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海南昌江县,风沙是这里最肆无忌惮的君王。海风裹挟着粗粝的沙粒,一年中八个月无休止地扫荡着这片焦渴的土地。村庄在黄沙的蚕食下节节败退,农田、屋舍、水塘,如同被无形的巨口缓慢吞噬。
当国外专家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在地图上圈出不可治理区域时,那鲜红的标记犹如一道残酷的烙印,深深刻在了昌江人绝望的心坎上。家园在黄沙的步步紧逼下,摇摇欲坠。
阿凤姐,咱们……咱们真的就这样贸然地接下这个任务吗年轻的春桃声音细弱,带着迷茫的颤抖。裹挟着沙粒的风刮过她稚嫩的脸颊,留下刺痛的痕迹。
阿凤姐!咱们可都是门外汉啊,这样做真的可行吗万一失败了该怎么办呢一向利索的桂芳此刻也拧紧了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是啊,阿凤姐!你看这漫天黄沙,要不然咱们还是再慎重地考虑考虑吧年长的秀英婶子望着眼前无垠的枯黄,声音里透出深重的无力感。
阿凤独自站在最高的沙丘之顶,狂风撕扯着她包裹头发的旧蓝布头巾,猎猎作响。她瘦削的身影在苍茫沙海背景上显得格外渺小,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定力。
她的目光穿透狂舞的沙幕,投向远方模糊的轮廓——那里曾是她丈夫林海开垦的坡地,也是三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沙暴将他永远带走的地方。
海子的骨殖,早已与这片无情的沙海融为一体。她缓缓转过身,风沙拍打着她黧黑的脸庞,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已经容不得我们再有丝毫退缩!这片沙漠不断侵蚀着我们的家园,如果我们再不采取行动,别说种地养家糊口了,恐怕就连生存都会变得异常艰难!我们身后,就是村子,就是我们的娃!
风沙的呜咽声似乎更大了,在众人耳边盘旋。姐妹们互相看着,眼神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但最终,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压倒了它——那是破釜沉舟的决心。家园若失,何处安身无言的默契在风沙中传递,她们选择了与阿凤并肩。
娘子军,在绝望的沙海边缘扎下了根。
第一年,她们是沙海上的拓荒者。没有高深的理论,只有对土地最原始的、源自血脉的本能。
阿凤凭着记忆,带领众人在沙丘脚下,用从远处海边背来的沉重礁石和从荆棘丛里砍来的带刺枝条,艰难地圈出一块块巴掌大的土地。
石头垒起矮墙,荆棘插入沙中形成栅栏,如同在浩瀚沙海中构筑起一座座微小的堡垒,抵挡着风沙的第一波侵袭。
她们不懂种树,但她们是土地的女儿,熟悉庄稼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种树不成,那就种粮!阿凤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她们小心翼翼地将带来的红薯苗,像安放珍宝一样,埋进那温热的沙土里。每一铲沙土落下,都承载着沉甸甸的、不敢言说的期盼,仿佛埋下的不是薯苗,而是她们自己在这片死寂之地上生根发芽的希望。
然而,沙地是无情的考官,冷漠而残酷。白日里,毒辣的日头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沙面滚烫如烧红的铁板,蒸腾起扭曲视线的热浪。
夜晚,海风便换了一副面孔,裹挟着刺骨的凉意和更加狂暴的沙粒,横扫而过,发出凄厉的呜咽。
娘子军们日日挑水,沉重的木桶压在肩上,扁担深深嵌入皮肉,磨破的地方渗出血丝,混着咸涩的汗水和无处不在的沙粒,每一次摩擦都带来火辣辣的剧痛。
红薯苗在沙里挣扎着探出几片孱弱的嫩叶,那一点脆弱的绿意如同生命在黑暗中的微光,刚刚点亮,转瞬就被呼啸的风沙无情地拍倒、掩埋,不留一丝痕迹。
她们一遍又一遍地弯腰,用皲裂的手扶起倒伏的幼苗,一遍又一遍地培土加固,指甲缝里嵌满了再也洗不净的黄沙,粗糙的手掌被沙粒和荆棘划出细密的伤口。这黄沙,像是这片土地给予她们最深刻的烙印。
绝望如冰冷的藤蔓,在日复一日的徒劳中悄然滋生、缠绕。桂芳蹲在沙地上,看着自己负责的那片苗圃——昨天刚扶起的薯苗,此刻又被风沙啃噬得只剩下几截枯黄的茎秆。
她颤抖的手指深深插入沙中,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干燥的、毫无生机的虚无。阿凤姐,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被风扯得破碎,这根本就是瞎忙活……你看,沙土太薄了,像筛子一样,水……水根本存不住啊!我们挑再多的水,也是白费力气!
她猛地抽出手,带起一捧细沙,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无情流泻,如同流逝的时间和渺茫的希望。
阿凤沉默地走到她身边,没有立刻说话。她也俯下身,粗糙的手掌深深插入沙土,捧起满满的一把,然后缓缓松开五指。
细沙如金色的流沙瀑布,簌簌落下,在她脚下堆成一个小小的沙丘。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狼藉的苗圃,越过起伏的沙丘,投向更远的地方——那是被黄沙围困的村庄模糊的影子,是她和林海曾经共同耕耘过的、如今已被彻底掩埋的坡地。风扬起她的发丝,露出额角一道浅浅的旧疤。
桂芳,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风沙的呜咽,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笃定,种树,是给后人留一片荫凉,是百年大计。种粮,是给咱们的娃,给村里的老小,挣一口眼下活命的吃食!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姐妹们,那眼神灼热如火炭,就算熬干我们这一辈人的血汗,也得把根扎下去!根扎下了,命就续上了!这片沙底下,埋着咱们的祖坟,埋着海子他们……咱们不能退,也无处可退!
她不再多言,猛地直起身,率先走向海边那片嶙峛的礁石滩。她的背影在风沙中挺得笔直。众人愣了一下,随即默默跟上。她们用背篓,用双手,甚至脱下外衣兜起那些被海浪千万次冲刷打磨得圆润的石头。
沉重的石头压弯了她们的腰背,每一步都在松软的沙地上留下深深的、蹒跚的脚印。汗水混合着沙尘,在她们脸上、脖颈上冲刷出道道泥沟。
石头被艰难地运回沙地,一圈圈垒在之前那些矮墙的外围、上方,像一道道不断加高、加固的微型长城,誓死守卫着那一点可怜的绿色希望。
她们还挖得更深,在沙土之下,铺上厚厚一层从远处山脚灌木丛下、沟壑里一点点收集来的腐叶烂草。那是她们能找到的唯一的、微薄的养分来源,散发着潮湿泥土和衰朽的气息。
汗珠不断滚落,砸在沙地上,瞬间就被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她们眼底那份孤注一掷的赤诚,在风沙和烈日下,却燃烧得愈发炽烈。
当第一年的旱季在无情的骄阳下缓缓拉开序幕时,她们用血汗构筑的堡垒迎来了第一次微弱的回报。
那些垒起的石堰,像沉默而忠诚的卫兵,在风沙的间隙里,竟然顽强地锁住了空气中些许珍贵的水汽,在石缝间凝结成细微的露珠。
红薯藤蔓在沙石与腐草铺就的温床上,艰难地向四周匍匐伸展。虽然依旧纤细羸弱,那点稀薄的绿意却在无垠的枯黄中显得格外刺眼,倔强地宣告着生命的存在。
更令人惊喜的是,在红薯藤蔓匍匐的根系附近,在石堰的背风角落里,星星点点地冒出了一些陌生的、极其顽强的绿色小点——那是些不知名的、耐旱的野草和低矮的沙生灌木。
其中,几株灰绿色的蔓荆子显得尤为突出,细小的卵形叶片在风沙中微微颤动着,透着一股野性的生命力。
阿凤久久地蹲在沙地上,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她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拂开浮沙,仔细抚摸着那些紧贴地皮生长的蔓荆子细弱的根茎。
姐妹们无声地围拢过来,十几道目光聚焦在那几点微不足道的灰绿上,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风沙在耳边呼啸。阿凤抬起头,沙尘仆仆的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睛里,仿佛有星火被瞬间点亮,燃烧起灼热的光。
她缓缓站起身,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掌心躺着几颗被汗水浸湿的沙粒,还有一片刚从蔓荆子上摘下的、指甲盖大小的嫩叶,那灰绿在黄沙的映衬下,鲜活得惊心动魄。
姐妹们,瞧见没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每个人疲惫而沉重的心头激起巨大的回响,石头能压住风沙,草根能缠住流沙!外国专家说不行那咱们就用自己的法子,种出自己的‘行’来!
她摊开的手掌微微合拢,仿佛将整片桀骜的沙海都紧紧攥在了手心,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力量,咱们捧起的每一捧沙,都是在捧起咱们自己,捧起咱们娃儿们的将来!这片沙海,我们吃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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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着细沙掠过空旷的沙地,沙粒温柔地轻吻着那些初生的蔓荆子,也拂过她们布满风霜却写满坚毅的面庞。
前方,沙海依旧浩瀚,黄浪滔天,一眼望不到尽头。然而,就在她们脚下这片刚刚被血汗反复浇灌过的沙地上,那一点倔强的灰绿,已然在苍茫死寂中,顽强地破开了一道微小却无比坚韧的缝隙——那是属于家园的第一道缝隙,是无数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在无望的沙海里,为明天埋下的第一颗绿色的、搏动不息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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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挑水、垒石、护苗、与风沙无休止的搏斗中,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滚动。昌江漫长的旱季如同一个巨大的、永不满足的火炉,持续烘烤着大地。
娘子军们皮肤黝黑皲裂,嘴唇干涸起皮,手掌上的老茧厚得能捏碎沙砾,指甲缝里的黄沙成了洗不掉的印记。然而,她们的眼神却日益沉静、明亮,如同被沙砾磨砺过的黑曜石。
第二年开春,她们改变了策略。阿凤带着桂芳,徒步走了整整两天,翻过光秃秃的山梁,深入到邻县尚有植被覆盖的山谷。
她们用村里凑出的一点微薄资金和自家舍不得吃的腌菜,换回了几大捆耐旱灌木的枝条——主要是沙拐枣和花棒。同时,她们也带回了更加宝贵的观察:那些山谷里的植被,并非完全依赖雨水,厚厚的枯枝落叶层像一层海绵,能锁住宝贵的水分,滋养着下面的土壤和根系。
这个发现让阿凤如获至宝。给沙地盖被子!她在沙窝棚里,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兴奋地对围坐的姐妹们说,光靠石头挡风还不够,得让沙地自己学会保水!
于是,新的战役打响。除了继续加固、扩大石格子,她们开始大规模收集一切能收集到的有机质——枯草、落叶、甚至是从村里各家各户灶膛里扒出来的草木灰。她们将这些被子厚厚地铺在石格子里,覆盖住沙面,然后在上面栽种那些耐旱的灌木枝条。她们还模仿着山谷里看到的景象,在较大的石格子中间,尝试挖出浅浅的鱼鳞坑,坑底同样铺上厚厚的枯草落叶,再将灌木种在坑里,期望能汇集一点点珍贵的雨水或露水。
这是一个更加繁重、更需要精细耐心的工程。收集枯草落叶的范围不断扩大,娘子军们的足迹遍布更远的沟壑、山坡。肩上的背篓越来越沉,脚步越来越蹒跚。
栽种时,她们小心翼翼地剥开覆盖的被子,在沙土里挖出小坑,将枝条斜插进去,再仔细地盖上被子,轻轻压实,如同呵护初生的婴儿。
每一株栽下的枝条旁,她们都用小石子摆出一个小小的标记,那是她们寄予厚望的绿色火种。
然而,自然的考验从未停止。一场毫无征兆的强对流天气在暮春时节袭来。白天的酷热尚未散尽,傍晚时分,西北方的天空突然堆积起铅灰色的、翻滚的云墙,带着一种不祥的压迫感迅速逼近。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连风都仿佛停滞了。
不好!像是要起大风沙!秀英婶子经验最老道,她丢下手中的水瓢,焦急地望向天际,浑浊的眼里满是惊惧,看那云头,邪性得很!
阿凤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她想起了三年前带走林海的那场沙暴前夕,天空也是这样诡谲的铅灰色。快!所有人!抄家伙!去沙窝子!她嘶声大喊,声音因紧张而尖利破音。
娘子军们扔下手中的活计,抓起铁锨、木棍、甚至做饭用的锅盖,像一股决堤的洪流,冲向她们视为生命的沙窝子——那片倾注了她们两年血汗的试验地。
她们刚刚冲到沙窝子边缘,狂风便如同挣脱了锁链的洪荒巨兽,咆哮着降临了!不再是平日的呜咽,而是震耳欲聋的怒吼!卷起的已不是细沙,而是铺天盖地的沙石!
狂风卷起地表干燥的浮沙,形成一道高达数米、急速旋转推进的沙墙,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沙粒不再是轻抚,而是像密集的子弹,噼里啪啦地打在她们身上、脸上,生疼无比。视线瞬间被剥夺,眼前只有一片混沌翻滚的、令人窒息的黄褐色。
呼吸变得极其困难,每一次吸气都仿佛有沙砾灌入鼻腔和喉咙,引起剧烈的呛咳。
手拉手!别散开!阿凤在狂风中扯着嗓子嘶吼,声音几乎被风沙的咆哮吞没。她紧紧抓住旁边春桃冰冷颤抖的手,另一只手死死攥住插在地上的铁锨柄,身体前倾,像一根钉进沙地的木桩。
姐妹们一个拉着一个,在狂暴的风沙中艰难地组成一道脆弱的人链,背对着风沙袭来的方向,试图用她们单薄的身体,为身后那些新栽下的幼苗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沙墙无情地撞了上来!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人链猛地向后踉跄,几乎要被连根拔起。沙石狠狠抽打在她们的背上、腿上,如同无数鞭子在抽打。眼睛根本无法睁开,只能死死低着头,用胳膊护住口鼻,在狂风的缝隙里艰难地喘息。
石格子……格子被埋了!桂芳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她透过风沙的缝隙,模模糊糊看到她们辛苦垒起的一些矮矮的石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流沙掩埋、吞噬。
趴下!护住苗!阿凤当机立断,她知道硬抗已经不行了。她松开春桃的手,率先扑倒在最近的一个栽着沙拐枣的石格子旁,整个人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的母鸟,死死地覆盖在铺着枯草的沙面上,用自己整个后背去抵挡那倾泻而下的流沙。
冰冷的沙石迅速覆盖了她的腿、她的腰,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姐妹们学着她的样子,纷纷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护住身下的石格子。她们蜷缩着,忍受着沙石不断的覆盖和击打。狂风在耳边发出魔鬼般的尖啸,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毁灭性的黄沙和她们微弱却顽强的抵抗。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风沙的咆哮,是春桃!阿凤姐——!
阿凤猛地抬头,透过迷眼的沙尘,看到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远处,一个她们用大石块垒起的、保护着几株珍贵花棒幼苗的较高石堰,在狂风的持续猛攻和流沙的冲击下,根基处发出不祥的咔嚓声,顶部的几块大石正摇摇欲坠!
而下方,正是紧紧护着那几株幼苗的桂芳!几块大石一旦滚落,后果不堪设想!
时间仿佛凝固了。阿凤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她猛地从沙地上弹起,像一头扑向猎物的豹子,全然不顾狂风几乎将她掀翻,不顾沙石如刀割般打在脸上,跌跌撞撞地朝着桂芳的方向扑去!
桂芳!闪开!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却被狂风撕得粉碎。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几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脱离了石堰的束缚,裹挟着大量流沙,轰然滚落!桂芳听到了阿凤模糊的嘶喊,下意识地抬头,只看到一片巨大的阴影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当头压下!她惊恐地瞪大眼睛,身体却像被钉住一般无法动弹。
电光火石间,一个身影如同炮弹般撞了过来!是阿凤!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桂芳狠狠撞开,两人一起滚倒在旁边的沙地上。
沉重的石块擦着阿凤的后背和手臂轰然砸落,溅起大片的沙尘,其中一块尖锐的石头边缘,在她来不及完全躲开的手臂上划开一道长长的、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身下的黄沙!
剧痛让阿凤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但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她挣扎着抬起头,看到桂芳惊魂未定地躺在旁边,而那几株花棒幼苗,在滚落的巨石边缘,竟然奇迹般地未被完全砸中,只是被溅起的沙土埋住了一半!
阿凤姐!桂芳看到阿凤手臂上狰狞的伤口和汩汩涌出的鲜血,失声痛哭,挣扎着爬过来想要按住伤口。
别管我!护苗!阿凤疼得5浑身颤抖,冷汗瞬间浸透衣衫,但她的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她挣扎着用没受伤的手撑起身体,再次扑向那几株幼苗,用身体挡住后续袭来的沙流。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滴落,渗入沙土,留下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斑点。
风沙的狂怒终于在天将破晓时渐渐平息。当最后一阵狂风卷着残沙掠过,留下满地狼藉时,筋疲力尽、伤痕累累的娘子军们,如同从地狱边缘爬回人间。她们从沙堆里挣扎着抬起头,抖落身上的沙土,彼此搀扶着站起来。
眼前的景象令人心碎。许多石格子被流沙完全掩埋,只留下一些凸起的轮廓。辛苦铺上的枯草被子被吹得七零八落,散落在各处。不少新栽的灌木枝条被连根拔起,或被沙石打断,凄凉地躺在沙地上。
然而,当她们的目光投向阿凤和桂芳守护的那个角落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酸楚涌上心头。
那几株花棒幼苗,虽然被沙土掩埋了大半,但露出的部分枝干,在初露的晨曦中,竟然透着一丝疲惫却真实的绿意!
而在阿凤滴落鲜血的那片沙地上,被血浸透的沙土凝结成了小小的硬块,颜色暗红,在周围松散的黄沙中显得格外刺眼,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感。
春桃和秀英婶子踉跄着跑过来,看到阿凤手臂上那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伤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阿凤姐!你的手……春桃声音哽咽,慌忙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衣襟内衬,手忙脚乱地想要包扎。
阿凤脸色苍白如纸,剧烈的疼痛让她额头上布满冷汗,嘴唇都在微微颤抖。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臂,又抬眼望向那几株在沙埋中顽强挺立、透出绿意的花棒苗,最后,目光落在那片被自己鲜血染红、凝结的沙土上。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翻涌——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有对伤痛的隐忍,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发现了某种秘密的亮光!
别哭,她的声音因为失血和疼痛而虚弱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她甚至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震撼的笑容,
你们看……她用没受伤的手指,艰难地指向那片暗红的沙地和旁边的绿苗,血……渗下去的地方……沙……沙好像……定住了!苗……也活了!
众人都愣住了,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果然,那片被鲜血浸染渗透的沙地,表面的沙粒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粘合住了,不再像其他地方那样松散流动,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相对坚实的硬壳。
而那几株花棒苗的根部,似乎正努力地向着这片被血浸过的区域伸展!
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如同闪电般劈开了阿凤因失血而有些昏沉的头脑:血……或许能像最好的粘合剂,让流沙真正站起来
这个念头让她激动得浑身发抖,甚至暂时压过了手臂的剧痛。她仿佛在绝境中,看到了一丝魔鬼般却又充满诱惑的曙光。
风沙肆虐后的清晨,阿凤被紧急送回村里简陋的卫生所。伤口很深,几乎伤及筋骨,赤脚医生老杨头清洗伤口时,浑浊的眼中满是痛惜和敬佩。
阿凤啊,你这手……以后怕是使不得大力气了。他叹着气,用自制的草药和有限的纱布进行了仔细的包扎。
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让阿凤昏睡了大半天。醒来时,手臂像被烙铁烫过,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然而,那片被鲜血凝结的沙地,那几株在沙埋中透出绿意的花棒苗,却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那个念头非但没有因伤痛而消退,反而在寂静中疯狂滋长。
几天后,当手臂的疼痛稍微缓解,她便挣扎着回到了沙窝子。娘子军们正在清理风沙留下的狼藉,抢救还能存活的苗子。看到阿凤回来,都围了上来,目光落在她吊在胸前、包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臂上,担忧又心疼。
阿凤没有多言,径直走向那个改变了她、或许也将改变这片沙窝子的角落。风沙过后,那片暗红色的沙块依然存在,虽然边缘被风侵蚀了一些,但核心区域依旧板结,踩上去硬硬的,与周围松软的流沙截然不同。
更令人惊奇的是,那几株花棒苗不仅活了下来,被掩埋的茎干在清除了浮沙后,竟然显露出更加坚韧的质感,新抽出的细小叶片,绿意似乎更深了一分!
看到了吗阿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蹲下身,用未受伤的手轻轻抚摸着那片暗红的沙块,如同抚摸着一件稀世珍宝,血……真的能把沙‘粘’住!
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娘子军们疲惫而绝望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难以置信,甚至是一丝本能的恐惧和排斥,在她们眼中交织。用血去固沙这念头本身听起来就带着一种残酷的献祭意味。
阿凤姐……这……这太……桂芳看着阿凤苍白憔悴的脸和吊着的手臂,声音发颤,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她想起阿凤奋不顾身推开自己的那一幕,想起那汩汩涌出的鲜血,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是啊,阿凤,这法子……太……太伤人了。秀英婶子也摇着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忧虑,咱们身子骨也不是铁打的,哪经得起这样放血
阿凤理解她们的恐惧和抗拒。她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写满风霜、关切和犹疑的脸。沙窝子在风沙后显得更加空旷寂寥,远处被掩埋的石格子轮廓如同坟冢。绝望的气息并未散去。
我知道这法子听着吓人,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沉痛的清醒,可你们看看,我们垒了两年石头,铺了两年草,一场大风,全毁了!外国专家说这里是死地,我们偏不信,可光靠石头和草,挡不住这要吃人的风沙!
她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沙海的苦涩气息都吸入肺腑,化为力量。她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穿透眼前的荒芜,仿佛看到了一个别人看不到的未来。
血,是命!咱们的命,跟这沙地,早就拴在一起了!它要我们的地,要我们的房,现在还要我们娃儿的命!放点血算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血能粘住沙!能让沙地长出根!这就是老天爷在风沙里给咱们指的路!怕怕有用吗怕能挡住沙子进村吗怕能让娃们吃上饱饭吗
她猛地举起那只未受伤的手,指向远方被黄沙围困的村庄轮廓,指向更远处她们再也回不去的、被彻底掩埋的家园方向,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咱们身后,没有退路!只有用命去搏,用血去浇,才能在这片死地上,给娃儿们搏出一条活路来!你们说,这血,该不该放!
风卷起细沙,掠过娘子军们沉默而凝重的身影。没有人立刻回答。她们看着阿凤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眼中那团不顾一切也要燃烧的火焰,看着远处村庄在沙尘中若隐若现的、如同海市蜃楼般的脆弱轮廓。
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力量,如同地火般在她们心底奔涌——那是母兽护崽般的本能,是家园守卫者背水一战的决绝。
桂芳第一个走上前,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卷起了自己同样布满老茧和伤疤的衣袖,露出了结实的小臂。她的眼神不再犹豫,只剩下和阿凤一样的、破釜沉舟的亮光。
接着是春桃,她咬着下唇,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也默默地卷起了袖子。
秀英婶子看着她们,浑浊的老眼里慢慢蓄满了泪水,她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即也露出了干瘦的手臂。
无声的行动,胜过千言万语。一种悲壮而神圣的仪式感,在荒凉的沙窝子上弥漫开来。
方法很快在实践中摸索出来。她们找来村里杀猪匠废弃的、边缘磨得相对圆钝的放血小刀(经过仔细清洗和火烧消毒),用布条紧紧缠住刀柄后端,只露出一点点锋尖。
阿凤忍着右臂的剧痛,用左手笨拙却坚定地在自己左臂内侧相对皮厚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划开一道浅浅的、寸许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滴落进事先准备好的、干净的陶碗里。伤口很浅,痛感强烈但尚能忍受。滴了小半碗,她立刻让春桃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压住伤口止血。
鲜红的、带着体温的血液被小心地端到需要重点保护的幼苗根部——尤其是那些珍贵的蔓荆子和花棒。
她们不再粗暴地泼洒,而是用削尖的小木棍蘸取血液,如同最精细的画家,一点一点、一圈一圈地涂在幼苗根部的沙面上。血液迅速渗入沙土,所到之处,松散的沙粒如同被施了魔法,肉眼可见地凝结、变暗,形成一小片一小片深褐色的硬壳。
成了!当看到血液渗入沙土后形成的硬壳真的稳固地附着在沙地上,没有被风轻易吹散时,春桃忍不住低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娘子军们围拢过来,看着那深褐色的小小盾牌,再看看下面安然无恙的幼苗,眼中燃起了新的、混合着痛楚与希望的火苗。
从此,这掺杂着血与痛的血沙法,成了娘子军们固沙保苗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决绝的防线。每一次滴血,都是在与时间赛跑,与风沙角力。
她们的手臂上,渐渐布满了新旧交错的、细细的疤痕,如同记录着她们与沙海搏斗的勋章。
她们更加珍惜每一滴血,只在最需要保护的核心幼苗、在风沙来临前或遭遇小范围流沙侵袭时,才谨慎地使用这最后的武器。每一次涂抹,都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和献祭般的沉重。
血,如同最神奇的粘合剂和最深厚的养料,在沙地上书写着生命的奇迹。被血液加持过的幼苗,成活率显著提高。
蔓荆子的根系在血沙形成的硬壳保护下,得以更深入地扎入沙层,汲取深层微薄的水分。花棒和沙拐枣的枝条也长得更加茁壮,灰绿色的叶片在阳光下闪耀着坚韧的光泽。
第三年,一个微小的绿洲雏形,在娘子军们用汗水、泪水、甚至鲜血浇灌的沙窝子里,顽强地诞生了。虽然范围不大,但那些蔓荆子已经匍匐成片,灰绿的枝叶在风中如波浪般起伏。
沙拐枣和花棒也长到了半人高,枝干遒劲,开始展现出灌木应有的姿态。石格子间覆盖的被子下,腐殖质开始积累,土壤结构在缓慢改善,甚至引来了一些耐旱的小昆虫。
更重要的是,她们发现,当这些植被形成一定规模后,它们自身就成为了最好的固沙卫士。它们的根系像一张张无形的网,牢牢抓住流沙;它们的枝叶削减了风速,阻挡了沙粒的跳跃前进。风沙的威力,在她们构筑的绿色堡垒面前,第一次真正被削弱了。
阿凤站在沙窝子边缘,眺望着这片来之不易的绿色。手臂上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新添的疤痕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但她的心,却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力量。
她弯腰,用未受伤的手,轻轻抚过一株蔓荆子粗糙的树皮,感受着那蓬勃的生命力在指尖跳动。她摊开手掌,掌心里静静躺着一颗饱满的蔓荆子果实,那是生命在绝境中结出的、最珍贵的馈赠。
姐妹们,她没有回头,声音平静而坚定,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一个姐妹的耳中,根,扎下了!这片沙海,咱们吃定了!
风依旧吹过沙海,但此刻,那风声似乎不再只是呜咽,更像是穿越了亘古荒芜后,奏响的一曲新生的序章。
注:血液治沙缺乏科学依据,且存在污染、伦理和操作障碍,不可行。本文为了突出娘子军的精神特意添加的,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