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灰衣渡 > 第一章

殡仪馆焚化间的铁门哐当一声拉开,灼人的热浪裹挟着骨灰特有的、微腥的粉尘味扑面涌来。赵德柱佝偻着背走出来,像一截被炉火烤得半焦的老树根。他摘下厚厚的石棉手套,露出指关节粗大、布满烫伤旧痕和新鲜燎泡的手。汗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沾满灰黑的工作服前襟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老柱,三号炉好了值班室的王胖子探出头,嘴里叼着半截烟。
嗯。老柱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铁锈。他走到水池边,拧开冰冷刺骨的自来水,把脸和手埋进去,用力搓洗。水是冷的,皮肤是烫的,冰火交织的刺痛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片刻。一千二百摄氏度,这是他刻进骨子里的数字。人这辈子最后一件衣裳,得穿体面了——烧得透,灰才白,才细。这是他师傅传下来的话,也是他三十年焚化工的体面。
可这份体面,在女儿小满的病面前,薄得像一张劣质的锡箔纸。
省肿瘤医院儿科病房的消毒水味,比焚化间的骨灰味更让他窒息。赵小满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瘦得脱了形,苍白的小脸陷在枕头里,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抚平的纸。白血病。靶向药瑞白宁,一盒两万八,医保的冰冷条款将它拒之门外。老柱那点工资和微薄的辛苦费,在药费面前,就是炉膛里溅落的火星,没来得及看清就没了踪影。
爸……小满费力地睁开眼,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声音细弱得像游丝,疼……骨头里像有针在扎……
老柱的心猛地一抽,像被那无形的针狠狠刺穿了。他粗糙得像树皮的大手,笨拙又小心地包裹住女儿冰凉枯瘦的小手,试图把那点可怜的体温渡过去。忍忍,小满,忍忍,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护士……护士说止痛针还得等会儿……他不敢看女儿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目光仓皇地落在床头柜上那盒空了的瑞白宁上,那刺眼的空壳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
邻床是个更小的孩子,被妈妈抱在怀里,小声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那母亲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眼神却紧紧胶在孩子脸上,仿佛那是黑暗里唯一的光。老柱飞快地移开视线,一种混杂着同病相怜和更深的无力的酸楚堵在胸口。
病房门被不太客气地推开,一股混合着廉价古龙水和隔夜烟酒的气味强势地侵入。殡仪馆的白事顾问钱有光夹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包,油光水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锃亮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与病房格格不入的脆响。
老柱!嘿!找你小半天了!钱有光嗓门洪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亲热,瞬间打破了病房压抑的宁静,引来几道不满的目光。他浑不在意,目光扫过病床上虚弱的小满,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堆起更灿烂的笑,一屁股坐在床尾的空位上,压得弹簧吱呀呻吟。大买卖!天大的买卖砸咱头上了!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那股亢奋:‘永福园’的孙老太太,昨儿夜里‘走’了!真正的豪门大户!讲究!家里发话了,要最顶级的排场,全套‘金玉满堂’!纸活必须顶配!烧的‘金山银山’,底座得用真金箔贴!光纸活这块,他伸出三根胖乎乎的手指,在老柱眼前晃了晃,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油水少说这个数!弄好了,够你闺女吃一阵药了!
老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但那光很快又黯淡下去,被更深的疲惫和怀疑覆盖。钱有光嘴里的油水,从来都是空中楼阁,大头早被他揣进了自己兜里。落到老柱这种真正干活的人手里的手工费,不过是些零碎。
钱经理,老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低垂,不敢直视钱有光,上个月……上上个月,还有去年底帮‘福寿堂’张老爷子扎的那套‘四合院’的手工费……什么时候能结小满等着钱买药……下一盒‘瑞白宁’……
钱有光脸上的笑容像被冻住了一瞬,随即又像沸水般重新翻滚起来,甚至更热烈了几分。他啧了一声,带着点嗔怪的意味,伸手拍了拍老柱僵硬的肩膀:哎呀我的老柱哥!你看你,老提钱伤感情不是咱兄弟之间,还信不过我馆里最近资金周转你是知道的!上头卡得紧!但孙家这单不一样!真金白银的大主顾!只要这单做得漂亮,让他们挑不出一点毛病,我钱有光拍胸脯保证!亲自去跟财务拍桌子!优先给你结!双倍!怎么样
他拍胸脯的动静很大,信誓旦旦。老柱沉默着,没接话。那双倍像一块裹着厚厚糖衣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他知道钱有光在画饼,这饼又大又圆,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需要这块饼,哪怕知道里面可能是馊的。小满压抑的呻吟像鞭子,一下下抽在他背上。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越过钱有光那张油滑的脸,落在女儿因痛苦而微微抽搐的小手上。那枯瘦的手指,曾经也圆润可爱,会笨拙地抓住他的手指,咯咯地笑。
……行,老柱的声音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砂砾般的粗粝,孙家的活……我接了。
殡仪馆后身,巨大的纸扎作坊像个被遗忘的洞穴。高高的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只透进几缕吝啬的天光。空气里终年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竹篾的清新、浆糊的酸腐、劣质颜料的刺鼻,还有陈年纸品堆积散发的、类似于旧书库的霉味。一切都笼罩在几盏悬挂着的、昏黄白炽灯泡投下的暧昧光影里。
老柱佝偻着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站在那座近两米高的金玉满堂纸别墅前。别墅的主体框架已经扎好,用的是上好的青皮竹篾,韧性强,不易变形。他手里拿着一支细小的排笔,蘸着粘稠、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金粉漆,正屏息凝神地给飞檐翘角的琉璃瓦上最后一道色。金粉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出刺眼的光斑,映着他沟壑深处积满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虑的脸。每一笔都极其专注,又极其沉重。
角落里堆着前几天一场普通工人葬礼烧剩的灰烬和未燃尽的纸屑,还没来得及清理。几匹扎了一半的纸马、几个简陋的童男童女半成品随意地靠在墙边,显得灰头土脸。空气凝滞,只有排笔扫过纸面细微的沙沙声,和老柱自己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柱叔,喝口水歇会儿吧。学徒工李响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二十出头,瘦得像根没长开的竹竿,脸上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但眼神很亮,干活也麻利。他刚扎好一匹纸马的马腿,正用粗麻线仔细地捆扎加固关节。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钱扒皮……钱经理又给你画大饼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小满姐那边……他话没说完,小心地观察着老柱的脸色。
老柱握着排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滴金漆顺着笔尖滑落,啪嗒一声,滴在刚刚描好的、光洁的屋顶上,迅速凝固成一颗突兀的金色泪滴。他盯着那点污迹,眼神有瞬间的失焦。
没事!老柱猛地回过神,声音突兀地拔高,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烦躁和沙哑,赶工!孙家催得紧!他粗暴地用沾着金粉的手背抹了一下额头,试图掩饰刚才的失态,却留下了一道滑稽的金色污痕。他不再看李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那些繁复的檐角上,但握着排笔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李响缩了缩脖子,没敢再问,低头继续摆弄手里的纸马腿,但眼角的余光不时瞟向老柱。他觉得柱叔这几天像变了个人,眼神总是躲躲闪闪,干活时也老是走神,像揣着什么千斤重的心事。
一阵穿堂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了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得作坊里悬挂的纸花、纸幡轻轻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风卷起角落里那堆纸灰,几片未燃尽、边缘焦黑的黄裱纸残片打着旋儿,飘悠悠地落到了老柱脚边。
老柱下意识地皱眉,弯腰想去捡起扔掉。指尖刚刚触碰到那片灰黑、带着毛刺的纸屑——
嗡——!
一阵尖锐到令人头皮炸裂的耳鸣毫无征兆地爆发!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捅穿了他的太阳穴!剧痛让他眼前瞬间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极其模糊、仿佛隔着几层湿透的厚棉被、又浸透了无边寒冷和委屈的女人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硬生生地挤进了他的脑海:
……冷……好冷……儿啊……妈冷……衣裳……薄……透风……纸……假的……冻……冻死了……
那声音里的冷字,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实质性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直刺骨髓!老柱猛地缩回手,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片普通的、静悄悄的纸灰残片,又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微微颤抖、沾着金粉和灰尘的手指。幻觉是最近熬夜太多,累出毛病了还是……
柱叔!你咋了脸白得跟纸似的!李响丢下纸马腿,几步冲过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里满是惊慌。
老柱用力晃了晃嗡嗡作响的脑袋,强压下心口那阵冰冷刺骨的悸动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他推开李响搀扶的手,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没……没事!灰眯眼了!呛……呛着了!他不敢再看那片纸灰,用沾满金粉的鞋底狠狠碾上去,把它彻底揉进肮脏的地面。但那声凄楚的冷,却像一枚冰冷的钉子,深深地楔入了他的心底最深处,寒气久久不散。
钱有光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永远是烟雾缭绕,混杂着廉价雪茄、隔夜茶水和发胶的味道。他整个人陷在宽大的皮质转椅里,二郎腿翘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锃亮的皮鞋尖有节奏地一点一点。他正对着手机唾沫横飞,红光满面。
……孙老板!您放一百二十个心!老太太的‘金玉满堂’,那必须是咱市独一份!顶尖的手艺!赵德柱师傅,您随便打听!那是祖传的功夫,闭着眼睛都能给您扎出朵花来!保证让老太太在那边住得比‘碧水湾’的别墅还舒坦!……哎!明白明白!‘金山’底座必须用真金箔彰显身份!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就是这成本……嘿嘿,您孙老板是明白人,这真金白银的……他拖长了调子,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着,脸上堆满了精明的算计,……再加三成哎哟!孙老板您真是爽快人!讲究!太讲究了!成!就这么定了!保证给您办得风风光光,让老太太走得排场!
挂了电话,钱有光得意地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小调,随手在摊开的账本上龙飞凤舞地记下一串数字,后面跟着好几个零。他端起已经凉透的浓茶灌了一大口,感觉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坦。这时,门被轻轻敲响,负责收殓的刘姐探进头来,脸色有些发白,眉头紧锁。
钱经理……刘姐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孙老太太那边……有点麻烦。
麻烦钱有光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放下二郎腿,身体前倾,寿衣穿上了吗灵堂那边等着入殓呢!
穿……穿不上。刘姐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老太太……水肿得太厉害了,整个身子胀得……胀得跟发面馒头似的。我们试了最大号、最宽松的寿衣,都……都绷得紧紧的,扣子根本系不上。稍微用点力……怕……怕把料子撑破了,那……那就更不体面了。她脸上露出为难和一丝恐惧。
钱有光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一抹精光闪过。他非但没急,反而靠回椅背,手指在桌面上笃笃地敲着,脸上重新浮起那种职业化的、带着点悲悯的笑容。
哎呀!我说刘姐,你也是老资历了,这点事还犯难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责备,这不明摆着吗老太太这是福泽深厚,肉身圆满,功德无量啊!寻常的寿衣,哪能配得上老太太的身份和福气那是对老太太的不敬!
刘姐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钱有光站起身,踱到刘姐面前,压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去!马上跟孙家管事的说清楚!就说老太太肉身圆满,祥瑞之兆,必须得定制最上等的寿衣!料子用最好的杭绸!加宽!加大!要最好的绣工,绣上八宝莲花、仙鹤祥云!要最好的盘扣!钱孙家还在乎这点钱咱这是替孙家尽孝!要让老太太走得风光体面,让所有来吊唁的人都看看,孙家的孝心和实力!懂吗
刘姐嘴唇动了动,脸上写满了犹豫和不认同:钱经理,这……这合适吗老太太都那样了……
有什么不合适钱有光眼一瞪,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威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咱们干这行,不就是替主家排忧解难,帮逝者走好最后一程吗快去办!别耽误了吉时!哦,对了,他像是刚想起来,补充道,跟老赵也说一声,这定制的寿衣,工料钱都算进‘金玉满堂’那套纸活的账里!老太太在那边,从头到脚都得是顶配!
深夜的纸扎作坊,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坟墓。昏黄的白炽灯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是唯一的活物声响。老柱独自一人坐在工作台前,佝偻的背影被灯光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在堆满材料的墙壁上,像一个被困住的巨人。
小满痛苦的呻吟和白天的情景在脑海里反复交织。止痛针的药效越来越短,下一次拿药的钱在哪里钱有光那张画饼充饥的笑脸和空洞的承诺,像钝刀子割肉。孙家这单金玉满堂的工钱,成了他眼前唯一的、摇摇欲坠的浮木。
他发狠地赶工,手指被锋利的竹篾边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渗出的血珠混着金粉,在厚实的锡箔纸上留下暗红的污迹,他也浑然不觉。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工作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
角落里,那堆清理过但似乎永远无法彻底干净的纸灰,在昏暗中像一片不详的阴影。鬼使神差地,或许是极度的疲惫和绝望压垮了理智的堤坝,老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片灰烬吸引。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过去。
他蹲下身,犹豫了片刻,最终一咬牙,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将那只布满老茧、伤口和汗水的手,缓缓地、深深地插进了冰冷、肮脏的纸灰堆里!
刺骨的寒意!比触碰冰块更甚!瞬间从指尖蔓延至整条手臂,直冲心脏!仿佛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血管疯狂游走!
紧接着,比白天强烈十倍、混乱百倍的声音碎片,裹挟着冰冷、怨毒、痛苦的情绪,如同失控的冰雹,狠狠砸进他的脑海:
冷啊……透心凉……衣裳是纸糊的……风一吹就透……
钱……儿子烧的是假钱……花花绿绿……买不到一个热馒头……饿……
房子……漏雨……墙缝里灌风……冷得骨头都僵了……
骗子……殡仪馆都是骗子……黑心肝……
冻……好冻……
老柱浑身剧烈地痉挛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眼泪和冷汗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冲出污浊的沟壑。他猛地抽回手,像甩掉一条毒蛇,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钱有光克扣的何止是工料他克扣的是逝者最后的尊严,是生者寄托哀思的慰藉!他用劣质的纸张、偷工减料的糊弄,给逝者烧去的是中看不中用的薄衣裳!这些衣裳根本挡不住阴间的风寒!而孙家花大价钱定制的金玉满堂,用的是真材实料,厚实的锡箔、上好的竹篾、货真价实的金粉……也许,真的能穿得暖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窟。如果真是这样……那钱有光这些年,岂不是用无数件薄衣裳,骗了活人的血汗钱,也冻了无数死人的魂而他老柱,就是这骗局里沉默的帮凶!
他看着自己那双沾满金粉、血污和纸灰的手。这双手是巧的,能化腐朽为神奇,扎出最精美的亭台楼阁。他认得料子的好坏,就像他熟悉炉膛的温度。钱有光这次给孙家买的料子,是最好的加厚锡箔纸、上等青皮竹篾、进口的金粉——因为他知道孙家付得起,也查得严。
一个疯狂又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他被绝望浸泡的心脏:小满的药钱!
如果……如果他能从这金玉满堂里,省下一点点真材实料……比如,在几处不显眼的背面、内衬,少贴几片真金箔,用那种廉价的、颜色相近的铜粉纸代替省下的那点真金箔,偷偷拿出去,找巷子口收旧金的老歪,总能换点钱……至少,够买一盒瑞白宁了!反正孙家要的是面子,是烧的时候金光闪闪、气派非凡!里面用什么,谁知道死人……死人就算知道冷,又能怎么样还能从阴间爬出来找他算账吗小满的命,就在旦夕之间!一个陌生老太太在阴间的冷暖,比得过他女儿在阳间的一线生机吗
他被自己这卑劣的念头吓住了,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烧得他脸颊发烫。这是偷!是砸了他赵德柱几十年体面的招牌!是对他师傅手艺的亵渎!师傅要是地下有知,棺材板都压不住!
爸……我疼……小满在病床上蜷缩成一团、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的模样,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道德挣扎。
老柱的眼神,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一点点变得浑浊、麻木,最终凝固成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他撑着冰冷的地面,慢慢站起身,走向那座金碧辉煌的纸别墅。颤抖的手,伸向了那盒闪烁着诱人光泽的真金箔。
老柱的偷工减料工程开始了,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他选择的地方极其刁钻:纸别墅背对焚烧炉进料口的那一面墙,内侧靠近地基的几处;金山底座朝下、紧贴地面的几个小角落;还有那些豪车、冰箱等次要陪葬品的内壁。这些地方,在焚烧时要么被压在下面,要么瞬间被火焰吞噬,很难被察觉。
他像做贼一样,趁着李响出去搬材料的空档,或者深夜独自赶工时动手。先用刻刀小心翼翼地刮掉一小片已经贴好的真金箔——那金箔薄如蝉翼,粘得极牢,剥离时发出细微的嘶啦声,像撕开他良心的口子。每撕下一小片,他额头的冷汗就多一层,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刀。然后,他迅速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颜色相近但光泽明显暗淡粗糙的铜粉纸,剪成差不多大小,用劣质胶水匆匆粘上。劣质胶水刺鼻的气味,混着金粉的味道,让他一阵阵反胃。
每一次动手,他都觉得背后有双冰冷的眼睛在盯着他。是钱有光还是……那些纸灰里哀嚎的魂他甚至不敢抬头看那座金玉满堂的正脸,总觉得那纸扎的窗户后面,藏着孙老太太那双怨毒的眼睛。
省下的几小张真金箔,被他用一小块油纸仔细包好,再塞进一个旧烟盒里,最后藏进贴身穿的、破了好几个洞的汗衫内侧口袋。那点微薄的份量,隔着粗糙的布料紧贴着他的皮肤,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慌意乱。
柱叔,你这几天……真没事吧李响一边给纸别墅糊外墙的彩纸,一边忍不住又开口。他总觉得柱叔这几天魂不守舍,眼神躲闪得厉害,干活也没了以前的沉稳劲儿,像是在害怕什么。我看你老出汗,手也抖……是不是太累了要不你跟钱经理说说,歇半天
闭嘴!干活!老柱猛地吼了一嗓子,声音又尖又利,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喘着粗气,看到李响被他吓得一哆嗦,眼神里满是错愕和受伤。老柱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别过脸,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赶工呢,别分心。我……我就是惦记小满。
李响张了张嘴,看着老柱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骤然苍老了许多的侧脸,最终把话咽了回去,默默低头干活。作坊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只剩下纸张翻动和浆糊涂抹的细微声响。
孙家出殡的日子,排场大得惊人。殡仪馆门前的路几乎被各种豪车塞满,花圈堆叠成山,从大门口一直延伸到街角。哀乐班子铆足了劲吹打,震耳欲聋。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们哭声震天,抑扬顿挫,带着一种排练好的悲怆。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香烛味、汽车尾气味和一种浮夸的悲伤气息。
钱有光如同打了鸡血,穿着崭新的黑西装,胸前别着白花,油头梳得一丝不苟,拿着对讲机穿梭在人群里,指挥若定,声音洪亮:这边!花圈摆齐了!乐队!哀乐再起!调子悲一点!……孝眷准备!捧遗像的,站直了!哭!大声哭!让老太太听听子孙的孝心!
老柱作为主创匠人,被钱有光特意安排站在巨大的专用焚烧炉操作台旁边指导,更像是被拉来展示给孙家人看的一个工具。他看着自己耗费无数心血(也掺杂了私心和罪恶)的作品——那栋金碧辉煌的金玉满堂、巍峨的金山银山、气派的别墅汽车、成排的童男童女——被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推进那如同巨兽之口的、喷吐着橙红色烈焰的焚烧炉。
炉膛内温度极高,火光熊熊,热浪逼人。金粉在高温下瞬间融化、燃烧,发出更加刺眼夺目的光芒和一股难闻的、类似于电线烧焦的金属气味。火光映照着周围人们或肃穆、或悲伤、或麻木的脸。
就在那栋最为奢华、寄托了孙家无限孝心的金玉满堂纸别墅,被烈焰彻底吞没、整体结构在高温中开始扭曲、坍塌的瞬间——
站在炉口旁、被热浪烤得脸颊发烫的老柱,毫无征兆地、猛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
一股极其阴冷、仿佛来自万年冰窟最底层的寒气,如同无形的冰锥,竟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焚化炉散发的滚滚热浪,精准无比地、狠狠刺中了他!这股寒意比纸灰堆里的强烈百倍!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刺透了他的骨髓!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与此同时,一个清晰无比、带着滔天怨毒和湿冷墓穴气息的苍老女声,如同跗骨之蛆,直接在他脑海深处炸响:
贼!偷我金衣的贼!!冻煞老身了!!!你女儿……也得偿这……彻骨……寒——!!!
那声音尖利、凄厉,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一种非人的冰冷,最后一个寒字拖得极长,带着九幽之下的回响,像无数冰棱在刮擦着他的脑髓!
老柱如遭雷击!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嗡鸣和那怨毒的诅咒!他身体剧烈地一晃,噗通一声,双膝发软,直直地跪倒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膝盖传来灼痛,他却感觉不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冻结了。他惊恐地、失神地望向那烈焰熊熊的炉膛口,在扭曲跳跃的火光中,那燃烧的金玉满堂的轮廓,竟诡异地幻化成一个蜷缩着、在火焰中痛苦翻滚、无声哀嚎的老妇人的身影!
葬礼结束后的几天,老柱如同活在梦魇里。那彻骨的寒意和怨毒的诅咒,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日夜缠绕着他,啃噬着他的神经。他变得神经质,总觉得背后有双冰冷的眼睛在盯着他和小满。他不敢靠近纸扎作坊,甚至连看到烧纸钱的灰堆都会心悸发作。钱有光那张油滑的脸,更是成了他避之不及的瘟疫源头。
煎熬中,钱有光终于派人送来了工钱。比平时多了一小叠,说是孙家额外给的辛苦费。老柱捏着那叠沾着油墨味和钱有光古龙水味的钞票,手指却像被冻僵了一样,冰冷僵硬。那钱在他手里,不再是救命的稻草,而是烧红的烙铁,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他几乎是跑着去了医院,用这笔带着诅咒的钱,给小满买回了一盒崭新的瑞白宁。
爸……小满看着那印着外文的药盒,苍白的小脸上没有喜悦,只有深深的忧虑和心疼,这药……是不是很贵很贵你别太累……
不贵!爸挣钱了!老柱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他近乎粗暴地把药塞给护士,眼睛死死盯着护士配药的动作,看着那淡黄色的药液被抽进针管,再缓缓推入女儿细瘦得几乎透明的胳膊。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活塞的推动都像在抽打他的灵魂。他既绝望地祈求着奇迹发生,又恐惧着那来自地狱的诅咒应验。
药水推完,小满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老柱守在床边,一夜未眠,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前半夜,小满似乎睡得很沉。就在老柱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一丝微弱的希望刚要从绝望的废墟里冒头时——
午夜刚过,小满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开始剧烈颤抖!
冷……爸……好冷……她蜷缩成一团,牙齿咯咯地剧烈碰撞,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细密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病号服。老柱扑过去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高烧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
疼……骨头……骨头缝里……像有冰在扎……好疼……小满痛苦地呻吟着,意识开始模糊,蜡黄的小脸因为剧痛和高烧扭曲着,嘴唇迅速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变得青紫。
医生!医生!老柱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声音劈裂在死寂的病房走廊里。
医生护士冲了进来,一阵忙乱。体温计显示着骇人的数字。紧急抽血,各种仪器连上小满瘦弱的身体。
耐药还是突发严重感染查!快查血象!准备降温!主治医生的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语速飞快地下着指令。
老柱被护士推搡着赶出了病房。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无力地滑坐到地上。脚边,是那个刚刚拆封的空了的瑞白宁药盒。女儿痛苦打颤、喊着骨头冷的模样,与孙老太太那怨毒的诅咒——你女儿……也得偿这……彻骨……寒!!!——在他脑海里疯狂地交织、重叠、放大!那声音如同魔咒,一遍遍回响,震得他耳膜生疼。
一股比焚化炉边更冰冷、更绝望的寒意,彻底淹没了他。这不是巧合!这是报应!是他偷窃逝者暖衣的报应!他害了小满!是他亲手把女儿推向了这无边的寒冷深渊!
深夜的纸扎作坊,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墓穴。空气凝滞,弥漫着绝望的气息。老柱踉踉跄跄地闯进来,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他无视了工作台上那些金光闪闪的半成品,目光直直地投向角落里那堆永远清理不净的、象征着无数无声怨念的纸灰。
他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布满老茧、裂口和罪孽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和最深沉的忏悔,深深地、狠狠地插进了冰冷、肮脏、令人作呕的灰烬之中!
呃啊——!
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极寒瞬间将他吞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无数混乱、尖锐、充满怨毒、痛苦和冰冷的声音碎片,如同失控的冰河,裹挟着来自幽冥最深处的绝望,疯狂地冲进他的脑海,撕扯着他的神经:
冷啊……透心凉……衣裳是纸糊的……骗子……
钱……假钱……买不到路……回不了家……
房子塌了……漏雨……雪灌进来……冻僵了……
黑心……殡仪馆黑心……不得好死……
冻……好冻……骨头都冻裂了……
老柱的身体像狂风中的落叶般剧烈地抽搐、颤抖,牙齿疯狂地磕碰着,发出咯咯咯咯令人牙酸的声响。眼泪、鼻涕混合着冷汗和肮脏的纸灰,在他脸上肆意横流,冲出一道道污浊不堪的沟壑。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嘶鸣,额头一下下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沾满了灰黑的污迹。
报应……报应啊——!他终于嘶吼出声,声音凄厉绝望,在空旷的作坊里回荡,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偷了金衣!我该死!报应到我头上啊!求求你们!别动我闺女!别动我小满!冲我来!冲我来啊——!他对着满地的纸灰哭喊、哀求、忏悔,像一个彻底崩溃的疯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冰锥风暴般的痛苦和混乱的声音终于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片死寂的虚无。老柱像一滩彻底融化的烂泥,瘫软在地,浑身被冷汗和纸灰湿透,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他眼神空洞地望着作坊里堆积如山的材料,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微光,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得给女儿做点什么。做一件真正的、体面的衣裳。不是偷工减料的,不是用脏钱买的,是用他这双被纸灰和罪孽浸透的手,认认真真、倾尽所有做出来的。一件能真正抵御九泉之下无尽风寒的衣裳。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材料堆前。目光掠过那些昂贵的金箔、闪亮的锡箔,最终停留在一捆最普通、颜色本白、但质地异常厚实坚韧的棉纸上。这种纸吸水性好,纤维长,糊起来密实挡风。他打开那个尘封已久、落满灰尘的工具箱,里面静静躺着他师傅传下来的、一套许久未用的精细刻刀。刀身依旧闪着冷冽的光。
他佝偻着背,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坐定。像一个最虔诚的苦行僧,也像一个即将走上祭坛的匠人。他抽出一张厚实的白色棉纸,铺平。拿起那柄最细的刻刀,刀尖轻轻点在纸面上。
他要给小满扎一个房子。不是豪华的金玉满堂,而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拿着半截铅笔头,在捡来的烟盒背面画过的、梦想中的小房子:尖尖的屋顶,像童话书里那样;一个小小的烟囱,仿佛能冒出温暖的炊烟;几扇明亮的窗户,能看到外面的阳光和小鸟;门口还要有一小片地,开满五颜六色的小花。他要把它扎得结结实实,糊得密不透风,每一层纸都紧密贴合,让一丝寒风都钻不进去。
刻刀在厚实的棉纸上划过,发出沉稳而均匀的沙沙声。这一次,没有颤抖,没有犹豫,没有恐惧。每一刀,都倾注着一个父亲最深沉的绝望、无尽的忏悔和纯粹到极致的爱。汗水不断从额头滚落,滴落在洁白的纸面上,洇开一个个小小的、深色的水渍,像一颗颗无声滴落的、滚烫的泪珠。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刻刀在纸上移动的轨迹,只有浆糊在竹篾骨架上涂抹的均匀。尖尖的屋顶立起来了,小小的烟囱竖好了。他用细竹篾弯出窗框,糊上两层薄而透光的白棉纸。在窗户的位置里面,他甚至拿出珍藏的、给纸人点睛用的天蓝色颜料,用最细的笔尖,小心翼翼地画上了一片小小的、纯净的蓝天和几朵棉花糖似的白云。
当最后一个窗框糊好,那个小小的、朴素的、却异常结实温暖的白色纸房子,终于在他手中完成了。它静静地立在桌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洁净的光芒。尖尖的屋顶透着坚定,小小的烟囱带着期盼,画着蓝天的窗户里,仿佛盛满了阳光。
老柱看着它,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里,那狂乱和绝望终于渐渐平息,沉淀为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一种走向终点的解脱。他伸出颤抖的、伤痕累累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将这个小小的白色纸房子抱进怀里。厚实的棉纸带来一种踏实的触感。他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沉寂的作坊。
外面,天边已泛起一丝灰白。深秋的晨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屑。第一缕微弱的晨曦刺破厚重的云层,却无法穿透他心底那沉甸甸的、来自无数纸灰的冰冷。他紧紧地抱着怀里那个小小的、厚实的白色纸房子,朝着医院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慢。那洁白的房子在熹微的晨光中,像一个沉默的誓言,散发着微弱却执拗的光。
老柱抱着那个小小的、厚实的白色纸房子,一步一步,像跋涉过千山万水,终于踏进了省肿瘤医院冰冷的大门。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绝望的气息,比殡仪馆的骨灰味更让他窒息。走廊里空荡荡的,惨白的灯光照在光洁的地砖上,反射出刺眼的光。ICU那扇厚重的、隔绝生死的大门,就在走廊的尽头,像一张沉默的巨口。
就在他离那扇门还有几步之遥时——
哐当!
ICU的门猛地从里面被推开!撞击在墙壁上,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
主治医生当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面色凝重的护士。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写满疲惫和……某种结局已定的麻木的脸。他抬眼看到了僵立在走廊中央、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怪异白色纸房子的老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医生疲惫的眼神与老柱空洞绝望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没有言语,甚至不需要任何言语。医生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摇了摇头。那摇头的动作幅度很小,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了老柱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口上。
老柱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怀里的纸房子差点脱手。但他死死抱住了。那瞬间的冲击让他眼前发黑,耳中一片尖锐的蜂鸣,医生和护士模糊的身影仿佛在旋转。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然后骤然停跳的错觉。
医生似乎叹了口气,嘴唇动了动,大概想说些节哀、尽力了之类苍白的话,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身边一个护士的肩膀,示意她去处理后续,然后便低着头,脚步沉重地快步离开了。那背影,透着一种职业性的疏离和深深的无力感。
两个护士看了看呆若木鸡的老柱,又看了看他怀里那个扎得精致却透着诡异的白色小房子,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地绕过他,去做她们该做的事情。
沉重的ICU大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落锁。
老柱像一尊被风化的石雕,在原地僵立了许久。直到走廊尽头窗户透进来的晨光,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冰冷的光斑。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他抱着那个小小的纸房子,一步一步,挪向那扇熟悉的、如今却空荡荡的病房门。
推开虚掩的门,里面的一切都整理过了。床铺得整整齐齐,雪白的床单一丝褶皱也没有,仿佛从未有人躺过。床头柜上空空如也,连那个空了的瑞白宁药盒也被收走了。只有窗台上,还放着一个褪色的塑料杯,里面插着几支早已枯萎、耷拉着脑袋的小野花——那是小满几天前精神稍好时,央求护士姐姐帮她从楼下花坛里摘来的。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洁白的床单上,也落在他一夜之间彻底变得灰白、如同覆了一层寒霜的头发上。那光,没有温度。
他没有哭。喉咙里像是堵着大团的棉花,连呜咽都发不出来。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永无止境的寒冷。
他默默地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小的白色纸房子,放在了女儿曾经枕过的、如今空空如也的枕头旁边。厚实的棉纸房子,尖尖的屋顶,小小的烟囱,画着蓝天白云的窗户,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洁净,也异常孤独。
然后,他从磨得发白的旧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手指因为冰冷和某种决绝的平静而异常稳定。
咔嚓。
幽蓝的火苗窜起,像一朵跳动的小花。
他小心翼翼地将火苗凑近纸房子尖尖的屋顶一角。
干燥、厚实的棉纸几乎是瞬间就被点燃了。橘黄色的火焰温柔地、迅速地蔓延开来,舔舐着洁白的墙壁,吞噬着小小的烟囱,覆盖了那扇画着蓝天的窗户。没有浓烟,没有刺鼻的化学气味,只有纸张燃烧时特有的、干燥而洁净的草木灰烬的味道,在寂静的病房里弥漫开来。
火焰安静地燃烧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金红色的火舌跳跃着,将那寄托了父亲无尽忏悔和纯粹爱意的造物,一点点地、不可逆转地化为轻盈洁白的灰烬。灰烬像无数只小小的、洁白的蝴蝶,在阳光的尘埃中盘旋、飞舞,然后缓缓飘落。
老柱佝偻着背,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焰和飞舞的灰烬。眼神空洞,却又仿佛穿透了火焰,看到了另一个世界。恍惚间,在那片金红交织的光影里,一个小小的、穿着崭新洁白连衣裙的身影,似乎欢快地跑了出来,轻盈地跑进了那座正在燃烧的纸房子里!
那房子在烈焰中仿佛变得温暖而真实,明亮的窗户透出柔和的金光。那个小小的身影跑到窗边,踮起脚尖,朝他用力地挥了挥手。苍白的小脸上,是久违的、无忧无虑的、灿烂无比的笑容,嘴唇开合,似乎在清晰地说:
爸,不冷了。
火焰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片纸壁,挣扎着跳跃了几下,终于不甘心地熄灭了。病房里,只剩下窗台上斜斜照进来的阳光,空气里淡淡的草木灰烬的味道,还有病床上,枕头旁边,一小片异常洁白、异常平整的白色灰痕。
老柱依旧佝偻着背,像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山。他慢慢地转过身,动作迟缓而沉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洁白的灰痕,然后,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充满阳光和死寂的病房,走出了医院冰冷的大门。
他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天空中那轮苍白、毫无暖意的秋阳。刺眼的光线让他流下两行浑浊的泪。他抬手,用粗糙的袖子狠狠抹去。
然后,他低下头,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城西,朝着那个终年笼罩着青烟、弥漫着复杂气味的殡仪馆,一步一步,走了回去。脚步沉重,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风更大了,卷起路边的落叶和不知哪里来的纸屑,打着旋儿飞向灰蒙蒙的天空。阳光照在殡仪馆那几根高大的烟囱顶端,那里,终年不散的、淡淡的青灰色烟霭,依旧袅袅地、无声地飘向无尽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