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味,像一床湿透了又沤了半年的破棉被,沉重地压在鼻子上。王二狗——或者该叫这具身体原来的名字,那个被唾沫星子淹了八百遍的西邻子——猛地呛咳着醒来,肺管子火辣辣地疼。
他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皮,目光所及,是几根歪歪扭扭、勉强撑住屋顶的椽子,黑黢黢的,糊满了经年的尘网,蛛丝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微弱的银光。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一张磨得油光发亮、边角破烂的草席,硌得他浑身骨头都在呻吟。
操……
他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带着宿醉般的头疼欲裂。不是做梦,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霉味、尿臊味和劣质酒气混合的人渣特供气息,真实得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下意识地伸手往裤裆里一探,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又涌起一股荒谬绝伦的庆幸——还好,传家宝还在,沉甸甸的,但至少没少零件。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悲愤席卷而来:老子那套刚还完五年房贷的八十平呢!刚交的首付啊!全泡汤了!
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重重摔回冰冷的草席上,后脑勺磕得生疼。意识深处,属于另一个世界王二狗的记忆碎片,正和这具身体原主西邻子那些混乱、卑琐、充满酒气和下流念头的画面疯狂搅动、撕扯、融合。西邻子……《聊斋志异》……《婴宁》篇里那个色胆包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最后被狐狸精婴宁耍得团团转、身败名裂、连怎么死的都成了笑话的猥琐龙套
王二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成了这个注定要倒大霉的蠢货这开局,地狱级都不足以形容,简直是十八层地狱的VVIP体验券!
屋外,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块脏抹布浸透了水蒙着。几缕吝啬的光线从破窗棂的缝隙里挤进来,勉强照亮了这间四壁徒然、家徒能饿死耗子的陋室。墙角堆着几个空了的劣质酒坛子,坛口还残留着可疑的污渍。空气里弥漫的,除了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霉臊味儿,就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穷酸气。
胃袋猛地一阵抽搐,发出响亮又绵长的哀鸣。饿,前胸贴后背的饿。王二狗挣扎着坐起身,目光像饿狼一样在屋里逡巡。除了土炕、破席、空酒坛,就只有角落里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面……空空如也。他踉跄着下炕,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泥地上,走到门口,想看看这家外面还有没有一星半点的指望。
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门板,一道尖利刻薄的叫骂声就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呸!丧门星!烂泥扶不上墙的货!瞅瞅你那张脸,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再敢贼眉鼠眼地往隔壁王家小娘子院里瞄,老娘挖了你的招子!
隔壁院墙后,探出半张横肉虬结、唾沫横飞的妇人脸,正是隔壁的张屠户家的悍妇。她叉着腰,铜铃眼瞪得溜圆,那眼神,活像在看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王二狗,或者说现在的西邻子,被这兜头一盆污水泼得懵了一下,随即一股属于原主的、根深蒂固的猥琐怯懦本能地涌上来,脖子下意识地一缩,竟想挤出个讨好的、惯常的谄笑。这生理反应让他自己都恶心坏了,胃里翻腾得更厉害。
看什么看还不滚回你那狗窝里去!晦气东西!
张屠妇见他不吭声,越发嚣张,骂声拔高了一个八度,成天就知道灌那几口猫尿,喝完了就发癔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尊荣!隔壁王家小娘子,那是王子服王相公的心尖子!你算哪根葱再敢起歪心思,小心王相公报官抓你下大狱,打断你的狗腿!
王子服婴宁
这两个名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王二狗的神经。完了!剧情已经开始推进了!原著里,这个猥琐的西邻子,不就是因为垂涎隔壁搬来的美若天仙的婴宁,几次三番试图偷窥、骚扰,最后被婴宁略施小计——好像是用根枯树枝变成的大蝎子狠狠蜇了他的命根子——痛得他鬼哭狼嚎,事情闹大,传得满城风雨,彻底把他钉在了耻辱柱上,成了全城唾弃的笑柄,最终郁郁而终吗
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不行!绝对不行!他王二狗刚穿越过来,大好前途还没开始,绝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重蹈覆辙,成为狐狸精恶作剧下的炮灰!惹不起,躲得起!离那对狐仙书生远远的,越远越好!
他猛地一缩脖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回屋里,砰地一声甩上那扇破门板,隔绝了外面刺耳的谩骂和探究的目光。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他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生存!眼下最要紧的是生存!填饱肚子,活下去,然后……离那个要命的婴宁十万八千里!
他喘着粗气,目光再次扫过这间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陋室。墙角那几个空酒坛子让他灵光一现。酒坛陶土烧的……能装酒,能不能……烤东西
一个大胆又无比卑微的念头,像黑暗中擦亮的一点火星,微弱却倔强地冒了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王二狗——他强迫自己接受西邻子这个耻辱的名字,以此警醒——彻底活成了街坊邻居眼里的怪胎。
他顶着众人或鄙夷、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一头沉默的骡子,一趟趟往返于城外的荒地。他用原主仅存的那点可怜的积蓄,在集市最不起眼的角落,从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农手里,近乎乞求地换回一小堆品相歪瓜裂枣、瘦小干瘪的地瓜。他佝偻着背,在城外的小河边,一遍遍淘洗着河沙,又一趟趟用破麻袋背回城里,累得几乎要散架。
最艰难的是找炉子。他像条饿极了的野狗,在城里城外的垃圾堆里疯狂翻找。破瓦罐,豁口的陶盆,废弃的铁皮桶……凡是有点容器模样的,都成了他眼中的珍宝。最终,他选定了一个半边塌陷、黑乎乎看不出原貌的旧陶盆,又用泥巴和捡来的碎砖头,在自家那破败小院最背风的角落,垒起了一个歪歪扭扭、丑得惊心动魄的土灶。
第一次生火,浓烟滚滚,熏得他涕泪横流,咳嗽得撕心裂肺,引来了邻居们新一轮的指指点点和嘲笑。他不管不顾,凭着脑子里模糊的烧烤摊记忆,把洗好的地瓜埋进烧热的沙子里,上面盖上捡来的破瓦片。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弱的、带着点焦糊气的甜香
当他用一根捡来的树枝,小心翼翼拨开滚烫的沙子和瓦片时,露出的景象让他心头一凉。大部分地瓜要么半生不熟,硬得硌牙;要么就是彻底烤成了焦炭,黑黢黢一团,散发着令人沮丧的糊味。只有边缘几个小小的,勉强透出点诱人的橙黄色泽。
他顾不上烫,几乎是带着一种殉道般的悲壮,抓起一个勉强能入口的、外皮焦黑的小地瓜,剥开那层炭化的外皮,露出里面一小块滚烫、软糯、散发着质朴甜香的瓤肉。他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眼泪都出来了。但那一点点纯粹的、温暖的甜味,顺着食道滑进空空如也的胃袋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奇迹般地升腾起来。
活下去,有希望!
西邻烤薯,独门秘方,香飘十里,不好吃不要钱!
几天后的一个清早,西邻子那破锣嗓子在巷子口响了起来,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刻意夸张的劲头。
他占据了一个绝对安全的角落——距离王子服租住的那个雅致小院足有两条街远,紧邻着喧闹嘈杂的菜市场入口。面前就是他全部的家当:那个修补过的旧陶盆充当烤炉,底下炭火正旺,盆里是细细淘洗过、被烤得滚烫的河沙,沙子里半埋着十几个大小不一、但显然经过精心挑选、个头饱满许多的地瓜。旁边一个小木牌,用烧黑的木炭歪歪扭扭写着西邻秘制烤薯。
炉火的热力烘烤着地瓜,一种温暖、质朴、带着泥土芬芳的甜香气,顽强地穿透了菜市场里鱼腥、烂菜叶和汗臭混合的浑浊空气,丝丝缕缕地飘散开去。这香味在充斥着原始食材味道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新又霸道。
起初,行人匆匆而过,投来的目光多是漠然或带着一丝熟悉的鄙夷。西邻子那个二流子改行卖烤地瓜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那股子越来越浓郁的甜香,像一只无形的小手,勾动着行人的馋虫。终于,一个挑着空菜担子、满脸疲惫的汉子被香气吸引,停下脚步,狐疑地看了看炉子,又看了看西邻子那张努力挤出诚恳笑容的脸。
真…真不要钱
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
头一个客,尝鲜价!一文钱俩!
西邻子赶紧拿起一个烤得恰到好处、外皮微微裂开、渗出诱人糖汁的地瓜,麻利地用捡来的、洗刷干净的宽大树叶包好,递过去,大哥您尝尝,保管吃了还想!
汉子将信将疑地接过,付了一文钱。剥开那焦脆的外皮,金黄油亮的瓜瓤暴露在空气中,热气腾腾,甜香扑鼻。他试探着咬了一口,烫得嘶嘶吸气,眼睛却猛地亮了起来。软糯!香甜!热乎乎地滚进肚里,瞬间驱散了清晨的寒气。三下五除二,一个地瓜就下了肚。他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又掏出一文钱:再来俩!带给我家小子尝尝!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一个赶早市买针线的老婆婆,一个送完豆腐回来的半大小子……炉子前渐渐围拢了人。西邻子手忙脚乱,一边收着微薄的铜板,一边翻动沙里的地瓜,嘴里不忘吆喝:小心烫口!慢点吃!不够还有!
生意不算火爆,但那一枚枚带着体温的铜钱落入他自制的、用破竹筒做的钱罐里,发出轻微而悦耳的撞击声,却比仙乐更动听。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双手,真正赚到了活命钱!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混着炉灰,在脸上画出几道滑稽的黑印子,但他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那笑容里,竟有几分属于王二狗的开朗和得意。
日子,就在这烟火缭绕、甜香弥漫和铜板叮当中,一点点有了颜色和温度。西邻子几乎把自己焊在了那个破陶盆烤炉旁边,起早贪黑,像呵护稀世珍宝一样伺候着他的烤地瓜。他渐渐摸索出了门道:火候要稳,沙子温度要均匀;地瓜要挑个头适中、水分足的;翻动要勤快,确保每一面都受热充分。他甚至尝试着在沙子里埋上几块洗干净的鹅卵石,利用石头储热保温,效果出奇的好。生意虽小,却日渐稳定,足够他糊口,甚至偶尔能买点糙米咸菜改善一下。他刻意避开王子服和婴宁可能出现的所有区域,连眼神都控制着绝不朝那个方向飘。原主那点龌龊心思,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他只想守着这炉火,靠着这地瓜,在这古代市井里,安生地活下去。
这天午后,阳光懒洋洋的,菜市场的喧嚣也暂时退潮,只剩下些零星的讨价还价声。西邻子刚送走一个老主顾,趁着人少,正猫着腰,用一根长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烤炉沙堆深处几个个头最大的地瓜——那是他留给自己改善伙食的特供品。炭火悠悠,甜香氤氲,他难得地感到一丝满足的惬意。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清冽、极其幽淡的香气,毫无预兆地钻入了他的鼻腔。这香气很特别,像初春山谷里第一缕带着寒意的风,裹挟着新雪消融时松针的冷香,还有一种极其淡雅、难以名状的花的甜意,瞬间就压过了烤地瓜那暖融融的甜香。
西邻子的动作猛地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这味道……陌生,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的纯净感。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
巷子口的光影里,不知何时静静立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浅杏色衫子、月白色百褶裙的少女。乌黑浓密的发髻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朵小小的、看不出材质的白色绢花。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玲珑的轮廓,肌肤莹润得近乎透明,仿佛上等的羊脂玉。最要命的是她的眼睛,清澈得像山涧里最干净的泉水,此刻正带着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好奇,一眨不眨地、专注地盯着他……面前的烤地瓜炉子。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西邻子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刻意躲避,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婴宁!
这个原著里把西邻子玩弄得身败名裂、凄惨收场的狐狸精,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而且,她看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赖以活命的烤炉!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西邻子,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单薄的胸膛。他想立刻卷起铺盖逃跑,双腿却像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想挤出谄媚的笑,脸部肌肉却僵硬得如同石雕。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粗布衣衫,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混着炉灰,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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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宁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失态,或者说,她那双清澈得不染尘埃的眼睛里,此刻只有那散发着奇异暖香的源头。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像只初入凡间的小兽,好奇地捕捉着空气中那股霸道又温暖的甜香。然后,她迈开步子,裙裾轻摆,无声无息地走到了炉子前。
距离骤然拉近,那股清冽的异香更加清晰,带着一种非尘世的凉意,让西邻子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土墙上。
你……
婴宁开口了,声音清清脆脆,带着一种山泉叮咚般的韵律,直直地看着西邻子,眼神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你这烤的……是何物闻着好生特别。
她的目光终于从烤炉移到了西邻子脸上,带着纯粹的疑问和探究。
西邻子的脑子飞速运转,恐惧和求生的本能激烈交战。跑跑得了狐狸精打那不是找死吗原著里的西邻子就是起了歹心才倒大霉!自己现在只想安生卖地瓜!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她似乎……只是被香味吸引来的对食物好奇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努力堆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力显得老实巴交的笑容,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发颤:回…回姑娘的话,这是…烤地瓜,也叫红薯,土里刨的粗笨玩意儿……不值钱的……
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在炉子里翻找。恐惧让他手指发抖,一眼瞥见沙堆边缘有个烤得有点过火、半边焦黑的小地瓜,也顾不得许多了,像捧着个烫手山芋,赶紧用宽树叶包了,哆哆嗦嗦地递过去,生怕动作慢了惹对方不快。
刚…刚出炉的,还…还热乎,姑娘若是不嫌弃,尝尝
他低着头,不敢看婴宁的眼睛,心脏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祖传…呃…祖传秘方,就…就加了点…点特别的料……
他语无伦次,最后那句特别的料完全是吓懵了顺嘴胡诌,说完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婴宁那双清澈的眸子微微一亮,似乎对祖传秘方和特别的料产生了兴趣。她伸出纤纤玉指,接过了那片包裹着焦黑地瓜的树叶。指尖与树叶接触的瞬间,西邻子似乎感觉到一股极其细微的凉意拂过。
她低头,看着树叶里那半块卖相实在不佳、焦黑炭化的地瓜,脸上没有任何嫌弃的表情,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玩具。她学着刚才看到的路人模样,小心翼翼地剥开那层焦糊的外皮,露出了里面一小块金黄油亮、冒着热气的瓜瓤。
然后,在西邻子惊惧交加、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她张开小嘴,轻轻咬了一口。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婴宁的动作停顿了。她微微歪着头,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在细细品味。几秒钟后,那双清澈如山泉的眼睛,竟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眯了起来,弯成了两道极其漂亮、极其满足的月牙儿。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纯真又带着点慵懒餍足的笑容。
唔……
一声极其细微、带着鼻音的满足喟叹,从她唇间逸出,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那声音里蕴含的纯粹愉悦,让西邻子紧绷的神经下意识地松弛了一瞬。
就在这松弛的一刹那,西邻子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婴宁的身后。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在那浅杏色的衫子下摆与月白裙裾的缝隙间,就在她因为满足而微微放松、身体无意识轻晃的瞬间,一抹极其耀眼、蓬松柔软、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红色!一闪而过!
那绝不是衣衫的褶皱,也不是什么配饰!那形状,那色泽,那瞬间流露出的活物般的质感……
狐狸尾巴!
西邻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瞬间炸开!刚才那一瞬间的松弛荡然无存,巨大的恐惧再次攫紧了他,浑身血液都凉透了!完了!露馅了!她会不会立刻翻脸
他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沾满炉灰的破鞋尖,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她知道了!她肯定知道我看见尾巴了!怎么办!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巷子里只有烤地瓜炉中炭火细微的噼啪声,和婴宁小口小口、极其专注地啃食那块焦糊地瓜的细微声响。她似乎完全沉浸在那份简单食物带来的新奇满足感中,对西邻子的恐惧失态毫无所觉。
过了好一会儿,那块小小的地瓜才被她吃完。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沾着一点焦糖和炭灰的指尖——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西邻子看得眼皮又是一跳。
甜的,
婴宁抬起头,那双月牙儿似的眼睛依旧弯着,看向西邻子,声音里带着纯粹的赞叹和一丝困惑,很暖,很软,和山里的野果不一样。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西邻子那身补丁摞补丁、沾满炉灰的破旧衣衫,又看了看他简陋到极致的烤炉摊子,清澈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浅淡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你……
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清亮,却让西邻子浑身汗毛倒竖,做好了随时被揭穿或戏弄的准备,你明日,还在此处么
西邻子猛地抬起头,撞进那双清澈见底、似乎真的只是单纯询问的眼睛里。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下意识地、用力地点了点头,像个僵硬的木偶。
婴宁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那满足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她没有再多言,只是轻轻拍了拍手上残留的灰烬,仿佛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然后转身,裙裾微动,像一片轻盈的云,无声无息地飘出了巷口,消失在午后慵懒的光线里。
那股清冽的异香也随之消散。
西邻子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靠着土墙软软地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后背,冰凉一片。他看着手里那枚婴宁临走时不知何时、用何种方法悄然留下的、还带着一丝微凉触感的铜板,再看看烤炉里还在散发着暖香的沙堆,只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荒诞得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唯一真实的,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非人的清冷气息。
自那惊心动魄的午后之后,婴宁竟真的成了西邻子烤地瓜摊前最忠实的客人。
她总是出现在午后阳光最慵懒、集市人声渐稀的时候。有时悄无声息,像一缕清风拂过,等西邻子一抬头,就看见她安静地站在炉子前,清澈的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些沙堆里半埋的、表皮逐渐渗出糖汁的地瓜上。有时则会像普通邻家少女般,带着一丝雀跃轻快地走来。
每次来,她都不多言,只是静静地等着,看着西邻子用树叶包好一个烤得恰到好处的地瓜递给她,然后付上一枚铜钱。她吃相斯文,小口小口,却总能吃得眉眼弯弯,那份由食物带来的纯粹愉悦,几乎能感染周遭的空气。西邻子从一开始的如履薄冰、浑身紧绷,到后来渐渐习惯了这种诡异的日常。只要她不提尾巴,不提狐狸精,不提王子服,只吃地瓜付钱,他就谢天谢地了。
他甚至鼓足勇气,尝试着改良产品。一次,他不知从哪里淘换来一小撮晒干的野山椒籽,碾成极细的粉末,在一个地瓜烤到最香甜、表皮微微裂开时,小心翼翼地撒上那么一点点。
姑娘,尝尝这个
他试探着递过去,心脏又有点不争气地加速,新口味,加了点…‘提神’的料。
婴宁好奇地接过,咬了一口。瞬间,她那双总是平静如湖水的眼睛猛地睁大了!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起两抹红霞,小巧的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下意识地张开嘴,小小的吸着气,显然被那突如其来的灼热感刺激到了。
咳咳……
她甚至轻轻咳嗽了两声。
西邻子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当场跪下:姑…姑娘息怒!小的该死!小的不该……
话未说完,却见婴宁缓过劲来,非但没有生气,那双被辣意刺激得水光潋滟的眸子反而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奇和兴奋!
热!
她指着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肚子,脸上红晕未褪,眼睛却弯成了月牙,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和雀跃,这里,还有这里,像……像吞了一小团跳动的火!有趣!真有趣!
她一边小口吸气,一边竟又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那撒了辣椒粉的地瓜,仿佛在体验一种全新的、略带刺激的游戏。西邻子看得目瞪口呆,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随之涌起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这狐狸精的口味,还真是……非同凡响。
日子就在这烤炉的烟火气与偶尔的口味实验中滑过。西邻子的生意因着婴宁这位活招牌——尽管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竟也好了不少。她那惊人的美貌和那份不染尘埃的纯净气质,本身就是一道绝佳的风景。渐渐地,市井间开始流传起地瓜西施的闲话,说西邻子那破摊子前,常有一位美得不似凡人的姑娘光顾,只为吃他那口烤地瓜。
这流言自然也飘进了王子服的耳朵里。
一日,西邻子正埋头给一位老主顾装地瓜,一个清朗温润、带着明显书卷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店家,烦劳也给我包一个。
西邻子抬头,心头又是一凛。眼前站着的,正是那位俊秀儒雅的书生王子服。他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眉目清朗,气质温润,目光温和地落在烤炉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好…好的,王相公稍等!
西邻子赶紧应声,手脚麻利地挑了个烤得最好的,用干净树叶包好递过去。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神和表情,力求表现得像个最普通不过的小贩,心里却擂着鼓:千万别认出我!千万别提婴宁!
王子服接过地瓜,付了钱,却并未立刻离开。他斯文地剥开一点外皮,露出里面金黄的瓜瓤,轻轻吹了吹,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品味后,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温和的赞许:外焦里糯,甜香醇厚,果然别有风味。难怪……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西邻子紧张的脸,才接着道,难怪生意不错。店家手艺,倒是与这粗粝之物相得益彰。
王相公过奖了,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西邻子点头哈腰,后背却绷得笔直。
王子服笑了笑,没再多问,拿着地瓜,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西邻子看着他消失在街角的背影,长长吁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这位书生相公,眼神太清明了,仿佛能洞悉人心,在他面前,总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麻烦并未因王子服的离去而结束。西邻子这点小生意日渐红火,终究是碍了某些人的眼。
一日傍晚,天色阴沉,集市已近尾声。三个穿着短打、敞着怀、流里流气的汉子晃荡到了西邻子的摊子前。为首的是个刀疤脸,一脸横肉,三角眼斜睨着西邻子那破旧的烤炉和钱罐。
哟,这不是咱们大名鼎鼎的‘西邻子’吗
刀疤脸阴阳怪气地开口,一脚踢在烤炉边的破凳子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听说最近攀上高枝儿了摊子前总有美人儿光顾这小买卖,油水不少吧
他身后的两个混混也跟着哄笑起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在西邻子身上和钱罐之间来回扫视。
西邻子心里一沉,知道麻烦来了。他强压下怒火,挤出讨好的笑容:几位大哥说笑了,小本生意,勉强糊口而已。哪有什么油水……
糊口
刀疤脸嗤笑一声,猛地一脚踹在烤炉腿上!那本就歪歪扭扭的土灶一阵摇晃,沙土簌簌落下,炉火都黯淡了几分,糊口用得着占这么大地方挡着爷们走路了知道不识相的,赶紧交上这个月的‘清净钱’,不然……
他狞笑着,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咔吧的脆响。
西邻子看着自己辛苦垒起的烤炉被踹得摇摇欲坠,心头火起,但对方三人,自己势单力薄,硬碰硬绝无胜算。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脸上却还得维持着那卑微的笑容,脑子飞速转动,盘算着是破财消灾还是……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凝固的时刻,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西邻子和那三个混混同时转头看去。
婴宁不知何时又来了。她静静地站在几步开外,依旧是那身浅杏色的衫裙,怀里似乎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夕阳的余晖穿过阴沉的云层,恰好落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她看着眼前的一幕,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愤怒或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纯粹的疑惑。
咦
她歪了歪头,看看气势汹汹的混混,又看看一脸紧张、炉子摇摇欲坠的西邻子,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你们……在做什么要帮他推炉子么
这突兀的问话,配上她那张不谙世事的绝美容颜,让场面瞬间变得极其怪异。刀疤脸和两个混混都愣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婴宁吸引过去。刀疤脸眼中的戾气甚至都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艳和贪婪的邪光。
嗬!小美人儿,你来得正好!
刀疤脸舔了舔嘴唇,脸上的横肉挤出一个恶心的笑容,竟暂时放过了西邻子,朝着婴宁逼近一步,哥哥们在这儿替天行道呢!这小子的摊子碍事!来,跟哥哥们去那边聊聊,别管这破摊子……
说着,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就朝婴宁纤细的手腕抓去!
西邻子心头巨震,下意识地想冲上去阻拦:别碰她!
那可是狐狸精!找死吗但更强烈的念头是:完了,这下要出大事了!婴宁一旦被激怒……
然而,预想中的惨剧并未发生。
就在刀疤脸的爪子即将触碰到婴宁手腕的刹那,婴宁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极其细微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非人的光芒。快得如同错觉。
紧接着,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刀疤脸伸出去的那只手,像是被无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他脸上的淫笑瞬间变成了极度的惊恐,双眼暴凸,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掌,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啊——!!蝎子!好大的毒蝎子!!
他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整个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弹跳开去,因为用力过猛,甚至狼狈地一屁股摔倒在地!他疯狂地甩着手臂,双脚乱蹬,仿佛真有无数毒虫在噬咬他。
老大!老大你怎么了
他身后两个混混不明所以,连忙去扶。
滚开!别碰我!蝎子!全是毒蝎子!爬我身上了!啊——!!
刀疤脸在地上疯狂翻滚、抓挠着自己的身体和脸,状若癫狂,涕泪横流,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竟是吓得失禁了!
两个混混看着自己老大这疯魔的样子,又看看地上空空如也,哪有什么蝎子他们面面相觑,再看向依旧静静站在那里、眼神无辜又带着点好奇的婴宁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脊梁骨!这女人……邪门!太邪门了!
鬼…有鬼啊!!
两个混混哪里还顾得上老大和什么清净钱,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眨眼间就消失在巷口,只留下刀疤脸还在地上惊恐万状地抽搐嘶嚎。
婴宁看着地上翻滚惨叫的刀疤脸,微微蹙了蹙秀气的眉头,似乎觉得这景象有些吵闹。她轻轻抬了抬手,指尖对着刀疤脸的方向,极其随意地虚虚一点。
正惨叫翻滚的刀疤脸动作猛地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随即,他眼中的恐惧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取代。他停止了挣扎,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又低头看看自己湿透的裤裆,脸上露出极度困惑和羞耻的表情,然后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朝着混混们逃跑的方向追去了。那背影,活像个梦游的人。
巷子里瞬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烤炉里炭火微弱的噼啪声。
西邻子全程目瞪口呆,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冰凉一片。他看着婴宁,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刚才那一幕,远超他的认知极限。那幻术……那无声无息间玩弄人心、制造恐惧的手段……这就是狐仙的力量轻描淡写,却足以让凡人崩溃。
婴宁仿佛只是随手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转身看向西邻子,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纯粹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神情,像刚做完一个有趣的游戏。她走到烤炉前,目光落在西邻子脸上,清澈的眼底似乎带着一丝询问:解决了,可以给我地瓜了吗
西邻子一个激灵,如梦初醒。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带着十二万分的恭敬和……后怕,从烤炉最深处挖出一个烤得最完美、最大、表皮糖汁几乎要流出来的地瓜,用最干净的树叶仔仔细细包好,双手奉上。
谢…谢谢姑娘!多…多谢姑娘援手!
他的声音还在发颤。
婴宁接过热乎乎的地瓜,满足地嗅了嗅那浓郁的甜香,眼睛再次愉快地弯成了月牙。她似乎完全没把刚才的插曲放在心上,只是小口咬了一口地瓜,感受着那份熟悉的暖甜在口中化开。
不必谢。
她咽下地瓜,声音清脆,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天真,他碰我,我不喜欢。他吓你,你烤的地瓜好吃。
理由简单直接得近乎残酷。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烤地瓜,我帮你赶走他们。很公平。
公平西邻子看着眼前这个啃着地瓜、美得不似凡人的少女,再看看空荡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巷口,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再次席卷而来。狐仙的公平,凡人的逻辑,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但无论如何,这场危机,被她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是…是…公平,公平。
他只能干巴巴地重复着,心里五味杂陈。
自那日地痞惊魂之后,西邻子的小摊子进入了一段前所未有的黄金时期。
婴宁依旧每日午后必至,雷打不动。她似乎把这里当成了一个固定的点心站兼观察点。有时只是安静地吃着地瓜,看着西邻子忙活,清澈的眸子映着炉火,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则会饶有兴致地观察来往的行人,看他们讨价还价、争吵、欢笑,眼神里充满了对人间烟火的好奇。西邻子也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甚至会在她来时,主动拿出特意为她留的、烤得最透、糖心最足的地瓜。
而那几个地痞流氓,连同那个吓破了胆的刀疤脸,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在这一带出现过。坊间开始流传更离奇的版本:说西邻子那破摊子有狐仙护佑!那几个想收保护费的混混,冲撞了狐仙,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逃出了城!这传言一出,不仅再无人敢来寻衅滋事,连带着西邻子的生意都更加火爆起来。不少人慕名而来,一半是为那传闻中香飘十里的烤地瓜,另一半则是想沾沾狐仙庇护的福气,或者碰碰运气,看能否一睹那位神秘的地瓜西施芳容。
西邻子对此哭笑不得。狐仙护佑倒也没错。只是这护佑的代价,是每天一个烤地瓜,外加一颗饱受惊吓的心脏。
他的生活确实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破屋换了新茅草,漏风漏雨的墙壁也用泥巴仔细修补过。他添置了一个更结实耐用的旧铁桶烤炉,淘洗得干干净净。更重要的是,他有钱买更多、更好的地瓜了,不再局限于那些歪瓜裂枣。他还尝试着用攒下的钱,买了一些蜂蜜和芝麻,在烤好的地瓜上薄薄刷一层蜜,再撒上几粒香喷喷的熟芝麻——这豪华版烤地瓜一经推出,立刻成了抢手货,连带着他那个破竹筒做的钱罐,都沉甸甸得快装不下了。
日子在烤炉的烟火气和铜板的叮当声中,滑向深秋。
这一日,天气格外晴朗,天空蓝得晃眼,几缕白云像扯松了的棉絮。婴宁来得比平日稍晚一些。她依旧穿着那身浅杏色的衫裙,怀里却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布包袱,包袱皮是素净的靛蓝色棉布。
西邻子正忙着给一个熟客装地瓜,抬头看见她,习惯性地露出笑容:姑娘来啦!今天这炉火候正好,给您留了个最大的,刷了蜜的……
他的话顿住了。
婴宁站在他面前,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将目光投向香气四溢的烤炉。她抱着那个布包袱,静静地站着,那双总是盛满好奇、愉悦或平静的清澈眼眸,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雾,显得有些空茫,又似乎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庄严的疏离感。她看着西邻子,又仿佛透过他,看向某个更遥远、更不可知的地方。
一种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西邻子的心。炉火的温暖似乎瞬间远离,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婴宁没有回应他关于地瓜的话,只是轻轻地将那个靛蓝色的布包袱放在烤炉旁边一块相对干净平整的石头上。
我要走了。
她开口,声音依旧清脆,却失去了往日的轻快,带着一种山涧清泉流淌过石头的空灵和冷冽。
西邻子愣住了,手里包了一半的地瓜叶子掉在炉台上。走姑娘要去哪里
他下意识地问,声音有些发干。心里那点荒谬的、被每日一个地瓜维系着的安全感,仿佛随着她这句话,开始片片碎裂。
婴宁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他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像初春山谷里尚未完全解冻的深潭,清澈依旧,却多了几分深邃和幽寂。
去寻我的‘道’。
她缓缓说道,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仿佛每一个字都敲击在灵魂深处,像山巅的云,像溪涧的风,像……像你烤地瓜的火。万物皆有其路,其道。我的路,不在此处了。
她的目光扫过简陋却温暖的烤炉,扫过西邻子因常年烟熏火燎而显得粗糙的脸庞,扫过巷口喧闹嘈杂的人间烟火,最后又落回那个布包袱上。
这里面,
她指了指包袱,是一些……我用不上的凡俗之物。或许,你能用得上。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白的,算是……谢你的地瓜。
西邻子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千言万语涌到嘴边:道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走留下来吃烤地瓜不好吗外面危险吗王子服怎么办……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冲撞,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面对一个追寻道的狐仙,他一个卖烤地瓜的凡人,能说什么挽留用什么挽留再多烤几个地瓜吗显得那么可笑又苍白。
他只能沉默地看着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深不见底的鸿沟。精怪与凡人,仙途与市井,本就是云泥之别。这段日子奇异的邻里关系,不过是命运长河中一个短暂交汇的泡沫。
婴宁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然后,她伸出手,掌心静静地躺着几枚磨得光滑的铜板。
今天的。
她轻轻将铜板放在烤炉边缘那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石头上,动作轻柔,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最后看了西邻子一眼。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沉淀了下去,归于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她微微颔首,像是告别,又像是对这段烟火气十足的交集做一个无声的总结。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回头的留恋。她转过身,抱着那个小小的靛蓝布包袱——那里面或许是她在这人间烟火里仅存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联系——迈开了步子。
她的步伐依旧轻盈,像一片羽毛,无声地融入巷口熙攘的人群。那抹浅杏色的身影,在深秋午后的阳光里,在来来往往灰扑扑的人流中,显得那么清晰,又那么格格不入。只几个呼吸间,那身影便越来越淡,越来越远,最终如同滴入水中的墨迹,彻底消融在喧嚣的市井深处,再也寻不见一丝踪迹。
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巷子里只剩下烤炉里炭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远处集市模糊的喧闹。阳光依旧暖洋洋地洒落,炉子上的地瓜还在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似乎什么都不一样了。
西邻子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还停留在婴宁消失的巷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她清冷的影子。过了许久,他才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炉边石头上那几枚孤零零的铜板上。铜板被炉火映着,泛着温润的光泽,还残留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凉的气息。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然后,他的目光移向旁边那个靛蓝色的布包袱。他沉默地解开包袱结。
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半新不旧、但浆洗得极其干净的书生青衫。正是王子服常穿的那种款式和质地。青衫下面,压着几串用红绳仔细穿好的铜钱,数量不多不少,恰好是他每日卖给她地瓜应收的总价,分文不差。铜钱旁边,还放着一块小小的、温润的白色玉佩,玉质普通,上面没有任何纹饰,却被打磨得光滑圆润,触手生温。
西邻子拿起那枚小小的白玉佩,入手温润微凉。他认得这玉,很普通,是王子服有一次解下钱袋时,不小心掉在摊子旁的泥地上,被他捡到归还的。当时王子服还笑着道谢,说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婴宁……她竟然连这个也记得她把这玉留下是什么意思是归还是纪念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象征
他握着玉佩,心头百感交集,像打翻了五味瓶。怅然若失有。如释重负似乎也有。最终,都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声的叹息。他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那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定。
他弯下腰,开始收拾摊子,动作有些迟缓。当他把那个特意为婴宁留的、刷了蜜撒了芝麻的最大地瓜从炉沙深处拨弄出来时,指尖忽然触碰到一小簇异常柔软的物事。
他动作一顿,轻轻拨开温热的沙粒。
沙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小簇毛发。那毛发异常柔韧,在午后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纯粹到极致、仿佛跳跃火焰般的赤红色!光泽流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动和生命力。
狐狸毛。
西邻子小心翼翼地拈起那几根火红的狐狸毛,指尖传来细微的、奇异的温热感,仿佛还带着主人离去时的体温。他凝视着这抹刺目又温暖的红色,在深秋略显萧瑟的光线下,它像一小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没有丢弃,也没有张扬。只是极其郑重地,将这几根狐狸毛也收进了怀里,和那枚温润的白玉佩放在了一起。一冷一热,一玉一毛,紧贴着他的心口。
他重新直起身,将那个无人认领的、最大的蜜糖芝麻地瓜包好,放进了准备带回家的篮子里。然后,他像过去无数个傍晚一样,开始熟练地熄灭火种,清理炉膛,收拾家什。动作平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
炉火的余温还在烘烤着沙堆,残余的甜香固执地飘散在空气中,与巷口飘来的各种饭菜气息混合。生活,终究要继续。
几天后,地瓜西施再未出现的消息,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在街坊间漾开了一圈圈涟漪。惋惜者有之,猜测者更多。有人说她被富商接走了,有人说她本就是路过此地的仙女儿,还有人说她跟着那位俊俏的王相公远走高飞了……流言纷纷,为那个早已消失的身影又蒙上了一层神秘而浪漫的色彩。西邻子的摊子前,关于地瓜西施的传说,成了新老主顾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西邻子只是听着,偶尔在别人问及时,含糊地应一声大约是走了吧,便又低下头,专注地翻动他的烤地瓜。炉火映着他沉默而略显粗糙的脸庞,眼神平静,看不出太多波澜。
又过了些时日,王子服再次出现在摊子前。他似乎清减了些,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落寞和书卷气。他买了两个地瓜,付钱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店家,近日……可曾见过隔壁那位姑娘
西邻子包地瓜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将包好的地瓜递过去,声音平稳:回王相公,那位姑娘……有好些日子没来了。许是……寻亲访友去了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她临走前,倒是把之前的账都结清了。
王子服接过地瓜,沉默了片刻。他看着西邻子那张被烟火熏染得越发市井、却异常平静的脸,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最终,他只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没再多问,拿着地瓜转身离去。背影在深秋的斜阳里,显得有些单薄和萧索。
西邻子目送着那青衫背影消失在街角,收回目光,落在了自己那个焕然一新的摊位上。他用婴宁留下的钱,请人做了一个小小的、可以移动的木架车,上面固定着他那个宝贝铁桶烤炉。烤炉旁,挂着一块新做的、用桐油刷得亮堂堂的小木牌。
木牌上,用烧黑的木炭,端端正正写着四个粗犷有力的大字:
婴宁烤薯。
炭火在炉膛里安静地燃烧着,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沙堆,烘烤着里面的地瓜,散发出温暖而执拗的甜香,固执地弥漫在深秋微凉的空气里。这香气,仿佛成了那抹消失的浅杏色身影,在这烟火人间留下的唯一、却无比坚韧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