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红楼初见
民国八年的春天,北平的风里总裹着沙砾。北京大学红楼前的洋槐刚抽新芽,沈砚之抱着一摞《新青年》往宿舍走,裤脚沾着从胡同里带出来的黄土。他走得急,怀里的杂志硌得肋骨生疼,却舍不得松劲——这是李大钊先生刚签过名的合刊,他得赶紧送回史学系的阅览室。
同学,让让——
清脆的女声撞过来时,他只觉得胳膊被猛推了一把,怀里的杂志哗啦啦散了一地。沈砚之踉跄着站稳,抬头看见个穿湖蓝布衫的姑娘,梳着齐耳短发,额前碎发被风掀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手里的画夹摔在地上,几张素描散出来,最上面那张画的正是红楼前的早樱,花瓣被晨光染得透亮。
对不起对不起!姑娘慌忙蹲下身,指尖触到他的手时像被烫了下,猛地缩回去,脸颊泛起红晕,我叫苏曼殊,国文系的。你呢
沈砚之,史学系。他捡起张素描,纸上的樱花枝桠利落,花瓣却画得软乎乎的,像能掐出水来。墨痕还新鲜,显然是刚画的。
这画……
瞎画的。苏曼殊抢过去塞进画夹,耳朵尖红得更厉害,听说史学系的都爱较真我这画要是入了沈同学的眼,怕是要被挑出百十个错处。比如花瓣的层次不对,枝干的走向不合常理。
不会,他递过最后一本《新青年》,封面上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字样被阳光照得发亮,画里有生气,比史书上的字鲜活。国文系的学生,都这么会观察
苏曼殊突然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沈同学说话真有意思。这杂志我找了好久,图书馆总被借光,能不能——
送你。他把最上面那本递过去,我那里还有备份。先生说,思想是要分享的。
她接过杂志时,指尖又碰到他的,这次没缩。那我请你吃糖葫芦吧胡同口张大爷的,裹的糖衣最薄,咬起来咔嚓响。苏曼殊指着东边的胡同,那里飘着个褪色的红幌子,我刚画完画,正想去买,算赔罪。
沈砚之看着她跑向胡同口的背影,湖蓝布衫在灰扑扑的巷子里像团跳动的火苗。他低头扫了眼地上的黄土,忽然觉得北平的春天,好像没那么呛人了。
第二章
琉璃厂夜话
第一次约在琉璃厂,是沈砚之提的。他听说苏曼殊爱收集旧笺纸,特意借了同窗周明远的自行车,车把上还缠着圈红绸子——那是周明远上次去相亲时扎的。
你这车子,倒像是要去娶亲。苏曼殊扶着车后座笑,指尖轻轻拽了拽红绸子。
借的,别介意。沈砚之蹬着车子,穿过正阳门的牌楼,听说荣宝斋新到了批宣统年的洒金笺,去晚了怕是要被抢光。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上周在图书馆,听见你跟同学念叨,说要找张好纸,抄胡适之先生的《尝试集》。他侧过头,看见她伸手够路边的柳条,发梢扫过他的肩膀,带着股皂角香。
自行车在一家笺纸铺前停下。沈砚之支起车撑,看着她蹲在铺子里翻找,手指抚过泛黄的宣纸,像在抚摸老时光。铺子老板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眯着眼笑:姑娘眼光好,这可是前清御笔房的存货,现在难找喽。
找到啦!苏曼殊举着张笺纸跑过来,纸上的洒金在煤油灯下发着细碎的光,你看这花色,配你的字正好。
我的字不好。
我见过你在布告栏写的启事,找一本《天演论》,笔锋硬得像出鞘的剑。苏曼殊把笺纸塞进他手里,指尖故意碰了碰他的掌心,下次给我写信,就用这个。不许用那种糙纸,硌得慌。
铺子里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照得她睫毛投下淡淡的影。沈砚之突然想起前几天在图书馆,看见她对着《饮冰室文集》掉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兽。
你哭了。他没头没脑地说。
苏曼殊愣了下,随即笑了,眼角还带着点红:梁启超先生写‘少年强则国强’,我却想到我弟弟。他在保定军校,昨天来信说,很快要去前线打仗。她低头摩挲着笺纸边缘,声音轻下来,你说,我们读书,他们打仗,真能让这国家好起来吗
总要试试。沈砚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枚铜制书签,刻着守常二字——是上周听李大钊先生讲课后,鼓起勇气求来的。先生说,试了才有希望,不试,连一点盼头都没有。
苏曼殊接过书签,在灯下端详许久,突然抬头:沈砚之,你说我们会不会像史书里写的那样,多年后被人记起比如几十年后,有个学生翻开历史课本,指着‘五四运动’那一页,说这里面有两个年轻人,一个叫沈砚之,一个叫苏曼殊。
不知道。他看着窗外掠过的巡捕灯笼,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但至少现在,我们在一起。
那晚回去的路上,苏曼殊在车后座轻轻哼起江南小调。沈砚之踩着自行车,觉得北平的晚风都变得软乎乎的,裹着春天的味道。经过护城河时,他突然说:等放了暑假,我带你去游什刹海,租条船,你画画,我给你读史书。
好啊。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笑意,还要带上次那家的糖葫芦,要山楂的,不要山药的。
第三章
胡同深处
沈砚之的宿舍在西长安街的胡同里,是间四合院,四间房住了八个学生。苏曼殊总爱傍晚来,带着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的点心——她父亲是江南的丝绸商,虽不赞成女儿读大学,却总让管家捎些桂花糕、绿豆酥来。
快尝尝这个,我娘亲手做的。她把油纸包往桌上一放,看见周明远正啃着窝头,赶紧又递过去半块桂花糕,明远同学,别总吃这个,伤胃。
周明远嘴里塞满窝头,含混不清地说:还是曼殊姑娘心疼人,不像沈砚之,上次借他块橡皮都不肯。
他那是小气。苏曼殊冲沈砚之挤眼睛,不过上次我看见他给街头乞丐塞钱,塞完还脸红,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沈砚之被说得耳根发烫,赶紧转移话题:今天先生讲了巴黎和会,说日本要接管德国在山东的权益。
岂有此理!周明远一拍桌子,窝头渣掉了一身,我们打赢了仗,凭什么把自己的土地让出去
所以我们得做点什么。苏曼殊把画夹打开,里面夹着张纸,上面用红笔写着还我青岛四个大字,我想画些宣传画,贴在街头巷尾,让更多人知道这事。
我帮你写标语。沈砚之找出笔墨,明远,你物理系的,能不能想办法印传单油印机我们有,就是缺油墨。
这事包在我身上。周明远拍胸脯,我表哥在报社,能弄到便宜的油墨。
正说着,外面传来巡捕的皮鞋声,笃笃笃敲在石板路上。八个学生瞬间安静下来,苏曼殊赶紧把宣传画塞进床底的箱子里——那箱子里还藏着几本《新青年》,按规定,学生宿舍是不许放这些的。
巡捕在院里转了圈,用手电筒照了照窗户,骂骂咧咧地走了。周明远吐了吐舌头:吓我一跳,还以为是来查禁书的。
越来越严了。沈砚之皱着眉,昨天我去印刷厂,看见他们把《每周评论》都堆在角落,说再印就要被抓。
苏曼殊突然说:我爹来信了,让我暑假回去成亲,对方是个盐商的儿子,听说家里有三进院。
沈砚之握笔的手顿住了,墨滴在宣纸上洇开个小点儿。
我没答应。她抬头看他,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我说我要留北平,要读书,要……
要什么他追问,心跳得像擂鼓。
要和你一起,看这国家好起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他心上。
沈砚之突然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指尖带着做针线活留下的薄茧——上次她给沈砚之补袜子,被针扎了好几个小洞。
曼殊,他喉结动了动,等这事过去了,我去跟你爹说。我虽没钱,却有一辈子的力气,能护着你,也能护着这个国家。
周明远在一旁咳嗽:咳咳,我突然想起要去给表哥送东西,先走了啊。说着抓起帽子就往外跑,还不忘回头挤眼睛。
胡同里只剩下他们俩。苏曼殊帮着收拾散落的书页,忽然指着沈砚之床头的照片:这是你娘
嗯,去年冬天没的。他声音低下来,她总说,让我做个有用的人,别像我爹,一辈子就知道喝酒。
你娘一定是个好人。苏曼殊拿起照片,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等以后,我给她画张像。
好。沈砚之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突然觉得这简陋的宿舍,也有了家的味道。
第四章
风波渐起
五月初的北平像个火药桶。日本在巴黎和会上强占青岛的消息传回来那天,沈砚之正在课堂上听教授讲《资治通鉴》里的澶渊之盟。周明远撞开教室门,手里的报纸哗啦抖响:同学们,出事了!政府要在和约上签字了!
整个红楼炸了锅。学生们涌到操场,有人站在石桌上演讲,脸涨得通红;有人往木板上刷标语,红漆溅了满身;还有人在唱《松花江上》,唱着唱着就哭了。
沈砚之被推到人群前面,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突然想起苏曼殊说过的话——要让火苗烧遍全国。他深吸一口气,接过周明远递来的喇叭:我们不能让历史重演!宋朝割地求和,换来了百年屈辱;今天我们要是退让,子孙后代都会骂我们!
对!不能退让!
我们去总统府请愿!
沈砚之在混乱中找到苏曼殊。她正帮着女学生们制作标语,手里的红漆蹭到了脸上,像抹了道血痕。旁边有个低年级的女生吓哭了,她正用袖子给人家擦眼泪。
你怎么来了他拉过她的胳膊,这里太乱,万一出事……
我为什么不能来她甩开他的手,眼睛亮得吓人,我是中国人,是北大的学生!你看那旗子,她指着远处飘扬的五色旗,它不该只挂着,该让每个中国人都活得有尊严!我弟弟在前线流血,我在后方难道要当缩头乌龟
周围的呼号声越来越响。沈砚之看着她倔强的侧脸,突然明白她不是温室里的花,是能在风雨里扎根的草。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个白瓷哨子:这是我娘以前给我的,说遇到危险就吹。你拿着,万一走散了,我听见就来找你。
你也小心。苏曼殊把哨子塞进兜里,又从自己的布包里拿出个荷包,这是我求的平安符,庙里的老和尚说很灵。荷包是用湖蓝的布做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樱花。
接下来的几天,北平城像被煮沸的水。学生们罢课,商人罢市,连人力车夫都在车把上插了面小旗,上面写着拒乘日本车。苏曼殊每天早出晚归,帮着印发传单,嗓子都喊哑了,说话像只破锣。
沈砚之在印刷厂帮忙排版,油墨把指甲缝都染黑了。他总在深夜带回热腾腾的豆浆,是胡同口张大爷特意留的,还冒着热气。
今天遇到个洋记者,苏曼殊接过杯子,手总在抖,不知是累的还是怕的,他问我为什么要游行,我说因为这是我的国家。他还拍了照片,说要登在法国的报纸上。
以后你就是国际名人了。沈砚之帮她揉着肩膀,她的肩胛骨硌得他手心发疼。
才不要当名人。她靠在墙上,闭着眼睛,我就想等这事结束了,跟你去游什刹海,你答应过的。
一定去。他看着窗外掠过的巡捕灯笼,光影在她脸上晃,还要买两串糖葫芦,山楂的。
我弟弟来信了。她突然说,声音很轻,他说要开赴山东,抵制日军。他还说,要是他牺牲了,就让我好好活着,看国家变好的那一天。
沈砚之把她冰凉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掌心贴着她的手背:他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等和平了,让他来北平,我们三个一起去游什刹海。
她抬头看他,眼睛里蒙着水汽:沈砚之,要是我出事了,你要记得我画的樱花。还有,我床底下的箱子里,有本日记,你帮我烧了,别让人看见。
不许说胡话。他捂住她的嘴,指尖碰到她温热的眼泪,等这事过去了,我们去青岛,去看真正的樱花。听说那里的樱花比北平的多,漫山遍野都是。
第五章
五月四日
五月四日的清晨,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沈砚之被窗外的口号声惊醒,推开门看见学生们举着标语往天安门涌,像条奔腾的河。红旗在队伍里飘,像一团团火。
苏曼殊站在人群里,湖蓝布衫换成了便于行动的灰布短打,头发用布带束在脑后。她手里举着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的木牌,看见沈砚之,用力挥了挥手,笑容在阴沉的天色里格外明亮。
跟紧我!他挤到她身边,声音被淹没在人潮里。周围全是脚步声、口号声,还有人在喊打倒卖国贼,震得耳朵嗡嗡响。
知道!她踮起脚在他耳边喊,呼出的气吹在他颈窝里,晚上在琉璃厂见,我有东西给你!上次那家笺纸铺,记得吗
记得!他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却握得很紧。
游行队伍像条长龙,从天安门流向东交民巷。外国使馆的铁门紧闭,巡捕举着警棍守在外面,脸拉得老长。沈砚之护着苏曼殊往前冲,身边的人越来越激动,有人开始砸赵家楼的窗户——那是亲日官员曹汝霖的家。
不好,警察来了!周明远拽着他的胳膊,声音发颤,他们带了枪!
混乱中,沈砚之被推搡着往前踉跄。他回头想找苏曼殊,只看见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警棍。有个警察举着枪,枪口对着人群,黑洞洞的像只眼睛。
曼殊!他大喊,声音被警笛声撕碎。
有人摔倒,有人尖叫,有人被按在地上。沈砚之被一个警察揪住衣领,拳头迎面而来,打在他的额头上。他觉得天旋地转,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胸前的衣襟上。
他挣扎着回头,看见苏曼殊的短打身影在人群里闪了一下,她正弯腰扶一个摔倒的老太太。就在这时,一声枪响划破天空,像只炸雷。
曼殊——
意识消失前,他看见她猛地倒下,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
第六章
空信封
沈砚之在医院醒来时,额头缠着纱布。周明远坐在床边削苹果,看见他睁眼,手一抖,苹果滚到地上,在地板上转了好几个圈。
你可醒了!周明远的声音发哑,眼睛红得像兔子,都三天了,医生说你再不醒,就……
曼殊呢他猛地坐起来,扯得伤口生疼,苏曼殊在哪里周明远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最后猛地别过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那天......枪响之后太乱了......
我问你苏曼殊在哪!沈砚之抓住他的胳膊,指节捏得发白,纱布下的伤口被扯裂,血珠顺着绷带渗出来,像朵暗红色的花。
我找了......我找遍了附近的医院......周明远的声音带着哭腔,有人说看见她被流弹打中,被抬去同仁医院了......可我去问,护士说没这个人......
沈砚之猛地掀开被子,不顾周明远的阻拦,赤着脚就往外冲。病房的走廊里飘着消毒水的味道,他撞翻了护士的药盘,玻璃碎片在地上溅起水花,像极了那天游行队伍里散落的传单。
沈砚之!你伤口会感染的!周明远追出来,把长衫往他身上披,我跟你一起去!
北平的街还浸在动荡里。断了的标语牌斜插在泥地里,还我青岛的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胀,街角的墙根下,暗红的血迹变成了深褐色的斑。沈砚之挨家医院问,手里攥着苏曼殊的素描,那是他从宿舍床底下翻出来的,画的还是红楼前的早樱。
见过这个姑娘吗齐耳短发,穿灰布短打......他的声音从嘶哑到发不出声,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每问一句,就咳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痰。
协和医院的护士摇头,中央医院的医生摆手,连街头的巡警都被他问得不耐烦,挥着警棍赶他:去去去!现在是什么时候,哪有空管你的姑娘!
第五天傍晚,他在同仁医院的太平间外抓住一个端着托盘的小护士。那护士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围裙上沾着没洗干净的血渍。
你说的那个女学生......护士被他抓得生疼,眼圈一下子红了,是不是右眉角有颗小痣是不是总攥着个湖蓝色的荷包
沈砚之的心脏猛地停跳了一拍,他拼命点头,指甲几乎嵌进护士的胳膊:是!她是不是叫苏曼殊
护士咬着嘴唇,眼泪掉在托盘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前天早上......送来个这样的姑娘......子弹打在胸口......没撑过中午......
她人呢沈砚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要见她......
昨天就被拉走了......护士别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没人来认领的......都送去城外的义冢了......
沈砚之像被抽走了骨头,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太平间的门开着条缝,里面飘出寒气,冻得他牙齿打颤。周明远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个染血的布包,那是巡捕清理现场时,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捡到给他的。
这是在她倒下的地方找到的......
布包里的东西滚落在地:那枚刻着守常的铜书签,边缘磕出了个小豁口;半块绿豆糕,被血浸得发黑,还能看出苏曼殊用牙咬过的痕迹;还有个信封,上面沈砚之亲启的字迹被血晕得模糊,边角却被人用手指摩挲得发亮。
沈砚之捡起信封,指尖抖得连封口都拆不开。周明远帮他撕开,里面却空无一字。
怎么会是空的......他喃喃着,把信封翻来覆去地看,好像能从纸缝里找出字来,她明明说有东西给我......在琉璃厂......
那天晚上,沈砚之在同仁医院门口站了整夜。天亮时,报童举着报纸从他身边跑过,嗓子喊得透亮:号外号外!五四运动大获全胜!政府承诺拒签和约!
街上有人欢呼,有人抱在一起哭,有人把草帽抛向天空。沈砚之却觉得整个北平城都空了,只剩下他手里那个轻飘飘的空信封。他想起苏曼殊说要抄《尝试集》,想起她绣的樱花荷包,想起她弯腰扶老太太时,灰布短打被风掀起的衣角。
周明远递来个馒头,他没接,只是把空信封贴在胸口,那里能感觉到心脏在一下下跳,跳得像在哭。
明远,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吓人,你说她是不是想告诉我......有些话......不用说出来
周明远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背。远处的朝阳升起来,把天边染成了血红色,像极了苏曼殊画宣传画时用的红漆。沈砚之看着那片红,突然想起她最后踮脚在他耳边说的话——
晚上在琉璃厂见,我有东西给你。
他慢慢站起身,朝着琉璃厂的方向走去。脚步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在跟谁赴一个永远到不了的约。第八章
余生漫漫
第八章:余生漫漫
沈砚之终究没能去成青岛。
他在北平待了三年,毕业后回了江南。那所中学的校长是他父亲的旧友,见他一身书卷气,又听说他在北大参与过新文化运动,便让他教历史。
他总穿深色长衫,袖口磨破了也不换。讲课讲到魏晋风骨,会说嵇康临刑前还在弹《广陵散》,真正的气节,是到死都不肯低头;讲到鸦片战争,会指着地图上的香港岛,声音低得像在叹息;讲到民国八年五月,总会突然停下来,望着窗外的玉兰发呆——那棵玉兰是他亲手栽的,就种在教室窗外,每年春天开花,像极了苏曼殊当年穿的湖蓝布衫。
学生们私下里说沈先生性情孤僻,不爱说话,却没人知道他枕头下总压着个褪色的布包。布包里有枚守常书签,边缘被摸得发亮;有半块绿豆糕的碎屑,早就干硬得像石头;还有个信封,上面的沈砚之亲启被血浸得只剩个模糊的影子,里面始终空着。
周明远后来去了美国,学工程,偶尔寄信回来,说国外的月亮并不圆,说他总想起红楼前的洋槐,想起胡同里的桂花糕。沈砚之回信,总在末尾问一句:你还记得苏曼殊画的樱花吗
周明远的回信越来越稀,最后一封说他娶了个美国姑娘,要定居在那里了。沈砚之把信读了三遍,然后烧掉,灰烬随风飘进院子,落在玉兰树下。
三十五岁那年,有媒人来说亲,是邻村一个守寡的妇人,带着个三岁的孩子。沈砚之想了想,答应了。婚礼很简单,他穿了件新做的长衫,领口别了朵白菊。晚上,妇人看见他对着个布包发呆,没多问,只默默给他端来碗热汤:天凉了,喝口暖暖身子。
他和她相敬如宾,没吵过架,也没红过脸。妇人知书达理,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孩子也喊他爹,喊得怯生生的。沈砚之教孩子读书,教他写家国二字,写得格外用力。
只是每年五月四日,他总会独自坐火车去北平。红楼还在,洋槐也还在,只是树下没了穿湖蓝布衫的姑娘。他会在琉璃厂那家笺纸铺前站很久,老板早就换了人,是个年轻的小伙计,见他总来,便问:先生要买纸
不买,他摇摇头,眼睛望着虚空,找人。
找哪位
一个……爱收集洒金笺的姑娘。
新中国成立那天,沈砚之带着孩子去镇上的广场看游行。锣鼓喧天,红旗招展,有人举着毛主席的画像,有人喊着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孩子问他:爹,他们在高兴什么
他望着人群,突然想起苏曼殊说过的话:要让每个中国人都活得有尊严。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砸在孩子的手背上。
在高兴……他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高兴我们做到了。
那天晚上,他翻出那个布包,第一次在妇人面前打开。妇人看着那枚书签,那半块绿豆糕,还有那个空信封,轻声问:是她吗
他点点头。
她是个好姑娘。妇人拿起那个空信封,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我替她把信补全吧
沈砚之愣住了。
妇人取来笔墨,在灯下写道:砚之,见字如面。那年没能去成琉璃厂,没能把新得的洒金笺给你,是我食言了。可我看见你在游行队伍里,看见你举着标语喊口号,就知道我们没白等。这国家会好的,像你说的那样,像我们盼的那样。勿念,勿念。
她把信放进信封,递给他:这样,她就没留下遗憾了。
沈砚之捏着信封,指腹摩挲着崭新的字迹,突然老泪纵横。
七十八岁那年,沈砚之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意识已经模糊。窗外的玉兰花又开了,白得像雪。他的孙子趴在床边,读着历史课本:1919年5月4日,北平学生发起爱国运动,高呼‘外争主权,内除国贼’……
曼殊……他喃喃着,像在跟谁说话,你看,史书上记着呢……
爷爷,曼殊是谁
他笑了,眼角淌下泪来:是个……画樱花的姑娘。
弥留之际,他仿佛又回到了民国八年的春天。红楼前的洋槐刚抽新芽,穿湖蓝布衫的姑娘撞散了他怀里的《新青年》,蹲在地上捡杂志,耳朵尖红得像樱桃。
同学,对不起。
没关系。他说,我叫沈砚之。
我叫苏曼殊。她抬头笑,眼睛弯成月牙,我请你吃糖葫芦吧胡同口张大爷的,裹的糖衣最薄。
这一次,他没有让她跑在前面。他蹲下身,和她一起捡杂志,指尖故意碰了碰她的手背,像触碰一朵刚开的花。
窗外的玉兰花落了,一片一片飘进病房,像谁的眼泪,又像谁没说完的话。床头柜上,那个褪色的布包里,信封终于不再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