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白撞煞
我们陈家娶亲的日子,老天爷却绷着张铁青的脸。铅灰色的云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蹭着陈府飞檐翘角的屋顶。府里倒是红得刺眼,绸缎扎的花球从大门一路挂到正厅廊下,被这昏沉的天光一衬,红得像刚泼出来的血,黏腻腻地滞在风里。吹鼓手腮帮子鼓得老高,唢呐锣钹的调门儿一声高过一声,喜庆是够喜庆,可不知怎么的,那调子钻进耳朵里,总让人觉得心慌气短,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硬生生挤出这点热闹来。
我站在正厅门口,一身簇新的新郎官袍服,手心却腻着一层冷汗。唢呐尖锐的尾音刮擦着耳膜,心跳被那声音催得越来越快,擂鼓似的撞在胸膛上。府门外人群的喧哗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花轿快到了。本该是满心欢喜的焦灼,可不知为何,一丝冰冷的、带着土腥气的寒意,悄无声息地顺着脊椎爬上来,冻得我指尖发麻。
来了!来了!管家陈福的声音带着点破音的嘶哑,从大门外一路嚷进来。
人群的喧哗猛地拔高,像沸腾的水。吹鼓手的调子也骤然拔尖,刺得人耳膜生疼。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悸动,抬眼望向洞开的朱漆大门。
八抬大轿,披红挂彩,在喧天鼓乐和人群簇拥下,稳稳地停在了陈府大门前的青石阶下。轿帘纹丝不动,像一块凝固的血。轿旁,那个从苏家跟过来的喜婆,一身暗红得近乎发黑的褂子,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和两团僵硬的胭脂,堆出一个刻板到诡异的笑容。她那双眼睛,浑浊得像隔夜的淘米水,目光扫过我脸上时,似乎停顿了一瞬,那眼神冰锥子似的,带着一种穿透皮肉的审视,扎得我脊背发凉。
她上前一步,枯树枝般的手伸向轿帘,指关节粗大得惊人。就在她指尖即将触到那猩红流苏的刹那——
哐啷!
一声巨大的、令人牙酸的木头撞击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所有的喧嚣!
像平地炸开一个惊雷。
人群的欢呼和乐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只余下短促的惊呼和死一般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惊骇地转向声音的来源。
陈府门前那条不算宽阔的青石板路拐角处,一口漆黑的、沉重得令人心悸的棺材,正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狠狠地撞在花轿的侧后方!抬棺的是四个衣衫褴褛、面无人色的汉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带得东倒西歪,其中一个直接扑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棺材的盖子似乎被撞得松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几颗新钉的棺钉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花轿被这巨大的力道撞得猛地一歪,整个侧倾过去,发出令人心碎的木头呻吟。抬轿的轿夫们猝不及防,几声惊呼,手忙脚乱地想稳住,却终究徒劳。花轿轰然翻倒,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掀起一阵呛人的尘土。猩红的轿帘狼狈地卷起,露出轿厢内一角刺目的红绸。
死寂。比刚才更彻底的死寂。
只有风吹过巷口,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衬得那口黑棺和翻倒的红轿愈发狰狞。抬棺的汉子们僵在原地,脸上毫无血色,惊恐地看着陈府门前同样呆若木鸡的众人。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棺木漆料和泥土的阴冷气息,迅速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天爷啊……红白撞煞了!人群里不知是谁,带着哭腔,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嘶喊出来。
这一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要出大事了!出横死鬼了!
完了完了!陈家……陈家这是……
快!快把棺材弄开!冲撞了!大凶啊!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炸开,瞬间吞噬了之前的喜庆。人们脸色煞白,互相推挤着后退,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门口顿时空出了一大圈,只剩下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棺和倾覆的红轿,以及呆立当场的陈府众人和我。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那句红白撞煞,必出横死鬼的古老忌讳,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意识深处。手脚冰凉,连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2
诡异喜婆
在一片混乱的惊叫和推搡中,只有那个穿暗红褂子的喜婆,像个突兀的、颜色沉郁的木桩,直挺挺地立在翻倒的花轿旁。她脸上那层厚厚的白粉和僵硬的胭脂,此刻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瘆人,那抹刻板的笑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是被冻在了脸上,嘴角的弧度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她浑浊的眼珠子缓缓转动,最终定格在翻倒的花轿里。然后,她动了。
枯瘦得像老树根一样的手,异常平稳地伸向那卷起的猩红轿帘,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她扒开散乱的红绸,探身进去,似乎在摸索着什么。片刻,她直起腰,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新娘子的红盖头。
那方本该绣着龙凤呈祥、寓意吉祥的大红盖头,此刻沾满了地上的尘土,边角还蹭着些青苔的污迹,像一块蒙尘的破布,被她紧紧攥在手里。
她的目光,越过混乱惊恐的人群,越过那口散发着阴森气息的黑棺,直直地钉在我脸上。那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一丝慌乱,反而沉淀着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姑爷,她的声音不高,沙哑干涩,却像冰冷的铁片刮过青石,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寒意,红白相冲,大凶之兆。想破煞……唯有以喜冲煞,冲到底!她顿了顿,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分,目光转向她手中的盖头,姑爷,把盖头给新娘子盖上。礼,得成!
话音落下,她枯瘦的手腕一扬,那方沾着尘土和污迹的盖头,竟像一片被无形力量牵引的红云,直直地朝我飞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盖头入手,冰冷、粗糙,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土腥气,像是刚从潮湿的坟墓里扒出来。那气味钻进鼻腔,激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周围的混乱和嘈杂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手中的红盖头上,又惊又惧,带着一种无声的催促和绝望的期盼。喜婆那浑浊而平静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锁链,牢牢锁在我身上。她身后,翻倒的花轿像一头沉默的、受伤的红色巨兽,而那口黑沉沉的棺材,则像一道巨大的、无法逾越的死亡阴影,横亘在陈府的门前。
指尖传来盖头冰冷粗糙的触感,那股挥之不去的土腥气死死堵在喉头。我攥紧了这方不祥的红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喜婆的目光像两条冰冷的蛇,缠绕在我的手腕上。混乱被一种更深的恐惧强行压制下去,所有目光都灼烧着我的后背,无声地催促着这场被诅咒的仪式继续下去。
我一步步走向那倾覆的花轿,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轿厢歪斜着,里面一片狼藉的红绸。苏婉清蜷坐在角落里,一身繁复华美的大红嫁衣衬得她露出的半张脸纸一样惨白。她低垂着头,乌黑的发髻有些松散,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鬓角。她似乎被撞懵了,身体微微发着抖,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
婉清……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伸出手,指尖带着控制不住的微颤,轻轻托起她的下巴。
她的脸抬了起来。那双平日里清亮如水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浓重的雾气,失焦地望着我,空洞得让人心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惊惧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嘴唇紧抿着,一丝血色也无。
别怕。我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喉咙里像堵着砂石。抖开手中那方沾着尘泥的盖头,那浓重的土腥味再次扑面而来。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它重新盖回她头上。红绸落下,遮住了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也隔断了那双空洞的眼睛。她像个被抽掉了灵魂的精致人偶,任由我摆布,没有任何反应。
起轿——喜婆那沙哑干涩的嗓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她指挥着惊魂未定的轿夫,合力将那沉重的花轿重新扶正。轿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仪式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下强行继续。喜乐声重新响起,却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在吹,调子七零八落,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鞭炮也噼啪炸响,硝烟弥漫,却压不住空气里那股冰冷的、混杂着棺木漆味和泥土腥气的死亡气息。人群依旧簇拥着,但脸上的笑容早已僵死,只剩下惊疑不定的眼神互相交换着恐惧。我走在花轿旁,余光瞥见那口黑棺被抬棺人慌乱地抬走,消失在巷子深处,只在青石板上留下几道拖拽的、湿漉漉的泥痕。
跨火盆,踩瓦片……所有象征驱除不祥的环节,此刻都显得无比讽刺。每一次靠近那跳跃的火焰,我都觉得轿子里散发出的寒气更重一分。
终于到了拜堂的正厅。高堂上,爹娘的脸色比那盖头下的婉清好不了多少,强撑着笑容,眼底的忧惧却浓得化不开。主婚人念着吉祥话,声音干巴巴的,毫无底气。
一拜天地——
3
纸灰惊魂
我依言躬身。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在身旁那抹静止的红色身影上。苏婉清的动作极其缓慢,僵硬得像牵线木偶。她由喜婆搀扶着,深深地弯下腰。就在她俯身的瞬间,隔着那层薄薄的红绸,我似乎看到盖头下她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她在嗅。
嗅什么
一股极淡、却又无比清晰的异样气味,混杂在满堂的檀香和脂粉味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子——是香烛燃烧后特有的那种,干燥的、带着烟火气的焦糊味。
一个穿着大红嫁衣、刚刚被棺材冲撞过的新娘子,在这喧闹的婚礼正堂上,隔着盖头,在嗅香烛的味道
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起,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滚,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二拜高堂——
喜婆的手像铁钳一样,稳稳地扶着婉清转向我的爹娘。她自己的脸上,那层厚厚的白粉在烛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嘴角那抹弧度始终未变,浑浊的眼珠却飞快地扫过我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了然。她似乎洞悉了我的恐惧。
高堂上,娘亲的手死死攥着帕子,指节泛白,嘴唇哆嗦着,几乎要晕厥过去。爹勉强维持着威严,但额角渗出的冷汗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夫……夫妻对拜——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厅堂里死寂一片。连那不成调的喜乐都彻底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正中央那对穿着大红喜服的新人身上,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
我僵硬地转过身,面对着那抹刺目的红。红盖头纹丝不动,像一块凝固的血痂,遮住了下面的一切。我能感觉到盖头后那双空洞的眼睛,正穿透红绸,直勾勾地望着我。那股若有若无的香烛焦糊味,更清晰了。
我艰难地弯下腰。动作迟缓得如同背负着千斤巨石。
对面的红色身影,在喜婆的扶持下,也缓缓地、缓缓地躬下身。她的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迟滞,关节仿佛生了锈。弯腰的幅度很大,几乎成了一个直角。就在她俯到最低点时——
啪嗒。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轻响,从她头上传来。
一颗米粒大小、灰白色的东西,从她盖头边缘的发髻缝隙里滚落出来,无声地掉在光洁如镜的青砖地面上。
是纸灰。
一小撮尚未燃尽、被压扁了的、死灰色的纸灰。
它静静地躺在猩红的地毯边缘,像一滴污浊的泪。
我的动作彻底僵住,维持着弯腰的姿势,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点灰烬上。它那么小,却像一个黑洞,吸走了厅堂里所有的光线和声音,只剩下我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跳,震耳欲聋。
送入洞房——礼——成——
主婚人拖着长腔的宣告,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虚脱。
喜婆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得近乎粗暴,一把搀扶住苏婉清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架地,将她从那片令人窒息的红光中带离。那抹刺目的红,像个被操控的提线木偶,踉跄着消失在通往内院的回廊拐角,留下一地死寂和那点刺眼的灰烬。
宾客们如蒙大赦,嗡嗡的低语声瞬间爆发开来,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惊惧和议论。没人再看我,也没人敢靠近那点纸灰。陈福满头大汗地指挥着仆役收拾残局,手脚都在哆嗦。爹重重地跌坐在太师椅上,以手覆面。娘终于撑不住,低低地啜泣起来。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目光无法从那点灰烬上移开。方才婉清俯身时嗅闻的动作,那香烛的焦糊味,还有这一点从她发髻里掉出的、冰冷的纸灰……无数碎片在脑中疯狂旋转、碰撞,最终拼凑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
继文……爹疲惫嘶哑的声音传来,去看看……看看婉清吧。今日……委屈她了。
4
梳头新娘
我猛地回过神,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炭。勉强点了点头,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朝着那吞噬了红色的回廊走去。每一步都踏在虚空里,心沉得坠向无底深渊。
新房设在东跨院最里间。门上贴着鲜红的囍字,窗棂上糊着新纱,廊下挂着红灯笼。一切布置得喜气洋洋,却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虚假。新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点灯,只有廊下灯笼透进来的、昏红摇曳的光,勉强勾勒出屋内家具的轮廓。
我停在门口,手放在冰冷的门板上,却没有立刻推开。里面太静了,静得可怕。没有新嫁娘应有的羞涩或不安,甚至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我猛地推开了房门。
吱呀——
木轴摩擦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昏红的光线流淌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间正中央那面巨大的、镶嵌在黄花梨木梳妆台上的铜镜。镜面打磨得极其光滑,像一汪凝固的水。
镜子里,映出一个人影。
她背对着门口,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妆台前的圆凳上。一身繁复沉重的大红嫁衣,在昏红的光线下流淌着暗沉的血色。头上还蒙着那块沾了尘泥的盖头,遮住了面容。
她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披着嫁衣的泥塑。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面铜镜上。
镜子里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背影,以及……她正在进行的动作。
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从宽大的、绣着金线龙凤的嫁衣袖口中伸出来。那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青白的光。这只手,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稳定的节奏,握着一把同样泛着冷光的黄杨木梳子。
梳齿,一下,又一下,缓慢而精准地,梳理着她头上那被盖头覆盖着的、看不见的发髻。
沙……沙……
梳齿摩擦过发丝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新房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那声音单调、重复,带着一种非人的耐心和专注。
她在梳头。
蒙着盖头,背对着我,在洞房花烛本该最旖旎暧昧的时刻,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一下,又一下,缓慢地梳着头。
一股寒气,比门外更深重十倍的寒气,瞬间攫住了我。头皮阵阵发麻,四肢僵硬得无法动弹。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能死死地盯着那面镜子,盯着镜子里那个缓慢梳头的、蒙着红盖头的背影。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沙……沙……的梳头声,持续不断地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呼吸,也许是一炷香那么漫长。镜子里那个一直背对着我的身影,梳头的动作,极其极其缓慢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她握着梳子的手,开始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幅度,极其缓慢地,转动。
她要转过身来!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了我!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我想逃,双脚却像被钉死在地板上,动弹不得。想喊,喉咙里却只有嗬嗬的抽气声。
镜子里,那只握着梳子的手,带动着手臂,带动着肩膀……那个披着嫁衣、蒙着盖头的背影,正一点一点地,极其僵硬地,朝着镜面的方向转动过来!
盖头下的脸,正慢慢地转向铜镜!
我的呼吸停滞了,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骤然收缩,死死地盯住那面铜镜,等待着那盖头下无法预知的恐怖景象!
就在那身影即将完全转向镜面的瞬间——
姑爷。
一个沙哑干涩、毫无起伏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身后响起,近在咫尺!
是那个喜婆!
我像被毒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弹转过身,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5
纸脸惊现
喜婆那张涂着厚厚白粉、堆着诡异笑容的脸,就凑在我身后不足一尺的地方!浑浊的眼珠在昏红的光线下,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球,直勾勾地盯着我。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对粗大的龙凤喜烛。
该点喜烛了。她嘴角咧开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声音平板得像在宣读讣告,长明灯亮,邪祟不侵。
她说着,也不等我反应,直接侧身从我旁边挤进了新房。她身上那股浓重的、混合着劣质脂粉和陈年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熏得我一阵眩晕。
她径直走到梳妆台前,将托盘放在一边。镜子里,那个即将转过来的红色身影,在喜婆出现的瞬间,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梳子还握在手里,保持着那个将转未转的姿势,像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
喜婆像是完全没看到那诡异的一幕,自顾自地拿起火镰火石,嚓地一声,点燃了那对粗大的喜烛。
跳动的烛光瞬间驱散了房间一角浓重的昏暗,将梳妆台附近映照得一片昏黄。摇曳的光影在墙壁上跳动,像无数扭曲的鬼影。烛光也映亮了镜面。
就在烛光亮起的那一刹那,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一般,猛地投向那面铜镜!
昏黄的烛光里,铜镜清晰地映照出梳妆台前的一切。
圆凳上,端坐着那个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盖头依旧蒙着。
而在那盖头之下,在光滑的铜镜映照里……本该是新娘苏婉清脸庞的位置——
没有五官!
没有细腻的皮肤,没有柔软的唇,没有挺翘的鼻梁,更没有那双曾秋水般明亮的眼睛!
只有一片刺目的、毫无生气的惨白!
那惨白不是肌肤的颜色,而是一种粗糙的、带着明显纹理的纸的质感!像是用最劣质的白纸糊成的脸,僵硬、平板,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一种死气沉沉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冷光!
一张……纸扎人的脸!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自身后传来,猛地将我几乎飞出躯壳的魂魄拽了回来!
我悚然回头,只见陈福脸色煞白如纸,双腿发软,整个人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直挺挺地瘫倒在门槛上。他手里原本端着的醒酒汤碗摔得粉碎,褐色的汤汁和瓷片溅了一地。他瘫在那里,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梳妆台的方向,嘴巴大张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显然是被镜中的景象吓破了胆。
这一声巨响,也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头,瞬间打破了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镜子里,那张惨白的纸脸,在烛光跳跃的瞬间,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纸面被风吹过,产生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猛地从梳妆台前炸开!
是苏婉清的声音!或者说,是顶着苏婉清身体的那个东西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尖利得完全不似人声,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惧和痛苦,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随着这声尖叫,那端坐的身影猛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她手中的黄杨木梳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梳妆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婉清!我下意识地冲口而出,身体本能地就要往前扑。
别动!
喜婆那沙哑干涩的厉喝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耳边!她枯瘦的身体竟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迅捷,一步抢到梳妆台前,用她那暗红色的、宽大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我的视线,也挡住了那面可怕的铜镜!
新娘子受了惊!喜婆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刻意的安抚,既是对我,更像是对门外瘫软的陈福和可能被惊动的其他人,姑爷,福管家!都出去!快出去!这里有老身!新娘子需要静养!快!
她一边说着,一边反手抓起梳妆台上那块猩红的盖头——不知何时,那块盖头已经滑落到了台面上——极其迅速地、近乎粗暴地重新盖回了那个颤抖不止的身影头上。
出去!她再次厉声催促,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冰冷而急迫的光,死死钉在我脸上。
陈福被这厉喝惊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挣扎着想站起来。我脑子一片混乱,恐惧、惊疑和一丝残存的对婉清的担忧撕扯着我。镜中那纸扎人的脸还在眼前晃动,那声非人的尖叫犹在耳畔。看着喜婆那不容抗拒的姿态和她身后被重新盖住、仍在微微颤抖的红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寒意攫住了我。
福叔,走!我咬着牙,声音嘶哑,几乎是拖着瘫软的陈福,踉跄着退出了这间弥漫着诡异烛光和刺骨寒气的新房。
6
香烛之谜
厚重的房门在我们身后被喜婆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声响,也隔绝了那跳动的烛光。只有门缝底下,透出那一线昏黄的光,像一条冰冷的蛇,盘踞在门槛上。
门外廊下,灯笼的光惨淡地照着。陈福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抖得像筛糠,眼神涣散,显然还没从惊吓中恢复。
少……少爷……那……那镜子里……他牙齿咯咯作响,语不成句。
我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新房内死寂一片,那声尖叫和颤抖仿佛从未发生。只有那扇紧闭的门,像一个沉默的、巨大的问号,悬在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看错了,福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夜风里飘,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是烛光……晃了眼。新娘子……只是受了惊。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信。
陈福抬起惊恐未定的脸,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里的恐惧更深了。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那一夜,新房成了禁地。我不敢靠近,更不敢再推那扇门。府里死寂得可怕,连虫鸣都消失了。我蜷缩在书房冰冷的榻上,黑暗中,镜子里那张惨白的纸脸和那声凄厉的尖叫,如同附骨之蛆,反复啃噬着我的神经。每一次闭上眼睛,都能看到那僵硬的手指握着梳子,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梳理着……梳理着什么呢是那看不见的发髻,还是……那纸糊的脸下,某种无法言说的存在
天,终于还是亮了。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窗棂,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却驱不散骨髓里渗出的寒意。府里的下人开始走动,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像蚊蚋嗡嗡,眼神躲闪,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恐慌。
姑爷,一个小丫鬟脸色煞白地跑来,声音带着哭腔,少奶奶……少奶奶她……滴水不进,送去的粥和汤药……全……全吐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顾不上梳洗,拔腿就冲向那间依旧紧闭的新房。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混合着药味和呕吐物酸腐气味的浊气扑面而来。光线昏暗,窗户被厚厚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苏婉清依旧穿着那身大红嫁衣,歪靠在床头,盖头早已取下,露出那张脸。
仅仅一夜!
那张原本清秀温婉的脸,此刻瘦削得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蒙着一层死灰。嘴唇干裂起皮,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乌紫色。她闭着眼,呼吸微弱而急促,胸口的起伏几乎看不出来。整个人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只剩下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在摇曳。
婉清……我扑到床边,抓住她搭在锦被上的手。那手冰凉刺骨,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
她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眼神!
空洞、涣散,像两口枯竭的深井,里面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死寂的茫然。她直勾勾地望着床顶繁复的承尘,仿佛透过那精美的雕花,看到了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
冷……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吐出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声音嘶哑干裂,像破旧的风箱。
快!加炭盆!把最厚的被子拿来!我对着丫鬟嘶吼,声音都变了调。
炭盆很快被端进来,烧得通红,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厚厚的锦被一层层压在她身上。然而,她身体的颤抖没有丝毫减轻,反而像是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寒意,连靠近的我都感到一阵阵发冷。那深陷的眼窝里,茫然空洞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定定地望着上方虚无的一点。
药……再煎药来!我几乎是在咆哮,恐惧像藤蔓一样勒紧了我的心脏。
老郎中又被请了来,把脉的时间比上次更长,眉头拧成了死结,最后只是沉重地摇头:脉象……散乱无根,气若游丝……邪寒入髓,药石……恐难回天。备……备后事吧。
庸医!我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目眦欲裂,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老郎中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姑爷息怒……老朽……老朽行医数十载,从未……从未见过如此凶险急症啊!这……这分明是……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但那双惊恐的眼睛里写满了同一个词:邪祟。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我松开手,踉跄后退,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目光扫过床榻上那个被锦被和热浪包裹着、却依旧像冰块一样的女子,扫过她空洞死寂的眼神,最终落在床边矮几上那碗碰都没碰过的汤药。
碗沿上,清晰地沾着几点灰白色的粉末。
是纸灰。
和昨日拜堂时,从她盖头下发髻里掉出来的,一模一样。
7
头还魂
第三天,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粘腻。
我像一尊被抽干了灵魂的泥塑,僵硬地守在苏婉清的床边。炭盆里的火早已熄灭多时,只剩下一堆死灰。房间里冰冷得如同冰窖,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白雾。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只有床头一盏如豆的油灯,跳跃着微弱昏黄的光芒,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苏婉清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三层锦被,却像盖在冰块上,没有一丝暖意。她的脸在摇曳的灯影下,瘦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紧紧地贴在骨头上,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蜡黄色。深陷的眼窝黑洞洞的,嘴唇干裂乌紫,微张着,却再也吐不出一个音节。
那空洞的眼神,始终凝固在床顶承尘的某一点,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牢牢地吸住了她最后一点游离的魂魄。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胸口的起伏间隔越来越长,每一次停顿,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时间,在死寂和冰冷中,被拉得无限漫长。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放大的影子,如同无声狞笑的鬼魅。
突然!
苏婉清那双一直凝固不动的、空洞的眼睛,猛地睁大了!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急剧收缩,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她的身体,像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电流狠狠击中,剧烈地向上弹起!瘦骨嶙峋的脖颈和脊背弯成一个诡异的弓形,喉咙深处发出嗬……嗬嗬……的、破风箱般急促而艰难的抽气声!
婉清!我惊骇欲绝,扑上去想按住她。
她的手,那只冰冷僵硬的手,却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死死地、痉挛般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我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的眼睛瞪得滚圆,眼球可怕地向外凸起,里面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惊骇和痛苦,死死地盯着我!不,是穿透了我,死死地盯向我身后的虚空!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所有的力气,想要嘶吼出什么!
啊……呃……
只有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如同琴弦崩断般的抽气声,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
紧接着,那死死抓住我手腕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她绷紧如弓的身体,猛地一松,重重地跌回床榻上。
那双瞪大到极限、充满极致恐惧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彻底凝固了。瞳孔扩散开,变成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直勾勾地,映着油灯跳跃的、昏黄的光点。
最后一丝微弱的呼吸,彻底断绝。
房间里,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
还有我手腕上,被她指甲抠出的、渗着血的、冰冷的刺痛。
她就那样躺着,睁着那双凝固了无尽恐惧的眼睛,望着虚空。大红嫁衣的衣襟散乱,衬得那张蜡黄枯槁的脸,如同庙里剥落了金漆的泥塑神像,诡异而狰狞。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划破了陈府死寂的黎明。
是守在门外、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的小丫鬟。她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水花四溅。她瘫软在地,指着床榻,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这声尖叫,像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引爆了压抑已久的恐慌。脚步声、哭喊声、惊恐的询问声,如同潮水般从府邸的各个角落涌向东跨院。
我瘫坐在冰冷的床榻边,手腕上的伤口渗着血,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眼前只有那双凝固着极致恐惧的、空洞的眼睛。耳边反复回荡着她最后那声短促的抽气,还有……喜婆那句如同诅咒般的低语:
红白相冲……得用喜冲煞……
苏婉清的暴毙,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将陈府连日来的压抑和诡异点燃,炸开成一片绝望的恐慌。
8
纸鞋诅咒
正厅里,原本象征喜庆的红绸彩缎被粗暴地扯下,换上了刺目的惨白。巨大的奠字挂在正中央,像一只窥视的惨白眼珠。娘亲的哭声撕心裂肺,几乎要背过气去,被几个婆子强行搀扶着,才没有晕厥在地。爹背对着灵堂,站在阴影里,肩膀垮塌着,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那身象征着家主威仪的袍子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他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只有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泄露着巨大的悲恸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如同蚊蚋,眼神躲闪,互相传递着惊恐的目光。府里的气氛沉重得能拧出水来,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纸钱焚烧的呛人烟气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每一个角落,似乎都回荡着那日花轿翻倒的巨响和棺材沉重的撞击声。
停灵三日。一口黑沉沉的、散发着新木漆味的棺材停在灵堂中央,棺盖虚掩着。苏婉清穿着入殓的素白寿衣,静静地躺在里面。厚厚的脂粉掩盖了她蜡黄枯槁的面容,却遮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死气。那双眼睛终于被合上了,可那凝固的惊惧表情,却像是刻在了脸上,让人不敢直视。
吊唁的人稀稀拉拉,带着掩饰不住的惧色。那日红白相撞的骇人场面早已传遍四里八乡,红白撞煞,必出横死鬼的古老忌讳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套在陈府头上,也套在每一个靠近的人心上。
第三天下午,临近封棺下葬的时辰。灵堂里烟雾缭绕,诵经声嗡嗡作响,却压不住那股森然冷意。我麻木地跪在灵前,往火盆里添着纸钱,跳跃的火光映着我憔悴的脸,手腕上那几道被她指甲抠出的血痕已经结痂,却依旧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那个如同附骨之蛆的暗红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灵堂门口。
喜婆。
她依旧穿着那身暗红得发黑的褂子,脸上涂着厚厚的、毫无生气的白粉和僵硬的胭脂,嘴角挂着那抹永恒不变的诡异笑容。浑浊的眼珠扫过灵堂,目光在棺材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守灵的我身上。她手里,托着一个用红布盖着的小小包袱。
她无视了灵堂里其他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径直走到棺材旁。动作自然得如同她本就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掀开虚掩的棺盖一角。一股混合着香烛和淡淡尸臭的冰冷气息弥漫出来。
我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她:你要做什么
喜婆像是没听到我的质问,自顾自地揭开手中红布包袱的一角。里面露出的东西,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是一双鞋。
一双用粗糙红纸精心扎成的绣花鞋!鞋头尖尖,鞋面上用金粉描画着俗艳的龙凤图案,在灵堂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刺眼,金粉闪动着妖异的光。那纸扎的鞋,崭新,单薄,透着一股廉价而诡异的气息。
她枯瘦的手伸进去,极其熟练地、动作轻柔地,将那两只纸扎的红绣鞋,套在了苏婉清穿着素白寿鞋的脚上!
纸做的红鞋,套在死人惨白的寿鞋外面。红与白,生与死,在这一刻以一种无比荒诞、无比邪异的方式,碰撞在一起。
你干什么!我目眦欲裂,冲上去就要阻止。
喜婆却已闪电般地缩回了手,盖好棺盖,动作快得如同鬼魅。她转过身,脸上那层厚厚的白粉也遮不住她浑浊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得意。她看着我,嘴角咧开的弧度似乎更大了些。
姑爷,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棺材板,新娘子脚上沾了阴气,地上凉。穿双‘喜鞋’上路,暖和……也体面。她刻意加重了喜鞋两个字。
说完,她不再看我,托着那块空了的红布,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灵堂,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只留下那对纸扎的红绣鞋,如同两簇不灭的鬼火,灼烧着我的视线。
灵堂里一片死寂。诵经声停了,哭泣声也停了。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那重新盖好的棺材,仿佛里面封存着随时会破棺而出的恐怖。
作孽啊……一个苍老、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府里最年长的老花匠,王伯。他佝偻着背,站在灵堂角落的阴影里,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极致的恐惧,浑浊的老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死死地盯着棺材,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破碎的话语:
纸鞋……纸鞋沾了地气……死人……死人脚不能沾阳间土……头七……头七夜里……必……必还魂啊!这是……这是要……要带姑爷走啊!
他话音未落,身体猛地一抽,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昏厥在地!
王伯!几个下人慌忙上前搀扶。
灵堂里彻底乱了套!诵经的和尚吓得脸色发白,念珠都掉了。下人们惊恐地互相推挤着后退,看着那口黑沉沉的棺材,如同看着地狱的入口。爹猛地转过身,脸色铁青,眼神里充满了惊怒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娘亲的哭声陡然拔高,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哀嚎。
头七还魂……
带姑爷走……
王伯那充满恐惧的颤音,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冰冷的灵堂里反复回荡,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也狠狠扎进我的心底。
我看着那口停放着妻子、脚上套着纸红鞋的棺材,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
头七。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陈府每一个人的心上。恐惧无声蔓延,府邸如同被巨大的冰棺笼罩,死寂而阴寒。
下人们走路如同幽灵,眼神躲闪,说话只敢用气声。灵堂的香火昼夜不息,但那袅袅青烟非但不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神经。爹娘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神,娘亲终日以泪洗面,眼神涣散,爹则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偶尔露面,脸色也阴沉得能滴出水,看向我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悲痛,有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决绝。
灵堂里那口黑漆棺材,成了所有人避之不及的恐怖之源。唯有那个穿暗红褂子的喜婆,像一抹甩不掉的阴影,时不时地出现在灵堂附近,浑浊的眼睛扫视着,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容从未消失。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9
绿火惊魂
第七天,终于还是来了。
黄昏时分,最后一抹惨淡的夕照被厚重的铅云吞噬。天,黑得特别快,特别沉。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笼罩了整个陈府。风不知何时停了,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闷得人透不过气,带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的寒意。
府里早早落了锁,所有门窗都关得死死的,仿佛要将外面无边的黑暗隔绝。但恐惧,早已渗透了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梁木。偌大的府邸,除了灵堂那点微弱的烛光,其他地方都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下人们全都蜷缩在各自的房里,门窗后面似乎有无数双惊恐的眼睛在窥探。
爹娘被强行劝回了主院,由几个胆大的婆子守着。灵堂里,只剩下我和管家陈福。陈福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手里紧紧攥着一串不知从哪里求来的桃木珠子,身体抖得几乎站不住。
少……少爷……要不……我们也……他看着灵堂中央那口黑沉沉的棺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闭嘴!我低喝一声,声音嘶哑,像是在给自己壮胆。我坐在灵堂角落的一张椅子上,面前的火盆里,纸钱早已烧尽,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口棺材上,钉在棺前那对摇曳的长明烛上。
烛火昏黄,不安地跳动着,在惨白的帷幔和巨大的奠字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无数鬼影在无声地舞蹈。灵堂里静得可怕,只有烛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我和陈福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在极致的死寂和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般煎熬。空气里那股浓重的香烛味混合着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土腥气,越来越重,压得人胸口发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有一刻。
突然!
没有任何预兆!
灵堂里那两盏唯一的光源——棺前那对粗大的长明烛——火焰猛地一跳!
原本昏黄、稳定的烛焰,在刹那间,毫无征兆地,变成了幽幽的惨绿色!
那绿光妖异无比,像坟地里飘荡的鬼火!瞬间将整个灵堂映照得一片惨绿!惨白的帷幔、巨大的奠字、黑漆的棺材……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这诡异瘆人的绿光之下,扭曲变形,如同置身阴曹地府!
啊!陈福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惊叫,随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整个人筛糠般抖成一团,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瘫软下去。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是要炸开!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绿火!长明灯变绿火了!
沙……沙沙……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诡异的绿光中,一个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摩擦声,毫无征兆地从那口黑漆棺材里传了出来!
声音沉闷,短促,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
像是指甲……在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刮过粗糙的木头内壁!
一下。
又一下。
沙……沙……
那声音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地穿透棺木,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狠狠刮在我的心脏上!
陈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白一翻,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彻底吓晕了过去。
我僵在椅子上,四肢百骸像是被灌满了铅,动弹不得。眼睛死死地瞪着那口棺材,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耳朵里灌满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像有无数冰冷的虫子在啃噬我的骨髓!
沙……沙……
刮擦声持续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仿佛棺材里的东西,正用尽力气,想要破开那层禁锢!
紧接着——
喀啦……
一声沉闷的、木头受力摩擦的巨响,如同惊雷在灵堂里炸开!
那沉重的、钉着七颗巨大丧钉的黑漆棺盖,竟然……竟然被从里面,顶开了一道缝隙!
10
纸人新娘
惨绿色的烛光,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从那道缝隙里流淌进去,也映照出缝隙后面的一抹……刺目的猩红!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身体像被无形的冰锥钉死在椅子上,连转动眼珠都成了奢望。只有那口被顶开缝隙的黑棺,如同深渊张开的巨口,攫取了我全部的意识和魂魄。
棺盖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旁边推移。惨绿色的烛光争先恐后地涌入那越来越大的缝隙,将棺内的景象一点点勾勒出来。
先是一只手。
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瘦骨嶙峋的手,从缝隙中伸了出来,死死地扒住了棺木的边缘!那手指纤细,指甲却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黑色,在幽绿的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如同金属般的光泽。
紧接着,另一只手也扒了上来。
然后,棺盖被彻底推开!
一个身影,在惨绿的光晕中,缓缓地、僵硬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大红!
刺目欲裂的大红!
苏婉清穿着一身入殓时绝不可能有的、繁复到极致的大红嫁衣!金线绣的龙凤在幽绿的烛光下诡异地游动,衣襟上缀着的珠串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折射出冰冷的光点。嫁衣的样式,正是她成婚那日所穿!鲜艳、崭新,与这灵堂的惨白和死气格格不入,散发着一种妖异到极致的喜庆。
她的头低垂着,乌黑的长发如同瀑布般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尖削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在幽绿的光线下,像涂了一层冰冷的釉。
她的身体坐得笔直,僵硬得像一尊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披着嫁衣的泥俑。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泥土、棺木朽气和一种奇异甜香的冰冷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灵堂,压过了香烛的味道。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她的脚上。
那双脚,从宽大的、猩红的嫁衣裙摆下伸出来,赤裸着,惨白如霜。
而她的脚上,正穿着那双纸扎的红绣鞋!
粗糙的红纸,在幽绿的烛光下红得如同凝固的鲜血。金粉描画的龙凤图案扭曲变形,透着一种廉价而邪异的狰狞。纸做的鞋,紧紧地套在她惨白的脚上,边缘甚至能看到粗糙的毛边。随着她坐起的动作,那双纸鞋的鞋尖,轻轻地……点在了冰冷的棺木底板上。
纸鞋沾了地气。
王伯那充满恐惧的颤音,如同惊雷般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炸响:纸鞋沾了地气……头七……必还魂!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来。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灌入四肢百骸,将我彻底冻结在这张冰冷的椅子上。
就在这死寂到令人发疯的灵堂里,在幽绿烛光的笼罩下,那个穿着大红嫁衣、脚套纸鞋的身影,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披散的长发如同黑色的水幕,向两边滑落。
露出了她的脸。
惨白!
不是活人的苍白,而是一种毫无生气的、如同劣质宣纸般的惨白!在幽绿烛光的映照下,那张脸平板、僵硬,五官的轮廓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晕开的墨迹。唯有那嘴唇,涂着同样刺目的猩红,嘴角却僵硬地向上勾起一个极其刻板、极其诡异的弧度。
没有眼白!
整个眼眶里,只有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深不见底的漆黑!如同两个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直勾勾地、毫无感情地……锁定了僵坐在角落椅子上的我!
那张脸……那张脸根本不是苏婉清!
那分明是一张……精心描绘的、纸扎人的脸!粗糙,平板,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非人的质感!唯有嘴角那抹猩红诡异的笑容,像是用刀刻上去的,永恒不变!
11
吉时已到
嗬……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冰冷的气流,从那张猩红的嘴唇里吐了出来。那声音干涩、僵硬,完全不似人声,带着一种来自九幽地府的阴寒。
穿着大红嫁衣的纸人新娘,坐在敞开的棺材里,顶着那张惨白诡异的纸脸,黑洞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幽绿的烛光在她脸上跳跃,将那抹诡异的笑容映照得愈发瘆人。
她僵硬地抬起一只套着纸鞋的脚,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械,跨出了棺材。惨白的脚踝在幽绿的光线下,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咚。
纸做的鞋底,轻轻踩在了灵堂冰冷的青砖地面上。
没有声音。或者说,那声音被死寂无限放大,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紧接着,另一只脚也迈了出来。
咚。
她站直了身体。大红嫁衣的下摆垂落,遮住了那双纸鞋和赤裸的脚踝,只有鞋尖那一点刺目的猩红露在外面。她像个初学走路的木偶,身体僵硬地晃了一下,随即站稳。
然后,她动了。
一步。又一步。
动作僵硬而迟滞,关节仿佛许久未曾润滑,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那双黑洞洞的眼睛,自始至终,如同两枚冰冷的钉子,牢牢地钉在我的脸上。
惨绿的烛光在她身后跳跃,将她的影子投在惨白的灵幡和巨大的奠字上,那影子扭曲拉长,如同一个择人而噬的红色巨怪,随着她的脚步,无声地向我逼近。
浓烈的土腥气和那股奇异的甜香混合在一起,越来越浓,几乎令人窒息。冰冷的寒意如同实质的潮水,随着她的靠近,一波波地涌来,冻得我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她离我越来越近。
三步。
两步。
那双黑洞洞的、毫无眼白的眼睛,在幽绿的光线下,深不见底,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吸进去。
最后一步。
她停了下来,就站在我的椅子前,离我不足一尺。
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墓土腥味和纸钱焚烧后的焦糊气。那张惨白的纸脸近在咫尺,猩红的嘴唇僵硬地咧开着,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地俯视着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灵堂里只剩下幽绿烛火不安的跳动,和我自己如同濒死野兽般粗重压抑的喘息。
然后,那涂着猩红口脂的、僵硬的嘴唇,极其缓慢地、一开一合。
一个干涩、冰冷、毫无起伏、如同两块粗糙木板摩擦发出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夫…君…
那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传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土腥气。
她微微歪了一下头,那张纸糊的脸上,嘴角咧开的诡异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
吉…时…到…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冻结我的血液。
12
拜堂惊魂
她僵硬地抬起一只套着纸鞋的脚,惨白的脚尖轻轻点了一下冰冷的地面。
该…
那双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眼眶,死死地锁住我因极致恐惧而无法聚焦的瞳孔。
拜…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