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水月惊鳞
禁渔的敕令解除那日,阿爹枯井般的眼底终于重新映出粼粼波光。他沉默地解开拴在老柳树上的船绳,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掌心沟壑般的纹路里,像是新添的伤痕。船无声滑入镜泊湖黝黑的水面,搅碎了湖心那轮巨大得令人心悸的满月——它并非悬于天际,而是诡异地沉在水底深处,冷光森森,将湖岸的芦苇映照得如同惨白骨殖。空气里弥漫着深水特有的、混合着淤泥与腐烂水草的浓重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阿鳞,撒网。阿爹的声音沉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压碎了水底隐约传来的、如同石磨碾过碎骨的呜咽。他嶙峋的手指指向一片水域,那里,湖水正诡异地打着旋,漩涡中心的水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油污般的银白。我依言将沉重的麻线网撒下,网坠入水的声音空洞,带着奇特的回响,仿佛落进了某个巨大生物的喉管。船尾挂着的祖传鱼刀,刀柄上缠绕着早已晦暗的银丝,此刻竟在幽暗里渗出微弱的、如同凝结血块般的暗红光芒。
网绳骤然绷紧如满弓!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猛地将船头拽向那银白的漩涡中心。湖水疯狂翻涌,仿佛水下有巨物翻身。不是鱼尾拍打,而是某种冰冷、滑腻、带着鳞片摩擦岩石般触感的东西,死死绞缠住了整张渔网。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倾斜欲覆。阿爹猛地扑向船尾,双手死死攥住缆绳,青筋在他枯瘦的手臂上暴凸如虬结的树根,绳索深深切入皮肉,渗出暗红的血珠,滴落在湿冷的船板上,竟如滚动的红汞珠,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不是鱼!阿爹从齿缝里迸出嘶吼,双眼因用力而赤红,死死盯着水下那片越来越浓的银白,是镜泊的魂!是湖的眼!就在他嘶吼的瞬间,那股狂暴的拖拽力竟诡异地一滞,仿佛水下那物放弃了抵抗,又或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阿爹抓住这瞬息即逝的机会,用尽毕生的经验和巧劲,借着水流猛地将船向浅滩方向一撑!小船如同离弦之箭,借着那巨物自身的重量和湖水的回涌之力,竟被硬生生拖离了漩涡中心,歪斜着冲向了布满碎石的浅水区。船底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最终搁浅。阿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船尾,大口喘着粗气,双手血肉模糊,仍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网绳的另一端,那巨大的银白之物,一半搁浅在碎石滩上,一半还浸在幽暗的水里,无声无息。
当那条银光流转、几乎将破晓的天光都吸噬殆尽的巨物终于被彻底拖拽上岸时,整个石臼村都轰动了。它躺在村口晒谷场的青石板上,身长几近丈余,通体覆盖着一种非金非玉的奇异鳞片,每一片都光洁如镜,清晰地映照出围观者扭曲变形的面容。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巨大、空洞、冰冷,如同两泓凝固的水银。无论谁与之对视,都会在那深不见底的银潭中,清晰地看到自己内心最深处、连自己都未曾正视过的隐秘——贪婪、恐惧、淫邪、怨毒……赤裸裸,无所遁形。
村主任石守仁分开人群,腆着肚子踱步上前。他试图摆出威严的姿态,目光却在触及鱼眼的瞬间猛地一缩,在那冰冷的镜面里,他看见自己正从一个佝偻老妇颤巍巍的手中夺过最后半袋糙米。他脸色瞬间铁青,猛地别开脸,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强自镇定地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
石老根,好造化啊!打到这等神物,是咱石臼村百年难遇的祥瑞!按老规矩,见者有份,该摆‘百鱼宴’,让老少爷们都沾沾这福气!他的目光扫过阿爹佝偻的背和那双因过度用力仍在颤抖、血肉模糊的手,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就在这晒谷场摆!全村同喜!
阿爹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本就佝偻的背脊弯得更低,几乎要触到地上冰冷的青石。他看着那条巨鱼,看着鱼眼中映出的自己那张写满惊惧与哀伤的脸,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沉重地点了点头。他佝偻着背,默默走到一旁,用沾着血污和湖水的手,费力地从怀里掏出那杆磨得发亮的铜嘴老烟枪。烟草在破旧的烟锅里明明灭灭,辛辣的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像一层试图隔绝现实的薄纱。几个平日与阿爹相熟的老渔夫围拢过去,拍着他瘦削的肩膀,低声说着老根哥,想开点、这是天赐的福气,挡不住之类的话,语气里混杂着羡慕、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阿爹只是沉默地吧嗒着烟,浑浊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投向远处沉寂如墨的镜泊湖,仿佛在无声地告别。他烟锅里的火星,在渐暗的天色里,如同垂死的萤火。
晒谷场中央支起了十口巨大的铁锅,柴火噼啪作响,烈焰贪婪地舔舐着漆黑的锅底,将傍晚的天空映得一片通红。石守仁带来的几个壮汉,用特制的厚布紧紧蒙住眼睛(无人敢再看那诡异的鱼眼),用铁钎和撬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撬开那坚硬如寒铁的鳞片。撬动时,鳞片边缘崩裂飞溅,其中一片较小的、带着锋利缺口的银鳞碎片,悄无声息地崩落到阿爹脚边的阴影里。阿爹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顿,枯瘦的脚迅速而自然地向前挪了半步,将那碎片踩在沾满泥污的草鞋底下。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刮下的鳞片堆在一旁,在跳跃的火光下反射着令人眩晕的碎光,如同一座妖异的小小银山。鱼肉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质地,纹理间仿佛有冰晶流转,散发着浓烈的、如同深水淤泥混合腐烂水草的腥冷气息,与柴火的焦糊味、人群的汗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隐隐作呕的怪诞氛围。
村里有名的掌勺师傅福生伯,赤着膊,汗流浃背,挥动着巨大的铁铲,指挥着几个打下手的妇人烧火、添水、准备配菜。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烫伤的旧痕,此刻却微微颤抖。当大块大块泛着银光的鱼肉被投入滚沸的油锅时,异变陡生——没有预想中滋啦的爆响和诱人的肉香,锅中腾起的竟是大股大股浓稠的乳白色雾气,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弥漫了整个晒谷场!雾气冰冷粘腻,沾在皮肤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雾气中隐隐传来无数细碎、尖锐的哭泣声,像是溺毙者在深水中的哀鸣,又像是无数条鱼在绝望地拍打冰面。尽管在沸油中翻滚,鱼肉非但没有变熟变热,反而愈发晶莹剔透,散发出刺骨的寒意,连周围的油温都仿佛被冻结,翻滚的油泡都带着霜气,如同凝固的寒泉在诡异的低温沸油中沉浮。福生伯的脸色瞬间煞白,握着铁铲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石守仁阴沉如水的目光,那目光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他喉结滚动,咽下恐惧,只得硬着头皮,用尽全身力气继续翻动那锅中沉浮的诡异寒泉肉。
百鱼宴开席了。石臼村男女老幼围坐一堂,杯盘交错,喧闹异常。石守仁端坐主位,满面红光,举起粗瓷大碗,声音洪亮地盖过了那隐约的哭泣声:来!沾沾神鱼的福气!吃了这镜泊的魂,往后咱石臼村风调雨顺,鱼虾满仓!干!
碗沿碰撞,酒水四溅。孩子们被大人催促着,好奇又带点怯意地夹起那泛着冷光的鱼肉。老人们则嘟囔着祖宗保佑,用布满老年斑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冰冷的鱼肉送入口中,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而恐惧的仪式。
鱼肉入口,冰凉滑腻,毫无温热。初时只觉得一股清寒之气直透肺腑,仿佛吞下了一块湖底的寒冰。继而,一种难以言喻的饱胀感猛地从胃里炸开!像是有无数冰冷滑溜的东西在腹中疯狂扭动、膨胀,直顶咽喉!
呃……第一个发出声音的是坐在石守仁旁边的王寡妇。她猛地捂住嘴,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转青,眼睛惊恐地圆睁,眼白上瞬间布满了血丝。紧接着,她无法控制地弯下腰,脖颈上的青筋暴凸,哇——!一声撕心裂肺的干呕。没有残渣秽物,落入她面前粗瓷碗里的,竟是三四尾寸许长、通体银白、活蹦乱跳的小鱼!小鱼在碗里疯狂弹跳,细密的鳞片在火光下闪动,鱼尾拍打碗壁发出密集而细微的噼啪声,如同冰雹砸在瓦片上。
仿佛是一个可怕的信号被瞬间引爆!
呕——!
呃啊——!
哇——!
晒谷场上呕吐声此起彼伏,连绵成片!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所有人都痛苦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抠住喉咙或按住翻江倒海的腹部,喉咙里发出被扼住般的嗬嗬声,然后便是无法抑制的剧烈呕吐!没有食物残渣,只有银光闪闪、扭动不休的小鱼!它们像一股股粘稠的银色泉水,从一张张痛苦大张的口中喷涌而出!小鱼落入碗中、盘中、地上,密密麻麻,银光跳跃碰撞,瞬间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疯狂扭动的银潮!浓烈的、带着湖底淤泥和腐烂水草气息的腥味,混合着呕吐物的酸腐和恐惧的汗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作呕。孩童的哭喊、女人的尖叫、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呕吐声交织在一起,晒谷场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石守仁脚边,专门放置了一个厚重的铜盆,此刻更是叮当作响——他呕得最凶,整张胖脸憋成了酱紫色,额上青筋暴跳如蚯蚓,剧烈的呕吐声夹杂着窒息的抽气声,硕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着。他吐出的银鱼最多,也最大,带着锋利的、冰晶般的背鳍,在铜盆里凶猛地撞击着盆壁,发出刺耳的叮叮叮声,如同死神的嘲笑。他一边呕吐,一边惊恐地看到,自己吐出的最大一条银鱼,那双冰冷的鱼眼,竟与那条巨鱼的眼一模一样,正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里,充满了冰冷的怨毒和无尽的嘲弄。
整个晒谷场,只剩下这人间地狱般的交响:撕心裂肺的呕吐声、鱼尾拍打容器和地面的噼啪声、孩童惊恐的哭嚎、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带来的、在喧嚣间隙渗入骨髓的死寂。阿爹没有动筷,他独自坐在角落一个昏暗的柴垛旁,手中的老烟枪早已熄灭。他看着眼前这疯狂而恐怖的景象,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一滴,又一滴,砸落在脚下冰冷的泥土里,洇开小小的深色印记。他的肩膀在黑暗中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那佝偻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和弥漫的腥雾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绝望,仿佛一尊被遗忘在炼狱角落的石像。他草鞋下的那片冰冷硬物,此刻仿佛烙铁般灼烫着他的脚心,那是他仅存的、与这场浩劫相关的凭据,也是他赎罪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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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银鳞孽债
盛宴之后,石臼村并未迎来预想中的风调雨顺,反而陷入了一种无声的、粘稠的恐慌。那场骇人的百鱼宴如同一个巨大的、溃烂的伤口,在村子的肌理上持续散发着恶臭。村民们紧闭门户,眼神躲闪,彼此交谈时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也怕提及那晚不堪回首的恐怖景象。然而,恐惧是关不住的。
晒谷场上散落的银鱼并未消失。它们有的钻进了松软的泥土,有的在雨后积水中扭动游弋。更可怕的是,它们开始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清晨,李老栓打开水缸盖舀水煮粥,赫然看见几条银白的小鱼在水底悠闲地摆动尾鳍,鳞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王寡妇家的米缸里,也发现了蜷曲在米粒间的银鱼幼体,细若发丝,却扭动不休。孩童们开始做噩梦,梦见冰冷滑腻的鱼钻进被窝,啃咬他们的脚趾,或者在耳边发出细碎尖锐的哭泣声。石守仁家的噩梦最为具体。他吐出的那条最大的、有着冰晶背鳍和怨毒鱼眼的银鱼,被他惊恐地倒入自家后院的水井。然而,当夜,他就听到井中传来沉闷的叮叮撞击声,如同铁器在敲打井壁。第二天清晨,仆人在井边打水时,发现井水里密密麻麻全是游动的银点,而那条头鱼,正悬浮在井水中央,用那双毫无生气的银白眼珠,望着井口。
石守仁的精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塌。他眼窝深陷,肥胖的身体却像泄了气的皮囊般松垮下来。他不再踏足村委,整日将自己关在阴森的大宅里,门窗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害怕光,更害怕水。仆人们私下议论,说半夜常能听到老爷房里传来惊恐的呓语和压抑的呕吐声。他变得异常敏感易怒,任何一点关于鱼、湖、月的字眼,都能让他暴跳如雷,甚至歇斯底里。那条井里的鱼,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如同一个冰冷的诅咒,日夜啃噬着他的神经。
与此同时,村中关于镜泊湖的古老禁忌和恐怖传说,如同沉渣般被重新翻搅上来。老人们围在昏暗的油灯下,用颤抖的声音讲述着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故事。他们说镜泊湖底沉着一座古城,是几百年前遭了天谴沉没的,怨气冲天。那水底的月,就是古城怨魂凝聚的孽眼。每隔一甲子,孽眼就需要一次血食献祭,否则就会兴风作浪,吞噬渔舟和岸边的村落。而捕获那条镜鳞巨鱼,就是孽眼苏醒、索取祭品的信号!上一次孽眼索祭,是在六十年前,献祭的是一个外乡来的年轻女子。仪式之后,湖面飘起了整整三天的死鱼,腥臭十里可闻。
石老根……他这是闯了大祸啊!一个牙齿掉光的老妪,瘪着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他打上来的,哪里是鱼那是孽眼派出的巡湖使!是来点名的!
点名旁边一个老汉声音发颤,点谁的名
点那些……心不净的人的名!老妪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而恐怖的意味,吐出来的鱼,就是孽眼打下的印记!被鱼盯上的人……跑不了!
这些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在村里蔓延,恐惧的矛头,开始有意无意地指向了阿爹和我家。村人的眼神变了,不再是之前的敬畏或羡慕,而是掺杂了恐惧、疏远,甚至一丝怨毒。仿佛我们父子二人,就是带来这场灾祸的瘟神。我家原本就破旧的院门,如今更是门可罗雀。偶尔有村人路过,也是脚步匆匆,目光躲闪,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上不祥。
阿爹变得更加沉默。他几乎不再出门,整日坐在堂屋的阴影里,对着那杆老烟枪发呆。烟锅常常是空的,他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铜嘴。他的背佝偻得更加厉害,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只有我知道,他草鞋里那片冰冷的银鳞,始终紧贴着他的脚心。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脱下草鞋,拿出那片鳞,就着窗外惨淡的月光,长久地凝视。鳞片边缘的缺口锋利依旧,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映着他枯槁绝望的脸。他浑浊的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那片鳞,成了他唯一的、沉重的信物,连接着那个恐怖的夜晚,也连接着他无法逃脱的命运。
我曾试着问他:爹,那些传说……是真的吗湖底真有古城真有孽眼
阿爹抬起布满血丝的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望向镜泊湖的方向。许久,他才用一种疲惫到极点的声音说:真的假的……重要吗阿鳞,湖……它记着账呢。一笔一笔,都记着。
他不再看我,目光重新落回掌心那片冰冷的银鳞上,手指轻轻拂过那锋利的边缘,一丝细微的血痕悄然渗出,又被鳞片无声地吸吮干净。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只是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债……该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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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水魄归墟
子夜。镜泊湖死寂如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墨玉。水底那轮惨白的月似乎膨胀得更大了一些,几乎占据了整个湖心,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幽光,将岸边的芦苇都染上了一层惨淡的银白。白日里晒谷场的喧嚣与腥臭,仿佛被这深沉的湖水彻底吞噬、抹平,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安静。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都消失了,连虫鸣也噤若寒蝉。湖面倒映的惨白月光,渗入的铁锈般暗绿愈发浓重,如同凝固的污血。
阿爹拉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湖边。他手中紧紧攥着最后一片鱼鳞——那是他剖鱼时从脚底拾起、偷偷藏下的,此刻在惨白水月的映照下,鳞片在他掌心幽幽地散发着冰冷的银辉,映着他枯槁绝望的脸,如同戴上了一副金属的面具。鳞片锋利的边缘在他掌心割开一道细微的血口,血珠渗出,却奇异地被鳞片吸收,不留痕迹。
阿鳞,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在粗糙的树皮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镜泊…要收债了……爹造的孽,爹去填。
他抬起另一只枯瘦的手,那手上还缠着被缆绳勒破的、渗着暗红血迹的破布条。他用力地、似乎想将全身力气都灌注进去一般,握了握我的手。那掌心冰凉,带着湖水的湿气和一种奇异的、细微的颤抖。他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得像湖底纠缠的水草,有不舍,有决绝,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解脱的平静。然后,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我,毫不犹豫地、一步步走向那冰冷刺骨、倒映着巨大惨白水月(边缘已泛起浓重不祥暗绿)的湖水。
就在他踏入湖水的一刹那,异象再生!
那轮水底巨月的光芒骤然炽盛!惨白的光芒瞬间被一种粘稠、冰冷、带着死亡气息的惨绿彻底取代!这光芒并非向上投射,而是如同实质的、粘稠冰冷的液态水银,从湖心深处汹涌倒灌而出,瞬间吞没了阿爹刚刚没入水中的身影!
没有挣扎,没有水花,甚至没有一丝涟漪扩散开去。他整个人如同投入滚烫蜡液的模具,身形在那浓稠惨绿的水银光芒中迅速扭曲、融化、拉长!他的血肉、骨骼、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都化作了纯粹、流动的、散发着微光的惨绿色液流!这液流与那倒灌的惨绿月华无声地交融、缠绕,最终不分彼此,如同一条归巢的、沉默的水蛇,无声无息地汇入了深不可测的、被巨大绿月占据的湖心。原地只留下一圈圈剧烈荡漾、久久不散的惨绿色涟漪,以及那片失去光芒、如同普通铁片般黯然、缓缓沉向幽暗湖底的银鳞。
爹——!我肝胆俱裂的嘶吼冲破喉咙,带着血沫的腥气,却被无边的死寂瞬间吞噬,连回声都吝啬给予。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源自血脉的、撕心裂肺的痛楚攫住了我,几乎将我的魂魄都撕裂。看着那片缓缓沉没的银鳞,看着那圈渐渐被浓绿吞噬平复的涟漪,仿佛父亲最后存在的痕迹正被这墨玉般的湖水无情抹去。一股无法抗拒的、混合着绝望、愤怒和某种诡异召唤的力量,瞬间攫住了我的四肢百骸。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彻底疯狂的幼兽,纵身扑进了那片刚刚吞噬了父亲的、冰冷刺骨、倒灌着惨绿月华的湖水!
湖水并非想象中的刺骨严寒,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母体羊水般的温润。但这温润中,浸透了深入骨髓的死寂。浓稠如液态月光的惨绿湖水瞬间包裹了我,沉重而柔软,带着巨大的压力挤压着胸腔,却又奇异地隔绝了溺水的窒息感。无数冰冷滑腻的细小触感拂过皮肤,像是游动的鱼群擦身而过,又像是水流本身在低语,那低语声如同无数细碎的冰屑摩擦着耳膜。视线完全被这惨绿的光芒占据,身体在巨大的浮力中不由自主地下沉、旋转,仿佛坠入一个没有尽头的、光的漩涡,向着湖心那轮巨大得令人窒息的惨绿光源沉去。意识被这无边的惨绿光芒包裹、拖拽,如同陷入最粘稠的沥青,向着永恒的黑暗深渊沉沦。
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淹没、沉入那无光无声的永恒死寂之际,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从四肢百骸的冰冷中挣脱出来!它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顽强,如同寒夜荒野里最后一点摇曳的星火,带着血脉深处的呼唤,不顾一切地逆流而上,疯狂地汇聚向我的右手掌心!
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灼热!仿佛有一团温热的火焰在那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凝聚、压缩!这压缩带来尖锐的、几乎要撕裂掌骨的剧痛!但这剧痛之中,又蕴含着一种新生的、坚硬的质感在急速形成!那感觉如此稳定,无视了周遭水压的急剧变化,仿佛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其形态便已凝固于永恒。
下沉停止了。
包裹周身的沉重压力和刺骨的惨绿光芒骤然消失。我猛地睁眼,发现自己竟悬浮在湖心深处。头顶是荡漾的、深不见底的幽暗湖水,脚下,是那轮巨大得令人窒息、散发着柔和却恒久白光的月——它并非实体,更像是一团纯粹、凝固的生命光源,安静地辐射着温和的力量。而我的身体,正被无数细密、温暖的气泡温柔地托举着,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小心承托的易碎品,缓缓地、坚定地向水面浮升。
浮出水面的一刻,冷冽的空气如同无数细针,猛地灌入灼痛的肺腑。我贪婪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冰冷的夜风瞬间带走皮肤上残留的、带着腥气的湖水,激起一阵战栗。我摊开一直紧握的、仍在隐隐作痛的右手。
掌心,静静地躺着一颗水滴状的珍珠。它通体浑圆,大小如鸽卵,质地却非珠非玉,更像是一滴被永恒凝固的、最纯净的湖水精华。它内部氤氲流转着淡淡的乳白色光晕,如同封印了一小片湖心的月光,柔和而恒定。触手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的、与心跳同步的微弱搏动感。它很沉,远超寻常珍珠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掌心,也沉沉地压在心口,蕴含着无法言说的沉重。
镜泊湖恢复了死寂。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漫天冰冷的星斗,仿佛从未吞噬过什么,也从未发生过任何惊心动魄的故事。只有手心这颗凝着月华、永不融化的水珍珠,沉甸甸地坠着,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发生在水底的、无人知晓的消融与新生。
我拖着湿透沉重的身体回到石臼村,已是天色微明。村子的死寂比湖面更甚。石守仁那座阴森的大宅前,围拢着一些面色惊惶的村民,低声议论着。宅门洞开,里面传出女人压抑的哭泣。我挤过人群,看到石守仁肥胖的身体瘫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嘴巴大张着,仿佛在无声地呐喊。他的咽喉处,赫然插着一片边缘锋利的、闪烁着黯淡银光的鱼鳞!那鳞片的形状、大小,与我爹藏起的那片一模一样!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淤泥和水草的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在他尸体不远处的地面上,残留着一道湿漉漉的、蜿蜒的痕迹,如同一条巨大的鱼尾拖行而过,一直延伸到后院的井口。井盖被掀开,黑洞洞的井口,如同巨兽张开的嘴。
村民们看到我,如同看到鬼魅,纷纷惊恐地后退,让开一条路。他们的目光在我脸上和我紧握的右手间游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一种更深沉的敬畏。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死寂的清晨里格外清晰。
我没有停留,径直走向村外。湖风吹过,芦苇沙沙作响,仿佛亘古的低语。我握紧掌心那温润而沉重的存在——那颗由父亲消融的魂灵与镜泊湖的意志共同凝结的水珍珠。它紧贴着皮肤,微弱而坚韧的搏动如同另一个心跳,沉甸甸地压着,也沉甸甸地活着。
来到湖边,我解开那条搁浅在碎石滩上的旧船。船身被刮擦的痕迹犹在,船板上还残留着父亲当日挣扎时留下的暗红印记。我跳上船,没有渔网,没有鱼刀,只有掌心那颗沉重的水珍珠。我拿起船桨,向着湖心那轮沉在水底、此刻显得异常平静的白色光源划去。水面被船桨划开,荡起一圈圈涟漪,倒映着初升的朝阳,也倒映着我掌中那一点微弱而恒定的乳白光芒。
船行至湖心,水波不兴。我停下桨,低头凝视着掌心那颗水珍珠。它内部的乳白光晕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流转得稍微快了一些,搏动也更为清晰有力,仿佛一颗沉睡着的心脏正在苏醒。我闭上眼,感受着掌心那份沉甸甸的、源自血脉的温热与搏动。然后,我俯下身,将紧握的手缓缓浸入冰冷的湖水之中。
就在水珍珠接触湖水的刹那——
嗡……
一种低沉而宏大的嗡鸣,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震荡在灵魂深处,如同远古的钟声在湖底敲响。平静的湖面骤然泛起无数细密的气泡,如同沸腾。以我的手掌为中心,一圈柔和却无比清晰的乳白色光晕,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迅疾地扩散开来!这光晕穿透幽暗的湖水,直抵水底深处那轮巨大的光源。
光晕所过之处,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在岸边、在村中、在井里、在泥土中扭动钻营的银鱼,无论大小,无论藏得多深,仿佛同时受到了召唤。它们停止了扭动,齐刷刷地调转方向,小小的鱼头朝向湖心光晕扩散的中心——那正是我手掌浸入湖水的位置!它们的身体开始微微发光,一种与掌心水珍珠同源的、柔和的乳白色光晕从它们体内透射出来。紧接着,它们如同离弦的箭,化作一道道细小的银色流光,从四面八方——从泥土中钻出,从水缸里跃起,从井口激射而出,甚至从一些村民惊恐张开的嘴巴里飞出(那些尚未被呕吐出的)——汇聚成无数条细密的银色光带,无声无息地、义无反顾地投向镜泊湖深处!
湖心深处,那轮巨大的白色光源,在吸收了这无数道银色流光后,光芒似乎变得更加柔和、更加内敛,也更加……完整。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和谐感,如同温暖的潮汐,从湖心深处缓缓荡漾开来,温柔地抚过湖面,抚过岸边惊愕的芦苇,抚过整个石臼村。
岸边的村民们目睹了这神迹般的一幕,他们脸上的恐惧和怨毒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撼、茫然和一丝微弱希望的复杂神情。他们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泥泞的岸边,对着湖心,对着那艘小小的船,对着船头那个浸着手掌的年轻人,虔诚地伏下了身体。
我收回手。掌心的水珍珠依旧温润,光芒内蕴,只是那份搏动感似乎变得更加沉稳、更加厚重。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父亲的遗物,它成了镜泊湖意志的一部分,也成了这片水域与岸上生灵之间,一个沉默而沉重的见证与守护。
船桨轻轻拨动水面,小船缓缓驶离湖心。镜泊湖的水面平滑如初,倒映着澄澈的天空。只有岸边那些跪拜的身影,和掌心这颗沉甸甸、搏动着的水珍珠,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湖风依旧吹拂着芦苇,发出亘古的低语。我划着船,向着岸边,也向着一个被彻底改变、需要用漫长岁月去理解和承担的未来驶去。那颗水珍珠紧贴着我的掌心,它的每一次搏动,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叩问,一次沉重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