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纸张划过空气,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落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桌面上。
温晚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那里。那是她熬了半宿,一字一句敲出来的离婚协议,每一个条款都浸透着过去三年无声的屈辱和此刻终于破土的决心。打印纸的边缘在奢华的水晶吊灯下,泛着一点冷硬的白光,像她此刻的心。
桌对面,顾淮予陷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昂贵的意大利手工西装勾勒出他肩背流畅的线条,侧脸在头顶琉璃灯盏投下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深邃,也格外冷漠。他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雪茄,烟雾袅袅升腾,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他似乎根本没在意那份文件,视线掠过桌面,漫不经心地投向落地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那不过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温晚的心,被那视若无睹的态度狠狠刺了一下。细密的痛感从心口蔓延开来,迅速麻痹了四肢百骸。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清晰泛白的月牙痕。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夜,她像一个无声的影子,活在他为另一个女人构筑的巨大阴影里。她为他熨烫每一件衬衫,记得他所有细微的口味偏好,在他深夜应酬归来时默默备好温热的醒酒汤……她做着所有妻子该做的事,却从未得到过一个妻子该有的眼神。顾淮予的世界里,她温晚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那张酷似苏晚晴的脸。
够了。真的够了。
顾淮予,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稳,像冻结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字我已经签好了。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尽快签了它。
空气凝滞了几秒。
顾淮予终于缓缓地转过头。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棱,一寸寸刮过温晚的脸,最终定格在她那双强装镇定的眼睛上。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审视的漠然,仿佛在打量一件突然脱离掌控的物件。
他倾身,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了那份薄薄的协议。纸张在他指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看得极慢,视线在那些关于财产分割、各自安好的条款上缓缓移动,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嘲讽的弧度。
时间被拉得粘稠而漫长。温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撞击着耳膜。
突然,那点嘲讽的弧度消失了。
顾淮予抬眼,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她:温晚,长本事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瞬间攫住了温晚的呼吸。她喉咙发紧,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逼视,却又倔强地梗着脖子,迎了上去。
下一秒,顾淮予的手动了。
不是签字。
他捏着那几页纸,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指节用力,指腹捻过纸张边缘,然后猛地向两边撕扯!
嘶啦——!
刺耳的裂帛声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骤然炸开,如同惊雷滚过温晚的耳畔。那声音尖锐得让她心脏骤停了一拍。
纸张在他手中脆弱得像枯叶,轻而易举地就被撕开。他没有停,一下,又一下。慢条斯理,却又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昂贵的雪茄灰簌簌地落在被撕碎的纸片上,像一场肮脏的雪。碎片如同被蹂躏的白色蝴蝶,纷纷扬扬地飘落,散在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狼藉一片。
温晚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飘落的碎片。她看着自己熬红的眼、反复斟酌的字句、还有那一点点卑微却终于鼓起的勇气,就这样在他手里,在他漫不经心的动作下,被撕得粉碎。
一股冰冷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了全身。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连指尖都在发麻。眼前似乎有片刻的眩晕,视野边缘泛起模糊的黑点。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血色在迅速褪去,变得一片惨白。
就在那片眩晕和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将她吞没时,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滚烫火焰,猛地从心脏深处爆燃开来!那火焰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烧干了眼底的酸涩,烧尽了所有的怯懦和期待。
凭什么
凭什么他永远可以这样像对待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像抹去一粒碍眼的灰尘她的尊严,她的感情,她想要挣脱的决心,在他眼中,就如此轻贱,如此不值一提吗
那团火越烧越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灼烫着她的神经末梢。它烧穿了她习惯性的隐忍,烧毁了那层名为苏晚晴影子的枷锁,露出底下最原始、最真实、也最狰狞的愤怒和不甘。
就在顾淮予将最后一点纸屑随手丢弃在地毯上,好整以暇地准备欣赏她崩溃或求饶的表情时——
呵……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嗤笑,从温晚惨白的唇间逸了出来。
顾淮予的动作,连同他脸上那掌控一切的漠然表情,瞬间凝固了。
温晚抬起了头。她脸上没有泪痕,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妖异的平静。那点刚刚逸出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残留在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像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罅隙,透出底下汹涌的岩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顾淮予从未见过的、浓稠如墨的黑暗情绪,有恨,有嘲弄,还有一种彻底解脱后的疯狂。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掌控她喜怒哀乐、决定她存在意义的男人,清晰无比地,又笑了一声。
呵……
这笑声,像淬了毒的针,猛地扎进了顾淮予那坚固的傲慢堡垒。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温晚。雪茄被他狠狠摁灭在昂贵的烟灰缸里,发出刺耳的滋响。他几步跨到她面前,带着雪茄和古龙水混合的冷冽气息。一只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攫住了温晚的下巴,强迫她仰起头,直面他眼中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那力道很大,捏得她下颌骨生疼,几乎能听到细微的咯咯声。温晚被迫仰视着他,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腾的怒意、惊疑,还有一丝……被冒犯的难以置信。
温晚,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带着令人胆寒的冷意,你笑什么
温晚被迫仰着脸,下巴上的剧痛让她微微蹙眉,却倔强地没有发出任何痛呼。她迎着他盛怒的目光,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所有的火焰似乎都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没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客厅里,只是觉得,顾总撕东西的样子……挺帅的。
这句话像一瓢滚油,猛地浇在顾淮予的怒火上。
帅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指骤然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温晚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尖锐的刺痛直冲脑门,眼前瞬间发黑。他俯下身,冰冷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里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几乎要将她吞噬,温晚,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谁
疼痛和窒息感让温晚的呼吸变得急促,但她依旧没有挣扎,只是用那双沉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暴戾刻进灵魂深处。
顾淮予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残忍,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她的耳膜:
给我听清楚。这份协议,你想都别想。
他顿了顿,眼神像冰冷的刀子,剐过她的眉眼、鼻梁、嘴唇,最终停留在她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唇瓣上。
你这张脸,他的拇指带着侮辱性的力道,重重碾过她柔嫩的唇瓣,留下刺目的红痕,是你唯一的用处。
你温晚,他猛地凑近,鼻尖几乎抵着她的鼻尖,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眸深处,却清晰地映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永远,永远只能是她苏晚晴的影子!
影子两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贯穿了温晚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屏障。
永远……只能是影子……
过去三年里,那些被刻意忽视的细节、被强行压抑的委屈、被当作替身的每一次触碰、每一次呼唤……在这一刻,随着他宣判般的话语,轰然决堤!化作汹涌的洪流,裹挟着尖锐的冰凌,瞬间将她淹没、撕碎!
原来如此。她温晚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这张酷似苏晚晴的脸!她的爱,她的付出,她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尊严和渴望……在他顾淮予眼中,不过是一道随时可以被替换、被抹去的、属于别人的投影!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到极致的悲愤,如同海啸般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又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那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灼热,也被一种更强大的、近乎毁灭的力量强行压了下去。
她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漆黑。
哦温晚的唇角,在顾淮予的钳制下,竟然又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苍白、脆弱,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和冰冷。原来……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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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青烟,落在顾淮予耳中,却莫名地让他心头一紧。攫着她下巴的手指,竟不由自主地松了几分力道。
温晚没有看他,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他,落在他身后那片虚空之中,落在那些散落在地的、被撕碎的纸屑上。她的目光,空洞得没有一丝生气。
知道了。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然后,她抬起那只没有被控制的手,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坚定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依旧扣在她下巴上的手指。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触碰到顾淮予温热的手背时,激起一阵微小的战栗。
顾淮予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温晚终于获得了自由。她没有再看顾淮予一眼,也没有再看地上那片狼藉的碎片。她只是缓缓地转过身,背脊挺得笔直,像一个即将踏上刑场的、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她的脚步很轻,踩在光滑冰冷的地砖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步步走向那扇沉重的、通往外面无边黑暗的雕花大门。
你去哪!顾淮予在她身后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和强硬。那空洞的眼神和决绝的背影,像一根无形的刺,扎破了他愤怒的壁垒。
温晚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一点脸,露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下颌线条。
顾总,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很平,像一潭死水,影子……也需要休息。
说完,她没有再停留,也没有理会身后男人骤然阴沉下来的脸色和更加凌厉的气息。她伸出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带着初秋凛冽的寒意,瞬间将她单薄的身影吞没。
砰。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门内奢华冰冷的光,也隔绝了顾淮予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
顾淮予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有些孤寂。雪茄早已熄灭,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温晚身上的冷香。
他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眉头紧锁。刚才温晚离开时的眼神,那空茫茫的一片,像沉寂的死水,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那种彻底的沉寂,让他心头没来由地窜起一股烦躁和……不安。
这不像她。
过去的温晚,隐忍,安静,像一株攀附着他的菟丝花。即使受了委屈,也只会默默承受,眼神里总是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一丝藏不住的哀伤。她从未像刚才那样,用一种近乎虚无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只是空气。
顾淮予烦躁地扯了扯领带,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无边夜色,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像一片流动的星河。他试图在楼下花园的阴影里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但夜色太浓,路灯的光晕有限,只看到一片模糊的黑暗。
不识好歹。他低咒一声,像是在说服自己。影子就该有影子的自觉。她温晚的一切都是他给的,离了他顾淮予,她什么都不是。那份离婚协议不过是她一时想不开的闹剧罢了。等她冷静下来,自然会明白自己的位置。
他转身,不再看窗外,视线扫过地上那些刺目的白色碎片。管家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角落,垂手恭立。
收拾干净。顾淮予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先生。管家立刻应声,动作麻利地拿出工具开始清理。
顾淮予迈步走向书房,皮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沉稳笃定的回响。他需要处理几份重要的跨国合同,没时间浪费在一个闹脾气的影子身上。她总会回来的。像过去每一次一样。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流逝。书房的时钟指向凌晨一点。
顾淮予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合上最后一份文件。高强度的工作暂时驱散了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没有任何未接来电,也没有任何信息。
他指尖在屏幕上方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开了通讯录,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号码,拨了出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冰冷的、机械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
关机
顾淮予的眉头再次拧紧。温晚的手机几乎从不关机。他心头那点被压下去的不安,像水底的泡沫,又悄然浮了上来。
他立刻又拨了另一个号码,打给温晚唯一一个还算亲近的朋友,林薇。
电话很快接通,林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喂顾总这么晚了……
温晚在你那里吗顾淮予打断她,声音冷硬,带着惯常的命令口吻。
啊晚晚林薇显然有些懵,没有啊。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顾淮予的眉头锁得更紧,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两步。一种失控感悄然滋生。他拿起座机,拨通了管家的内线:查监控。看看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去了哪里。
几分钟后,管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从听筒传来:先生……监控显示,太太是在晚上九点三十七分独自离开大门的。她……她没开车,也没带任何东西,只背了一个很小的挎包……朝着……小区外的方向走了。
没开车没带行李只背了一个小挎包
顾淮予的心猛地一沉。
他快步走出书房,来到温晚的衣帽间。巨大的空间里,她的衣物依旧整齐地挂着,那些他送的名牌包、珠宝首饰都安静地躺在原位。仿佛主人只是临时出去散个步。
他拉开她的梳妆台抽屉。里面空了一大半。她日常用的那些平价护肤品不见了。他又疾步走到她的床边,掀开枕头——那里空空如也。她一直放在枕头下、视若珍宝的一个旧旧的小熊玩偶,也不见了。
那个玩偶,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她曾说过,抱着它,才能睡得安稳。
顾淮予站在原地,环视着这个奢华却冰冷、属于顾太太的空间。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点熟悉的冷香,但属于温晚本人的、带着生活气息的痕迹,那些真正属于她的小物件,消失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她不是闹脾气。
她是真的走了。用一种决绝的、不留任何余地的方式,抹去了自己在这里的所有痕迹。
影子……也需要休息。
她临走时那句话,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那空茫的眼神,那毫无留恋的背影……
顾淮予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墙壁上!骨节撞击硬物的闷响在死寂的衣帽间里格外刺耳。
温晚!他低吼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一丝恐惧。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陷入巨大不安的困兽,疯狂地拨打那个始终关机的号码,一遍又一遍。冰冷的提示音如同魔咒,不断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冲出衣帽间,对着楼下吼道:备车!去找!给我把她找回来!立刻!马上!
整个顾宅瞬间灯火通明,佣人们被惊醒,战战兢兢地忙碌起来。引擎的轰鸣声撕裂了深夜的宁静,数辆豪车如同离弦之箭,冲入了茫茫夜色。
然而,南城太大了,夜色太深了。一个有意消失的人,如同投入大海的一滴水珠,无迹可寻。
顾淮予坐在疾驰的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霓虹灯切割得光怪陆离的城市,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切的无力。他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关系网,警方的、媒体的、地下世界的……但温晚,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一天,两天,三天……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希望如同指间的沙,一点点漏尽。顾淮予眼底布满了红血丝,英俊的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戾气。公司的事务堆积如山,他却无心处理。那个总是安静待在他视线范围内的影子,骤然抽离,留下的巨大空洞,让他无所适从,甚至……恐慌。
他第一次踏足温晚曾经住过的那个老破小的社区。狭窄的楼道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墙壁斑驳。邻居们用好奇又戒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英俊男人。温晚的母亲早已病逝,这里早已没有她的亲人。
他去了她曾经兼职打工的咖啡馆、书店,甚至她提过一次的孤儿院……所有人都摇头,表示很久没见到她了。
她走了。走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仿佛过去三年,真的只是一场虚幻的泡影。
顾淮予站在温晚曾经住过的、如今已换了锁的老房子门前,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可能,真的失去了那个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影子。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空洞。像是身体里某个重要的部分,被硬生生剜走了。
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温晚彻底消失的门。夕阳的余晖将他颀长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上,显得格外孤寂。
三年时光,弹指而过。
南城上流社会的名利场,流光溢彩,永不落幕。顾淮予依旧是那个站在金字塔尖、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男人。他比三年前更显深沉内敛,举手投足间的不怒自威,让无数人趋之若鹜又心怀敬畏。顾氏集团的版图在他的铁腕下不断扩张,财富与权势如日中天。
只是,那个总是安静地站在他身后、替他拿着外套、眉目低垂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顾太太的位置,一直空悬。关于她的去向,众说纷纭,渐渐成了圈子里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顾淮予身边,从未再有过固定的女伴。偶尔有试图接近的莺莺燕燕,也都被他冰冷疏离的态度挡了回去。
没人敢提温晚这个名字。那似乎成了顾淮予一个不可触碰的逆鳞。
这天傍晚,一场汇聚了南城乃至全国顶尖名流的慈善晚宴,在市中心的云端酒店顶层宴会厅举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如同铺陈开的星河。
顾淮予作为最重要的嘉宾之一,姗姗来迟。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高定西装,身形挺拔,在一众谄媚的寒暄和注视中,神色淡漠地步入会场。他周身仿佛自带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周遭的热络。他习惯性地走向视野最佳、相对僻静的角落,侍者立刻恭敬地奉上香槟。
他端起酒杯,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衣香鬓影的人群,带着一种疏离的审视。三年了,他早已习惯这种场合的喧嚣与虚伪,也习惯了……没有那道熟悉身影的空旷。
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时,宴会厅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人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顾淮予的视线也随之投去。
下一秒,他端着香槟杯的手指,骤然收紧!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杯中的金色液体微微晃荡。
入口处,水晶吊灯的光芒倾泻而下,如同聚光灯般笼罩着刚刚走进来的一对璧人。
男人身量极高,穿着优雅的白色礼服,英俊的脸上带着温和却疏离的笑意,举手投足间是世家浸润出的矜贵从容。他是沈聿珩,顾淮予在商场上最强劲、也最让他厌恶的对手。两人在多个领域杀得你死我活,是真正的死敌。
而此刻,沈聿珩的手臂,正被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轻轻挽着。
那是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丝绒质地的深蓝色晚礼服,款式简约到了极致,却完美地勾勒出窈窕的身段。深蓝色衬得她裸露的肩颈肌肤欺霜赛雪,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她的头发挽成一个优雅的低髻,露出修长优美的天鹅颈和一张……顾淮予刻骨铭心的脸!
眉如远山,眼若秋水,鼻梁秀挺,唇瓣是自然的嫣红。
是温晚!
却又不再是顾淮予记忆中的温晚!
她脸上的怯懦、哀伤、小心翼翼……所有属于影子的卑微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沉静的、近乎耀眼的光彩。她的眼神沉静如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和从容,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自信而优雅地站在光芒之下,站在沈聿珩的身边。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顾淮予阴影里的影子。她本身就是光源。
宴会厅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惊艳、探究和难以置信。窃窃私语如同水波般迅速蔓延开。
天,那是谁好美!
和沈聿珩一起来的……新女伴气质真好。
等等……我怎么觉得她有点眼熟好像……有点像以前顾总身边那位……
嘘!别乱说!顾总在那边呢!
像!太像了!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了!这个气场……
那些细碎的议论,像针一样扎进顾淮予的耳朵。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狂怒、以及一种被背叛的尖锐痛楚,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她回来了!
她竟然回来了!
不是以他顾淮予妻子的身份,不是以那个卑微的影子的身份!而是以他最痛恨的死敌——沈聿珩的女伴的身份!如此光芒万丈,如此……刺眼!
顾淮予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他看到沈聿珩微微侧头,极其自然地在温晚耳边低语了什么。温晚唇角那抹浅笑加深了些,眉眼弯起,回了他一个温和的眼神。那种默契和亲昵,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淮予的神经上!
三年!他找了她三年!疯了一样!甚至动用了所有见不得光的力量!她却像人间蒸发!原来,她一直就在南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还和他最痛恨的沈聿珩搅在了一起!
巨大的荒谬感和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顾淮予猛地将手中的香槟杯往旁边侍者的托盘里重重一放,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引得周围几人侧目。他置若罔闻,迈开长腿,带着一身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凛冽寒意,像一柄出鞘的利刃,直直地朝着那对刺目的身影走去。
他步伐极快,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决绝气势。所过之处,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下意识地退让开一条道路。窃窃私语声瞬间消失了,整个宴会厅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即将碰撞的三人身上。
沈聿珩显然也看到了顾淮予。他脸上的温和笑意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锐利和了然。他不动声色地将温晚往自己身后带了带,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这个细微的动作,更是火上浇油!
顾淮予在两人面前站定,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箭,带着雷霆万钧的压迫感,越过沈聿珩,死死钉在温晚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难以置信、被背叛的狂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埋了三年、此刻被彻底点燃的、近乎疯狂的渴求。
温晚。顾淮予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浓重的沙哑和压抑不住的戾气,你,终于舍得出现了
温晚平静地迎上他几乎要噬人的目光。三年时光,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她眼底没有顾淮予预想中的惊慌、恐惧或愧疚,只有一片深沉的、毫无波澜的平静,如同古井寒潭。
她甚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抬起那只没有被沈聿珩挽住的手,动作极其自然地,理了一下鬓边并不存在的碎发。
随着她抬手的动作,宴会厅璀璨的灯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纤细白皙的左手无名指上。
那里,一枚设计极其独特、闪耀着纯净火彩的硕大钻石戒指,正牢牢地圈着那根象征着婚姻与承诺的手指!钻石的光芒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晕,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狠狠扎进顾淮予的眼底!
嗡——!
顾淮予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仿佛瞬间离他远去,只剩下自己心脏狂跳的轰鸣。他的视线死死地胶着在那枚戒指上,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婚戒!
沈聿珩的婚戒!
她……她竟然……!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顾淮予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变得一片骇人的惨白。他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呼吸都变得困难。那双死死盯着戒指的眼睛,迅速爬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如同濒临绝境的困兽。
晚晚……他几乎是本能地、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破碎的哀求意味。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她,想要确认眼前这一切不是幻象,想要……摧毁那枚刺目的戒指!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温晚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将自己的手完全收回了身侧。
她的目光,终于从顾淮予惨白而扭曲的脸上移开,落回他布满红血丝、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那笑容很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初冬湖面凝结的第一层薄冰。
顾总,她的声音响起,清晰、平静,带着一种疏离的客气,清晰地穿透了宴会厅诡异的寂静,落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好久不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僵硬伸出的手,最终落回他写满痛苦与疯狂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您说得对。影子,也该有自己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