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
我手腕一拧,推开厚重的实木门。
新房子那股油漆木头味儿扑面而来,有点冲,却让我心里那块大石头咚地落了地。
我扑到墙边,啪地按亮开关。
头顶水晶吊灯唰地亮起,光洒满整个客厅。米白沙发,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楼群。
阳光斜射进来,暖烘烘地铺在地板上。
我的。
这念头砸进脑子里,震得耳朵嗡嗡响。
鼻子有点发酸,我使劲仰头憋回去。
林薇,三十五岁才拿到钥匙,哭个屁!
可嘴角不听使唤,咧到了耳根。
我像个傻子,在新地砖上来回走,拖鞋啪嗒啪嗒响
真他妈好听!
我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蚂蚁似的车流,指尖戳着冰凉的玻璃:看见没
声音不高,带着狠劲儿。
林薇的!这,是,老,娘,的,地,盘!
吼完,胸口憋了十五年的那口气,好像真散了些。
房子四室两厅。
主卧我的。
一间衣帽间,塞满打折抢来的战利品。
一间书房加影音室。
剩下靠北那间次卧,我拍了拍空墙:小宝贝儿,以后靠你给姐赚物业费了!
招租启事写得简单粗暴,贴在小区和APP上:市中心黄金地段,高档小区,全新次卧出租。要求:正当职业,爱干净,无不良嗜好。押一付三。
算盘打得很响:这地段,租个白领或小情侣,月入几千稳稳当当,回家还能当房东大人满足自己小小的虚荣心,美滋滋。
第三天,手机嗡嗡震。
我窝在新沙发上啃苹果,划拉屏幕筛人。
这个油头粉面,pass。
那个自由艺术家,太飘,pass。
带金毛的NO!新地板经不起狗爪子!
门铃突然叮咚一响。
这么快我拖着拖鞋凑近猫眼。
门外有两个人。
前面是西装笔挺的中介小哥,带着职业假笑。
他后面…站着个小伙子
挺高,肩宽腿长,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灰T恤,旧运动鞋。
寸头,额头饱满,鼻梁挺直,眼睛是…微微下垂的狗狗眼,正局促地打量我家大门。
模样倒是挺顺眼,就是这身打扮,跟高档小区有点格格不入。
等等!他怀里抱的啥
我脸贴紧猫眼——竹篮子!
篮口探出个红冠子的脑袋!黑豆眼滴溜溜转!
鸡!活的大公鸡!
我脑子嗡一声,当场死机。
我这里是招租还是招农贸市场摊位
叮咚——叮咚——
门铃催命似的又响。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
冷风灌进来,夹着一股…鸡味儿。
您好!林女士吧中介小哥语速飞快,这位江小满先生,对您房子特感兴趣!小满人实在,刚从老家来,特别有潜力……
他的话成了嗡嗡背景音。
我眼神像钉子,死死钉在江小满怀里那只鸡身上。
鸡大概被我看毛了,脖子一抻:咕——咕咯——
江小满胳膊一紧,鸡被勒得又咕一声。
他抬头,年轻英俊的脸上堆满尴尬,挤出个笑,露出小虎牙,带着乡下口音的直率:姐…房东姐姐好!俺叫江小满!这…这是俺家的大将军,坐车跟来的,没地儿放……
姐,后院能养鸡不
他眨巴着狗狗眼,小心翼翼,充满期待,真诚得像问能不能在阳台放盆花。
我脑子里那根理智的弦,啪,断了。
养鸡
在我光可鉴人的新家后院
养一只随时可能拉屎打鸣的公鸡
荒谬!滑天下之大稽!
血噌地冲上头顶。
我猛地转身冲回客厅,抓起茶几上那份还热乎的《房屋租赁合同》,又冲回门口。
啪!
合同拍在鞋柜上,震得大将军一缩脖。
我手指狠狠戳在合同上,声音冷得掉冰碴:看清楚!合同!第!八!条!禁止养宠物!尤其是——活!禽!
最后两个字,是咬着后槽牙蹦出来的。
眼神像刀子,刮过那只往江小满怀里缩的鸡。
中介小哥笑容僵住,嘴角抽搐,后退半步,眼神在我和鸡之间惊恐扫射。
江小满抱着篮子,懵了。
狗狗眼瞪溜圆,看看我冷脸,看看怀里发抖的鸡,再看看快被我戳破的合同,脸唰地白了。嘴唇动了动,一个字没挤出来:呃……
一片死寂。
只有那不懂事的鸡,不合时宜地试探:咯
这一声,点着了我的炸药桶。
我深吸一口气,肺要被气炸了。
指着门的手指直抖,声音压得死低,山雨欲来:现在,立刻,马上。带着你的‘大将军’,
后面三个字我加重音量,充满讽刺,滚出我的房子。立刻!
砰——!
大门被我甩上,发出巨响。
木门传回来的震动,震得我手臂发麻。
世界清静了。
门外隐约传来中介小哥的劝解和江小满模糊的辩解。
我背靠冰凉门板,胸口起伏,太阳穴突突跳。
十五年的奋斗,才换来这方寸之地,刚建立干净有序的堡垒。
开门第一个面试的,抱着活公鸡,要在我后院搞养殖
老娘奋斗十五年,不是为了在客厅斗鸡的!我对着门板无声咆哮。
胃猛地一抽,像被手攥住拧了一把。
该死,气得胃病犯了。
我捂着胃挪回沙发,把自己砸进靠垫。
招租第一天,出师不利,憋屈到家!
2
接下来几天,看房的不少。
金融男问能不能开发票;
香水能熏死蚊子的女孩嫌房间朝北;
腻歪小情侣眼神拉丝,差点在我新沙发上表演法式热吻……
一个比一个烦!
我那做个房东大人的美好幻想碎成渣。
胃一直隐隐作痛,心情更糟了。
晚上,随便煮了碗挂面,没滋没味吃两口。
手机嗡地一震,是租房APP的消息。
点开一看,小满努力中发送申请。
又是他
江小满
我下意识想点拒绝。
手指悬着,鬼使神差点开他页面。
头像是证件照,寸头小伙,眼神干净笑容拘谨。
年龄:25。
职业:农业技术推广(实习)。
自我介绍:俺叫江小满,刚来城里,就想找个干净安全的地儿落脚。俺保证爱干净,不惹事,按时交租!求房东姐姐给个机会!
笨拙的诚恳,小心翼翼的卑微。
农业技术推广
实习生
那天那只鸡……我皱眉,手指划过屏幕。
算了,跟毛头小子置什么气。
现在找个顺眼点的租客也难。
我犹豫几秒,划了通过。
对话框立刻跳出来。
小满努力中:【房东姐姐!是俺!江小满!谢谢您!谢谢您给俺机会!俺那天真不是故意的!俺把大将军送回老家了!真的!俺保证!再也不带活物来了!俺明天能再来看房吗求求您了![双手合十][可怜]】
信息轰炸,隔着屏都感觉他激动惶恐。
我揉着隐隐作痛的胃,叹气,慢吞吞打字:【明天下午三点。】
小满努力中:【好好好!谢谢房东姐姐!您是大好人!俺一定准时到![开心转圈]】
放下手机,我瘫沙发上望天花板。
心软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算了,给年轻人个机会,也给自己清净——再搞事,直接轰走!
第二天下午三点,门铃准时响。
猫眼里,江小满一个人。
换了件新点的白T恤,牛仔裤,洗白的帆布鞋,头发清爽。
手里空空。
脸上紧张不已,眼神亮堂,站得笔直。
嗯,态度还行。
我拉开门。
房东姐姐好!他立刻鞠躬,声音响亮带颤。
我侧身让他进。
他小心跨过门槛,怕踩脏地砖。
目光扫过客厅,满是惊叹羡慕。
姐,您这房子真好!真亮堂!真气派!真心实意。
嗯。我淡淡应,领他去看北次卧,就这间,带飘窗。衣柜书桌都有,拎包入住。
房间不大,新家具散着木香。
江小满进去,这摸摸那看看,动作轻得像碰宝贝。
真好,真干净。他喃喃,转头,狗狗眼满是欣喜,姐,俺就租这间!行吗
租金押一付三,合同写清了。水电燃气均摊,网费我包。公共区卫生轮流。我公事公办递合同,仔细看条款,没问题签字。
他接过合同,看得极认真,眉头微蹙,手指点着字往下读,像研究武功秘籍。
看了十分钟,抬头郑重说:姐,俺看完了,没问题!
掏出笔,在签名处一笔一划用力写下江小满,字方正得笨拙。
看他签完字,我心头莫名一松。
不管怎么说,第一个租客,总算尘埃落定了。
虽然过程有点惊吓,但好歹看起来是个老实孩子。
我那点房东的虚荣心,总算找回了一丢丢。
行了,钥匙给你。明天可以搬过来。我把备用的门禁卡和房间钥匙递给他。
谢谢姐!他双手接过钥匙,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颗小虎牙,阳光又真诚。
那笑容晃得我有点眼花,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啧,年轻人,就是活力过剩。
胃部又传来一阵熟悉的、隐隐的抽痛。
我皱了皱眉,习惯性地伸手去捂。
江小满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小动作,脸上的笑容收了些,狗狗眼里带上点关切:姐,您…是不是胃不舒服
老毛病了。我摆摆手,不想多说,没事。你先回吧,收拾收拾东西。
哦,好嘞!他答应着,又看了我一眼,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3
第二天是周末,我睡了个懒觉,快到中午才慢悠悠起床。
刚洗漱完,正准备点个外卖对付一下,门铃就响了。
透过猫眼一看,是江小满。
他脚边放着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还有一个半旧的行李箱。
旁边……没有鸡!很好。
我打开门。
姐!俺来啦!他精神抖擞地打招呼,额头上还带着薄汗。
嗯,进来吧。动作轻点。我侧身让开。
他立刻弯腰,动作麻利地一手拎起那个沉重的蛇皮袋,一手拖起行李箱,小心翼翼地挪进来,生怕蹭到墙壁。
那股子认真劲儿,让人挑不出毛病。
我看着他吭哧吭哧地把行李搬进次卧,开始整理。
屋里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整理声。
我松了口气,回自己房间打开电脑,准备处理点工作邮件。
胃还是不太舒服,隐隐作痛,没什么胃口。我倒了杯温水,小口喝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大概收拾得差不多了。
屋子里很安静。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暖洋洋的。
我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享受着难得的、属于自己空间的宁静。
就在这宁静快要将我彻底包裹的时候——
喔——喔喔——喔——!!!
一声嘹亮、高亢、穿透力极强的公鸡打鸣声,毫无预兆地从我家的阳台方向炸响!
那声音极具爆发力,在封闭的空间里形成巨大的声浪,狠狠地撞向我的耳膜,震得我头皮发麻,心脏都跟着那打鸣的节奏猛地一抽!
我像被高压电击中,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浑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冲上了头顶!
又是那只鸡!
江!小!满!
怒火如同火山岩浆,瞬间喷发!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咆哮:骗子!小兔崽子!昨天才签的合同!昨天才保证的!这才几个小时!老娘的新家!我的阳台!成了养鸡场!
江!小!满!我发出一声暴怒的嘶吼,声音都劈了叉。
胃部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刺激得剧烈绞痛,但我顾不上了!
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赤着脚,冲出房间,目标直指厨房!
抄家伙!必须抄家伙!
今天不把那只打鸣的畜生和它的主人一起扫地出门,我林薇两个字倒过来写!
冲进厨房,目光凶狠地一扫。
扫把!就它了!
我一把抄起靠在墙角的塑料扫把,木柄冰凉粗糙的触感攥在手心,仿佛给了我无穷的力量和正义的加持。
我双手紧握武器,杀气腾腾,转身就朝阳台冲去!
姓江的!你给我滚出……怒吼声卡在喉咙里。
阳台的玻璃推拉门敞开着。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进来,把小小的阳台照得一片明亮。
江小满背对着我,蹲在地上。
他面前,根本不是什么鸡笼鸡舍。只有一个小小的、临时用几个快递纸箱围起来的简陋角落。
而那只罪魁祸首——红冠子、油亮羽毛的大将军,正被江小满死死地抱在怀里,两只翅膀被他用胳膊紧紧夹住,鸡脖子也被他一只手牢牢捏着,只剩下一双惊恐的黑豆眼滴溜溜乱转,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悲鸣。
江小满听到我的怒吼,猛地转过头。
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写满了惊慌失措,额头上全是汗,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
他看到我手里高举的扫把,还有我脸上毫不掩饰的、要杀人的表情,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没抱住怀里的鸡。
姐!姐!别!别打!听俺解释!他声音都变了调,抱着鸡猛地往旁边缩,活像我要行凶。
解释解释个屁!我气得浑身发抖,扫把往前一指,尖端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子,合同!白纸黑字!第八条!禁止饲养活禽!你当放屁呢!昨天怎么保证的!啊!
我一步步逼近,扫把像审判的权杖指着他:立刻!马上!带着你的鸡!给!我!滚!出!去!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姐!真不是俺故意的!江小满急得脸都白了,抱着鸡想往后退,却被阳台栏杆挡住,退无可退。
他怀里的大将军大概感受到了我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挣扎得更厉害了,翅膀扑棱着,掉下几根羽毛。
是它!是它自己偷跑出来的!江小满语无伦次地解释,一只手死死按住扑腾的鸡,另一只手慌乱地指向阳台角落那个纸箱围挡,俺把它关在箱子里!还压了块砖头!谁知道它那么大力气,把砖头都顶开了!俺刚把它抓回来!真的!姐,俺对天发誓!俺真没想让它乱跑!更没想让它打鸣吵着您!
他急得快哭了,狗狗眼红红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恳求:姐,您消消气!俺这就把它送走!立刻!马上!您千万别赶俺走!俺…俺工作还没着落呢…这城里俺真没别的地儿去了……
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可怜。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听着他那带着哭腔的恳求,我胸口那股滔天的怒火,像被戳了个洞,虽然还在熊熊燃烧,但噗嗤一声,泄了点气。
尤其是那句城里没别的地儿去了,像根小针,不轻不重地扎了我一下。
4
十五年前,拖着行李箱站在陌生城市街头茫然无措的自己,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我举着扫把的手,僵在了半空。
打好像真下不去手。
不打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我的新家阳台!成了斗鸡现场!
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在这栋楼做人了
就在这僵持不下,气氛尴尬到极点的时刻,江小满怀里那只一直处于惊恐状态的大将军,大概是被勒得太紧,或者纯粹是被这紧张气氛吓破了胆,突然脖子一抻,喉咙里发出嗝——的一声怪响,紧接着——
噗嗤……
一泡稀稀的、黄白相间的鸡屎,喷射而出,越过江小满的胳膊,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啪嗒一声,稳稳落在了光洁如新的阳台瓷砖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低头,看着地上那摊散发着可疑气味的不明物体。
又抬头,看着江小满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写满完蛋了三个大字的惊恐脸。
空气死寂。
只有那只闯了祸的鸡,在江小满僵硬的怀抱里,无辜地咕了一声。
我攥着扫把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骨节发出咔吧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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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混杂着恶心、暴怒和荒谬绝伦的邪火,直冲天灵盖!
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炸了!
江——小——满——!
我的咆哮声,震得阳台玻璃嗡嗡作响。
手里的扫把不再是威慑,它高高扬起,带着我积攒了三十五年的怒火和这泡鸡屎带来的终极羞辱,目标明确——直奔那只罪该万死的公鸡!
姐!手下留情!江小满魂飞魄散,抱着鸡一个狼狈的蹲身翻滚,躲开了我雷霆万钧的一击。
扫把带着风声,呼地一下擦着他的头皮掠过,重重砸在阳台栏杆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你给老娘站住!我赤着脚追过去,胃部的绞痛和此刻的暴怒交织在一起,让我眼前阵阵发黑,但丝毫不影响我追杀的速度。
姐!姐!冷静!俺赔!俺给您擦干净!擦十遍!江小满抱着鸡在狭小的阳台上左支右绌,像个笨拙的斗牛士,躲避着我毫无章法的扫把攻击。
那只叫大将军的鸡被晃得晕头转向,发出一连串惊恐的咯咯哒。
赔!你拿什么赔!拿你这条鸡命吗!我一扫把横扫过去,被他矮身躲开,扫把柄又磕在洗衣机上,震得我虎口发麻。
场面彻底失控。
小小的阳台成了混乱的角斗场。
我,一个被鸡屎气疯的三十五岁都市女性,挥舞着扫把。
他,一个抱着鸡的二十五岁农村小伙,狼狈逃窜。
还有一只无辜()的鸡,在尖叫和碰撞声中扑腾着翅膀。
姐!求您了!看这个!
江小满在又一次惊险躲闪后,突然像变魔术一样,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老式的、掉了不少漆的绿色搪瓷缸子。
那缸子口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
他一边狼狈地躲避我的扫把,一边手忙脚乱地掀开盖子。
一股奇异的、极其浓郁的香味瞬间在充满火药味的阳台上弥漫开来。
那香味带着滚烫的温度,混合着某种药材的清苦和鸡肉特有的醇厚鲜香,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攫住了我的呼吸。
我暴怒的追杀动作,因为这猝不及防钻入鼻腔的浓香,硬生生地顿住了。
啥玩意儿我喘着粗气,警惕地盯着那个搪瓷缸,手里的扫把还保持着攻击姿势。
江小满见我终于停了,松了一口气,赶紧把怀里的鸡往纸箱角落里一塞(那鸡吓得立刻缩成一团)。
双手捧着那热气腾腾的搪瓷缸,献宝似的递到我面前,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讨好笑容,狗狗眼里全是小心翼翼的期待:
姐!土鸡汤!俺老家带来的老母鸡,加了黄芪、党参、红枣、姜片,文火炖了大半宿!俺奶奶传下来的方子,专治胃寒胃痛,暖胃养胃一绝!俺…俺看您早上脸色就不太好,捂着胃…特意给您炖的!您…您尝尝
他语速飞快,带着浓重的乡音,额头上全是汗,也不知道是刚才跑出来的,还是紧张的。
鸡汤给我炖的
我举着扫把,愣在原地。
目光从那缸子热气腾腾、金黄油亮的汤,移到他写满求您消气的脸上,再落到阳台地砖上那摊刺眼的鸡屎……这巨大的反差,让我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怒火还在胸腔里翻腾,可胃部那顽固的、隐隐的抽痛,在这香味的勾引下,似乎……更清晰地叫嚣了起来
嘴里甚至不受控制地分泌出了一点唾液。
我瞪着那缸汤,又瞪着江小满。
他捧着缸子的手微微颤抖,眼神忐忑得像等待审判。
阳台上,诡异的寂静再次降临。
只有鸡汤的香气,固执地、无孔不入地钻入我的每一个细胞,勾引着我那饱受折磨的胃。
我做了个深呼吸。
那浓郁的、带着药香的鸡汤味,顺着鼻腔一路往下,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慰着我抽痛的胃部。
那股尖锐的绞痛感,似乎真的被这股暖意冲淡了一丝丝。
但这并不能抵消我对鸡屎的愤怒和对江小满出尔反尔的极度不满!
我林薇,三十五岁,都市独立女性,新晋房东,岂能被一缸来历不明的鸡汤收买
呵,我冷笑一声,眼神依旧锐利如刀,扫过那缸汤,又钉在江小满脸上。
少来这套!苦肉计贿赂以为炖个汤就能糊弄过去就能抵消你违约饲养活禽、破坏环境卫生、严重干扰房东正常生活的恶劣行径!
我每说一条,就用手里的扫把柄点一下地,发出笃笃的声响,气势十足。
江小满被我连珠炮似的质问砸得缩了缩脖子,捧着搪瓷缸的手更抖了,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惨白和慌乱。
不是…姐,俺真不是…他急得语无伦次,狗狗眼里的光都黯淡下去,快要哭出来,俺…俺就是看您好像胃疼…俺奶奶以前也总这样…俺…俺…
够了!我厉声打断他,胃部又是一阵熟悉的抽紧,让我烦躁地皱紧了眉。
现在!立刻!处理掉那只鸡!把阳台给我恢复原样!擦!干!净!我的目光如同冰锥,狠狠刺向地上那摊黄白之物,然后,带着你的鸡,还有你这缸‘贿赂品’,给我离开我的房子!立刻!马上!合同作废!押金不退!我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姐!江小满绝望地喊了一声,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您…您喝口汤行吗就一口!求您了!俺…俺这就把大将军送走!真的!俺保证!再也不让它出现在您面前!俺…俺可以睡楼道!但您胃疼…喝了汤能好受点…
他往前又递了递那缸汤,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哀求。
那浓郁的香气再次扑面而来,固执地钻进我的肺腑,勾引着我空虚又疼痛的胃。
我看着他惨白的脸,通红的眼眶,还有那缸在阳光下氤氲着热气的鸡汤……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突然有点说不出来。
十五年前,拖着行李在陌生城市饿得胃疼,路边小店老板娘递过来的一碗热粥……那滋味……
烦死了!我烦躁地低吼一声,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搪瓷缸。
动作粗鲁,滚烫的缸壁烫得我指尖一缩。
我不管不顾,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滚烫!鲜!浓!
滚烫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包裹住我那痉挛的胃。
浓郁的鸡汤味道在口腔里炸开,带着老母鸡特有的醇厚油脂香,药材的微苦被巧妙地调和,只剩下回甘的温润和红枣的清甜。
那霸道的暖意,从喉咙一路熨帖到胃里,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揉开了那拧紧的结。
唔……一声满足的喟叹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逸出。
胃里那顽固的、折磨了我小半天的抽痛感,竟然真的在这滚烫鲜香的冲击下,奇迹般地缓解了大半!
我愣住了。
举着搪瓷缸,低头看着里面金黄油亮的汤,还有炖得酥烂的鸡肉块,眼神复杂。
这汤…有点东西啊
江小满一直死死盯着我的表情,看到我脸上暴怒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丝。
听到那声满足的喟叹,他黯淡的狗狗眼瞬间亮了起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姐!好喝不暖和不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小心翼翼地问。
我板着脸,没理他,但也没再吼他滚。
胃里暖洋洋的舒服感是真实的。
我又低头,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暖意蔓延,连带着紧绷的神经似乎都放松了一点点。
江小满大气不敢出,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眼巴巴地看着我。
直到我把最后一口汤喝完,连带着一块炖得入口即化的鸡肉也嚼巴嚼巴咽了下去,才把空了的搪瓷缸哐当一声塞回他手里。
胃里暖融融的,前所未有的舒服。
可面子不能丢!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维持着房东的威严,但声音明显没了刚才那股要杀人的戾气,带着点别扭的僵硬:汤…还行。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摊鸡屎,又扫过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大将军,最后落回江小满那张充满希冀的脸上,冷硬地说:鸡!立刻!处理掉!阳台!恢复原状!擦!干!净!一点味道都不许留!否则……
我晃了晃手里的扫把,后果你知道!
诶!诶!好嘞!姐!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江小满如同接到了圣旨,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只剩下满满的干劲。
他立刻把那空搪瓷缸往地上一放(我眉头一皱),转身就扑向角落里的大将军,动作麻利地把它塞回纸箱,又七手八脚地搬来几块更重的砖头死死压住箱盖。
然后,他像一阵旋风,冲进卫生间,拎出拖把、水桶,接了水,又翻箱倒柜找出半瓶我新买的消毒液,对着那摊鸡屎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扫除。
他跪在地上,吭哧吭哧,刷得极其卖力,恨不得把地砖都擦掉一层皮。
那股子专注和虔诚劲儿,像是在擦拭什么稀世珍宝。
我抱着手臂,靠在阳台门框上,冷眼旁观。
胃里暖烘烘的,身体舒服了,理智也渐渐回笼。
看着他撅着屁股拼命擦地的背影,再想想刚才那碗救命的汤……算了,看在那碗汤的份上,再给这小子最后一次机会。
擦三遍!消毒液用够量!我冷声命令。
好嘞!姐!保证擦得比您脸还干净!他头也不回,响亮地回答。
我:……
鸡飞狗跳的闹剧,最终以阳台被擦得锃光瓦亮、消毒水味弥漫,以及大将军被连夜打包送去郊区一个远房表叔的养鸡场暂住而告终。
江小满蔫头耷脑了好几天,每次看到我都像老鼠见了猫,夹着尾巴走路,眼神躲闪,乖得不得了。
我板着脸,维持着房东的威严,但心里那口气,终究被那碗暖到心坎里的鸡汤冲淡了大半。
5
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
江小满早出晚归,据说是找到了一份在农贸市场帮人看摊的临时工,工资不高,但足够他糊口和交房租。
他确实如合同所写,爱干净。
公共区域轮到他值日时,地板能反光,厨房灶台擦得锃亮,连垃圾桶都洗得干干净净套上新袋子。
除了偶尔会从市场带回一些带着泥土清香的便宜蔬菜(强行塞进冰箱,美其名曰抵点水电费),倒也没再惹出什么乱子。
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我的老胃病像个阴魂不散的幽灵,时不时就跳出来刷存在感。
尤其这段时间公司接了个大项目,压力倍增,加班成了常态。
饮食不规律加上精神紧张,胃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剧烈。
抽屉里的胃药换了一盒又一盒,效果却越来越微弱。
这天晚上,又加班到快十点。
胃里像塞了个不断充气的刺猬球,胀痛难忍,一阵阵的痉挛让我直不起腰。
我捂着肚子,脸色煞白,脚步虚浮地挪到家门口。
刚用指纹打开门锁,一股浓烈的香气就扑面而来!
又是那股熟悉的,带着药材清苦和鸡肉醇厚鲜香的味道!
比上次更浓郁,更勾人!
我扶着门框,愣住了。
客厅里亮着暖黄的灯光,餐桌上放着一个熟悉的、掉了漆的绿色搪瓷缸子,盖子掀开放在一边,热气腾腾的白雾袅袅升起。
江小满系着我那条粉红色的Hello
Kitty围裙(!),正从厨房端出一小碟翠绿的凉拌菠菜,看到我,他眼睛一亮。
姐!您回来啦!快!趁热喝汤!
他放下碟子,快步走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俺瞅您这两天脸色又不太好,肯定又加班没吃好!俺特意跟摊主大叔买的走地老母鸡,加了好些暖胃的料,炖了一下午呢!他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伸手想扶我。
谁让你又炖汤了
我下意识地想板起脸,可胃部剧烈的抽痛让我的声音都带着虚弱的颤抖,气势全无。
那香味实在太勾魂,胃里的刺猬球在这香气的诱惑下,似乎都安分了一点点。
哎呀姐,您就别嘴硬了!快坐下!江小满不由分说,半扶半推地把我按在餐桌椅子上,动作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利落。
他把那缸滚烫的汤推到我面前,又把筷子塞进我手里,您胃疼得脸都白了!喝点热乎的缓缓!俺还炒了个青菜,清淡,您多少吃点垫垫!
汤是金黄油亮的,上面飘着几颗红艳艳的枸杞和几片薄薄的姜。
鸡肉炖得脱骨,软烂诱人。
香气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勾引着味蕾和空虚疼痛的胃。
我所有的抗拒和矜持,在这碗热气腾腾的汤和胃部剧烈的绞痛面前,溃不成军。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吹了吹,送进嘴里。
滚烫!鲜浓!温润!
暖流再次顺着食道滑下,温柔地包裹住痉挛的胃。
那熨帖的暖意,带着药材安抚的力量,一点点化开冰冷的绞痛。
我几乎能感觉到紧绷的胃壁在缓缓放松。
唔……又是一声满足的喟叹,比上次更明显,更不受控制。
我甚至舒服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江小满站在一旁,看着我喝汤,脸上露出了那种看吧俺就说有用的、带着点小得意的憨笑。
他搓着手,像个等待表扬的孩子:姐,好喝吧暖和不
我没说话,只是埋头喝汤。
一口接一口,滚烫的汤汁温暖了四肢百骸,也驱散了加班带来的疲惫和阴郁。
胃里的疼痛,像退潮的海水,一点点平息下去。
额头上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等我喝完最后一口汤,满足地放下勺子,胃里只剩下暖融融的舒适感,之前的绞痛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手艺……还行。
我抽了张纸巾擦嘴,语气依旧平淡,但眼神里的冷硬早已消失不见。
我瞥了一眼他身上那条极其违和的粉红Hello
Kitty围裙,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就是这围裙……品味有待提高。
江小满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围裙,挠了挠后脑勺,嘿嘿傻笑起来:俺看它挂在厨房门后,顺手就用了…还挺…挺暖和的。
我:……
胃病被江小满的土鸡汤暂时镇压下去,但生活的麻烦就像野草,割了一茬又冒一茬。
6
尤其当你家里住进一个自带农业技术推广属性的小伙子之后。
某天深夜,我正对着电脑屏幕跟一份难缠的策划案死磕,精神高度集中。
突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迅疾的、油亮的黑影,嗖地一下从我脚边的地板上窜了过去!
速度之快,带起一阵小风!
我全身的汗毛唰地一下集体起立!
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蟑螂!
还是南方那种会飞的油亮大蟑螂!
啊——!!!
一声凄厉的、足以掀翻屋顶的尖叫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
我像被电击的青蛙,猛地从椅子上弹射而起,整个人直接蹿到了椅子上。
抱着膝盖瑟瑟发抖,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蟑螂!蟑螂!好大一只!在那边!墙角!江小满!救命啊——!
声音凄惨得如同末日降临。
砰!次卧的门被猛地撞开。
江小满显然刚从被窝里爬出来,头发乱得像鸡窝,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背心和松垮的大裤衩,手里还抓着一个……呃,苍蝇拍
咋了姐!敌人在哪!
他睡眼惺忪,但眼神瞬间进入战斗状态,警惕地扫视地面,手里那个小小的苍蝇拍被他攥出了金箍棒的气势。
那!墙角!钻到沙发下面去了!我缩在椅子上,惊恐地指着沙发方向,声音带着哭腔。
快!打死它!必须打死!要拍扁!拍得稀巴烂!
我恶狠狠地补充道,对这种生物有着深植于灵魂的恐惧和厌恶。
得令!江小满神色一肃,猫着腰,像个经验丰富的侦察兵,蹑手蹑脚地向沙发靠近。
他先是用苍蝇拍小心翼翼地捅了捅沙发边缘,又趴在地上,侧着脸往沙发底下瞄。
嘿!小样儿!还挺能藏!他嘟囔一句,突然猛地站起身,抄起旁边鞋柜上一个硬壳文件夹(我的!新买的!),对着沙发底下的缝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拍了下去!
啪!一声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紧张地屏住呼吸。
江小满保持着弯腰拍击的姿势,一动不动。几秒钟后,他缓缓抽出文件夹,小心翼翼地低头查看。
姐……他抬起头,脸上表情有点古怪,混合着遗憾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好像…让它跑了…
跑了!我声音瞬间拔高八度,恐惧转化为愤怒。
怎么可能跑了!它肯定还在屋里!找!必须找出来!今晚不把它碎尸万段,我…我就不睡了!
我站在椅子上,气得直跺脚。
江小满看着我歇斯底里的样子,挠了挠鸡窝头,又看看手里那个显然无法胜任灭蟑大业的文件夹和苍蝇拍,狗狗眼里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姐,您别急!看俺的!他丢下手里的武器,转身冲回自己房间。
我站在椅子上,惊魂未定,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很快,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他的手机,屏幕亮着。
他走到客厅中央,清了清嗓子,神情变得异常庄重,甚至带着点…神圣
他点开手机屏幕,一个极其舒缓、空灵、仿佛带着梵音的纯音乐流淌出来(大概是佛乐)。
然后,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用一种低沉、缓慢、充满悲悯的语调,开始念念有词:
……小强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此间非汝久留之地,速速离去,莫扰人清静……尘归尘,土归土,速往生极乐净土,莫再留恋此红尘浊世……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
我站在椅子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客厅中央那个穿着背心裤衩、闭着眼睛、对着空气一本正经念往生咒的江小满。
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庄严肃穆()的侧脸,空灵的佛乐在客厅里回荡,整个场景荒诞得如同行为艺术。
一股强烈的、想要爆笑的冲动猛地冲上我的喉咙,硬生生把我刚才的恐惧和愤怒都顶了回去。
我死死捂住嘴,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
噗…咳咳…憋笑憋得我差点内伤。
江小满念完长长一段,缓缓睁开眼,脸上带着一种完成重大使命的释然,看向我:姐,好了!俺给它超度了!它肯定感受到俺的诚心,不会再出来吓您了!就算出来,那也是它不识抬举,罪孽深重,俺再物理超度它!
他一脸认真,仿佛刚才做了一件无比神圣且有效的事情。
噗哈哈哈——我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从椅子上笑蹲下来,眼泪都飙出来了,江小满…你…你是猴子请来的逗比吗念经超度蟑螂哈哈哈…哎哟我的胃…
江小满被我笑得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挠头:俺…俺奶奶教的…说万物有灵,吓跑了就行,别总打打杀杀…俺觉得…也挺环保的…
环保给蟑螂念往生咒
我笑得喘不上气,之前被蟑螂吓得魂飞魄散的情绪,彻底被这荒诞的一幕冲得无影无踪。
行…行…环保…噗…我扶着椅子站起来,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那…那今晚它要是再敢出来……
姐您放心!江小满立刻挺起胸膛,拍得啪啪响,它敢露头,俺立刻送它去见佛祖!物理的!他做了个凶狠的拍打动作。
这一晚,蟑螂再也没出现。
不知道是真被那往生咒超度了,还是被江小满那套物理超度的威胁吓跑了。
反正,我裹着被子躺在床上,一想起江小满穿着背心裤衩、闭眼念经的样子,就忍不住闷笑出声。
这家伙,真是个活宝。
7
时间不紧不慢地滑到年底。
我的生日在年关前,往年都是自己买个小蛋糕,煮碗长寿面,默默过了。
今年,似乎有点不一样。
生日那天,依旧加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
停电了我心里嘀咕着,摸索着去按开关。
啪!
灯光骤亮!同时,一个巨大的、五音不全的合唱团在我耳边炸响: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江小满不知从哪里蹦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呃,造型极其朴素的蛋糕
与其说是蛋糕,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抹着厚厚白色奶油(疑似)的馒头
上面歪歪扭扭地插着几根彩色蜡烛,烛光摇曳。
他身后,居然还站着对门邻居张阿姨和她家那个刚上小学、一脸兴奋的胖孙子!
张阿姨手里拿着个塑料小喇叭,正奋力吹着不成调的噪音,小胖子则拿着两个塑料巴掌,卖力地拍着。
姐!生日快乐!江小满笑得见牙不见眼,把那馒头蛋糕往我面前一送,烛光映着他亮晶晶的狗狗眼。
我彻底懵了。
这阵仗……也太接地气了吧
看着那个疑似馒头的东西,再看看张阿姨和小胖子热情洋溢的笑脸,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愣着干啥呀小林!快许愿吹蜡烛!张阿姨热情地推了我一把,小喇叭吹得更响了。
我哭笑不得,在江小满充满期待、张阿姨无比热情、小胖子奋力拍巴掌的伴奏下,硬着头皮对着那馒头蛋糕许了个世界和平的愿(主要是怕许别的愿望这馒头承受不住),然后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好耶!小胖子欢呼起来。
灯光大亮。
江小满献宝似的把蛋糕(馒头)放到餐桌上,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长条形的、用旧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姐!生日礼物!他双手递过来,脸上带着点神秘的兴奋。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以这位爷的品味和行事风格……这礼物……我有点不敢接。
在张阿姨和小胖子同样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我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层旧报纸。
露出来的,是一根……木棍
不,准确说,是一根打磨得异常光滑、木质坚硬、沉甸甸的……锄头柄
顶端还带着被卸掉铁器后留下的榫卯痕迹。
客厅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张阿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小胖子好奇地凑过来:哥哥,这是打狗棒吗
我捏着这根光溜溜、沉甸甸的锄头柄,指尖感受着那冰凉坚硬的触感,嘴角疯狂抽搐。
锄头柄
生日礼物
江小满,你的脑回路是被拖拉机碾过吗!
江小满却浑然不觉气氛的诡异,反而一脸得意地介绍:姐!这可是好东西!俺老家的枣木!硬得很!俺打磨了好几个晚上呢!您看这手感!多光滑!多结实!
他拿过去,还挥舞了两下,虎虎生风,您放门后!防身!打蟑螂!打流氓!都好使!比扫把带劲多了!
我看着他挥舞锄头柄的认真模样,再看看张阿姨那副想笑又拼命忍住的表情,还有小胖子跃跃欲试想摸打狗棒的眼神……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但奇异地,又夹杂着一丝被这离谱礼物逗乐的暖意。
行……行吧。我艰难地开口,把那根沉甸甸的枣木棍接过来,入手果然沉甸甸,光滑温润。
谢谢你的……呃……防身利器。
我把它靠在了门后显眼的位置,和我的高跟鞋摆在一起,画风清奇。
嘿嘿,姐您喜欢就好!江小满心满意足地笑了,又开始张罗切他那馒头蛋糕。
那天晚上,我吃了有史以来最朴实无华(甚至有点噎人)的生日蛋糕,收了一份最别出心裁(惊世骇俗)的生日礼物。
那根枣木棍静静靠在门后,像个沉默的守护者。
夜深人静时,我摸着那光滑冰凉的木头,想着江小满挥舞它时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这傻小子,傻得……还挺实在。
8
转眼到了年关。
城市的年味越来越浓,街头巷尾挂起了红灯笼,超市里循环播放着喜庆的音乐。
我和江小满,这两个在异乡漂泊的室友,也默契地开始张罗着一起过年。
腊月二十八,江小满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地拉着我去城南最大的农贸批发市场置办年货。
用他的话说:姐!那里的肉新鲜!菜水灵!关键是——便宜!
我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被他拽着在拥挤喧嚣、气味混杂的市场里穿梭。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鸡鸭鹅的聒噪声。
鼻腔里充斥着生肉、水产、香料和泥土混合的浓烈气息。
江小满如鱼得水,操着熟练的乡音跟摊主们砍价,挑挑拣拣。
很快,他带来的那个巨大蛇皮袋就塞得满满当当:半扇排骨、一只处理好的土鸡、活蹦乱跳的大虾、水灵灵的蔬菜、还有各种干货调料……
最离谱的是,他还扛了一整箱沉甸甸的、贴着XX土鸡蛋标签的鸡蛋!
你买这么多蛋干嘛孵小鸡啊我看着他被压弯的腰,忍不住吐槽。
嘿嘿,过年嘛!炒蛋、蒸蛋、蛋饺、蛋汤……都用得上!这蛋可好了,俺认识那老板,绝对农家散养!
他一边把鸡蛋箱往袋子里塞,一边费力地扛起来,脸上是丰收的喜悦。
姐,您就擎好吧!年夜饭俺露一手!保管让您吃美了!
看他累得满头大汗却干劲十足的样子,我默默把吐槽咽了回去,伸手帮他拎了一袋子相对轻的蔬菜。
采购完毕,我们像两个逃荒的难民,扛着大包小包,艰难地挤出人潮汹涌的市场。
刚走到市场外围相对僻静的一条小街,准备打车,麻烦就来了。
一辆喷涂着城市管理字样的白色皮卡,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们旁边。
车门打开,下来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大盖帽的城管队员,表情严肃。
站住!
其中一个高个子城管声音洪亮,目光锐利地扫过江小满扛着的那个鼓鼓囊囊、一看就超重的巨大蛇皮袋,以及我手里拎着的蔬菜袋子。
你们俩!在市场里面买的
江小满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扛着袋子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我心里也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这架势……
是…是啊,领导。江小满放下袋子,努力挤出笑容,带着点讨好,俺们就是买点年货…自己家吃的…
自己家吃另一个矮胖的城管冷哼一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那个沉重的蛇皮袋,发出沉闷的声响。
买这么多还都是批发的包装你们这量,都够小商贩摆摊了吧他目光如炬,盯着江小满。
有进货凭证吗小票呢拿出来看看!
这…俺…江小满顿时语塞,脸色涨红
。在市场里跟熟人拿货,哪有什么正规小票他就是图便宜方便。
没有凭证高个城管脸色一沉,那就是涉嫌违规批发囤积!扰乱市场秩序!东西先扣下!跟我们回队里接受调查!
说着,两人就要上前来拿我们的袋子。
别!领导!真是自家吃的!江小满急了,张开手臂护住袋子,声音带着恳求。
您看,就俺们俩人过年,买多点吃久点…真不是卖的!俺发誓!
少废话!是不是卖的,回去查了就知道了!矮胖城管不耐烦地伸手就要推开江小满。
眼看对方的手就要碰到江小满,我脑子一热,那股护犊子的劲儿噌地就上来了!
老娘的人,老娘买的年货,凭什么让你们扣
干什么!我猛地往前一步,挡在江小满身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久经职场磨砺出的凌厉气势。
动手动脚的想干嘛!我个子不矮,此刻板着脸,眼神锐利,气场全开。
两个城管被我突然爆发的气势唬得一愣,动作顿住了。
市场里买点年货犯法了哪条法律规定市民不能多买点东西过年了!
我语速飞快,逻辑清晰,手指点着地上的袋子。
排骨!鸡!虾!蔬菜!哪样不是吃的哪样写着‘批发’了这鸡蛋箱上贴的是品牌标签,不是批发市场的出货单!你们执法也得讲证据吧空口白牙就想扣东西信不信我现在就打12345投诉你们违规执法、粗暴执法!
我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眼神毫不退让地逼视着他们。
两个城管被我连珠炮似的质问和投诉两个字震住了,互相看了一眼,气势明显弱了下去。
高个城管清了清嗓子,语气缓和了些:这位女士,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你们这量确实有点大,我们也是怕有人钻空子……
量大怎么了谁家过年不多买点我寸步不让,语气依旧强硬,但稍微放缓了点。
我们住XX小区X栋X单元XXX!业主是我!不信你们可以去物业查!东西就在我家放着!欢迎你们随时上门检查!看看我们是不是自己吃!但今天,谁也别想动我们的东西!我报出自家详细地址,斩钉截铁。
江小满在我身后,眼睛瞪得溜圆,看看我,又看看城管,嘴巴微张,一脸难以置信的崇拜。
两个城管被我这一套组合拳打得有点懵,又看了看我报出的地址(那小区确实属于中高档),再看看我身上质地不错的羽绒服和笃定的神情,心里大概也掂量了一下。
矮胖城管拉了拉同伴的袖子,低声说了句什么。
高个城管最终点点头,脸上挤出一个还算客气的笑容:行,既然这位女士这么说了,我们也相信你们是自用。不过以后采购还是要注意适量,别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东西拿好,走吧。
他挥了挥手。
谢谢领导!谢谢领导理解!江小满如蒙大赦,赶紧点头哈腰。
我冷哼一声,没再理会他们,弯腰拎起自己那袋菜,又用眼神示意江小满:愣着干嘛扛上,走!
诶!好嘞姐!江小满立刻扛起那沉重的蛇皮袋,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跟在我身后,像个小跟班。
走出去好远,拐了个弯,确定城管看不到了,江小满才长长舒了口气。
凑到我身边,眼睛亮得惊人,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敬佩和激动:姐!您刚才太帅了!那气势!那口才!刷刷刷的!把那俩城管都镇住了!俺看他们脸都绿了!您简直就是…就是女侠!花木兰!穆桂英挂帅!
他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扛着那么重的袋子,还试图给我比大拇指。
我被他夸张的马屁拍得有点想笑,刚才那股护短的劲儿过去,脸上也有点发热。
我故作高冷地瞥了他一眼:少拍马屁!赶紧回家!重死了!
嘿嘿,遵命!女侠房东大人!江小满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扛着袋子屁颠屁颠地跟紧了我。
9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扛着沉重的年货,脚步却异常轻快。
我拎着菜走在他旁边,听着他喋喋不休地吹嘘我刚才的英姿,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心里某个地方,暖暖的,胀胀的。
原来,护着一个人的感觉,还不赖。
年夜饭的重任,毫无悬念地落在了江小满身上。
腊月二十九下午,他就一头扎进厨房,开始施展他的魔法。
我则被赋予了监工和试吃的重任,美其名曰把握高端都市精英口味方向。
其实主要是他嫌我碍手碍脚,把我按在厨房门口的高脚凳上,塞给我一把瓜子。
于是,我嗑着瓜子,看着他在灶台前忙得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
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抽油烟机卖力地轰鸣。蒸锅里冒出滚滚白气,油锅里滋啦作响。
他系着的那条粉红Hello
Kitty围裙(在我的强烈抗议下,他终于换成了超市买的新围裙,深蓝色的,上面印着只傻乎乎的大熊),动作麻利又带着点乡下小伙特有的豪放。
切菜咚咚咚,剁肉啪啪啪,炒菜时锅铲翻飞,火苗蹿得老高。
浓郁的、勾魂夺魄的香气,从门缝里、从抽油烟机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飘出来。
红烧肉的酱香醇厚,清蒸鱼的鲜香扑鼻,油焖大虾的咸香诱人,还有炖鸡汤那熟悉的、带着药材清苦的温暖气息……
各种香味交织在一起,侵占着客厅的每一个角落,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疯狂造反,连嗑瓜子的心思都没了。
姐!尝尝这肉汁咸淡!江小满夹着一块油光红亮、颤巍巍的五花肉,吹了吹,递到我嘴边。
我毫不客气,张嘴咬下。
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即化,浓郁的酱香在舌尖爆开!
唔!好吃!我眼睛都亮了。
嘿嘿,再尝尝这鱼!他又夹了块雪白的鱼肉过来,淋着一点清亮的豉油汁。
鲜!嫩!滑!火候恰到好处!
姐,虾!刚出锅的!
唔…香!
姐,鸡汤!俺把油撇干净了,您尝尝!
暖!鲜!
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直通胃底!
我就这样像个嗷嗷待哺的幼鸟,被他投喂了一轮又一轮。
每尝一口,都忍不住竖起大拇指。
这小子,手艺是真没得说!
这顿饭,稳了!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窗外开始零星响起鞭炮声,空气里弥漫着硫磺和年夜饭的混合香气。
我家的餐桌上,此刻已是满满当当,流光溢彩。
暖黄的灯光下,红烧肉泛着诱人的酱色光泽,清蒸鲈鱼点缀着翠绿的葱丝,油焖大虾红亮饱满,翠绿的蚝油生菜水灵鲜嫩,金黄酥脆的炸春卷堆成小山,还有一大盆热气腾腾、金黄油亮的……土鸡汤!
中央,则摆着两盘白白胖胖、冒着热气的饺子。
开饭咯——!江小满端着最后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从厨房出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额头上还沾着点面粉。
他开了一瓶我珍藏的、准备自己小酌的红酒(这家伙!),又不知从哪变出来两罐啤酒。
姐!过年好!他给我倒上小半杯红酒,自己则豪爽地拉开啤酒罐拉环,泡沫嗤地冒了出来。
过年好!我也端起杯子,笑着和他碰了一下。
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在温馨的房间里格外悦耳。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远远近近,汇成一片喜庆的海洋。
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夜空中次第炸开,绚烂的光影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映亮了整个客厅,也映亮了我们含笑的脸庞。
开动!江小满一声令下,筷子立刻如雨点般落下。红烧肉软糯,鱼肉鲜嫩,大虾弹牙,鸡汤暖胃……
每一口都是极致的享受。我们一边吃,一边聊着天南海北的趣事,笑声不断。
几杯酒下肚,气氛更加热烈。
江小满白皙的脸颊染上了明显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话也多了起来,带着点可爱的醉意。
姐!您知道不他突然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狗狗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神直勾勾的,带着点平时没有的大胆。
那天…在市场门口…您挡在俺前面…跟那俩城管吼的时候…俺就觉得…俺就觉得…
他打了个小小的酒嗝,眼神有点迷蒙,但语气异常认真,甚至带着点执拗的憨劲儿:
您…您真好看!比…比俺们村头那棵开满花的老梨树…还好看!
噗——我一口汤差点喷出来,呛得直咳嗽。这什么鬼比喻!
真的!他急了,挥着手臂强调,啤酒罐差点脱手,俺就觉得…姐您特厉害!特…特护着俺!有您在…俺在城里…就不怕了…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和柔软。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身体软软地、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温热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酒气,拂过我的颈侧。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沉沉地搁在我肩头,有点重,有点痒。
我整个人瞬间僵住。
筷子停在半空,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开始疯狂擂鼓。
肩膀上传来的重量和温度,陌生又滚烫。
客厅里暖气开得很足,但我感觉自己的脸颊温度正在不受控制地飙升。
窗外,一朵巨大的、金色的烟花恰好升空,嘭的一声巨响,在墨蓝色的天幕上轰然绽放,流光溢彩,照亮了整个夜空。
无数细碎的光点如同星雨般洒落。
璀璨的光芒透过落地窗,流淌进来,将我们依偎的身影温柔地笼罩其中。
靠在我肩上的那颗脑袋动了动,发出满足的、带着浓浓睡意的咕哝声,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皮肤:
房东姐姐…那个合同…
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梦呓,又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执拗:
…能…能续一辈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