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三年,太医院首沈家被诬谋害皇嗣,满门抄斩。
>八岁的沈素问躲在药柜里,看着父亲被拖走前对她做口型:活下去。
>十年后,她化名苏问入东宫为婢,在太子萧彻的药膳里日日下毒。
>萧彻暴戾阴鸷,却独许她近身伺候。
>孤的头疾,唯你能解。他慵懒枕在她膝上。
>她终于等到指认证人出现,对方却颤声说:当年下毒的是皇后……
>素问握着解药冲入寝殿时,萧彻已七窍流血。
>喂他服下解药那刻,禁军破门而入。
>弑君杀储,其罪当诛!皇后凤钗明晃晃刺眼。
>素问被打入死牢,萧彻苏醒后第一道旨意却是将她凌迟。
>刑场上,他亲手将刀片抵在她心口:为何救孤
>素问笑得凄绝:我要你活着...看自己如何众叛亲离。
>刀锋入肉时,一封染血医案从她怀中滑落。
>上面详细记载着萧彻多年隐疾与解法...
>最后一页小字:愿殿下一生康健,岁岁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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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十三年的秋夜,雨下得毫无征兆,又大得像是天河倾覆。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着太医院首沈府门前那对威严的石狮子,将白日里积下的尘灰冲刷成一道道浑浊的泥水,蜿蜒着漫过青石台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还有一种被雨水强行压下、却又无孔不入的铁锈般的寒意。
那阵马蹄声,就是在这片滂沱的雨幕和窒息的寂静里,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最终化为一片轰然踏碎安宁的雷鸣。不是巡逻卫队那种整齐划一的节奏,而是混乱、沉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摧毁一切的蛮力,狠狠砸在门前的石板路上。
砰——!
沈府沉重的朱漆大门,在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中轰然向内洞开。门栓断裂的木茬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奉旨查抄!沈家上下,一个都不许走脱!
炸雷般的吼声盖过了雨声。冰冷的铁甲在摇曳的光线下闪烁着湿漉漉的寒芒,靴底践踏着昂贵的波斯地毯,留下肮脏的泥泞。瓷器被推倒摔碎的脆响,家具被粗暴掀翻的钝响,女人孩子惊恐的尖叫和压抑的哭泣瞬间撕破了沈府曾经的宁静祥和。
八岁的沈素问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被乳母猛地推进了父亲书房靠墙的巨大紫檀木药柜里。柜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隔绝了大部分刺眼的光线和喧嚣的混乱,只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透进外面晃动的人影和刺耳的声响。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药材气味——甘草的微甜,黄连的苦涩,麝香那难以言喻的穿透力,还有无数她叫不出名字的草木根茎的辛烈——混合着柜内陈年木头的气息,沉甸甸地包裹着她幼小的身体,压得她喘不过气。
爹!娘!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把喉咙里的哭喊硬生生憋了回去,牙齿深陷进柔软的唇肉,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筛糠般抖着。
透过那道窄缝,她看到父亲沈巍——那个永远从容优雅、连皇帝都敬重三分的太医院院首,此刻被两个魁梧如熊罴的禁军粗暴地反剪着双臂,从内室拖了出来。他身上的月白常服沾满了泥污和不知是谁溅上的血迹,束发的玉冠歪斜,几缕灰白的头发狼狈地垂落额前。然而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混乱中,父亲的目光如同两道穿透黑暗的微弱烛火,精准地捕捉到了药柜缝隙后那双惊惧到极点的眼睛。
他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两个字,每一个口型都牵扯着全身的力量,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心血在无声地呐喊:
活……下……去……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灼烫的、烧尽生命的祈愿和绝望的叮嘱,牢牢地烙印在沈素问的眼底心间。
带走!一声粗暴的断喝。
父亲的身影被蛮力拖拽着,踉跄地消失在书房门口那片被灯笼和火把照亮的、晃动混乱的光影里。同时,外面传来乳母凄厉短促的一声惨叫,随即戛然而止。
沈素问猛地闭上眼睛,指甲狠狠抠进了药柜内壁的木屑里。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霸道地钻过药材的缝隙,缠上了她的鼻腔,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她蜷缩在黑暗的药柜深处,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只有那细微到几不可闻的、牙齿打颤的声音,证明她还活着。父亲无声的活下去三个字,混合着浓烈的药味与血腥,化为最坚硬的种子,带着刻骨的恨意,深深扎进了她幼小的灵魂深处,日夜汲取着痛苦,疯狂滋长。
十年光阴,足以让一个惊惶的孩童长成深谙隐忍的女子,也足以让一座繁华府邸彻底化为世人避之不及的凶宅鬼蜮。只有那些疯长的藤蔓和荒草,在断壁残垣间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惨烈。
京都的初春,风里还带着未褪尽的料峭寒意。东宫后角门处,一个穿着半旧青色布裙的女子垂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恭顺地等待着。她身量纤细,肤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皙,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风拂过她额前几缕柔软的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张脸清丽而寡淡,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仕女图,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唯有那双眼睛,偶尔抬起的瞬间,清澈的瞳仁深处仿佛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微光,转瞬即逝,沉入一片古井般的沉寂。
苏问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服色的中年太监捏着薄薄一张身契,嗓音尖细地拖长了调子,目光挑剔地在她身上刮过。
是。女子轻声应道,声音不高,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沙哑和疲惫,奴婢苏问,原在城西‘济生堂’药铺帮工,略通药性。
管事太监又上下扫了她几眼,那身旧衣浆洗得发白,手指却干净纤细,指节处有着薄茧,确实像是常年整理药材的手。嗯,看着倒是个手脚麻利的。算你走运,太子爷身边正好缺个懂药理的粗使婢女,熬药看火,伺候药膳汤水。进去吧,记着规矩,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手脚勤快些,命才能长。
谢公公提点。苏问——或者说,沈素问,深深福了一礼,低垂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沉重的角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市井的气息。东宫高墙深院,肃穆森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混合着上好檀香和一种更幽微的、类似铁锈般的冷冽气息。青石板铺就的甬道漫长而空旷,脚步声在这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敲打在心头。
她被引着穿过几重门禁,最终安置在靠近小厨房的一间狭小耳房里。房间简陋,一床一桌一凳,但异常干净。放下简单的包袱,她走到那扇唯一的小窗前。窗外是一方小小的天井,灰蒙蒙的天空被切割成规整的四边形。目光越过层叠的琉璃瓦顶和飞翘的檐角,遥遥望向东北方向——那是曾经沈府所在的位置,如今只剩一片被遗忘的废墟。
十年了。十年饮冰,难凉热血。父亲无声的呐喊,母亲绝望的眼神,乳母戛然而止的惨叫,族人们倒下的身影……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她都在黑暗中咀嚼着这份仇恨。支撑她活下来的,只有这蚀骨的恨意。她不再是沈素问,她是苏问,一个只为复仇而存在的影子。而这座东宫,这座囚禁着她仇人、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牢笼,就是她精心选择的狩猎场。
太子萧彻……那个名字在她舌尖无声滚过,带着剧毒的冰冷。当年沈家被构陷谋害的皇嗣,正是他!那一道染血的抄家旨意,最终盖下的,也是他父皇的玉玺!她隐姓埋名,在药铺里拼命汲取着关于毒物的一切知识,像一条蛰伏的毒蛇,终于等到了潜入他身边的机会。
活下去……父亲的声音在心底再次响起。是的,活下去,为了看他们死!
东宫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机括,刻板而沉重。苏问很快熟悉了她的差事:每日天不亮起身,去内务府领当日所需的药材,在小厨房的角落里安静地守着药炉,盯着那一簇簇跳跃的蓝色火苗,看着砂锅里的药汁从翻滚到浓稠。
太子萧彻的膳食,尤其是药膳汤水,检查极为严苛。由掌膳太监亲自监督,银针试毒是例行公事。苏问的手很稳,动作轻巧得如同拂过水面的羽毛。她将那些经过反复检验、确认无碍的药材,依照方子称量、清洗、投入炖盅。没有人注意到,在她清洗那些珍贵滋补的雪玉参片时,指腹内侧极其隐秘地沾上过一点无色无味的粉末;也没有人留意到,当她在整理专为太子调理脾胃的茯苓八珍糕所需配料时,一丝微不可查的尘埃般的粉末,随着她整理衣袖的动作,悄然落入了那堆精细研磨的茯苓粉中。
那粉末,名曰蚀骨香。非剧毒,性极阴寒,初时如微风过隙,无迹可寻。久服,则寒气入髓,积于脏腑,日复一日,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人的根基。它会令人渐感疲惫,畏寒,精神倦怠,最终缠绵病榻,脏腑衰竭而亡。发作缓慢,症状寻常,即便是宫中圣手,也往往只诊为操劳过度或寒邪入体。所需引子,正是萧彻每日必服的、用来压制头疾的龙涎安神散中的一味辅药——寒水石。
苏问每一次动作都精准无误,心如古井,不起微澜。看着那精心熬制的药膳被小心翼翼地捧走,送入东宫深处那位尊贵的主子口中,她低垂的眼睫下,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毒,已种下。只待岁月催发,静候仇人枯骨。
这日午后,苏问捧着一盅刚煎好、滤去药渣的归元定神汤,沿着熟悉的回廊,走向太子日常处理公务的西暖阁。药盅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瓷壁传递到指尖,氤氲的苦涩药气萦绕在鼻端。回廊幽深,两侧是高大的朱红宫墙,阳光吝啬地洒下几缕,在地上投下斜长的影子,更添几分压抑。
还未走到暖阁门前,一阵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咆混杂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猛地穿透厚重的门扉,狠狠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滚!都给孤滚出去!
紧接着是内侍惊恐的告罪声和仓惶退出的脚步声。两个小太监脸色惨白如纸,几乎是连滚爬爬地从门内跌撞出来,其中一个额头还带着被飞溅瓷片划破的血痕,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
苏问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捧着药盅,垂首静立在门外阴影处。她如同一株没有生命的植物,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暖阁内,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着痛苦的呻吟断断续续传出,如同濒死困兽的挣扎,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暴戾和绝望。
过了许久,里面那令人窒息的声音才渐渐平息,只余下一种沉重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寂静。
外面……是谁一个极其沙哑疲惫的声音响起,像是粗粝的砂纸摩擦过喉咙。
苏问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口那一丝因近距离感受对方痛苦而莫名生出的、不该有的悸动。她推开门,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奴婢苏问,奉药。
暖阁内光线昏暗,窗扉紧闭,弥漫着一股浓重未散的药味和一种淡淡的、类似铁锈的腥气。地上一片狼藉,碎裂的瓷片、倾倒的墨砚、散乱的奏折……奏折上赫然印着几个模糊的、带着暗红的手印!太子萧彻并未如常坐在书案后,而是颓然倒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他一只手死死抵着额角,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青筋虬结。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暗红。那张素来冷峻威严的脸,此刻苍白如金纸,薄唇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额角太阳穴处青色的血管突突跳动,眉宇间拧着深重的痛苦和挥之不去的阴郁戾气。
听到她的声音,他紧闭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
苏问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地上的狼藉和那些刺目的手印。她端着药盅,步履轻缓地绕过地上的碎片,走到他身旁的矮几边,将药盅稳稳放下。然后转身,拿起角落里的清扫工具,动作麻利而无声地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片和倾倒的杂物。她始终低垂着眼帘,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像一个没有情绪的偶人。
当她清理到他脚边一片较大的碎瓷时,一只冰冷的手毫无征兆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触感冰凉刺骨,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苏问身体瞬间僵硬,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下意识地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如同被血丝缠绕的深潭,里面翻涌着未散的痛楚、浓得化不开的阴鸷,还有一丝……近乎疯狂的、寻求解脱的绝望。他死死地盯着她,目光锐利得像是要剥开她的皮囊,看透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你……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不怕
手腕上的剧痛清晰地传来,苏问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腕骨在他铁钳般的手指下发出的细微呻吟。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几乎让她窒息。但几乎是同时,一股更汹涌、更冰冷的恨意从心底最深处咆哮着冲了上来!怕她沈家满门血债未偿,她日夜与毒为伴,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眼前这个人,正是她恨之入骨的仇人!是他,或者他的家族,一手导演了沈家的悲剧!
恐惧与恨意在瞬间激烈地冲撞,最终,那十年磨砺出的、深入骨髓的伪装本能压倒了所有情绪。她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身体,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眼底翻涌的一切,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被惊吓后的微颤:奴婢……奴婢只是奉药、打扫。殿下……龙体要紧,药快凉了。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恐惧,只是陈述着一个卑微婢女的本分。
攥住她手腕的力道,似乎在她平静的回答中停滞了一瞬。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的暴戾和疯狂似乎也凝滞了片刻,被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审视的疲惫所取代。他依旧盯着她,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苍白的脸颊、那截被他攥得发红的手腕上逡巡。
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那冰冷的手指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力道撤去,留下腕骨上一圈清晰刺目的青紫指痕,火辣辣地疼。
萧彻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向后靠进椅背,沉重地闭上眼,眉心的沟壑却更深了。他不再看她,只从紧抿的唇间逸出两个沙哑破碎的字,带着一种近乎自弃的疲惫:
……端来。
苏问默默收回手,将那剧痛的手腕隐入袖中,仿佛无事发生。她端起温度正好的药盅,用银匙轻轻搅动了几下,然后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
暖阁内只剩下药匙偶尔碰触盅壁的轻微脆响,和他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浓重的苦涩药气弥漫开来,与血腥和戾气混合,沉淀在死寂的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苏问的心上。她垂着眼,专注地盯着勺中药液细微的涟漪,努力忽略掉手腕上那深入骨髓的疼痛,以及心底深处那丝被强行压下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窥见仇人脆弱而产生的异样波动。
日子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与下毒中缓慢滑过,如同东宫那深不见底的死水,表面沉寂,底下却暗流汹涌。苏问依旧沉默寡言,如同一个影子,只在熬药、送药、清扫时出现。她腕上的青紫渐渐褪去,留下淡淡的痕迹,也仿佛带走了那一瞬的惊心动魄。然而,自那日后,太子萧彻似乎记住了这个在他头痛欲裂、戾气爆发时,还能在他身边保持安静的婢女。
苏问被调离了小厨房的杂役,成了专职伺候太子汤药的近身侍婢。这变化在旁人看来是莫大的恩宠,于她而言,却是将一颗心悬在了万丈悬崖的边缘。她离他更近了,近到能清晰地嗅到他衣袍上清冽的龙涎香气,能看清他眉宇间每一丝疲惫的纹路,能感受到他每一次头痛发作时周身散发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每一次端着药盅走近他,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萧彻的头疾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剧烈。每一次发作,都像一场小型的风暴席卷暖阁。案几倾倒,笔墨横飞,碎裂声不绝于耳。宫人们如同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唯有苏问,被勒令留下。
苏问,留下。每当那熟悉的、压抑着痛苦的低吼响起,伴随着物品碎裂的声音,守在门外的内侍总管便会用一种混合着怜悯和如释重负的眼神看向她,压低声音传达这不容置疑的命令。
于是,她便成了风暴中心那唯一被允许存在的活物。
起初,她只是如常地清理一地狼藉,然后沉默地将药递到他唇边。他有时会粗暴地推开,药汁泼洒一地;有时会极度不配合地紧闭双唇,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她,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苏问从不言语,也不退缩,只是默默地重新盛药,固执地举着银匙,耐心地等待,或者在他力竭松懈的瞬间,将药喂进去。
不知从哪一次开始,在她清理完碎片,端着药走近时,他会低哑地命令:……放着。
她便依言将药盅放在他触手可及的矮几上。然后,他会用那双布满血丝、因剧痛而显得格外阴鸷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直到她在他身前跪坐下来,将他的头小心翼翼地挪到自己并拢的膝上。他沉重的头颅枕着她单薄的腿,身体依旧紧绷得像一块冰冷的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忍的痛楚。
按。他闭着眼,从齿缝里挤出命令。
苏问的手指冰凉,指尖带着薄茧。她依照记忆中父亲缓解头痛的手法,力道不轻不重地按压着他两侧太阳穴和头顶的几处穴位。她的动作精准而稳定,不带丝毫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没有生命的器具。
药气、血腥气(有时是他发作时自己弄出的伤口)、还有他身上那挥之不去的龙涎香,混合成一种独特而令人窒息的气息,将她紧紧包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膝上传来的重量,他每一次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以及他身体里那股如同困兽般挣扎的、庞大而压抑的力量。
孤的头疾,一次剧痛稍缓的间隙,他依旧闭着眼,枕在她膝上,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慵懒和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唯你能解。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陈述还是试探,更像是一种疲惫的笃定。
苏问按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她没有回应,只是更专注地控制着力道。唯有低垂的眼睫下,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一丝冰冷的嘲弄飞快掠过。解她心中冷笑。她当然能解,她正用最隐秘、最缓慢的方式,将这头疾连同他的性命,一起解掉!她指尖每一次的按压,都像是在为这缓慢的死亡进行着无声的倒计时。膝上传来的重量如此真实,仇人的脆弱如此清晰地展露在她面前,这让她心中的恨意燃烧得更加炽烈,却也带来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扭曲的复杂刺痛。
她不断在心底默念着那个雨夜,父亲无声的口型,满门的鲜血。每一次按压,都像是将那刻骨的恨意,更深地烙印进自己的灵魂里。
东宫的消息如同被层层筛过的沙,缓慢而谨慎地流淌。苏问的身份低微,所能接触到的信息极其有限,更多时候,她像一只伏在蛛网边缘的蜘蛛,靠着蛛丝最细微的颤动来感知猎物的动向。
这日午后,她奉命去内务府库房领取一批新到的燕窝。库房所在的院落,恰好毗邻着东宫西侧一处相对偏僻的回廊。当她抱着装燕窝的锦盒低头穿过回廊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顺着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错不了,就是当年那个……姓王的……沈家那案子……
沈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苏问的心尖上!她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行走的姿态,脚步却放得极缓极轻,屏住呼吸,每一个毛孔都在捕捉着风中飘来的每一个音节。
……听说吓破了胆……躲了十年……这回不知怎么……被挖出来了……
……皇后娘娘那边……亲自过问……要押回京……
……怕是……要翻案
声音越来越远,最终被风吹散,消失在朱红宫墙的拐角处。
苏问抱着锦盒的手指死死抠进坚硬的木质边缘,指甲几乎要折断。她站在回廊的阴影里,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正被一股巨大的、几乎将她撕裂的力量拉扯着——一边是十年苦等终于看到复仇曙光的狂喜!姓王!她记得!父亲曾提过,当年指认沈家药材有问题的关键人证,就是太医院一个姓王的副使!沈家覆灭后,此人便销声匿迹!他被找到了!被押解回京了!翻案……沈家的血债,终于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吗
然而,狂喜的火焰还未燎原,便被另一股更冰冷、更沉重的疑虑瞬间扑灭。皇后娘娘亲自过问皇后……萧彻的母后她为何突然对一桩陈年旧案如此上心是良心发现还是……另有所图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一个针对她,或者针对其他什么的圈套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激烈碰撞,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也让她混乱的思绪强行冷静下来一丝。无论是不是陷阱,这是她十年来距离真相最近的一次!她必须见到那个王副使!必须亲耳听到他的证词!
接下来的几日,苏问如同上了发条的傀儡,表面依旧沉默寡言,按部就班地熬药、送药、在萧彻头痛发作时跪在他身边,让他枕着自己的膝,为他按压穴位。她的动作依旧精准,眼神依旧沉寂如水。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靠近他,每一次感受到他身体的重量和脆弱,她心底翻涌的恨意与那丝隐秘的焦灼是如何激烈地撕扯着她的神经。她必须从他口中,或者从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口中,套出那个关键人证的下落和入京的时间!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
这日萧彻批阅奏折直至深夜。窗外月华如水,殿内烛火通明,将他冷峻的侧脸轮廓映照得愈发深刻。苏问安静地侍立在一旁,适时地为他续上温热的参茶。长时间的伏案似乎又引发了头疾的征兆,他眉心微蹙,抬手用力按了按额角,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
殿下,苏问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不高,带着惯有的恭顺,药熬好了,可要奴婢现在端来
萧彻放下朱笔,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眉宇间倦色浓重,并未睁眼,只随意地挥了下手,示意她端来。
苏问转身去端药盅,背对着他的瞬间,她深吸一口气,再转过身时,脸上已无波澜。她将药盅轻轻放在他手边,状似无意地低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奴婢今日去内务府,听几个公公在廊下议论,说什么……十年前的老案子,还有个姓王的证人被押解回京了奴婢愚钝,不知是何大事,竟惊动了内廷
她的声音很轻,如同拂过水面的微风,说完便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殿内一片死寂。
苏问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她能感觉到一道锐利如实质的目光猛地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审视的冰冷,仿佛要将她洞穿。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终于,萧彻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内务府的奴才,舌头是越来越长了。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在烛光下如同寒潭,没有任何情绪地扫过苏问低垂的脸,一个背主求荣、苟延残喘了十年的老东西罢了。明日午时三刻,押送他回京的囚车,从西华门入。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说完,他端起药盅,仰头将温热的药汁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厌倦。
知道了。他放下空盅,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下去吧。
是。苏问深深福了一礼,端着空药盅,退出了暖阁。直到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道令人窒息的视线,她才感觉冰冷的空气重新涌入肺腑。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西华门,午时三刻。萧彻的话如同烙印,清晰地刻在她脑中。明日!明日她必须见到那个王副使!无论如何!
翌日,天空阴沉得如同灌了铅,灰蒙蒙的云层低低压在宫墙之上,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苏问的心也如同这天气,沉甸甸地压在胸腔里,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她借口去太医院取一味太子药膳中急需的珍稀配料冰魄子,这理由寻常,管事太监并未起疑,只叮嘱她快去快回。
她脚步匆匆,却并非走向太医院,而是绕向了西华门方向。越靠近宫城西侧,气氛越是紧张肃杀。巡逻的禁卫明显增多,铠甲摩擦发出冰冷的金属声响,一张张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上,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苏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她将头垂得更低,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如同一条游走在阴影里的鱼,小心翼翼地避开一队又一队巡逻的卫兵。终于,她寻到一处靠近西华门内侧甬道、却又相对隐蔽的拐角。这里有几株枝干遒劲的老槐树,浓密的枝叶恰好能遮挡住一部分视线。她紧贴着冰冷的宫墙,将自己完全融入墙角的阴影里,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定那扇即将开启的巨大宫门。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沉闷的空气里,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
终于,午时三刻的钟声,沉重而悠长地从远处的钟楼传来,回荡在死寂的宫苑上空。
吱嘎——嘎——
沉重的西华门,在令人牙酸的声响中,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随即洞开。
一股肃杀之气瞬间涌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列盔明甲亮、神情肃穆的禁军骑兵,他们手持长戟,腰挎佩刀,分列两侧,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视着宫门内外。沉重的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整齐而沉闷的回响。
紧接着,一辆包裹着厚重铁皮的囚车,在四名同样全副武装的禁军押解下,被缓缓推了进来。囚车的木栅栏粗壮异常,里面蜷缩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影。那人穿着肮脏破烂的囚服,头发花白蓬乱如枯草,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双手被铁链锁在栅栏上,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扭曲痛苦的姿势佝偻着,浑身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恶臭和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是他!苏问的瞳孔骤然收缩!虽然面容被乱发遮掩,身形枯槁得不成样子,但那个轮廓,那双浑浊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她绝不会认错!正是当年那个在御前言之凿凿,指认沈家药材有问题的王副使——王德全!
囚车缓慢地碾过甬道,越来越近。
就在囚车经过苏问藏身的槐树阴影前方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猛烈的大风吹过!老槐树的枝叶疯狂摇摆,发出呜呜的声响,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
就在这风沙迷眼的瞬间,囚车里那个一直蜷缩着、仿佛只剩一口气的老囚徒,猛地抬起了头!他那双浑浊得如同蒙了厚厚一层灰翳的眼睛,穿透凌乱肮脏的花白须发,如同鬼火般骤然亮起,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墙角阴影里那双死死盯着他的、燃烧着十年恨火的眼睛!
苏问的心跳骤然停止!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
王德全那干裂如树皮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脸上的肌肉疯狂地抽搐着,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度恐惧、绝望和……一种近乎癫狂的、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急切光芒!
不……不是沈家!!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哑、尖利、却又清晰无比的喊叫,每一个字都像用砂纸磨过骨头,带着泣血般的绝望,刺破了沉闷的空气,狠狠砸在苏问的耳膜上!
毒……毒是皇后娘娘……是她指使老奴下的!是皇后娘娘要除了那个刚出生的小皇子!沈家……沈家是顶罪的!顶罪的啊——!!!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苏问的头顶轰然炸响!她脑中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瞬间失去了颜色,只剩下王德全那张扭曲嘶喊的脸,和他口中喷出的、那颠覆一切、足以将她灵魂都撕裂的真相!
毒是皇后下的沈家是顶罪的!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让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宫墙上,痛楚却远不及心中的惊涛骇浪!
大胆逆贼!还敢胡言乱语!押解的禁军首领勃然变色,厉声怒喝,手中的长鞭如同毒蛇般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抽向囚车!
啪!!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
皮鞭重重抽在王德全枯槁的肩背上,破烂的囚服瞬间撕裂,皮开肉绽!他发出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猛地抽搐蜷缩成一团,后面的话全被剧痛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
囚车在禁军的厉声呵斥和鞭打下,加速向前推去,很快消失在甬道尽头,只留下地上几滴新鲜刺目的血迹,和空气中弥漫的、令人作呕的血腥与恶臭。
苏问依旧死死地贴在冰冷的宫墙上,浑身冰凉,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王德全那绝望的嘶喊,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里疯狂回荡,一遍又一遍,震耳欲聋。
毒是皇后娘娘下的……
沈家是顶罪的……
顶罪的十年血恨,忍辱偷生,日夜与毒相伴,处心积虑要拉入地狱的仇人……竟然不是真正的凶手她这十年活在炼狱般的仇恨里,日日喂给萧彻的毒药……她究竟做了什么!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荒谬、冰冷、恐惧和巨大悲怆的洪流瞬间将她吞没,几乎让她窒息。她死死抠住粗糙的宫墙,指甲断裂也浑然不觉,唯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不……不!她不能倒下!王德全的话是真是假萧彻……萧彻他知道吗他知不知道他母后……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那个嘶喊出来的秘密……皇后绝不会放过王德全!他活不过今晚!而她自己……刚才王德全那一眼,那声嘶喊……她很可能已经暴露了!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混乱的思绪!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必须立刻离开!立刻!
苏问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和翻涌的气血,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她强迫自己不再去看地上那刺目的血迹,不再去想王德全那绝望的眼神,更不敢去想那个颠覆一切的真相。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东宫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她的脚步虚浮踉跄,好几次差点被自己绊倒,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回去!立刻回到东宫!王德全临死前的嘶喊像一个可怕的诅咒,让她预感到一股巨大的、针对她的风暴即将降临!
她几乎是冲撞着跑进东宫侧门,守门的小太监被她惨白如鬼、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
苏问姐姐你这是……
苏问根本无暇理会,径直朝着自己居住的耳房冲去。她必须立刻拿到那东西!那唯一可能……不,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她冲进狭小的耳房,反手死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目光急扫,最终落在墙角那个简陋的小木箱上。她扑过去,颤抖着手打开箱子,在几件旧衣服的最底层,摸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用蜜蜡封得严严实实的黑色小瓷瓶!
蚀骨香的解药!
这是她用尽心思,耗费了无数心血才配制出的唯一一份解药!里面只有一粒药丸!原本是她计划中,在萧彻毒发濒死、沈家大仇得报的最后时刻,用来欣赏他痛苦挣扎、哀求解药的最后乐章。她从未想过,竟会在此时、以此种方式动用它!
冰凉的瓷瓶握在手心,却如同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王德全嘶喊的皇后二字,如同毒蛇般缠绕着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至极、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巨响,猛地撼动了整个东宫!紧接着是连绵不断的、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巨大轰鸣!脚下的青砖地面剧烈地晃动起来!桌上的茶盏叮当作响滚落在地,摔得粉碎!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地震!
不!不对!
苏问在剧烈的晃动中勉强扶住墙壁站稳,心脏狂跳。那声音……那声音的方向……是西边!是关押王德全的天牢方向!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皇后!一定是皇后!王德全死了!被灭口了!连同他可能掌握的所有秘密,一起被埋葬在那片废墟之下!下一个……下一个会是谁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她死死攥紧手中的小瓷瓶,冰冷的瓶身硌得掌心生疼。解药!萧彻!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知不知道王德全的指证皇后会不会……连他也……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混乱的脑海!蚀骨香!她下的蚀骨香!如果皇后要灭口,如果皇后连萧彻也要除掉……那么他此刻体内的蚀骨香,会不会就是最好的嫁祸工具!
这个念头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不行!她不能让他死!至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王德全的嘶喊,沈家满门的血……她需要真相!她必须知道真相!萧彻……他是唯一可能知道内情的人!他不能死!
来人啊!快来人!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好了——!!!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淬了毒的箭矢,猛地撕裂了东宫上空混乱的喧嚣!
苏问浑身剧震!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粉碎!她猛地拉开门,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将小太监惊愕的呼喊和周围宫人惊恐混乱的奔逃声全部抛在脑后!她只有一个方向——太子寝殿!
通往寝殿的回廊上,一片兵荒马乱。宫人们如同没头的苍蝇般乱撞,尖叫着地龙翻身了!,脸上写满了末日般的惊恐。寝殿那扇沉重的雕花殿门紧闭着,门口却不见一个值守的内侍。
苏问心中不祥的预感达到了顶点!她冲到门前,用力去推那扇沉重的门!
纹丝不动!门被从里面闩上了!
殿下!萧彻!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身份,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门板,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嘶哑变形,开门!开门啊!
里面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让开!
苏问猛地回头,只见几个强壮的侍卫和内侍正合力抬着一根沉重的撞木冲了过来!显然也是听到了那声尖叫。
砰!砰!砰!
沉重的撞木狠狠撞击在坚固的门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木屑飞溅!整个门框都在剧烈颤抖!
轰隆——!
终于,在一声更大的碎裂声中,厚重的殿门被硬生生撞开!
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和某种甜腻异香的气味,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狠狠撞入苏问的鼻腔!
寝殿内光线昏暗,帷幔低垂。苏问第一个冲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血液逆流,手脚冰凉!
太子萧彻倒在寝殿中央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身下是一滩刺目的、暗红发黑的血泊,还在缓缓地向外蔓延!他穿着明黄色的寝衣,此刻已被鲜血浸透了大半!那张素来冷峻威严的脸庞,此刻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双眼紧闭,眉头痛苦地拧成一团,唇角、鼻孔、眼角、甚至耳朵里,都蜿蜒流下暗黑色的血迹!
七窍流血!
蚀骨香……发作到了极致!
苏问脑中一片轰鸣!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她踉跄着扑到他身边,跪倒在冰冷粘腻的血泊里,颤抖着手用力掰开他紧咬的牙关!另一只手飞快地掏出那个黑色小瓷瓶,用牙齿咬掉上面的蜜蜡封口,将里面唯一一粒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淡绿色药丸倒了出来,毫不犹豫地塞进他口中!
咽下去!萧彻!咽下去!她嘶声喊着,托着他的下颌,强迫他做出吞咽的动作。那粒药丸滑入他喉咙深处。
就在药丸入喉的瞬间——
哗啦啦——!
殿外传来一片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铁甲碰撞的冰冷声响!无数支火把的光芒骤然亮起,将寝殿门口映照得如同白昼!
奉皇后懿旨!太子遇刺!封锁东宫!缉拿凶犯!!一个尖利高亢、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女官声音刺破了混乱。
里面的人!不许动!
伴随着厉喝,一群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禁军如同潮水般涌入寝殿!冰冷的刀锋瞬间出鞘,闪烁着森然的寒光,将跪在血泊中、双手还托着萧彻下颌的苏问,团团围住!无数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钢针般刺在她身上!
火光跳跃,映照着一个身着明黄凤袍、头戴九尾凤钗的身影,在宫人簇拥下,缓缓出现在寝殿门口。皇后保养得宜的脸上,没有任何悲戚,只有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威严。她凤目微抬,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钉在浑身是血、跪在太子身边的苏问身上。
大胆贱婢!皇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死寂的寝殿,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宣判,竟敢弑君杀储!其罪当诛!拿下!
冰冷的刀锋瞬间压上了苏问的脖颈!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蔓延开来。
苏问没有挣扎,也没有辩解。她跪在冰冷粘稠的血泊里,双手无力地垂落身侧,指尖还残留着萧彻下颌的触感和那解药的奇异清香。她缓缓抬起头,越过那些明晃晃的刀锋和禁军冰冷的铁甲,目光直直地投向门口那个雍容华贵、凤仪天下的女人。
火光映照下,皇后的凤钗上镶嵌的硕大东珠,折射出冰冷刺眼的光芒,正好晃过苏问的眼睛。
那光芒,比刀锋更冷,比血更红。
苏问笑了。唇角一点点勾起,牵扯出一个极其诡异、极其凄绝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冰冷和嘲弄,如同开在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
弑君杀储其罪当诛
好一个……皇后娘娘!
冰冷的铁链重重锁住了她的手脚,粗糙的金属摩擦着皮肉,带来刺骨的疼痛。她被两个如狼似虎的禁军粗暴地从血泊中拖拽起来。在身体离开地面的瞬间,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地上那个依旧昏迷不醒、七窍流血的男人。
萧彻……你最好醒来。否则,这满盘棋局,这滔天的血债,这笔糊涂账……该由谁来清算!
阴暗、潮湿、散发着浓重霉味和血腥气的死牢深处。
苏问蜷缩在冰冷的稻草堆上,铁链沉重地坠着她的手腕脚踝。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成暗褐色的硬块,黏在单薄的囚衣上。她闭着眼,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中沉浮。王德全绝望的嘶喊,皇后冰冷宣判的话语,萧彻倒在血泊中七窍流血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撕裂、重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永恒。
牢房外冗长黑暗的甬道尽头,传来一阵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不是狱卒那种随意的踢踏,每一步都踏得极其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由远及近,如同死亡的鼓点,敲打在死寂的牢狱中。
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苏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她没有睁眼,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冰冷的稻草里,仿佛已经认命。
脚步声最终停在了她牢房的铁栅栏外。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许久,一个熟悉到刻骨、却又冰冷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穿透铁栅栏,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沉沉地响起:
……把门打开。
是萧彻!他醒了!
苏问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依旧没有睁眼。
沉重的铁锁被打开,铁栅栏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被缓缓推开。
一股浓烈的药味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重伤初愈者的虚弱气息混合着牢房的霉味,扑面而来。萧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甬道里唯一一点昏暗的光源。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脸色苍白得如同金纸,嘴唇毫无血色,额角还缠着白色的细布,隐隐透出一点暗红。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如同两簇在寒冰下燃烧的鬼火,死死地钉在蜷缩在稻草堆上的苏问身上。
他一步步走进来,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沉重。两名身着黑色劲装、气息冷厉如刀的影卫无声地跟在他身后,如同两道沉默的阴影。
他停在苏问身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冰冷的、带着杀意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压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一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从宽大的玄色袖袍中伸出。那只手里,握着一把刀。
不是禁军的制式长刀,也不是影卫的佩剑。那是一把专门用于凌迟的、薄如柳叶、刃口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弧形小刀。刀身狭长,弧度优美而致命,冰冷的光泽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更添几分妖异。
他俯下身,冰冷的刀锋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刺骨的寒意,精准地、轻轻地抵在了苏问心口的位置。刀尖隔着单薄的囚衣,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心脏微弱的跳动。
为何……萧彻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救孤
他终于问了出来。在这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牢房里,用一把凌迟的刀抵着她的心口,问出了这个盘旋在两人之间、比仇恨本身更扭曲的问题。
蜷缩在地上的苏问,身体终于有了明显的反应。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一点点抬起头。
那张沾满污秽和干涸血迹的脸上,一双眼睛缓缓睁开。曾经清澈的瞳仁,此刻如同被血洗过,又像是燃尽了所有希望的灰烬,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冰冷的、近乎虚无的死寂。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萧彻,看着他苍白脸上那双燃烧着痛苦、暴戾和毁灭火焰的眼睛,看着他抵在自己心口的、那薄如蝉翼却足以将她千刀万剐的刀锋。
然后,她笑了。
唇角一点点向上勾起,牵动着脸上干涸的血迹裂开细小的纹路。那笑容越来越大,无声地绽放在死牢的阴影里,凄厉、绝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和彻骨的嘲弄。
呵……呵呵……她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砂砾摩擦的笑声,眼睛死死地盯着萧彻,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扎向他:
我救你……是因为……
我要你活着……睁大眼睛好好看着……
……看着你自己……是如何……众叛亲离……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
最后几个字,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如同夜枭啼血,在狭窄的牢房里凄厉地回荡!那笑容扭曲到了极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毁灭快意!
萧彻的瞳孔,在她嘶吼出众叛亲离、万劫不复的瞬间,骤然收缩!如同被最恶毒的诅咒击中!他脸上那强装的、冰冷的平静瞬间碎裂,暴戾和毁灭的火焰如同火山般在他眼底轰然爆发!抵在她心口的刀尖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贱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他齿缝里迸出!握着刀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惨白!
刀尖,猛地向前递出!
冰冷的、尖锐的剧痛瞬间刺穿了单薄的囚衣,狠狠扎入了左胸的皮肉!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
苏问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凄厉绝望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没有惨叫,只是死死咬住下唇,眼睛依旧睁得极大,空洞地、死死地瞪着萧彻,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带进地狱!
就在刀锋刺入血肉的刹那——
啪嗒。
一声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响,从苏问囚衣的襟口处传来。
紧接着,一本薄薄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册子,从她因剧痛而微微敞开的衣襟里滑落出来,掉落在冰冷肮脏、浸染着新鲜血迹的稻草上。
那册子的封皮是普通的深青色粗布,没有任何字迹。然而,就在它落地的瞬间,几页纸张散开,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极其工整的蝇头小楷墨迹。更刺目的是,册子的边缘和散开的几页上,正迅速地被从她心口涌出的、温热的鲜血浸染、洇开,如同绽开了一朵朵诡异而凄艳的血色梅花!
萧彻的动作,在册子滑落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他所有的暴怒、所有的杀意,都凝固在了那柄刺入她心口的刀尖上。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那本染血的册子上。
离得最近的影卫反应极快,立刻俯身,动作迅捷而小心地将那本被血迅速浸染的册子捡了起来,双手捧到萧彻面前。
萧彻没有接。他的视线如同生了根,牢牢地粘在那洇开的血迹旁,一行行熟悉的字迹上。
那是……医案
他看到了什么
……殿下幼时坠马,伤及左胁肋下三寸处,虽外伤已愈,然内里经络瘀滞未通,每逢阴雨寒凉,必隐隐作痛,痛处固定不移,触之或有硬结……当以‘血府逐瘀汤’加减,辅以‘阳陵泉’、‘期门’二穴施针……
……殿下脾胃素虚,运化不力,尤忌生冷寒凉及过于滋腻之物。药膳宜用‘四君子汤’打底,佐以砂仁、陈皮理气,山药、莲子健脾……
……头疾发作,多因思虑过重,肝阳上亢,挟风痰上扰清窍……按压‘百会’、‘太阳’、‘风池’诸穴仅能暂缓……根源在肝……须疏肝解郁,平肝潜阳,辅以安神定志……方用‘天麻钩藤饮’合‘酸枣仁汤’化裁……
一行行,一页页,条理清晰,记录详尽!不仅是他此次中毒的症状,更追溯了他自少年时起,所有能查到的、或大或小的病痛旧疾!病因、症状、缓解之法、调理之方、针灸穴位……事无巨细,严谨周密!笔迹清秀工整,显然是倾注了极大的心血!
这……这绝不可能是一个处心积虑要毒杀他的人会做的事情!这更像是一个……一个医者对自己最重要病人的……呕心沥血的守护!
萧彻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猛地伸出手,几乎是粗暴地从影卫手中夺过那本染血的册子!
册子入手,沉甸甸的,带着血的温热和粘腻。
他颤抖着手指,不顾那刺目的鲜血,疯狂地翻动着!纸张被血黏连,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目光落下。
那页纸的下半部分,已经被心口涌出的鲜血彻底浸透,红得刺眼。然而,在尚未被完全染红的页首,在那些记录着他某次风寒症状的墨迹上方,一行细小娟秀的字迹,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字迹与前面严谨的医案笔触截然不同,更轻,更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仿佛怕被惊扰的温柔,却又无比清晰,如同烙印般灼烧着萧彻的眼睛:
愿殿下一生康健,岁岁无忧。
康健的康字最后一笔,似乎因为书写者的停顿而微微晕开了一点点墨迹,像一个未尽的祈愿。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萧彻的脑中轰然炸开!所有的暴戾,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冰冷算计……在这一行小小的、染血的祈愿面前,瞬间被炸得粉碎!化为齑粉!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被刀锋钉在地上的苏问。
她胸前的囚衣已被鲜血染红了大片,脸色惨白如金纸,气息微弱,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此刻正望着牢房上方那一方小小的、布满铁栏的窗口。
窗外,不知何时,天色已经微微泛白。浓重的、化不开的铅灰色云层边缘,被撕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一抹极其惨淡、极其稀薄、却又极其刺眼的血色朝霞,如同泼洒开的浓稠血浆,正从那天际的裂缝中,一点一点地,无声地渗了出来。
那血色的光,冰冷地、残酷地,透过冰冷的铁栏,斜斜地投射进来,正好落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的脸上,和她胸前那不断扩大的、刺目的血泊之中。
也落在了萧彻手中那本被鲜血浸透、边缘还在不断滴落着温热血珠的医案上。
最后一页,岁岁无忧四个小字,在血色的朝霞和真实的鲜血双重浸染下,红得惊心动魄,像一句最凄厉的诅咒,又像一个最绝望的……祝福。
抵在苏问心口的刀尖,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哐当一声,那柄薄如柳叶、闪着幽蓝寒光的凌迟刀,从萧彻彻底脱力的指间滑落,掉在冰冷肮脏的稻草上,发出一声清脆而绝望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