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刺骨的冰。
那感觉并非来自周遭飘落的、沾染了血污的雪片,而是源自体内最深处。一柄非金非玉、闪烁着幽冷寒芒的剥离锥,正被一只稳定而冷酷的手操控着,精准地刺入陈玄后颈的某个骨节缝隙。每一次微小的推进,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捅进他的脑髓,再沿着脊椎一路向下,粗暴地犁开每一寸相连的经络。
呃…啊……破碎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陈玄咬得死紧的牙关里溢出。他整个人被几道暗沉沉的符文锁链死死捆缚在冰冷的玄铁刑台上,像一件待宰的祭品。十五岁生辰的袍服,那件曾经象征无上荣光的暗金色云纹华服,此刻被冷汗和不断渗出的鲜血浸透,紧紧黏在皮肉上,沉重又狼狈。
视野里的一切都在剧烈地晃动、模糊。刑台下方,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风雪中若隐若现。那是他的族人。没有怜悯,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最细微的波动都欠奉。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仿佛台上正在被活剐抽髓的,并非他们的同族兄弟,而仅仅是一件需要被处理的、不合时宜的器物。
剥离锥猛地一顿,随即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嚓裂响。
陈玄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像一张被拉满到极限的弓,几乎要将锁链崩断!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海啸般席卷了他所有的感知。他感觉身体里某个维系着生命与力量的源泉被生生撬开、剥离、扯断!眼前爆开一片刺目的金光,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在那片黑暗的深渊里,他仿佛看见星辰崩灭,巨大的星骸无声地旋转、碰撞,最终归于一片混沌的虚无。
出来了!
一个压抑着激动和狂热的声音在刑台边缘响起,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颤栗。
陈玄艰难地转动唯一还能勉强活动的眼球。模糊的视野中,只见主持剥离仪式的三长老陈厉,此刻正用一双戴着薄薄玉片手套的手,无比虔诚、无比小心地捧着一团东西。那东西约莫巴掌大小,形状并不规则,通体流淌着一种温润又霸道的内敛金光,像是浓缩了无数个太阳的光辉。它悬浮在陈厉的掌心之上,微微脉动,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牵引着周遭的天地元气,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至尊骨!他体内天生地养、伴他十五载的神物!
这曾是他力量的源泉,是陈家未来崛起的最大希望,也是悬在他头顶、招致今日之祸的催命符。
金光映照着三长老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贪婪和狂喜几乎要从中满溢出来。
陈厉小心翼翼地托着那块至尊骨,如同捧着整个陈氏一族的未来,脚步急促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庄重,走向刑台正前方的主位。那里,端坐着陈氏一族的族长,陈啸天。
陈啸天端坐如山,一身玄黑绣金纹的族长袍服在风雪中纹丝不动。他面容刚硬,如同刀劈斧凿的岩石,只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跳动着难以捉摸的幽光。他伸出手,没有像陈厉那般激动,只是极其稳定地、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接过了那块悬浮着、散发着诱人光晕的至尊骨。
温润而霸道的金光在族长宽厚的手掌上流转,将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更添几分威严与莫测。
至尊神骨,乃天地造化所钟,承载一族气运兴衰。陈啸天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的寒风,瞬间压过了场中所有的窃窃私语和风雪呼啸,清晰地送入刑台上陈玄的耳中,也送入在场每一个族人的心底,此等神物,唯有真正的天骄,方配拥有,方能将其威能发挥至极致,光耀我陈氏门楣!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刑台下方人群中一个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少年身上。那少年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天生的骄矜与锐气,正是陈啸天的嫡孙,陈玄的堂弟——陈天骄!
当陈啸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陈天骄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灼热光芒,嘴角难以控制地向上扬起一个弧度。他身边的那些年轻族人,更是毫不掩饰地投去羡慕、敬畏甚至谄媚的眼神。
陈啸天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刑台上如同破麻袋般瘫软着的陈玄。那眼神里,没有半分祖孙情谊,只有一种看待无用废物的冰冷审视和尘埃落定后的漠然。
陈玄。族长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最终判决的丧钟,根骨凡庸,心性浮躁,不堪承载此等神物。今日剥离,乃天命所归,亦是我族明智之选。此骨,当归于真正的天骄!
归于天骄!
归于天骄!
短暂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带头呼喊起来,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狂热。场下的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带着盲目的崇拜和对天骄未来的无限憧憬,将刑台上那微弱的呻吟彻底淹没。
风雪似乎也被这狂热的声浪搅动得更急更猛了,冰冷的雪片抽打在陈玄脸上、身上,混着他咬破嘴唇流出的滚烫鲜血,一同滑落,在冰冷的刑台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根骨凡庸…不堪承载…明智之选…天命所归…
族长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玄千疮百孔的心口,比那剥离锥造成的肉体剧痛更甚百倍!滔天的恨意和极致的屈辱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滚、咆哮,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
他死死咬住牙关,舌尖尝到了浓郁的铁锈味,那是他自己牙齿被生生咬碎的碎屑!混合着涌上喉头的腥甜热血,他硬生生将它们咽了回去!
不能喊!不能叫!不能在这群豺狼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刑台顶棚雕刻的、象征陈家威严的狰狞兽首,瞳孔深处,倒映着刑台下方狂热的人群,倒映着族长陈啸天那张冰冷的脸,倒映着陈天骄那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还有,方才剧痛濒死时,那惊鸿一瞥的、星辰崩灭归于混沌的恐怖幻象!
这恨,这痛,这屈辱!今日若不死,来日……百倍奉还!
陈玄的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玄铁刑台,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留下几道混杂着皮肉和血痕的印记。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低吼,随即,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
三年光阴,足以让一个天才的光环璀璨如烈日,也足以让一个跌落尘埃的名字彻底被遗忘在角落。
陈家外院西北角,一处被高大院墙和几棵歪脖子老槐树遮蔽得严严实实的破败小院,便是陈玄如今的家。这里曾是堆放杂物的库房,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陈年朽木和尘土混合的霉味。几缕惨淡的光线从破损的瓦片缝隙里艰难挤入,勉强照亮角落里一张铺着薄薄稻草的破板床,以及床边一张三条腿、用石块垫着的破木桌。
陈玄盘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那张破床。他身上的粗布短褂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却还算干净。三年前那场剥离,几乎抽干了他的生命本源和所有修为。曾经蕴藏着恐怖力量、挺拔如松的身躯,如今单薄得厉害,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间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迟滞和虚弱。五指张开,试着调动丹田内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灵力。一丝比头发丝还要细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白气息,艰难地从指尖探出,像初生婴儿般孱弱地扭动了一下,随即噗地一声轻响,消散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
连最基础的引气都如此勉强。
三年来,从云端跌落泥潭,从家族希望变成人尽可欺的废人玄,尝尽冷暖。克扣的份例,鄙夷的白眼,刻意的刁难,甚至下人的唾弃……这些如同钝刀子割肉般的折磨,早已将他少年心性里的最后一丝棱角磨平,只剩下磐石般的沉默和深埋于骨髓的冰冷。
他早已不再愤怒咆哮,也极少感到悲伤。所有的情绪,都被压缩、凝练,沉淀成眼底最深处的寒冰。
目光扫过这间囚笼般的陋室,最终落在墙角。那里,靠着一块半人高的不规则石碑。石碑通体呈现一种沉暗的青灰色,表面布满了岁月侵蚀留下的坑洼和纵横交错的裂纹,看上去就像是从某个坍塌的古老废墟里随手捡来的垃圾。
这是陈玄半年前,在距离家族领地百里之外的一处荒凉古战场遗迹边缘偶然发现的。当时他被外院管事派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采集一种低阶药草枯心藤,在躲避一群低阶妖兽铁鬃豺的追咬时,慌不择路滚下了一处断崖。崖底是一片乱石滩,这块石碑就半埋在碎石和淤泥里,毫不起眼。或许是它那沉甸甸的分量,或许是冥冥中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陈玄在逃离时,鬼使神差地将它拖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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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回来时,石碑沾满了腥臭的淤泥和暗褐色的苔藓。陈玄用了好几桶水才勉强刷洗干净。此刻,它静静地杵在墙角,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那些遍布碑体的裂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某种古老而神秘的符文,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与死寂。
陈玄的目光在那一道道深邃的裂纹上缓缓移动。这三年来,每当夜深人静,被剥离至尊骨后残留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隐痛折磨得难以入眠时,他便会坐在这石碑前,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指临摹那些裂纹的走向。指尖划过冰冷粗糙的石面,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触感,似乎能从那亘古的死寂中汲取到一丝奇异的平静,暂时压过灵魂深处那撕裂般的痛楚和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恨意。
今天,那股熟悉的、源自脊椎深处的阴冷剧痛又毫无征兆地袭来,比往日更甚。像是有无数根冰针在骨髓里疯狂搅动。陈玄闷哼一声,身体难以抑制地蜷缩起来,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他挣扎着挪到石碑旁,背靠着那冰冷坚硬的石面,仿佛只有这亘古的冰凉,才能稍稍缓解那蚀骨的折磨。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指,颤抖着,沿着石碑上一道最粗最深、如同巨大伤疤般贯穿了三分之二碑面的主裂纹,一点一点地向下描摹。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似乎真的稍稍驱散了一丝体内的酷寒。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滑到那道巨大裂纹的末端时,异变陡生!
嗤!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烧红的烙铁按在冰面上的声音响起!陈玄的指尖猛地传来一阵钻心的灼痛!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的指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吸附在了那道裂纹的末端!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那道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巨大裂纹深处,此刻竟极其微弱地、如同垂死心脏般,搏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古老到无法想象的气息,如同沉睡万载的洪荒巨兽打了一个微弱的鼾息,顺着他的指尖,极其微弱地渗透了进来!
这股气息微弱到近乎于无,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混乱!仿佛天地未开时那原始的混沌!它并非温和的暖流,更像是一滴滚烫的、蕴含着无尽蛮荒意志的熔岩,瞬间穿透了陈玄指尖的皮肤,无视了他体内那微弱得可怜的灵力屏障,径直朝着他的丹田深处钻去!
呃!陈玄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哼,身体猛地绷紧!那滴熔岩所过之处,他脆弱的经脉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切割,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更可怕的是,当这股混乱、原始的气息冲入他空荡荡、如同废墟般的丹田时,仿佛一点火星坠入了干透的油海!
轰——!
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在陈玄的灵魂深处猛然炸响!
三年前至尊骨被剥离时,那惊鸿一瞥的、星辰崩灭、万物归墟的恐怖幻象,竟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如同烙印般再次浮现!巨大的星骸在无边的黑暗中燃烧、碰撞、粉碎,最终化作一片翻涌的、吞噬一切的混沌!一股比剥离至尊骨时更庞大、更原始、更混乱的意志洪流,伴随着那幻象,狠狠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剧痛!撕裂!混乱!毁灭!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回归母体般的奇异召唤!
陈玄眼前一黑,喉咙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他死死咬紧牙关,硬生生将它咽了回去。背靠着冰冷的石碑,身体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那恐怖的冲击和幻象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陈玄虚脱般地靠在石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亮得吓人,充满了惊悸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艰难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指尖。被吸附住的感觉消失了,那道裂纹也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剧痛引发的幻觉。但指尖残留的灼痛感,丹田深处那尚未平息的、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般的奇异悸动,还有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混沌幻象,都在无比清晰地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道巨大的裂纹上,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恐惧、疑惑、一丝微弱的希望……还有,一种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庞然大物无意间瞥了一眼的战栗感。
这石碑……到底是什么东西陈玄靠在冰冷的石碑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丹田深处那股尚未平息的悸动,带来阵阵细微却清晰的抽痛。指尖的灼热感依旧残留,提醒着他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瞬间绝非虚幻。他死死盯着石碑上那道仿佛巨大伤疤的裂纹,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混沌……毁灭……重生……
方才那恐怖的幻象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脑海。巨大的星骸燃烧、粉碎、碰撞,最终归于一片翻涌不息、吞噬一切的混沌原初之海。那景象带来的并非仅仅是恐惧,在毁灭的尽头,似乎还潜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孕育一切的……契机这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心中某个被绝望冰封的角落。
就在这时——
砰!
破旧的院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腐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扇门板都剧烈晃动起来,簌簌落下不少灰尘。
陈玄!死哪儿去了滚出来!
一个极其嚣张跋扈的声音在院子里炸响,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颐指气使。
陈玄的思绪瞬间被这粗暴的声音打断。他眼底深处那一丝因石碑异变而升起的奇异悸动迅速褪去,重新凝结成一片冰封的寒潭。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丹田的异样和指尖的灼痛,扶着冰冷的石碑站起身,动作有些迟滞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这才面无表情地走出低矮阴暗的房门。
院子里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簇新锦缎劲装的少年,他双手抱胸,下巴抬得老高,眼神睥睨,正是三年前夺走他至尊骨的堂弟,陈天骄!三年过去,他身量拔高了不少,眉宇间那股骄横之气更盛,周身隐隐流转着一股强大的灵力波动,显然修为精进神速。他身后跟着两个外院管事打扮的中年人,一脸谄媚和唯命是从。
阳光有些刺眼,陈玄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平静地扫过陈天骄那张写满得意与不屑的脸,最后落在他胸口——那里,一枚用秘银打造的、镶嵌着细小灵石、勾勒出玄奥符文的护心镜样式的东西,正紧贴着他的肌肤。透过护心镜边缘细微的缝隙,隐隐能看到内里透出的、温润而霸道的金色光芒。
那是他的至尊骨!被剥离后,用秘法温养,再镶嵌在这特制的蕴神镜中,成为陈天骄的一部分!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攥紧了陈玄的心脏,但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沉默地看着对方。
哟,缩头乌龟总算舍得出来了陈天骄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陈玄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和苍白消瘦的脸,眼中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瞧瞧你这副鬼样子,跟阴沟里的老鼠有什么区别真给我们陈家丢人现眼!
他身后的两个管事也跟着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陈玄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这种沉默,反而让陈天骄觉得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加不爽。
哑巴了还是骨头被抽了,连人话都不会说了陈天骄向前逼近一步,试图用自己高大的身形和强大的气势压迫陈玄,今天族中贵客临门,要见识见识我陈家‘天骄’的成色!你这废物虽然没用,但好歹也曾经是这神骨的原主,正好拉过去做个对比,让贵客们开开眼,看看什么叫云泥之别!
他特意在天骄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炫耀和嘲讽。
就是就是,天骄少爷神威盖世,正好让这废物去垫垫脚,衬托少爷的无上风采!一个管事立刻谄媚地附和。
能被天骄少爷记着,拉去给贵客们当个乐子,也是他这废物的福分!另一个管事也连忙帮腔。
陈天骄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对陈玄命令道:识相点,自己滚过来!别逼我让人‘请’你,那可就不好看了!
陈玄的目光越过陈天骄嚣张的脸,落在他身后院门外的阳光里。那里,似乎隐约传来喧闹的人声。他沉默了几息,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呵,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陈天骄嗤笑一声,仿佛陈玄的顺从是理所当然。他不再看陈玄,转身就往外走,两个管事也连忙跟上,嘴里还不停奉承着。
陈玄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脚步有些虚浮。丹田内那股因石碑异动而引发的混沌悸动并未完全平息,像是一头蛰伏的凶兽,在深处不安地躁动着。他微微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指尖触碰到的,是那块一直贴身藏着的、冰冷的石碑碎片——那是半年前他清理石碑时,从边缘不小心敲落的一块。三指宽,两寸长,带着一道细微的裂纹,触手冰凉,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这碎片他一直贴身藏着,像是一个无望的念想,又像是一个冰冷的警醒。此刻,这冰凉的触感似乎稍稍压制了丹田的躁动。
一行人很快穿过破败的外院区域,来到了家族核心的演武场。
这里的气氛与外院的死寂截然不同。巨大的演武场铺着光洁的青钢石,四周旌旗招展,场边临时搭建起了华贵的观礼棚。棚下坐着不少人,除了陈家的核心长老们,还有几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外客,显然是来自其他家族或势力的重要人物。空气中弥漫着灵果的清香和淡淡的檀香味道,低声的谈笑和议论嗡嗡作响。
陈玄的出现,就像一颗肮脏的石子投入了华丽平静的湖面。
咦那不是……陈玄
啧,真是他!他怎么来了这副鬼样子……
听说是天骄少爷特意叫来的,好像是要……嗯,给贵客们看看对比
嘶……这……天骄少爷也真是……杀人诛心啊!
小声点!别多事!一个废物而已,能当个乐子让贵客一笑,也算有点用了。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陈玄身上。有好奇的打量,有毫不掩饰的鄙夷,有纯粹的冷漠,甚至还有一丝丝幸灾乐祸。这些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他身上。他微微低着头,沉默地跟在趾高气扬的陈天骄身后,走向演武场中央那片开阔的区域,像一件被展示的耻辱品。
族长陈啸天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大椅上,面容威严依旧。当他的目光扫过陈玄那苍白单薄的身影时,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看到的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他微微侧首,对身边一位穿着云纹锦袍、气度雍容的中年贵客笑道:秦兄,今日恰好,也让你看看我陈家麒麟儿的些许进境。
那被称为秦兄的中年人微微一笑,目光饶有兴致地投向场中意气风发的陈天骄,颔首道:啸天兄福泽深厚,天骄贤侄天生神骨,未来不可限量,实在令人羡慕。
这番对话清晰地传了过来。陈玄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袖中握着石碑碎片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诸位长老,秦世伯!陈天骄走到场地中央,对着观礼棚方向朗声抱拳,声音洪亮,充满了自信和张扬,天骄不才,近日于‘至尊神骨’的体悟略有所得,今日正好借诸位长辈法眼,展示一番,也请秦世伯指点一二!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扫向身旁如同背景板般沉默的陈玄,嘴角勾起一个恶劣的弧度:另外嘛……正好我这位‘前神骨之主’的堂兄也在场。虽然他现在是个废人,但好歹也曾拥有过神骨。今日就让他站在这里,也好让诸位长辈和贵客们,更直观地感受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天骄’,什么叫做……朽木不可雕!
话音落下,演武场四周瞬间安静了几分。不少人的目光变得玩味起来,在陈天骄和陈玄之间来回扫视。观礼棚中,族长陈啸天面无表情,二长老陈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那位秦姓贵客则挑了挑眉,露出几分看戏的神色。
陈玄站在原地,仿佛一截枯木。那些刺耳的议论、那些鄙夷的目光、陈天骄刻毒的言语,如同冰冷的潮水拍打着他的神经。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他那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屈辱,甚至连一丝波动都看不到。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底莫名地有些发毛。
陈天骄看着陈玄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头那股邪火噌地一下又冒了上来。这废物凭什么这么平静他应该痛哭流涕,应该跪地求饶,应该像条狗一样在他面前摇尾乞怜才对!
装聋作哑陈天骄冷笑一声,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一股强大的气势骤然从他身上爆发出来,如同无形的风暴,卷起地上的微尘。他胸口那枚镶嵌着至尊骨的蕴神镜骤然亮起刺目的金光!
给我跪下!陈天骄一声暴喝,带着至尊骨加持的无上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朝着陈玄碾压过去!轰——!
金光如潮水般从蕴神镜中汹涌而出,瞬间在陈天骄身前凝聚成一片巨大的、半透明的金色光幕!光幕之上,隐约有古老威严的符文流转,散发出沉重如山岳、霸烈如骄阳的恐怖威压!这威压纯粹而磅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凌驾众生的意志,仿佛煌煌天道降临,要将一切凡俗之物彻底镇压、碾碎!
空气在这威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演武场边缘一些修为较弱的年轻族人脸色瞬间煞白,感到呼吸都变得困难,下意识地连连后退。观礼棚中,那些外来的贵客也纷纷动容,眼中流露出惊叹之色。
好强的威压!不愧是至尊骨!
神骨之威,果然名不虚传!此子前途无量!
天骄少爷果然是我陈家未来的希望!
赞叹声此起彼伏。
而处于这恐怖威压最中心的陈玄,首当其冲!
那金色的威压光幕如同实质的巨浪,狠狠拍打在他单薄的身体上!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形猛地一晃,仿佛狂风中的残烛!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要将他彻底压垮,按倒在地!
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全身的肌肉都在疯狂颤抖!剥离至尊骨后残留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剧痛,被这同源却又霸道万倍的力量瞬间引爆,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刀在他体内疯狂搅动!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陈玄口中喷出,在青钢石的地面上溅开一朵刺目的血花!他的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一种濒死的金纸色,身体剧烈地摇晃着,膝盖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寸寸地向下弯曲!
跪下!跪下!跪下!
陈天骄那充满恶意和至尊骨无上威严的意志,如同魔音灌耳,疯狂冲击着陈玄仅存的意识!金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全身的骨骼和血肉都在发出痛苦的哀鸣,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崩解!
绝望吗
是的。
三年来积压的所有痛苦、屈辱、不甘、愤恨,在这一刻被这同源的力量彻底点燃,如同火山般在胸腔里喷发!然而,就在这灵魂都仿佛要被压碎的极限瞬间,就在他的膝盖即将触及冰冷地面的前一刻——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震颤,毫无征兆地从他贴身收藏的石碑碎片上传来!那碎片紧贴着他的胸膛,此刻却像一颗沉寂了亿万年的心脏,骤然苏醒,搏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如同沉睡的太古凶神睁开了眼睛,骤然从陈玄的身体最深处爆发出来!
那并非他熟悉的任何灵力波动,而是一种……混乱!原始!仿佛宇宙初开、万物未分时最本源的混沌意志!这股气息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和绝对的位格压制!
它出现的瞬间,陈玄体内那被至尊骨威压引爆的、源自三年前剥离的剧痛,如同遇到了克星,竟奇迹般地瞬间平息!那压垮他脊梁、碾碎他意志的至尊金光,在接触到这股微弱混沌气息的刹那,竟如同骄阳下的薄雪,发出嗤嗤的轻响,开始剧烈地扭曲、消融、退缩!
陈玄弯曲的膝盖,猛地顿住了!
他那双原本被金光刺得几乎要闭上的眼睛,此刻却猛地睁开!瞳孔深处,不再是痛苦和绝望,而是倒映出一片急速旋转、吞噬一切的混沌漩涡!在那漩涡的最深处,一点无法形容其色彩、仿佛蕴含了所有可能性的光芒,骤然亮起!
轰隆——!!!
这一次,不再是幻觉!一股比陈天骄的至尊金光恐怖万倍、古老万倍、混乱万倍的混沌气息,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灭世火山,轰然从陈玄那看似孱弱的身躯中爆发出来!
没有耀眼的光芒,只有一片吞噬光线的、翻涌不息的混沌!这气息瞬间席卷了整个演武场!青钢石地面以陈玄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疯狂蔓延!天空骤然一暗,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无形的灰翳!空气中所有流动的元气瞬间陷入狂暴的无序状态,发出尖锐的嘶鸣!
噗——!
首当其冲的陈天骄,脸上的得意和狰狞瞬间凝固,如同被一柄无形的亿万钧巨锤狠狠砸中胸口!他周身护体的金光如同纸糊般破碎!蕴神镜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镜面上瞬间布满了裂纹!他双眼暴突,一口混合着内脏碎块的金色鲜血狂喷而出,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破败风筝,被那股无法抗拒的混沌气息狠狠掀飞出去,重重砸在十几丈外的青钢石地面上,又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生死不知!
什么!
啊——!
天骄少爷!
惊呼声、惨叫声、难以置信的尖叫声瞬间撕裂了演武场的死寂!
观礼棚中,那些原本稳坐钓鱼台的长老和贵客们,此刻全都骇然失色,猛地站了起来!坚固的紫檀木桌椅被他们仓惶起身的动作带倒,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族长陈啸天脸上的威严彻底崩碎,只剩下极致的惊骇和茫然!二长老陈厉更是如遭雷击,伸手指着场中那个被混沌气息包裹的身影,老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如同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魔物!
不!不可能!那是什么东西!陈厉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嘶声尖叫道,你……你是什么东西!
混乱狂暴的混沌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汐,缓缓收束,最终凝聚在演武场中央那个单薄的身影周围。陈玄依旧站在原地,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散乱的黑发垂下,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在刚才那毁天灭地般的气息爆发中竟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只是沾染了些许尘土。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演武场。风声、呼吸声、甚至心跳声,仿佛都被那尚未完全散去的混沌威压彻底吞噬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场中那个身影上,充满了惊骇、恐惧、茫然和无法置信。咳……一声压抑的轻咳打破了死寂。
陈玄缓缓抬起头。嘴角残留着一抹刺眼的鲜红血迹,顺着苍白的下颌滑落。他抬起手,动作有些迟滞,用还算干净的袖口,随意地、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地,擦去了嘴角的血迹。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观礼棚上那些惊魂未定的长老们心脏猛地一抽,下意识地集体后退了半步!仿佛他擦去的不是血,而是某个恐怖存在的封印。
做完这一切,陈玄才缓缓抬起眼睑。那双眼睛,此刻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瞳孔深处,不再是三年来死水般的麻木和冰封的恨意,而是如同深渊般旋转的混沌漩涡,里面仿佛有星辰在诞生、在毁灭、在永恒地轮转不息。目光平静地扫过观礼棚上那些惊惶失措的脸,最终落在了面无人色、指着自己手指都在剧烈颤抖的二长老陈厉身上。
他微微歪了歪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漠然。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如同带着万载寒冰的碎屑,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
他顿了顿,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讥诮和……怜悯。
不过是被你们嫌弃抽走的那块‘废骨’罢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脚下蛛网般蔓延的青钢石裂纹深处,几株顽强钻出的野草,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诡异地瞬间完成了从枯黄到嫩绿、再到开花结果的整个生命轮回,又在顷刻间化为飞灰,彻底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