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铜钱引路,阴兵借道 > 第一章

我爹死得蹊跷。
那身行头,就算把他塞进棺材里三天了,想起来还是让人心里头硌得慌——一身戏台上才见得到的古装,褪了色的靛蓝缎子,绣着模糊不清的蟒纹,穿在他那枯瘦干瘪的身子上,空荡荡,像是套在了一捆干柴上。脸上给涂了层厚厚的白粉,两坨胭脂红得扎眼,活像纸扎铺子里糊的童男童女。他就那么直挺挺躺在堂屋的门板上,脚上蹬着一双黑布白底、簇新的老式布鞋,鞋尖怪异地朝上翘着。
可最扎眼的,是他那只紧攥着的右手。拳头攥得死紧,指关节白得发青,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生生捏碎在掌心。露在拳头外面的,是一枚铜钱,边缘都磨得发了亮,可中间却糊着一层厚厚的、暗红色的锈,像是干透了的血痂。
一股子难以言说的气味在堂屋里弥漫,不是尸臭,倒像是陈年的灰尘混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的霉味,丝丝缕缕,钻进鼻孔里,直往脑仁里钻。
我,陈青石,刚从省城回来不过三天。在城里读了几年新式学堂,满脑子都是赛先生和德先生,笃信科学能驱散一切愚昧的黑暗。可眼前这景象,像一盆冰冷刺骨的井水,把我那点可怜的现代知识浇得透心凉。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往上爬,手脚冰凉。我爹陈老倌,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乡下更夫,怎么会穿着这么一身邪门的玩意儿咽气他手里死死攥着的,又是什么鬼东西
青石啊,别杵着了,堂叔公拄着拐杖,声音又干又涩,像是砂纸在磨木头,该……该给你爹净身换老衣了。这……这身戏袍子,得脱下来,不吉利,太不吉利了……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惧,说话时嘴唇都在哆嗦。
我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几个本家的叔伯围了上来,脸上都带着同样的惶惑和不安,动作僵硬地开始解那件古怪戏袍的盘扣。靛蓝的缎子又冷又硬,触手滑腻,带着一股地下深处的阴寒。
刚解开最上面一颗扣子,我爹那只紧攥的右手,猛地抽搐了一下!
啊!
离得最近的堂叔公吓得怪叫一声,踉跄着往后猛退,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所有人都像被冻住了一样,僵在原地,惊恐地盯着那只枯槁的手。空气凝滞了,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那只手只是剧烈地、神经质地抽搐了几下,便又死死地定住。更紧地攥住了那枚铜钱,指关节因为用力,发出细微的咔吧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堂屋里死一般寂静。昏黄的煤油灯光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晃的人影,如同幢幢鬼魅。那股冰冷的霉味似乎更浓了。
邪性……太邪性了……堂叔公抖着嘴唇,声音打着颤,这……这老衣……怕是……怕是脱不得了……
没人敢再上前。大家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落在我身上,带着无声的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推脱。
我看着门板上穿着诡异戏袍、涂脂抹粉的爹,看着他那只至死也不肯松开、攥着锈铜钱的手。一股混杂着恐惧、荒谬和巨大悲恸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堤坝。我猛地扑倒在门板前,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木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爹——!积压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嘶哑凄厉,在死寂的灵堂里炸开。眼泪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也暂时冲淡了那蚀骨的寒意和心头的疑窦。
最终,没人敢再去碰那身戏袍。我爹陈老倌,就穿着这身行头,被小心翼翼地抬进了那口薄皮棺材里。棺材盖子虚虚地掩着,没敢钉死。按照我们这穷乡僻壤的规矩,停灵七日,等亲人守够了,才抬上山入土为安。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墨汁。山风呜咽着,穿过破旧的窗棂缝隙,发出时高时低的尖啸,像是无数细小的鬼魂在窗外徘徊、哭号。煤油灯的火苗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在墙壁上投下我和棺木巨大而扭曲的影子,那影子晃动着,仿佛棺木里的东西随时会坐起来。
守灵的只有我一个。堂叔公他们天一擦黑就找借口溜了,留下几句苍白无力的叮嘱。整个陈家老屋,空旷得只剩下风的声音和我自己压抑的呼吸。
棺材盖子没钉死,留着一道缝隙。那缝隙像一个幽深的伤口,无声地对着我。我坐在冰冷的条凳上,背脊一阵阵发寒,总觉得有双眼睛从那缝隙里冷冷地盯着我。那枚铜钱,那枚沾满暗红锈迹的铜钱,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脑子里。
它到底是什么爹为什么死都要攥着它
白天人多眼杂,我强压着好奇。此刻,万籁俱寂,这念头却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我的心神。鬼使神差地,我站了起来,双腿像灌了铅,又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一步挪到棺材旁。
心跳如擂鼓,在死寂的夜里震耳欲聋。我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手,探向那道缝隙。指尖触碰到我爹那只冰冷僵硬的手,一股寒气瞬间顺着手指窜遍全身,激得我猛地一哆嗦。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一根一根,去掰开他紧握的手指。
僵硬的手指终于被我掰开。那枚铜钱叮一声轻响,掉落在棺材底板上,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油腻的暗光。
我几乎是扑过去,把它抓在手里。铜钱入手冰凉刺骨,沉甸甸的,那层厚厚的暗红锈迹摸上去粗糙硌手,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却令人作呕的铁锈混合着土腥气的味道。我下意识地用拇指用力地、反复地搓着那层厚厚的锈迹,想看看它原本的模样。
就在我搓动的瞬间——
噗!
煤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堂屋里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浓稠得伸手不见五指。窗外呜咽的风声也诡异地停了,万籁俱寂,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的白光,骤然穿透了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棂,泼洒进来!那不是月光,月光是柔和的、清冷的。这光惨白得刺眼,像隆冬腊月里最冷的霜,又像死人脸上覆盖的白布,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寒意,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
我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股巨大的、原始的恐惧攫住了我,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死死攥着那枚冰凉的铜钱,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子,一点一点,朝那扇被惨白光芒笼罩的窗户看去。
窗户纸被那白光映得一片死白,如同巨大的招魂幡。我颤抖着,几乎是挪动着脚步,凑到窗前。
窗外,那条通往深山里的、坑洼不平的泥巴山路,此刻被这惨白得不似人间的光芒照得纤毫毕现。
路上,挤满了人。
不,那不是人!
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惨白光芒的深处,全是士兵!穿着破烂不堪、沾满泥泞污秽的古代甲胄的士兵!他们排着扭曲混乱的队列,无声地向前行进,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最恐怖的,是他们都没有头!
颈项之上,空空如也!只有一道道参差不齐、血肉模糊的断口!暗红、粘稠的血液,如同永远不会干涸的溪流,从那些空荡荡的颈腔里不断涌出,滴落在惨白的山路上,洇开一朵朵妖异而巨大的黑色血花。没有头颅,没有眼睛,但我却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冰冷、怨毒、贪婪的视线,穿透薄薄的窗纸,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身上!钉在了我手里那枚冰凉的铜钱上!
我像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原地,四肢百骸都冻僵了,连呼吸都忘了。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极度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就在我即将被这无边的恐惧彻底吞噬的刹那,一只冰冷、干枯如老树皮的手,猛地从背后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啊——!
我魂飞魄散,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终于冲破了喉咙,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倒下去,手里的铜钱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身后那人似乎也被我的反应惊了一下,那只枯手迅速收了回去。
背时货!嚎什么丧!一个沙哑、含混,像是喉咙里堵着半口浓痰的老妇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一丝不耐烦,吓掉老娘半条命!
我瘫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借着窗外那惨白诡异的光,勉强看清了来人。
是麻姑。
她佝偻着背,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斜襟褂子,稀疏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髻,插着一根磨得锃亮的木簪子。那张脸……沟壑纵横,如同干裂的河床,最骇人的是左半边脸上,爬满了蚯蚓般扭曲凸起的暗红色疤痕,一直延伸到脖颈深处,在惨白的光线下更显狰狞。她浑浊的三角眼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我,又或者,是盯着我脚边那枚掉落的铜钱。
麻……麻姑……我牙齿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哆嗦着指向窗外,外……外面……兵……没头的……
麻姑没看我指的方向,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像是破风箱在拉动。她弯下腰,枯树枝般的手指异常灵活地捡起了地上的铜钱。她捏着铜钱,凑到眼前,对着窗外透进来的惨白光线,眯起那双浑浊的眼睛仔细地看,手指在那层厚厚的暗红锈迹上摩挲着。
窗外,那支无声行进的无头军队,依旧在惨白的光芒中僵硬地移动,黑血无声滴落。
阴兵借道……麻姑盯着铜钱,沙哑地吐出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我猛地一震,恐惧中夹杂着一丝捕捉到线索的惊疑:阴兵借道
麻姑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直勾勾地望向我,那目光穿透皮肉,仿佛要钉进我的魂魄深处。她脸上的疤痕在惨白的光线下微微抽动。
你爹陈老倌,她的声音又低又哑,每个字都带着一股腐朽的寒气,是第七个。
什么第七个我追问,声音干涩。
第七个看见‘阴兵借道’的更夫。麻姑的嘴角咧开一个怪异的弧度,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打更的,巡夜的,撞上这邪乎事儿的,你爹是第七个。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爹是更夫!他值夜巡更!
它们……它们……我的声音抖得厉害。
它们每夜子时过境,麻姑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动窗外的什么,排着队,往那老坟山里走……专收活人的魂魄,填它们的无头空腔!撞见了,就逃不掉!被它们‘看’上的人,魂儿就像被勾子勾住,一点点往外扯,直到……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意思不言而喻。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外那无声行军的无头队列,看着那不断滴落的黑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麻姑捏着那枚铜钱,突然将它翻了个面,粗糙的拇指用力抹去铜钱背面的浮锈。借着那惨白的光,几个模糊却透着无尽邪气的刻字显露出来——
**阴兵借道!**
那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生疼!
喏,麻姑把铜钱塞回我汗湿冰冷的手心,铜钱上的寒意瞬间刺入骨髓,看见没‘阴兵借道’!这就是‘路引’!你爹接了它,现在,轮到你了!
她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她那张爬满疤痕的脸猛地凑近我,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来自地狱的宣判:
你——还——有——七——天!
哐当!
我手里的铜钱再次掉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七天我只剩下七天像爹一样,穿着那身诡异的戏袍,攥着这枚催命的铜钱死去
巨大的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眼前阵阵发黑,麻姑那张狰狞的脸在我视线里扭曲、旋转。窗外,那惨白的光和无头的队列,成了我意识沉沦前最后的地狱图景。
……
醒来时,头痛欲裂,像是被钝器狠狠砸过。喉咙干得冒烟,火烧火燎地疼。身下是冷硬的条凳,硌得骨头生疼。我挣扎着坐起身,才发现自己还在灵堂里。天光已经大亮,惨白的月光消失无踪,窗外是阴沉沉的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
昨夜的一切,清晰得如同用刀子刻在了脑子里——无头的士兵,滴落的黑血,麻姑那张疤痕遍布的脸,还有那四个字——阴兵借道!
我猛地低头,看向地面。那枚暗红锈迹的铜钱,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像一只沉睡的、不祥的眼睛。
一股寒意再次攫住了我。我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枚铜钱,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哆嗦。七天!麻姑说我只有七天!
爹的死,这枚铜钱,窗外的阴兵……这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黏稠的蛛网,把我死死缠住,越收越紧。爹是第七个更夫,他死前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现在是我
我必须弄清楚!
顾不上浑身的酸痛和彻骨的恐惧,我冲出灵堂。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我径直朝村西头的麻姑家跑去。那个老神婆,她一定知道更多!
麻姑家破败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歪斜的坟包,低矮的土墙裂开深深的缝隙,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在凄风冷雨中飘摇。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草药、香灰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腐朽气息从门缝里钻出来。
我用力拍打着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麻姑!麻姑!开门!我有事问你!
门内一片死寂。
麻姑!我知道你在!开门!我更加用力地拍打,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过了许久,久到我几乎要破门而入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麻姑那张沟壑纵横、爬满疤痕的脸出现在门缝里。浑浊的三角眼冷冷地扫了我一下,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吵什么吵背时货!大清早的,叫魂呢她沙哑地呵斥道,嘴里果然像含着一口化不开的糯米,声音含混不清。
麻姑!我喘着粗气,也顾不上礼节,急切地追问,你昨晚说的!我爹……他是第七个!前面六个呢他们……他们都是怎么死的是不是都穿着戏袍手里是不是都有这铜钱我把攥在手里的铜钱举到她眼前。
麻姑的目光落在那枚铜钱上,浑浊的眼珠似乎缩了一下。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伸出枯瘦的手,一把将我拽进了门里,随即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动作快得惊人。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个土灶里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火星。空气里那股混杂的怪味更浓了,呛得人头晕。墙壁上贴着些褪了色的、画着扭曲符咒的黄纸。
坐。麻姑指了指墙角一个油腻发黑的小马扎,自己则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走到土灶边,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瓦罐,倒了些浑浊的水在一个粗瓷碗里。
我哪有心思坐站在昏暗的屋里,只觉得寒气从脚底板往上钻。
麻姑,你告诉我!我爹他到底怎么回事还有这铜钱……我举着铜钱,声音因为急切而发颤。
麻姑端着那碗浑浊的水,慢悠悠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不可测。她没看我,目光飘向墙角,仿佛在看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前面六个啊……她含混地开口,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第一个,是村东头的张老六,二十年前的事了……半夜敲梆子,梆子声断了,第二天……人就挂在自家门梁上,舌头伸得老长……
我的呼吸一窒。
第二个,是磨坊的李驼子……淹死在村口那口浅水塘里,水深才没到腰……捞上来的时候,手里死死攥着一把水草,眼睛瞪得溜圆……
第三个,是……
麻姑的声音沙哑、平板,不带一丝感情,像是在背诵一份陈年的死亡名单。每说一个名字,每描述一种离奇的死状,屋里的温度似乎就降低一分。那些死法千奇百怪,但无一例外,都透着无法解释的诡异!上吊、溺毙、失足跌下山崖摔得稀烂、半夜被自己家的老牛活活顶死、在自家炕上被活活冻成冰坨子、还有……还有被活活吓死的,死时眼珠子都瞪得凸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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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个,是河对岸柳树屯的赵瞎子。麻姑的声音顿了一下,那张疤痕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去年冬天的事……他打更的梆子,在村后那片老坟圈子边上捡到的……人嘛……她干瘪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没找着全尸。只找到一条冻得梆硬的胳膊,手里……也攥着这么个东西。她枯瘦的手指,遥遥点了点我手里的铜钱。
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六个更夫,六种匪夷所思的死法!每一个,都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充满恶意的诅咒!而现在,轮到我了!下一个死状凄惨的,就是我陈青石!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都会死为什么都会撞见阴兵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几乎将我压垮,我爹……我爹他死前……到底做了什么
麻姑浑浊的眼睛终于转过来,落在我脸上。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诡异。
做了什么她嗤笑一声,声音像破锣,心不净!贪!妄!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动了不该动的念头!被‘路引’选中的人,心里头那点龌龊,在阴兵眼里,比明灯还亮!
贪妄我愣住了,我爹他……他能贪什么妄什么我爹陈老倌,老实得近乎窝囊,一辈子胆小怕事,守着几亩薄田和打更的微薄收入,他能有什么非分之想
麻姑没回答,只是慢悠悠地喝了口碗里浑浊的水,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品味,又像是在思索。她脸上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抽动。
你爹死前三天……她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诡秘的气息,找过孙瘸子。
孙瘸子村口棺材铺的老板
找孙瘸子做棺材我下意识地问,但随即觉得不对。爹身体一向硬朗,没听说有什么大病,怎么会突然去找棺材铺
麻姑嘴角那抹古怪的笑意更深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谁知道呢她含混地嘟囔了一句,不再看我,佝偻着背转过身,慢吞吞地走向里屋那扇更黑的门,七天……省着点用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声音渐渐消失在门后。
麻姑!麻姑!我急切地喊了两声。
里屋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片死寂。
我站在昏暗、散发着怪味的堂屋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冰凉的催命铜钱,麻姑最后那句话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我的心头。
——你爹死前三天,找过孙瘸子。
孙瘸子……棺材铺……爹去找他做什么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麻姑的话像一团迷雾,非但没能解开谜团,反而引向了更深的黑暗。爹的死,绝不只是撞见阴兵那么简单!他死前一定做了什么!也许,那才是他招来杀身之祸的真正原因!
我必须去找孙瘸子!
雨下得更密了,冰冷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整个陈家坳。空气湿冷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不堪的土路,朝村口那间低矮破败的棺材铺跑去。脚下的稀泥发出噗叽噗叽的声响,每一次抬脚都异常沉重,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手在泥泞里拉扯着我的裤腿。
棺材铺的招牌早已腐朽褪色,歪歪斜斜地挂着,上面模糊地写着寿材二字。铺子门虚掩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劣质油漆、陈年木料和某种防腐药剂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钻进鼻孔,直冲脑门。
孙叔孙叔在吗我推开门,声音在空旷阴森的铺子里显得有些发飘。
铺子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后墙高处一扇蒙尘的小窗透进一点天光。一口口刷着黑漆或原色的薄皮棺材像沉默的巨兽,整齐地排列着,散发出冰冷的死亡气息。角落里堆着些刨花和碎木料。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在一口未完工的棺材旁费力地刨着木头,发出单调刺耳的刺啦——刺啦——声。
听到我的声音,刨木声停了。那佝偻的身影慢慢转过身。
是孙瘸子。他比记忆中更苍老、更干瘦了,像一截被风干的枯树。脸上沟壑纵横,布满老年斑。最显眼的还是他那条左腿,膝盖以下空荡荡的,裤管打了一个结,杵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他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死水般的沉寂。
哦,青石啊。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来……看料子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棺材光滑的边沿。
不是,孙叔。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发紧,我……我是想问问,我爹……我爹死前三天,是不是来找过您
陈老倌孙瘸子浑浊的眼珠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他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像冰冷的铅块,压得我喘不过气。
嗯,来过。他终于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
他……他来找您做什么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孙瘸子没立刻回答。他拄着拐杖,那条空荡荡的裤管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慢腾腾地挪到旁边一个矮凳上坐下,动作迟缓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拿起搁在棺材板上的旱烟袋,慢条斯理地往黄铜烟锅里塞着烟丝。
刺啦——火柴划燃的声音在寂静的铺子里格外刺耳。昏黄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半边枯槁的脸。他凑近火苗,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叶燃烧的辛辣气味弥漫开来。
他问我……孙瘸子吐出长长一口浓白的烟雾,声音在烟雾里显得更加模糊飘忽,问我,知不知道……‘镇魂棺’。
镇魂棺我愣住了,这名字透着一股邪气,那是什么
孙瘸子又深深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透过我,看向了某个遥远而黑暗的地方。
老辈子传下来的说法……邪乎得很。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秘传的意味,说是用百年以上的阴沉木,浸透了黑狗血、朱砂、符灰……还得在‘绝阴地’里埋上七七四十九天……做成的棺材,能镇住凶煞厉鬼,封住黄泉路……不让它们出来作祟,也……也断了它们回去的路。他顿了顿,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这东西,邪性!轻易碰不得!沾上了,损阳寿,绝户!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梁骨往上爬。爹打听这个他想干什么
我爹……他要这个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
孙瘸子摇摇头,枯瘦的手指磕了磕烟锅里的灰烬,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打听,问谁会做,哪里有。他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异常锐利,直直地刺向我,我告诉他,别打听!那玩意儿是催命符!沾上就甩不脱!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细节,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你爹……他当时的样子有点怪。魂不守舍的,脸煞白,眼睛里头全是血丝,像是……像是好几天没合眼了。嘴里头还一直念叨着什么‘来不及了’‘要出事’……神神叨叨的。
孙瘸子又猛吸了一口烟,烟雾笼罩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我看他那样子不对劲,就留他喝了口水。他坐在那个矮凳上,孙瘸子用烟杆指了指我刚才坐过的位置,水碗都端不稳,手抖得厉害。
他浑浊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混杂着一丝残留的惊悸和深重的怜悯。
他起身要走的时候,孙瘸子的声音陡然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我……我看得真真的……他那双新纳的千层底布鞋的鞋底子上……沾着泥。
他停了下来,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确认我是否听懂了他话里的分量。
不是田里的泥,也不是山上的黄泥巴……孙瘸子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冰锥砸进我的耳朵里,是坟头土!
那种……掺着石灰、碎骨头渣子……又湿又黏、黑得发亮的……坟头土!
轰!
如同一个炸雷在脑海中爆开!
我爹的鞋底沾着坟头土他不是去看阴兵……他去了坟地他在死前去了坟地!去找那个所谓的镇魂棺还是……去做了什么别的事
麻姑的话像鬼魅般在耳边响起:被‘路引’选中的人,心里头那点龌龊,在阴兵眼里,比明灯还亮!爹的龌龊是什么难道就是……他想阻止阴兵借道他想用那邪门的镇魂棺去拦阴兵的路!
孙瘸子后面的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意识上:
你爹……他不是去看阴兵借道的……孙瘸子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了然,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烟杆,指节发白,他……他是去拦阴兵的!
拦阴兵!
这三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猛地钩住了我的心脏,狠狠一拽!瞬间的剧痛和窒息感让我眼前发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了一口冰冷的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爹……他竟然……
铺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孙瘸子烟锅里烟丝燃烧发出的微弱滋滋声。那混杂着死亡气息的油漆和木头味道,此刻浓烈得令人作呕。
拦……他怎么拦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子,他……他疯了吗
疯了孙瘸子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干笑,那笑声在棺材堆里回荡,显得无比瘆人,谁知道呢也许……也许他是被逼疯了!看见了不该看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又或者……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翻腾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他是为了什么人……不得不去拦!
为了什么人我还是……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像塞满了湿透的棉絮。爹那张涂着厚厚白粉和胭脂的死人脸,那身诡异的戏袍,还有他死前三天魂不守舍的样子,鞋底沾着的坟头土……这些碎片疯狂地在脑海中旋转、碰撞。
他……他后来……我艰难地开口,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孙瘸子摇摇头,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更深了,每一道都刻着沉重的阴影。那晚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三天后,就听说他没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的叹息,穿着那身行头……手里还攥着那个东西……唉……拦阴兵那是拿阳寿、拿魂飞魄散去填啊!填不满的……填不满的……
他不再看我,佝偻着背,费力地拄着拐杖站起来,那条空荡荡的裤管无力地晃动着,慢慢挪回到那口未完工的棺材旁。他拿起刨子,重新开始一下一下地刨木头。
刺啦——刺啦——
单调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在死寂的棺材铺里回荡,像是为死人敲响的丧钟,又像是某种无望的挣扎。刨花卷曲着落下,带着新木的清香,却无法驱散这满屋浓得化不开的死亡与腐朽的气息。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木偶,失魂落魄地站在冰冷的棺材丛中。孙瘸子的话如同冰水,浇灭了我最后一丝侥幸。爹的死,不是意外,不是简单的撞邪,而是一场主动的、近乎自杀的赴死!为了拦那些来自地狱的无头阴兵!
为什么爹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枚铜钱路引又是怎么回事
七天……麻姑说我只有七天!而今天,已经是爹死后的第三天!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勒住了我的心脏。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做点什么!爹走过的路,我必须再走一遍!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无间地狱!
我猛地转身,冲出了令人窒息的棺材铺。冰冷的雨丝打在身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只有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几乎要炸裂开来的心脏在灼烧。
……
天色在连绵的阴雨中,迅速沉入一片混沌的墨蓝。厚重的雨云低低地压着陈家坳的屋顶,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雨势渐小,变成了冰冷的、黏腻的雨丝,无声无息地飘落,浸透衣裳,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我蜷缩在灵堂冰冷的角落,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眼睛死死盯着虚掩的棺材盖下那道幽深的缝隙。那枚暗红锈迹的铜钱,被我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几乎要嵌进皮肉里,那层粗糙的锈迹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令人心悸的触感。
时间,在死寂和恐惧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慢得如同钝刀割肉。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当村里最后一声模糊的狗吠彻底消失在雨夜里,当那彻骨的寒意浸透四肢百骸,当万籁俱寂得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时——
梆……梆梆……
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打更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就在梆子声落下的瞬间,我攥在手心的铜钱,猛地一烫!
不是错觉!那冰凉的金属突然爆发出一种诡异的灼热,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掌心!
嘶——!我痛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想甩开它,但那枚铜钱却像活物般死死黏在我的皮肉上!
与此同时,窗外——
那惨白如霜的、非人间的光芒,再一次无声地泼洒进来!瞬间吞噬了灵堂里所有的黑暗,将一切都染上一种冰冷的、死寂的白!比昨夜更浓!更亮!更刺骨!
来了!它们又来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随即开始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我死死咬着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靠着墙壁的脊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我强迫自己转过头,如同转动生锈的齿轮,一寸一寸,望向那扇被惨白光芒彻底吞噬的窗户。
窗外,那条泥泞的山路,再一次被照亮。
密密麻麻的无头士兵,依旧穿着破烂污秽的甲胄,排着扭曲混乱的队列,无声地向前行进。颈腔断口处,粘稠的黑血无声滴落,在惨白的光线下,洇开一片片令人作呕的暗色痕迹。
然而,这一次,我看到了更多!
在那支死寂行军的队伍旁边,泥泞的山路上,清晰地印着一行新鲜的脚印!
那脚印不大,沾满了湿滑的黄泥,每一步都踩得很深,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斜斜地插向那支阴兵队伍行进的方向!
爹的脚印!
是爹死前那晚留下的脚印!他穿着那双沾着坟头土的布鞋,就是沿着这条路,走向了那些来自地狱的无头士兵!
一股混杂着悲恸、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冲动猛地冲上头顶!爹走过的路,我必须走!他未做完的事,我必须去做!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麻姑的话在耳边尖啸:你还有七天!孙瘸子绝望的叹息在脑中回荡:拦阴兵那是拿魂飞魄散去填啊!爹涂着厚厚白粉的死人脸在眼前晃动……
不!我不能坐以待毙!就算是魂飞魄散,我也要弄个明白!
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恐惧撕扯着我,但那股被逼到绝境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倔强和不甘,最终压倒了恐惧。我猛地从角落里弹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极度的紧张而麻木僵硬,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我死死攥着那枚灼热烫手的铜钱,像是攥着一块燃烧的炭,又像是攥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一步,一步。
我朝着那扇散发着惨白光芒的窗户挪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脚下不是泥地,而是深不见底的泥潭。窗纸上,那些无头士兵僵硬行进的、无声的影子如同鬼魅的皮影戏。
深吸一口气,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冰冷的绝望,我猛地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门外,惨白的光如同实质的洪水,瞬间将我吞没!那光芒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的寒意。眼前是那条被照得一片死白、纤毫毕现的山路。
整条路上,挤满了行进的无头士兵!它们离我如此之近!近得能看清它们破烂甲胄上干涸的泥浆和暗褐色的污迹,能看清颈腔断口处翻卷的、不再流血的皮肉边缘!没有头颅,没有眼睛,但我清晰地感觉到,当门打开的刹那,整支死寂的军队似乎都顿了一下!无数道冰冷、怨毒、贪婪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针,瞬间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我手里那枚滚烫的铜钱上!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恐怖尖叫在喉咙里翻滚,几乎要冲破牙关。我死死咬住牙,牙龈因为用力而渗出血丝。走!跟着脚印走!
我强迫自己抬起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迈出了门槛,踏上了那条被惨白光芒笼罩、被无头阴兵占据的死亡之路!
脚踩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黏腻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我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泥地上那一行清晰的、斜插向阴兵队伍的脚印——爹的脚印!那是我唯一的指引!
我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贴着路边低矮的、同样被惨白光芒照得毫无生气的灌木丛,一步一步,朝着那行脚印延伸的方向挪动。我不敢抬头,不敢看身边那些近在咫尺、无声行进的无头躯体,不敢看那空荡荡的、滴着黑血的颈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擂鼓。
那些冰冷的、无形的视线始终黏在我的背上,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抬脚,都感觉有无数双冰冷的手在拉扯我的裤腿,试图将我拖入那死寂的行列。那枚攥在手心的铜钱,越来越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皮肉,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朽和血腥的气息从铜钱上散发出来,直冲我的鼻腔。
近了……更近了……
爹的脚印,义无反顾地斜插入那支阴兵队伍的中央!
我停在脚印消失的边缘,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再往前一步,就要踏入那支死神的队列!就要和那些无头的士兵并肩而行!
爹……他当时……就是在这里走进去的吗他当时在想什么他害怕吗
就在我犹豫、恐惧几乎要将我彻底压垮的瞬间——
呜……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压抑的呜咽,突然从我身边传来!
那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痛苦,像是从地狱最深处挤出来的一缕残魂的悲鸣!它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钻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抬头,循着那呜咽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就在我身边,不足三尺远的地方,一个穿着破烂甲胄的无头士兵,正僵硬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迈动。它的步伐和周围的阴兵并无二致。
但就在它空荡荡的颈腔断口上方,在那本应是头颅位置的虚空里——
一张脸!
一张模糊、扭曲、如同水中倒影般不稳定的脸,正痛苦地挣扎着、浮现着!
那张脸……沟壑纵横……枯瘦干瘪……涂着厚厚的、惨白的粉底……两颊是两坨刺眼的、不正常的胭脂红……
是我爹陈老倌的脸!
那呜咽声,正是从那张痛苦扭曲的、悬浮在颈腔之上的脸上发出的!
爹……!我失声惊叫,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爹的脸……怎么会出现在这无头阴兵的颈腔之上!
我的惊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就在爹字脱口而出的瞬间——
唰!
周围所有无声行进的无头士兵,动作整齐划一地顿住了!
它们僵硬地、缓缓地转动着身体!没有头颅,但那一道道空荡荡、滴着黑血的颈腔断口,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了我站立的方向!
被发现了!
一股灭顶的、足以撕裂灵魂的恐怖感瞬间攫住了我!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来路——陈家老屋的方向,亡命狂奔!
冰冷湿滑的泥地几乎让我摔倒,但我死死稳住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身后的惨白光芒似乎骤然变得更加炽烈,如同探照灯般紧紧追随着我!无数道冰冷、怨毒、充满贪婪的视线死死钉在我的背上!我能感觉到,那支死寂的军队动了!它们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但一股无形的、带着浓烈血腥和死亡气息的阴风,正从背后急速迫近!
跑!快跑!
肺像要炸开,喉咙里全是血腥味。我不敢回头,只凭着本能朝着黑暗中那一点微弱的、属于老屋的轮廓冲去!身后,那呜呜的、如同万鬼同哭的风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就在我即将冲进院门的刹那——
砰!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猛地撞在我的后背上!
像是被一匹狂奔的冰雕巨马狠狠撞上!我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凌空抛飞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重重摔在陈家老屋冰冷的泥地上!
噗!一口腥甜的鲜血猛地从喉咙里呛了出来,喷溅在冰冷的泥地上,在惨白光芒的映照下,红得刺目惊心。
我艰难地、挣扎着想要抬起头。
然而,视线所及的最后景象,是那扇被我撞开的、破败的院门之外——
整条山路,已经被那惨白如霜的光芒彻底淹没。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无头士兵,如同涌动的、沉默的潮水,填满了视野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停下了追赶的步伐,无声地矗立在院门外,密密麻麻的空荡颈腔,全部朝着院内,朝着我摔倒的方向。
如同无数只来自地狱的、无声的眼睛。
冰冷,怨毒,贪婪。
然后,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无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
意识像是在冰冷粘稠的泥沼里沉浮了许久,才挣扎着浮出水面。浑身上下无处不痛,骨头像是被拆开又重新草草拼凑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刺痛。喉咙里火烧火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家那被烟熏火燎得发黑的房梁。我躺在堂屋冰冷的地上,身上盖着一条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被。天光已经大亮,惨白的光芒消失无踪,窗外依旧是阴沉沉的天,细雨绵绵。
我还活着
昨夜那灭顶的恐惧、被撞飞瞬间的剧痛、院门外那密密麻麻的无头士兵……一切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一动就牵扯得全身剧痛。
醒了一个沙哑含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艰难地扭过头,看到麻姑佝偻的身影坐在墙角那个油腻的小马扎上。她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冒着微弱的热气。她浑浊的三角眼正冷冷地看着我,那张爬满疤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麻……姑……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布摩擦。
命大。麻姑哼了一声,把碗递过来,喝了。
碗里是黑乎乎、散发着刺鼻草药味的汤汁。我顾不上许多,忍着剧痛撑起半边身子,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汤汁苦涩无比,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滑过喉咙时却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我……我怎么……我放下碗,喘着粗气问。
天快亮的时候,它们退了。麻姑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在院门外头找到的你,像条死狗。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扫过我狼狈不堪的样子,被‘煞气’冲了,没死透,算你八字硬。
煞气……我回想起昨夜被撞飞时那股冰冷彻骨的力量,后心处仿佛还残留着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剧痛。我下意识地抬手摸向后背,指尖触到的皮肤一片冰冷僵硬。
我……我看见……我急切地想说出昨晚的见闻,尤其是爹的脸出现在无头阴兵颈腔上的恐怖景象。
看见什么不重要。麻姑粗暴地打断了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重要的是,你还有四天。她伸出枯瘦如柴的四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像四根催命的符咒,四天之后,子时一到,那‘路引’……她的目光落在我盖着的破棉被上,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我贴身藏着的那枚铜钱,就会把你带走,填进它们的队伍里,永世不得超生!
四天!
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攥紧了心脏,比昨夜被撞飞时更加窒息。昨夜只是侥幸逃生,下一次呢
我爹……我爹他……我挣扎着,试图把昨晚看到的诡异景象说出来,我看见他的脸!在那些……
闭嘴!麻姑猛地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疤痕在脸颊上微微抽动,有些东西,看见了,烂在肚子里!说出来,就是催命符!她站起身,佝偻着背,动作有些僵硬地走向门口,省点力气,想想怎么熬过这四天吧。
她拉开那扇破旧的木门,屋外阴冷的雨气和土腥味涌了进来。
麻姑!我看着她即将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用尽力气喊道,那‘镇魂棺’!我爹他找孙瘸子问过‘镇魂棺’!他是不是想……
麻姑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回头,佝偻的背影在门口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僵硬。过了好几秒,她那沙哑含混的声音才飘过来,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和深重的苍凉:
镇魂棺……镇魂棺……镇的是谁魂又是谁的魂拦路的人……到头来,自己反倒成了路上的一块石头……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我,晚了……都晚了……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拄着她那根磨得油亮的拐杖,蹒跚地走进了门外的凄风冷雨之中,佝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
晚了什么晚了爹的行动晚了还是……我晚了
麻姑最后那句如同谶语般的话,在我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敲打着我已经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她言语里那股深重的绝望,比孙瘸子的叹息更甚,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
镇魂棺……爹想用它拦住阴兵,结果自己反倒成了路上的一块石头成了那些无头阴兵的一部分昨晚那张悬浮在颈腔上的、属于爹的痛苦脸庞,难道就是这可怕的印证
不!我不信!一定有办法!爹没做完的事,我必须做下去!那枚铜钱,那所谓的路引,绝不能让它把我带走!
一股混杂着绝望、不甘和最后一丝执念的火焰,在冰冷的胸腔里微弱地燃烧起来。我挣扎着,忍着全身的剧痛,一点点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筋骨断裂般的疼痛,昨夜被那煞气撞击的地方更是如同埋了无数冰针。
我扶着墙壁,喘着粗气,挪到桌边,颤抖着拿起桌上那把豁了口的柴刀。冰凉的木柄握在手里,带来一丝微弱的实感。我需要武器,哪怕只是一把破柴刀!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破旧背篓上。那是爹以前上山打柴用的。我走过去,把柴刀放进去,又翻找出一小截粗糙的麻绳,几根火折子——虽然不知道在那些邪祟面前有没有用,但带着它们,心里多少能添点微不足道的底气。
最后,我摸索着胸口贴身的位置,那枚冰凉的、带着暗红锈迹的铜钱被我紧紧攥住。路引……催命符……或许,它也是唯一的线索。
做完这一切,我已经累得几乎虚脱,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我瘫坐在冰冷的条凳上,大口喘着气,看着窗外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时间,像流沙一样无情地从指缝中溜走。
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湿冷的空气沉甸甸地压着,带着泥土和腐烂落叶的气息。夜幕,正以一种令人心慌的速度,吞噬着天边最后一丝微光。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积蓄哪怕一丝一毫的体力。柴刀就在手边的背篓里,铜钱紧贴着胸口,冰冷而坚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打了个盹,也许只是片刻的恍惚。
梆……梆梆……
遥远而清晰的打更声,穿透死寂的夜,如同丧钟般敲响!
三更了!
就在梆子声落下的瞬间——
我胸口那枚紧贴皮肉的铜钱,猛地爆发出比昨夜更加剧烈的灼烫!
呃啊!我痛得闷哼一声,瞬间从半昏睡中彻底惊醒!
窗外,那惨白如霜、非人间的光芒,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泼洒进来!瞬间将整个陈家老屋浸没在一片死寂的、冰冷的光之海洋中!
比前两夜更亮!更刺骨!那光芒带着一种实质般的压迫感,仿佛要将一切有形之物都冻结、粉碎!
它们来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近!都要强!
我猛地抓起背篓背在身上,抽出那把豁口的柴刀紧紧握在手里。冰冷的刀柄触感,让我狂跳的心脏稍微定了定。不能再犹豫!不能再等死!
爹的脚印!跟着爹的脚印走到底!去他最终拦路的地方!去那可能埋藏着镇魂棺秘密的坟地!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浓烈的铁锈味和腐朽气息,直冲肺腑。我猛地拉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
门外,是汹涌的惨白光芒!是无声矗立的、密密麻麻的无头士兵!它们如同沉默的礁石,填满了视野的每一个角落!那无数道空荡荡、滴着黑血的颈腔,在惨白光芒的映照下,齐刷刷地转向了我!冰冷、怨毒、贪婪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将我钉在原地!
然而这一次,我强迫自己没有后退半步!我死死攥着柴刀,指甲几乎嵌进粗糙的木柄里,目光越过这恐怖的队列,死死锁定在泥泞山路上——爹留下的那行清晰的、斜插向深山方向的脚印!
走!
我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我迈开脚步,不再贴着墙根,不再躲避,而是径直朝着那行脚印的方向,朝着那支死寂阴兵队列的深处走去!
每一步踏出,脚下的泥地都发出噗嗤的声响。身边,是近在咫尺的无头躯体,是散发着浓烈血腥和腐朽气息的破烂甲胄,是那空荡荡、不断滴落粘稠黑血的颈腔!无数冰冷的视线聚焦在我身上,如同无数根钢针,刺穿着我的皮肤和灵魂。那枚胸口的铜钱,滚烫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皮肉,一股混合着铁锈和血腥的腐朽气息从它上面散发出来,越来越浓。
但我没有停下!我的眼睛只盯着地上那行脚印!爹的脚印!它指引着我,斜斜地插入这死亡队列的中央!
越往深处走,那惨白的光芒似乎越发明亮,也越发冰冷。周围的无头士兵仿佛更加密集,它们僵硬的身躯几乎要擦碰到我的身体。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弥漫在空气中,仿佛连时间都在这片死寂的光芒中凝固了。
突然,我身边的那个无头士兵,颈腔断口上方的虚空里,一张模糊扭曲的脸痛苦地浮现出来——又是爹的脸!那呜咽声再次直接钻进我的脑海!
紧接着,另一个……又一个……
我骇然发现,随着我深入队列,身边越来越多的无头士兵颈腔之上,都开始浮现出模糊痛苦的脸庞!一张张脸,或清晰或模糊,或扭曲或呆滞,但无一例外,都是爹的脸!陈老倌的脸!无数张爹的脸悬浮在那些空荡的颈腔之上,在惨白的光芒下无声地呜咽、挣扎!它们空洞痛苦的眼睛,全都望向了我!
这景象比昨夜更加恐怖!更加疯狂!如同置身于一场由无数个爹的痛苦灵魂组成的噩梦!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眩晕感猛烈地冲击着我,胃里翻江倒海。但我死死咬着舌尖,剧痛让我保持着一丝清醒。不能停!不能看!跟着脚印!
我强迫自己低下头,视线死死锁住脚下那行沾满黄泥的脚印,仿佛它是唯一能带我逃离这地狱的绳索。我加快脚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想要逃离这无数张爹的脸的包围!
脚印,一直延伸向村后那片被浓重夜色和惨白光芒共同笼罩的老坟山。
终于,我冲出了那支密集到令人窒息的无头队列!眼前豁然开朗,但依旧被惨白的光芒笼罩。一条狭窄的、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的山路,蜿蜒着通向老坟山的深处。爹的脚印,清晰地印在这条路上,指向黑暗。
坟山!果然是坟山!爹死前鞋底沾的坟头土,就是从这里来的!他找镇魂棺,也一定是来这里!
我喘着粗气,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身后,那支庞大的、由无数个爹组成的无头军队,依旧在惨白光芒中无声地矗立着,无数道冰冷怨毒的视线如同芒刺在背。
我没有回头,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和灵魂深处传来的恐惧颤栗,迈开脚步,沿着爹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老坟山的狭窄山路。
山路崎岖湿滑,两旁是影影绰绰、在惨白光芒下显得格外狰狞的坟包和歪斜的墓碑。冰冷的夜风呜咽着穿过坟茔间的空隙,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泥土味、腐烂的草木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石灰和骨头混合的怪味——坟头土的味道。
爹的脚印在泥泞中依旧清晰可辨,坚定地指向坟山深处。我握紧了手中的柴刀,刀柄粗糙的纹路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踏实感。铜钱在胸口持续散发着灼热和腐朽的气息,像一颗埋在我体内的定时炸弹。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山路变得更加陡峭难行,周围的坟包也越发稀疏古老,墓碑大多残破不堪,被厚厚的苔藓覆盖。惨白的光芒在这里似乎也黯淡了一些,周围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两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分别通向不同的方向。而爹的脚印,在这里……消失了!
我猛地停住脚步,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怎么会脚印到这里就没了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我焦急地在岔路口附近来回寻找,用柴刀拨开茂密的荒草和灌木,眼睛瞪得酸痛,却再也找不到任何脚印的痕迹。泥地上只有被雨水冲刷过的平滑,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怎么办该往哪边走麻姑和孙瘸子语焉不详的镇魂棺,到底在哪座坟里或者说,它真的存在吗
就在我焦急万分、近乎绝望的时刻——
呜……
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呜咽声,从左边的岔路深处传来!
那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和昨夜在阴兵颈腔上听到的爹的呜咽声,如出一辙!
是爹他……他的魂魄在指引我
一股寒意夹杂着希望猛地窜上脊背。我来不及细想,几乎是本能地,朝着左边那条被荒草掩埋的小径,循着那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呜咽声,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小径两旁的荒草和带刺的灌木刮擦着我的裤腿和手臂,留下道道血痕。呜咽声在前方飘忽不定,时而清晰,时而微弱,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鬼灯,指引着我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坟山深处穿行。
不知跑了多久,呜咽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就在前方不远处!
我拨开最后一片挡在眼前的、挂着冰冷雨水的茂密荆棘——
眼前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惨白的光芒在这里显得更加黯淡,只能勉强勾勒出轮廓。
洼地的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异常高大的、用青黑色条石垒砌的古墓!墓前立着一块残破的、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巨大石碑。整座古墓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阴冷气息,仿佛沉睡着一头远古的凶兽。
而就在那古墓高大的封土堆前,在那片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泥地上——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我,静静地跪在那里!
他穿着破烂不堪、沾满湿泥的古代甲胄,背脊佝偻着,肩膀在无声地、剧烈地耸动!那断断续续、饱含巨大痛苦和绝望的呜咽声,正是从他那里传来!
听到我拨开荆棘的声响,那跪着的身影,肩膀的耸动猛地停住了。
呜咽声,戛然而止。
整个洼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夜风穿过古墓条石缝隙发出的呜咽。
那身影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开始转过身来。
甲胄的叶片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不!不要转过来!
我在心底疯狂地呐喊!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冰封冻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穿着将军甲胄的身影,一点一点地,将他的正面转向我……
惨白的光芒勾勒出他甲胄的轮廓,那上面布满了刀剑劈砍的痕迹和暗褐色的污迹。终于——
他转了过来!
一张脸!
一张腐烂的、爬满白色蛆虫的脸!
皮肉翻卷,多处露出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幽幽燃烧的、惨绿色的鬼火!那张脸……那脸的轮廓……
即使腐烂得不成样子,即使爬满了蠕动的蛆虫……
我也绝不会认错!
那眉骨的形状……那鼻梁的弧度……那下颚的线条……
分明……分明是我那十年前在村外黑水潭里淹死的亲哥哥——陈青林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