断他,说来话长就长话短说,夫人寻不到你会着急的。
何况你不是要娶妻了吗
他面上一红,我出来前给她留了信。而且,谁说我要娶妻了
芳芳,是我对不住你,陈家的事太乱太糟,是我疏忽了。
我散开他打结的头发,一下一下梳着。
你没做错什么,我是奴婢,你是少爷,你我本来就没可能。
他回握住我的手,芳芳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一厢情愿的是我,愿得一心人的也是我!我从来不在乎什么身份地位!
高门大户的少爷小姐天真的可笑,他们以为自己的力量可以反抗人们心中成见这座大山。
事实上真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呢
我拂开他,摇摇头,可是我在乎!
我朝他撒泼似地喊,我不想做通房丫头,也不想做姨娘!
我想光明正大地和你站在一起!我要做你的妻!你唯一的妻!
下一秒我撞上他的胸膛,硬硬的,撞得我鼻子痛。
臭少爷,身材练这么好干嘛
芳芳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揉揉撞痛的鼻子,耳朵不好使就去看大夫,我又不会看病。
少爷抱起我恨不得昭告天下,芳芳你答应我啦!
少爷的外祖父家,我和少爷并排跪着。
高侍郎抚着花白的胡须,瞧着外孙犯了难。
让你舅舅收曹芳芳为义女不难办,可是你要怎么保证你爹接受呢
老爷不喜,夫人还在病中,姨娘怀着身孕在府里耀武扬威。
少爷笑得像只狐狸,外祖尽管放心,这事简单!
我和少爷回到了陈府。
老爷盛怒,要请家法,好好磨磨少爷的锐气。
高门大户的少爷离家出走只为了一个侍女,说出去都要被人笑掉大牙,对老爷来说,陈家的脸面最重要。
高侍郎拦住老爷,老爷眼里的怒火明明灭灭,最终败下阵来。
随后他们进了书房,直到日落西山才出来。
少爷提醒我,芳芳,还不快给祖父请安!
我反应过来,顺势跪下,孙女芳芳拜见祖父,愿祖父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跟着少爷这么久,总也得有点进步不是。
进高家,认义父,上牒册。
我从曹芳芳摇身一变成了高芳芳。
少爷没撒谎,祖父家里都是很好的人,没人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义女对我甩脸子。
祖母的手也很温暖,我想起了早死的娘。
我窝在少爷怀里,老爷是怎么答应放过你的当时那个样子,我以为你少说也要吃顿苦头。
少爷趁势叼走我手里的糕点,他老了,我是他唯一的儿子,真打死了我陈家怎么办
可是姨娘肚子里还有个新生命。
暂且不说那孩子是男是女未定,生下来能平安养大吗养成一个人,至少也要十几年,我爹等不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命运这东西是能打包票吗
我去给夫人请安,她的气色好了许多,站在窗下修花枝。
我只知道我儿是个书呆子,却不晓得也是个痴心人。
我慌忙跪下,夫人是个很好的主子,我不希望她再动气。
她摆摆手,示意我起来,别总是跪着,膝盖会痛。
游廊里,姨娘摸着高高鼓起的孕肚朝我嫣然一笑。
算起来,她已有八个月的身孕。
我说过,一副好容色才能抓住男人的心,看来,你比我有本事。
我瞪着她,为什么陷害我
因为你蠢,早点怀上你家少爷的孩子,和我斗一斗,我倒还能高看你一眼。
姨娘眼里盛满野心,笑得像株曼陀罗。
我想起少爷说过的话,生下来就能平安养大吗
姨娘再聪明,也不过把希望都寄托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这和赌徒有什么两样
我望着她得意的身影远去,但愿你能得偿所愿!
一天深夜,姨娘突然发动,院子乱作一团。
接生的婆子说,姨娘骨盆窄,生产有些艰难,询问是保大还是保小。
老爷呵斥婆子,势必要保下小少爷。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产房才传来一声哭啼。
姨娘生了位小姐。
老爷在听到接生婆的贺喜老爷,是位千金!后拂袖而去,连小姐都懒得看一眼。
他能无视病中相伴二十余年的结发妻子,何况一个以色侍人的姨娘
我趁人群散去,溜进产房,抱起了小姐。
白嫩嫩的小脸皱一团,挥舞着一双小手,是个美人胚子!
掐死她吧。
姨娘盯着床幔,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这是你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你也舍得
我把小姐抱给奶娘,生怕姨娘真的会杀了她。
姨娘流着泪,活着也是跟着我受苦,还不如早早去了,下辈子投胎到好人家肚子里。
我不喜欢这样颓废的姨娘,我希望她哪怕生了女儿也是高兴的。
小姐很像你,长大了也是个美人!
姨娘苦涩一笑,女儿有什么用呢都是任男人拿捏的玩意儿!
我没敢告诉她,她伤了身子,以后再难有孕。
有个女儿傍身,在府里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姨娘躺在床上,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我安静地陪着她。
他说他家里有个人老珠黄的妻子,管他管得极严,连妾都不许他纳。
唯一的儿子也不和他亲,整日除了读书还是读书。
我心疼他,抛下一切也要和他走。我还说,要给他生一个像他的儿子,我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如今看来,多可笑啊!
姨娘疯了,至少老爷这么认为。
她不再打扮自己,常常赤脚跳着别人看不懂的舞。
我把小姐抱给了夫人养,夫人为她取名陈景和。
少爷考完科举之后一直窝在房里。
难得几天闲散时间,还不许本少爷休息休息
我塞给他一枚果子,开始读姐夫写来的信。
大姐有了身孕,姐夫心疼她,停了猪肉摊的生意。
弟弟上了私塾,每日跟着夫子之乎者也。
妹妹也开始跟着张婶儿学刺绣。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老爷。
这是这个月第十三次召郎中进府了。
每个郎中诊断完都说怪了,从没见过如此病症。
老爷日日喊着头痛,厉害的时候甚至让郎中劈开他的头颅,将那恼人的痛根揪出来。
郎中哪里敢,他们还要吃饭的。
老爷只好命人用软布包住小锤,一下一下地敲击痛处。
夫人关上院子的门,嘱咐下人不许老爷进来,怕吓坏了小姐。
少爷捂住我的耳朵,芳芳专心一点,随后顶得更深。
姨娘突然不疯了,请来了道士为老爷诊治。
道士炼出一粒粒丹药供老爷服下,老爷才吃了三天,头痛便减轻了许多。
姨娘再次得宠起来,流水一般的药材和补品抬进她的院子。
种满白色花朵的小院夜夜歌舞不休。
夫人说,随老爷开心就好。
老爷愈发痴缠姨娘了,少爷放榜那日都没出院门。
随你考个什么,老子都不在乎!
我看见少爷双手紧握着,随后又松开。
长长的文榜上写满娟秀的小楷,我挤在人群中努力寻找少爷的名字。
不知谁喊了句陈彦书,状元!
我闻声而去,看见少爷的名字排在第一个位置上。
少爷,你中了!
我不顾他人的眼光搂住他,少爷看向我,眼睛亮亮的。
像夫人房里的夜明珠。
少爷中举次日,夫人便下了聘书到高家。
老爷许诺过,若少爷一举高中,便成全我俩的婚事。
夫人拿着我的生辰八字与少爷合媒,命理先生舒展眉头,此乃大吉!
我留在高家专心绣起了嫁衣。
说是绣,不过是由着绣娘们修修改改。
少爷怕我担忧嫁妆,偷偷派侍女塞给我一沓票据。
有成衣铺子,城外的良田,并着三千两银票。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字条。
芳芳莫慌,我已将家中产业打理清楚,待洞房花烛,一并上交!
我的少爷,永远都是如此贴心。
大姐过了五个月,身子逐渐稳当,也来高家陪我。
你当时刚回家,夜夜梦里都唤着陈少爷的名字。
我和大姐并躺着,我还以为我的心思都瞒的好好的。
大姐刮刮我的鼻尖,你还瞒得过亲姐
我担心你别人骗,现在看来,陈少爷总算没辜负你!
芳芳,大姐希望你幸福!
我抱着她,再次哭成了孩子。
人人都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我高芳芳偷过包子,吃过泔水,被亲爹卖过,被主子罚过,
从没想过我会苦尽甘来。
而且我还要嫁给对我一心一意的少爷。
我很满足现在的日子。
成亲当天,夫人让人砸开了姨娘的院门,
儿子成亲老子岂有不露面的道理
展现在宾客面前的是炼着仙丹的道士和虔诚跪拜的老爷。
不过三天,陈家老爷潜心修道的消息传遍了京城市坊。
少爷成了默认的新一任家主。
我跟着夫人学习打理家中产业,长久下来也算得心应手。
小姐已经会穿着锦鞋到处乱跑了,一举一动之间很像姨娘。
暮春时节,落英缤纷,姨娘派人来传话,老爷瘫痪在床,水米不能进。
夫人拿笔的一顿,连说了几声晦气。
命管家做好后事的准备。
姨娘来找我时,我正抱着小姐荡秋千。
她比之前更美了,一颦一笑中尽显妩媚。
小姐朝她伸出手要抱抱,姨娘眼中带着不可置信的泪光,
我真的可以抱她吗
我点点头,下一秒姨娘抱起小姐,发间的绒花蹭得小姐咯咯直笑。
良久,母女二人才舍得分开。
我知道她是来告别的,便示意侍女抱走小姐。
他就快死了,我真高兴啊!
姨娘嘴角噙着癫狂的笑,我把身心都给了他,到头来还是我送走他!
我眼皮一跳,震惊地瞧她,你胆子真大啊!
谁让他对我们娘俩如此狠心呢,自作孽,不可活!
她站起身来,恍如风中摇曳的蒲苇,
我做了些衣服给丫头,还有些首饰,一会儿送来。
另外,我走后,院子里的花都拔了吧!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西域来的曼陀罗,可入药,也可杀人。
配上掺着水银和朱砂的仙丹,饶是华佗在世也无可奈何。
姨娘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要老爷的命。
老爷下葬当天,姨娘便不见了,什么都没带走,一如她刚入府的模样。
空着手来,空着手去。
少爷上任后越发忙了,我刚开始还会等他回来,后来索性不等了。
小翠说女子熬夜对皮肤不好,我变着法地熬煮猪蹄汤。
喝剩的半碗给少爷当夜宵。
直到他新做的官服堪堪扣上,我才停止了投喂。
过了元宵,我有了身孕,少爷翻遍群书想名字。
十个月后我生下女儿,取名陈攸宁。
哕哕其冥,君子攸宁。
安稳一生,平安幸福。
又一年元宵,
少爷抱着攸宁,把祈福的牌子挂上高处。
花灯亮起,攸宁指着远处的烟火,娘,快看!是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