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死在了一个雨夜。
被一辆大车撞的血肉模糊。
没人知道我死了。
白若璃觉得自己像一片被风卷起来的叶子,轻飘飘的,落不到地面。
她低头,能看见柏油马路上那摊刺目的红,像一朵骤然绽开又迅速枯萎的花。
旁边停着一辆变形的卡车,司机瘫在驾驶座上,脸色惨白如纸。
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到她耳朵里时,只剩下模糊的嗡鸣。
真奇怪,被碾过时那么痛,痛得她几乎要尖叫出来,可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她试着抬了抬手,看见自己的手指穿过了旁边一棵梧桐树的树干。
树叶在她手里沙沙作响,却留不下任何痕迹。
原来,人死后,是这样的。
白若璃飘起来,看见警察用白布盖住了地上的她。
那身衣服,是她昨天特意找出来的旧毛衣,灰色的,洗得有些发白。
因为妈妈说,妹妹若珊今天要带她的未婚夫林子墨回家吃饭,让她穿得别那么丧气,丢人的样子。
她当时没说话,默默翻出了这件最不显眼的毛衣。反正,她穿什么,似乎都没人在意。
救护车和警车很快挤满了这条安静的小巷。白若璃看见自己的身体被抬上担架,白布的一角垂下来,露出她脚踝上那颗小小的、淡粉色的痣——那是她和妹妹若珊唯一的区别。若珊的痣在左边,她的在右边。
真可笑,活了二十四年,这颗痣是她作为白若璃,唯一被清晰区分开的标记,却是在这样的时刻,以这样的方式,被陌生人看见。
她飘回了家。
那栋她住了二十四年的别墅,此刻灯火通明。客厅里传来妈妈王慧兰欢快的声音:若珊,林子墨喜欢吃的松鼠鳜鱼,妈妈特意让张妈多做了一份,你等会儿多吃点。
知道啦妈,还是你最疼我。白若珊的声音甜得发腻,对了,姐姐呢又躲在房间里不出来等会儿子墨来了,让他看见多不好。
管她呢,爸爸白建明的声音带着不耐烦,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看见就烦。若珊你别理她,跟子墨好好聊聊你们订婚的事。
爸~
白若璃飘在客厅门口,看着里面其乐融融的景象。
妈妈正给妹妹整理头发,爸爸坐在沙发上看财经报纸,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落在妹妹身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张妈在厨房里忙碌,飘出阵阵香气,都是林子墨喜欢的味道。
没有人问起她。
就像她不存在一样。
她和若珊是双胞胎,她早出生几分钟,成了姐姐。
可从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是多余的。
妈妈总说,若珊出生时哭声响亮,眉眼像她,活泼可爱;而她,总是安安静静的,眉眼像爸爸,却没继承他的精明,反倒多了几分沉闷。
小时候,家里有什么好东西,永远是若珊先挑;犯了错,永远是她先被责骂。
妈妈会抱着若珊,柔声细语地哄,却对着她皱眉: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你妹妹
她也想过学,学着像若珊那样撒娇,那样活泼,可她做不到。
她只会默默地把若珊打翻的牛奶擦掉,把若珊弄脏的衣服洗干净,把妈妈随口说想要的东西,用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下来,却被若珊抢过去,说是她买的。
久而久之,她就习惯了沉默,习惯了躲在若珊的影子里。反正,她做什么都是错的,说什么都没人听。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林子墨来了。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一进门,他的目光就精准地落在白若珊身上,快步走过去,自然地揽住她的腰:若珊,等久了吧
没有呀,刚准备吃饭呢。白若珊笑得一脸甜蜜,子墨,你看我今天新做的指甲,好看吗
好看,你做什么都好看。林子墨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逗得若珊咯咯直笑。
他们旁若无人地亲昵着,完全没注意到客厅门口的白若璃。
林子墨是她的未婚夫,至少,名义上是。
当初两家联姻,长辈们说,双胞胎嫁给林家两兄弟最好,可林家只有林子墨一个儿子。最后不知怎么商量的,就定了她和林子墨的婚事。
可林子墨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他第一次见她们姐妹俩,就径直走向了巧笑倩兮的若珊,后来知道定的是她,脸上毫不掩饰地写着失望。
白若璃,他私下里跟她说过,语气冷淡,我们只是履行婚约,你最好安分点,别妄想别的。我喜欢的是若珊那样的女孩,不是你这种闷葫芦。
她当时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话。心里的酸涩,像被泡在醋里,却连冒泡的力气都没有。
子墨来了快坐快坐。王慧兰热情地招呼着,张妈,上菜吧!
饭桌上,气氛热烈。王慧兰不停地给林子墨夹菜,白建明和他聊着生意上的事,白若珊则时不时插几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对了,白若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瞥了一眼楼梯口,姐姐今天怎么回事啊饭都不吃了不会是又生什么气了吧
王慧兰皱了皱眉:别管她,估计又在闹什么别扭。前几天让她去给你买那条限量版的项链,她买回来的居然是个仿品,我还没说她呢。
哎呀妈,算了,白若珊故作大度地摆摆手,姐姐可能是没看清吧。再说了,子墨已经给我买了正版的了,比那条好看多了。她说着,故意晃了晃脖子上的项链,钻石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白若璃飘在餐桌上方,冷冷地看着。那条项链,她跑了三家店才找到,花光了她所有的积蓄,怎么可能是仿品是若珊自己偷偷换了,然后去妈妈那里告状,她早就习惯了。
林子墨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她也就这样了,做什么都做不好。
没有人反驳。
爸爸低头喝着酒,妈妈继续给若珊夹菜,张妈默默地收拾着碗筷。
白若璃觉得很累。原来死亡并没有带来解脱,只是让她换了一种方式,继续看着这场不公的闹剧。
她飘向自己的房间。那是整个家里最小的一间房,靠着楼梯口,隔音很差。房间里很简单,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书桌上放着几本旧书,墙上没有任何装饰。
和若珊那间宽敞明亮、摆满了玩偶和化妆品的公主房,简直是两个世界。
她坐在床上,或者说,飘在床上。她看着书桌上那张被压在玻璃下的照片——那是她们小时候唯一一张合影,两个穿着一样衣服的小女孩,依偎在爸爸妈妈中间。那时候,妈妈的手还搭在她的肩膀上,爸爸的脸上也带着笑容。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她想不起来了。
夜色渐深,客厅里的欢声笑语渐渐散去。林子墨离开了,爸爸妈妈回了房间,若珊哼着歌,从她门口经过,进了自己的房间。
整栋房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白若璃看着窗外的月亮,忽然觉得,就这样一直飘着,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再被忽视,不会再被责骂,不会再心痛了。
只是,心口那个空荡荡的地方,为什么还是会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名为不甘的回响
二、缺席的抱怨
第二天早上,白若璃是被王慧兰的尖叫声吵醒的。
白若璃!你死哪儿去了!
她飘出房间,看见王慧兰站在客厅中央,叉着腰,脸色铁青。白建明坐在沙发上,眉头紧锁,白若珊则一脸幸灾乐祸地啃着苹果。
妈,你喊什么呢白若珊含糊不清地说,说不定姐姐又去哪里散心了呗。
散心她有什么资格散心王慧兰怒气冲冲,今天要去林家商量订婚细节,她居然敢失踪我看她就是故意的!白建明,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
白建明不耐烦地皱紧眉头:行了,喊什么喊多大点事。让若珊先去应付一下,就说若璃身体不舒服。
爸,这不好吧白若珊假意推辞,眼里却闪着光,毕竟是姐姐的订婚宴……
有什么不好的王慧兰立刻接话,你跟子墨关系那么好,你去不一样吗正好让林家人看看,我们若珊比那个死丫头强多了!
那……好吧。白若珊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转身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白若璃飘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原来,她的缺席,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可以让若珊取而代之的机会。
她想起小时候,学校组织亲子活动,要求父母一起参加。她盼了很久,可那天,爸爸妈妈带着若珊去游乐园了,只留了张纸条给她,说让张妈陪她去。张妈要做饭,最后,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活动现场,看着别的小朋友和父母笑成一团。
那时候的她,还会哭,会难过。现在,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白若珊很快换了衣服出来,穿的是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笑容明媚。那是去年生日,爸爸送她的礼物,价值不菲。而她自己,生日那天,只收到了一句知道了。
若珊真漂亮,王慧兰满意地看着女儿,去了林家,好好表现,别给爸妈丢人。
知道啦妈。
母女俩高高兴兴地走了,白建明也拿着公文包去了公司,家里只剩下张妈和白若璃。
张妈叹了口气,走到白若璃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若璃小姐你在里面吗出来吃点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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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回应。
张妈又敲了敲,还是没反应。她摇摇头,转身进了厨房。
张妈是家里的老佣人了,看着她们姐妹俩长大。她不像主人那样明显地偏心,但也看得出来,她对活泼嘴甜的若珊更亲近些。只是偶尔,她会偷偷给白若璃塞点小零食,或者在她被责骂时,默默地递上一杯水。
白若璃飘到厨房门口,看着张妈一边择菜,一边念叨:这孩子,又闹脾气了。也怪可怜的……
原来,在这个家里,唯一会觉得她可怜的,只有一个佣人。
下午,白若珊和王慧兰回来了,脸上带着笑容。
妈,林家那边可满意我了,白若珊兴奋地说,子墨还说,幸好今天是我去的,不然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是,我们若珊多优秀。王慧兰笑得合不拢嘴,我看啊,这婚不如就让你和子墨订了算了,省得那个死丫头碍事。
妈~你说什么呢。白若珊娇嗔着,眼里的得意却藏不住。
白若璃飘在她们身后,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一片冰凉。她的存在,对她们来说,真的只是一个碍事的东西吗
晚饭时,白建明问起订婚的事,王慧兰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遍,把白若珊夸上了天。
对了,白建明忽然想起什么,白若璃还没回来
谁知道死哪儿去了,王慧兰没好气地说,不管她,等她饿了自然就回来了。我看她就是欠教训!
爸,妈,白若珊忽然说,姐姐会不会是因为昨天子墨说的话,生气了啊子墨说,让她别总想着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说得对!王慧兰立刻附和,她就是心思太重,明明配不上子墨,还总想着攀高枝!
白若璃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诋毁她,心里那点不甘的回响,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她配不上林子墨是,她是配不上。配不上他的冷漠,配不上他的偏心,配不上他对若珊的深情。
可他们呢他们又配得上她的沉默和隐忍吗
夜深了,白若璃还没有回来。
王慧兰有些坐不住了,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这死丫头,真打算夜不归宿胆子越来越大了!
行了,白建明不耐烦地说,一个成年人了,能出什么事说不定是去哪个朋友家了。
她哪有什么朋友王慧兰撇嘴,从小就死气沉沉的,谁愿意跟她玩也就隔壁家那个老头子,偶尔跟她说几句话。
白若璃想起隔壁的张爷爷。张爷爷是个退休教师,老伴走得早,儿女在外地,一个人住。她小时候总被若珊欺负,躲在院子里哭,张爷爷看见了,会给她糖吃,听她说话。后来长大了,她也会偶尔去看看张爷爷,帮他扫扫地,陪他聊聊天。
那是她灰暗生活里,为数不多的一点光亮。
要不……给张老头打个电话问问王慧兰犹豫着说。
打什么打白建明皱眉,让人知道我们家女儿夜不归宿,像什么话再等等。
他们继续等,一边等,一边抱怨。
等她回来,看我怎么收拾她!
真是个讨债鬼,就没让我省过心!
早知道她这么不懂事,当初就不该……王慧兰的话说到一半,没再说下去,但那嫌弃的语气,像针一样,扎在白若璃心上。
原来,在她的母亲心里,甚至后悔生下她。
凌晨一点,白若璃还是没回来。
王慧兰终于慌了,拉着白建明:老白,要不……报警吧
报什么警小题大做!白建明嘴上这么说,脸色却也沉了下来,再等等,天亮还没回来再说。
那一夜,客厅的灯亮到了天明。
白若璃飘在天花板上,看着下面那两个焦躁不安的人。他们不是担心她,他们只是担心她的失踪会给这个家带来麻烦,会丢他们的脸。
她忽然觉得很可笑。
这就是她用了二十四年去渴求的亲情,原来如此廉价,如此不堪。
三、迟来的真相
白若璃失踪的第三天,警察找上了门。
那天下午,白建明在公司开会,王慧兰在打麻将,白若珊在和林子墨约会。家里只有张妈在打扫卫生。
两个穿着警服的人站在门口,表情严肃,问白建明和王慧兰在不在家。
张妈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给王慧兰打了电话。
王慧兰赶到家时,看到警察,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请问,你们是白若璃的家属吗领头的警察拿出证件,开门见山。
是……我是她妈妈。王慧兰的声音有些发颤,警察同志,是不是若璃出什么事了她就是脾气倔,可能跟我们闹别扭……
警察叹了口气,拿出一个证物袋:三天前晚上,在城南的梧桐巷,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受害者……我们通过指纹比对,确认是白若璃小姐。这是她身上的遗物,一个钱包,里面有她的身份证。
证物袋里,放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钱包,那是白若璃上大学时,用自己兼职赚的钱买的,用了很多年。
王慧兰看着那个钱包,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一软,差点摔倒,幸好被旁边的警察扶住了。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你们认错人了……那不是若璃……若璃只是生气走了,她会回来的……
我们已经确认过了,警察的语气很沉重,受害者身上还有一个特征,右脚脚踝有一颗淡粉色的痣,和身份证上的信息吻合。另外,我们调取了监控,事故发生在晚上八点十七分,受害者当时似乎在过马路……
右脚脚踝的痣……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王慧兰心上。她记得,若珊的痣在左脚。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妈!白若珊和林子墨刚好回来,看到这一幕,赶紧跑过来,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当白若珊听完警察的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手里的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不……不会的……姐姐她……
她一直以为,姐姐只是在闹脾气,过几天就会回来,像以前无数次那样,不管她怎么欺负,怎么抢她的东西,她最后都会默默原谅。她甚至还在期待,等姐姐回来,她要怎么嘲笑她的小题大做。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总是沉默着、让着她的姐姐,永远回不来了。
白建明接到电话赶回来的时候,警察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张联系卡,让他们去警局办理后续事宜。
客厅里一片死寂。
王慧兰瘫在沙发上,眼神空洞,眼泪无声地往下流。白若珊蹲在地上,抱着膝盖,肩膀一抽一抽地哭着。白建明站在窗前,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颤抖,手里的烟掉在地上,烫到了手指也没察觉。
林子墨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警察的话像回声一样,在他耳边反复响起——受害者白若璃……交通事故……当场死亡……
白若璃死了
那个总是低着头,说话细声细气,他从来没正眼看过的白若璃,死了
他想起昨天,他还在和若珊嘲笑她的不懂事;想起前天,他还在饭桌上说她做什么都做不好;想起他第一次见她,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裙子,站在若珊身后,像个透明人……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一直以为,白若璃是无关紧要的。她的存在,就像空气,平常到让人忽视。可当这空气突然消失,他才发现,自己好像也失去了什么。
白若璃飘在客厅中央,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看,他们终于想起她了。
在她死了之后。
她看着王慧兰痛哭流涕的样子,心里没有丝毫的波澜。这个女人,从未给过她一丝母爱,现在的眼泪,又有什么意义
她看着白若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嘲讽的弧度。哭什么呢是哭再也没有人让你欺负了,还是哭你的完美形象终于有了瑕疵
她最后把目光落在林子墨身上。那个男人,眉头紧锁,脸色痛苦,似乎在挣扎着什么。
是在后悔吗
后悔曾经那样对她
可后悔又能怎么样呢
她永远也听不到一句道歉,永远也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了。
姐姐……姐姐她……白若珊哭着,断断续续地说,她出门前……我还跟她吵架了……我说她……说她配不上子墨……
都怪我……都怪我……王慧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不该总骂她的……我不该……
好了!白建明猛地转过身,眼睛通红,声音沙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去……去警局,办手续……
他的声音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这个一向威严的男人,此刻也卸下了所有的伪装,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白若璃看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发高烧,迷迷糊糊中,好像感觉到有人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她当时以为是爸爸,可第二天醒来,看到的却是爸爸抱着若珊,问她昨晚睡得好不好。
原来,有些记忆,是会骗人的。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笼罩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
王慧兰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头发花白了不少,整天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个证物袋里的钱包,喃喃自语:我的璃璃……妈妈对不起你……
白建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很少出来,偶尔出来,也是一脸憔悴。
白若珊变得沉默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常常一个人坐在白若璃的房间门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子墨几乎每天都来,帮着处理各种事情。他很少说话,但看他的眼神,似乎多了些什么。他会默默地收拾白若璃房间门口的落叶,会在王慧兰情绪崩溃时,递上一杯水。
张妈也哭了,一边哭,一边念叨:若璃小姐那么好的孩子……怎么就……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大部分是白家的亲戚和生意伙伴,脸上带着程式化的悲伤。
只有隔壁的张爷爷,拄着拐杖,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璃璃……那么乖的孩子……张爷爷老泪纵横,前几天还来帮我修电视……说等她有空了,陪我去公园散步……怎么就走了呢……
白若璃飘在张爷爷身边,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里那片冰封的地方,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记得她的好,真的有人会为她难过。
她看着墓碑上自己的照片,那是她大学时拍的,穿着学士服,笑得有些腼腆。那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照片上的她,眼睛亮亮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可她的未来,却在二十四岁这年,戛然而止。
葬礼结束后,人们渐渐散去。王慧兰扑在墓碑上,哭得撕心裂肺:璃璃……你回来好不好……妈妈再也不骂你了……妈妈给你买好多好多漂亮衣服……
白建明站在一旁,背对着众人,肩膀不停地颤抖。
白若珊拉着林子墨的手,眼泪汪汪:子墨,我好想姐姐……我以前……我以前不该那样对她的……
林子墨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眼神复杂。
白若璃飘在空中,静静地看着他们。
风吹过,带着泥土的气息。
她忽然觉得,这场迟来的重视,比之前的忽视,更让她觉得讽刺。
四、回忆的碎片
白若璃死了,但生活还要继续。
只是,这个家,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王慧兰不再打麻将了,也不再对着白若珊嘘寒问暖。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白若璃的房间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会翻开白若璃的衣柜,看着里面寥寥几件旧衣服,眼泪直流。她会拿起白若璃书桌上的旧书,抚摸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笔记,嘴里不停地念叨:我的璃璃……以前学习那么好……都是妈妈不好……没让你上你喜欢的大学……
白若璃想学美术,可王慧兰说:学那个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女孩子家,学学会计,以后找个稳定的工作就行了。最后,她被逼着报了会计专业,而若珊想学音乐,家里立刻给她请了最好的老师。
王慧兰开始翻箱倒柜,找白若璃从小到大的东西。她找到一张被压在箱底的奖状,那是白若璃小学时得的,三好学生。当时若珊也得了奖状,是优秀少先队员,家里把若珊的奖状挂在了墙上,而她的,被随手扔进了箱子里。
王慧兰拿着那张泛黄的奖状,哭得像个孩子。
璃璃……你那么优秀……妈妈怎么就没看到呢……
白若璃飘在旁边,冷冷地看着。
现在看到了又有什么用
她已经不需要了。
白建明也变了。他不再总是待在公司,每天下班准时回家。他会坐在客厅里,看着白若璃房间的门,一言不发。
有一次,他无意中看到张妈在厨房煮面条,放了两个荷包蛋。他忽然想起,白若璃小时候,很喜欢吃荷包蛋,尤其是糖心的。可每次做荷包蛋,王慧兰都会把糖心的那个给若珊,给她的,永远是煮老了的。
那天晚上,白建明让张妈煮了一碗面,放了两个糖心荷包蛋。他坐在餐桌前,一口一口地吃着,眼泪掉进碗里,咸得发苦。
白若珊的变化最大。
她不再买新衣服,不再化妆,甚至把那条林子墨送的项链收了起来。她开始学着做家务,学着做饭,虽然笨手笨脚,常常搞得一团糟。
有一次,她想给大家做松鼠鳜鱼,那是林子墨喜欢吃的菜,以前都是白若璃做的。白若璃的厨艺很好,那是她为了讨好父母,偷偷学的。
白若珊照着菜谱,忙了一下午,结果把鱼煎糊了,还被油溅到了手。她看着那盘黑乎乎的东西,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姐姐……我好想你……我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好……
白若璃飘在旁边,看着她红肿的手,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荒芜的悲哀。
其实,若珊也不是天生就那么坏。她只是被宠坏了,习惯了索取,习惯了把别人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只是,她明白得太晚了。
林子墨来的次数更多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来就去找若珊。他会坐在客厅里,听王慧兰讲白若璃小时候的事,尽管那些事,王慧兰记不清多少,讲起来颠三倒四。
他会去白若璃的房间,看着书桌上的书,看着墙上那片空白的墙壁,眼神里充满了悔恨。
有一次,他在白若璃的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一个笔记本。
那是一个很旧的笔记本,封面已经磨损了。里面记着一些东西:
3月12日,妈妈说想要一条真丝围巾,我要努力攒钱。
5月20日,若珊说喜欢子墨送的那个玩偶,我把它偷偷放在她房间了,希望她别告诉妈妈是我拿的。
7月8日,子墨今天生日,我做了蛋糕,他好像不喜欢,都没怎么吃。
9月1日,爸爸咳嗽了,买了止咳糖浆,放在他书房了,希望他能看到。
……
一页页,一句句,都是她默默的付出,都是她小心翼翼的爱意,却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被人珍惜。
林子墨拿着笔记本,手不停地颤抖。眼泪滴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
他想起有一次,他感冒了,声音沙哑。第二天去白家,桌子上放着一杯温水和感冒药,他以为是若珊准备的,随手就喝了,连句谢谢都没说。
他想起有一次,他随口说喜欢吃城西那家店的馄饨,第二天,早餐桌上就有了那家店的馄饨,他以为是张妈买的,吃得心安理得。
他想起……
原来,那些他以为是别人做的,那些他习以为常的,那些他不屑一顾的,都是白若璃做的。
那个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的女孩,一直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家,爱着他。
可他呢
他嘲笑她,忽视她,嫌弃她。
林子墨捂着脸,蹲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错过了一个那么好的女孩,错过了一份那么深沉的爱。
白若璃飘在他身边,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那点最后的不甘,也渐渐消散了。
恨吗
或许吧。
但更多的,是疲惫。
她累了,不想再恨了。
这些迟来的悔恨,这些廉价的眼泪,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
五、透明的告别
日子一天天过去,悲伤渐渐沉淀,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王慧兰开始学着做饭,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她每天都会做一份白若璃喜欢吃的糖醋排骨,放在她的照片前。
白建明戒了烟,每天都会去公园散步,他说,那是璃璃生前想陪张爷爷去的地方,他替她去。
白若珊退了学,去了白若璃以前兼职的那个福利院,做义工。她说,姐姐以前经常来这里帮忙,她想替姐姐,把这份善良延续下去。
林子墨取消了和白家的婚约。他对王慧兰和白建明说:对不起,我配不上若璃,也给不了若珊幸福。
他离开了这座城市,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白若璃依旧飘在这个家里,看着他们的改变,看着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纪念着她这个透明的姐姐。
她看着王慧兰笨拙地学着织毛衣,说要织一件灰色的,像璃璃以前那件;看着白建明把她的照片,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看着白若珊把她的笔记本,视若珍宝。
她知道,他们是真的后悔了,是真的开始爱她了。
只是,这份爱,来得太晚了。
就像口渴的人,在沙漠里走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到了一片绿洲,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走过去了。
深秋的一天,张爷爷拿着一束白菊,来到白若璃的墓前。
璃璃啊,张爷爷颤巍巍地把花放在墓碑前,天凉了,要多穿点衣服。若珊那丫头,昨天来看我了,给我买了好多吃的,长大了,懂事了。
你爸妈也常来,就是老哭,我看着都心疼。
都过去了……好孩子,你在那边,要好好的……别再受委屈了……
白若璃飘在张爷爷身边,看着他苍老的容颜,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她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样,帮张爷爷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可她的手,却径直穿过了张爷爷的头发。
她笑了笑,笑得有些释然。
是时候离开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看了一眼那些活在悔恨中的人。
他们的人生,还要继续。而她的人生,已经落幕了。
或许,死亡对她来说,不是结束,而是解脱。
解脱了二十四年的忽视和冷漠,解脱了无望的渴求与等待。
她转身,朝着阳光的方向飘去。
阳光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像小时候张爷爷给她的那颗糖,甜丝丝的。
她的身影,在阳光中,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彻底消散。
客厅里,白若璃的照片,在阳光下,静静地微笑着。
仿佛在说:
再见了,这个让我爱过,也让我痛过的世界。
再见了,那些迟来的,已经不需要的爱。
从此以后,山高水长,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