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皮影惊魂
>我是百年皮影戏班的班主,祖传的皮影箱从不示人。
>夜里仓库总有窸窣声,像指甲刮过老牛皮。
>那夜,我亲眼看见箱中红衣女偶的姿势变了——她的脸,正对着我藏身的门缝。
>第二天,班里的台柱子失踪了,只留下一把带血的刻刀。
>爷爷临终的警告在耳边炸响:皮影靠人血养着…别让它们看见你的脸!
>烛火摇曳,箱盖无声滑开,那双画上去的凤眼缓缓转动,最后死死盯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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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旧棉絮,沉沉地压着这座百年老宅改成的皮影作坊。风不知从哪个墙缝钻进来,呜呜咽咽,吹得糊窗的高丽纸扑簌簌响,像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急躁地拍打。空气里浮动着陈年木料、桐油、颜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从时光深处渗出来的陈旧气息。
油灯的火苗不安分地跳跃着,将班主陈青山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在堆满杂物和半成品皮影的墙上,如同一个被困住的鬼魅。他枯瘦的手指间捏着一柄薄如柳叶、刃口闪着幽蓝寒光的刻刀,刀尖正小心翼翼地在一块处理得极薄、近乎透明的牛皮上行走。牛皮绷在光滑的梨木夹子上,已隐约显出一个女子婀娜的轮廓。刻刀落下,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每一刀下去,都带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皮屑。他全神贯注,呼吸都放得极轻,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刀尖,仿佛雕刻的不是皮影,而是自己摇摇欲坠的命。
就在刀尖即将勾勒出女子眼梢那最后一抹欲语还休的妩媚时——
吱嘎……吱嘎……
声音又来了。
像是什么东西用极长、极尖利的指甲,在缓慢地、百无聊赖地刮挠着老旧的、失去弹性的生牛皮。声音来自东头那间单独隔出来的小仓库,沉闷、粘滞,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轻易就刺透了作坊里各种工具轻微的磕碰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陈青山的手猛地一抖!
嗤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那薄如蝉翼的牛皮,在女子纤细的脖颈处,被失控的刻刀划开了一道丑陋的豁口。精心勾勒的线条瞬间断裂、扭曲,一张即将拥有灵魂的美人脸,顷刻间毁了。
他像被烫到一样丢开刻刀和夹子,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掌心瞬间沁出一层冰冷的粘汗。心脏在干瘪的胸腔里咚咚狂跳,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又是仓库!这该死的、渗人的刮挠声,连着三个晚上了!
一股冰冷的烦躁混合着无法言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他的脊椎。他枯黄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油灯昏黄的光将他佝偻的身影瞬间拉长,投在墙上,像一个巨大的、择人而噬的怪物。他抄起桌角那盏防风马灯,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劈开一道摇晃不定的光柱。他深吸一口气,那口带着作坊腐朽气息的空气沉甸甸地坠入肺腑,并没有带来多少力量。
他一步一步,朝着东头仓库那扇紧闭的、包着厚厚铁皮的木门挪去。每一步都踏在陈年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惊心,也清晰地敲打在他自己紧绷的神经上。作坊里其他学徒和伙计早已睡下,鼾声隐约传来,更衬得这通往仓库的短短几步路,如同通往黄泉。
终于站定在仓库门口。那扇门像一块冰冷的墓碑,隔绝着内外两个世界。里面死寂一片,刚才那恼人的刮挠声诡异地消失了。只有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他把耳朵死死贴在冰冷粗糙的木门上。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刚才那声音只是他过度紧张产生的幻听。
陈青山紧绷的神经并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疑窦丛生。他犹豫了一下,布满老年斑的手缓缓抬起,轻轻按在门板上,试探着用力一推。
门轴发出艰涩滞重的嘎吱——一声长响,在这死寂中如同鬼哭。一股更加浓重、更加阴冷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浓烈的桐油味、牛皮特有的腥膻气,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深埋地底棺木的腐朽味道,呛得他喉咙发痒。
仓库里没有窗,伸手不见五指。马灯昏黄的光晕小心翼翼地探入,像一只怯懦的眼睛,勉强照亮门前一小块布满灰尘的地面。光线所及之处,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牛皮卷、成捆的竹篾、颜料罐子。再往里,光线迅速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仓库的正中央,靠墙的位置,稳稳地放着一口箱子。
一口巨大的、通体漆成暗沉血红色的木箱。
箱子四角包着磨损得发亮的黄铜,箱盖上落着一把沉重的、样式古老的铜锁。在昏黄的光线下,那箱子红得发暗,红得发黑,像是凝固了百年的血痂。那是陈家皮影戏班真正的命脉,也是陈青山心底最深的禁忌——祖传的皮影箱。里面装着陈家几代班主耗尽心血收集、制作,也耗尽无数隐秘手段保养的压箱底的皮影人偶。那是戏班的根,也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陈青山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那口红箱子上。箱子静静地矗立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像一具沉默的棺椁。
没有异常。
他提着马灯,下意识地往前又挪了一小步。光线随之推进,勉强勾勒出箱子更清晰的轮廓。就在灯光边缘即将触碰到箱子底部时,陈青山浑浊的老眼猛地眯起,瞳孔骤然收缩!
不对!
箱子下面……靠近墙角的地面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而此刻,那层灰尘上,赫然印着几道清晰的……拖痕!
那拖痕极其古怪,不像是人或动物行走留下的足印,反而像是……某种沉重的东西被硬生生拖拽过去留下的痕迹!痕迹从箱子底部延伸出来,一直没入旁边堆积的牛皮卷形成的更深邃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一股寒气嗖地从陈青山的脚底板窜起,瞬间冲上天灵盖!头皮猛地炸开!他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手里提着的马灯开始剧烈地摇晃,昏黄的光斑在墙壁和地面上疯狂跳动。
是谁是什么东西!
他猛地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眼睛死死盯着那几道诡异的拖痕,又猛地转向那口静默的血红皮影箱。箱子依旧紧闭着,铜锁完好无损。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声响,如同最轻的叹息,从箱子的方向传来。
咔哒……
极其轻微,像是什么东西内部极其精密的机构,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陈青山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后背重重撞在仓库冰冷的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顾不上疼痛,另一只手下意识地、闪电般地拉上了沉重的仓库门!
哐当!
铁皮包裹的木门被他用尽全力合拢,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回荡,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手忙脚乱地将门框上沉重的木栓插上!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冰冷颤抖的门板,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无法抑制的恐惧。
马灯的光晕在他剧烈颤抖的手中疯狂摇曳,将他惊恐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他死死盯着那扇隔绝了仓库的门,仿佛那门板随时会被里面的东西撞开。
刚才那声咔哒……是幻觉吗
那几道拖痕……
爷爷那张干瘪得如同核桃、躺在破旧木床上奄奄一息的脸,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里。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最后一点诡异的光,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一个字一个字凿进他年轻的灵魂深处:
青山……记住……皮影……靠人血养着!那口箱子里……都是饿鬼!千万别……别让它们……看见你的脸!千万……别……
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当年那冰冷刺骨的触感。陈青山猛地抬起手,死死捂住自己枯槁的脸颊,仿佛那黑暗中真有什么东西在窥视。
这一夜,作坊里再无人入睡。陈青山枯坐在油灯旁,刻刀丢在一边,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仓库的方向,直到窗外透出第一线惨淡的灰白。
2
血影迷踪
天,终于亮了。惨淡的光线艰难地穿透糊窗的高丽纸,给阴冷的作坊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学徒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陆续起身,作坊里渐渐有了活气。烧水的咕嘟声,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学徒们低声的交谈,驱散了昨夜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恐惧。
然而,这份虚假的平静很快被一个学徒惊慌失措的叫声打破。
班主!班主!不好了!一个半大的学徒连滚爬爬地冲进陈青山待着的小隔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玲……玲花姐……玲花姐不见了!
陈青山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尾椎骨窜遍全身。玲花,戏班的顶梁柱,嗓子亮,身段好,操控皮影的手法更是得了他的真传,是这百年老班如今还能勉强糊口的最大依仗。
什么找!都去找!陈青山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作坊里顿时乱成一锅粥。翻箱倒柜的声音,呼喊玲花名字的声音,学徒们惊惶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
陈青山像一头焦躁的老狼,在狭窄的作坊里来回踱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每一个角落,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重。玲花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昨晚分明还在灯下练习新的唱段……能去哪儿
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又一次投向了东头那扇紧闭的仓库门。那扇门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更加阴森,像一张紧闭的、沉默的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恐惧,走到仓库门前,拔掉了沉重的木栓。刺耳的嘎吱声再次响起,门被推开。仓库里弥漫着和昨夜一样的陈旧腐朽气味,在晨光中显得更加清晰。他走了进去,目光如同探照灯,一寸寸扫过地面、堆积的杂物。
没有玲花。
他微微松了口气,但心脏依旧悬着。目光最终落在了仓库中央,那口巨大的、暗沉血红色的祖传皮影箱上。箱子静静矗立,铜锁完好。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箱子侧面靠近地面的阴影里——
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心脏一抽,几乎是扑了过去,蹲下身。在箱子底部和冰冷地面形成的狭窄缝隙里,光线昏暗,但他还是看清了。
那是一小片……布料的碎片!
颜色是极其鲜艳、正宗的石榴红!上面还用金线绣着细密的、象征富贵的缠枝牡丹纹样!
陈青山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他认得这块料子!这是玲花!是玲花最喜欢、也是最好的一件贴身小袄上的料子!昨天她还穿着!
这块布料的边缘……是撕裂状的!上面……似乎还沾染着一点深褐色的……污迹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想要去捡起那片布。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冷的、带着尘土气息的布料——
哐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猛地从他脚边响起!
陈青山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缩回手,低头看去。
就在那片石榴红碎布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把刀!
一把刻刀!
刀身狭长,薄如柳叶,刃口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幽蓝寒光。刀柄是乌沉沉的枣木,被经年的汗水浸得油亮发黑,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紫红色包浆。
那是他的刻刀!
是他昨晚在作坊里雕刻新皮影时,因为仓库异响受惊失手掉落的、那把划破了新皮的刻刀!
它怎么会在这里在仓库里在箱子底下在玲花衣服的碎片旁边!
陈青山的呼吸彻底停止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他淹没、吞噬!他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刺目的石榴红碎片和那把闪着幽蓝寒光的刻刀。玲花贴身的布料……他遗失的刻刀……诡异的拖痕……昨夜那声咔哒轻响……爷爷临终前毒蛇般的警告……
所有的线索碎片,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粘稠的恐惧强行粘合在一起,指向一个他绝对无法承受的、毛骨悚然的真相!
皮影……靠人血养着!
爷爷嘶哑的声音如同惊雷,再次在他脑海里炸响!
玲花……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终于从陈青山干裂的喉咙里挤了出来。他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源于骨髓深处的、灭顶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他踉跄着后退,仿佛地上那两样东西是烧红的烙铁,仓皇地退出了仓库,反手死死关上那扇如同地狱之门的铁皮木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滚落。
作坊里的学徒们还在徒劳地呼喊着玲花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焦虑和无助。陈青山听着这些声音,只觉得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灰。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别找了……都…都散了吧……
学徒们愕然地看着他,看着他瞬间仿佛又老了十岁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恐惧,没人敢多问一句。作坊里压抑的哭声低低响起,很快又被强行压抑下去,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这一天,陈家皮影班死气沉沉。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再提玲花的名字。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陈青山把自己关在里屋,对着窗外出神。窗台上,玲花养的那盆半死不活的茉莉花,蔫头耷脑,几片枯黄的叶子在微风中颤抖。
3
夜泣幽魂
夜幕,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抗拒的黑色棺盖,再一次沉重地落下,将这座老宅和里面所有的心惊胆战,一同埋葬。
作坊里点起了灯,比平时多了好几盏,将各个角落照得通明,试图用虚假的光明驱散浓稠的黑暗和恐惧。但摇曳的灯火反而将墙壁上悬挂的皮影投射出巨大、扭曲、不停晃动的影子,如同无数妖魅在无声起舞,更添几分诡谲。
陈青山枯坐在油灯下,面前摊开着一张新的、处理好的牛皮。旁边放着那把他从仓库里捡回来的、闪着幽蓝寒光的刻刀。他需要工作,需要用这熟悉的、浸透了他一生心血的手艺来麻痹自己,来暂时忘却那噬骨的恐惧。玲花的脸,那块石榴红的碎布,在他眼前疯狂闪回。爷爷的声音如同附骨之蛆,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靠人血养着……靠人血养着……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根本无法握住刻刀。冷汗不断从鬓角滑落。
班主……一个带着哭腔的、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玲花平日里最要好的小姐妹,叫小翠,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玲花姐……玲花姐她……还能回来吗
陈青山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光芒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狠和一种扭曲的希冀!他死死盯着小翠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庞,那因为哭泣而微微泛红的皮肤下,似乎能感受到奔涌的、温热的血液……
闭嘴!陈青山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得吓人,像砂轮在摩擦,滚!都给我滚去睡觉!谁都不许出来!那凶狠的目光吓得小翠浑身一哆嗦,眼泪都忘了流,慌忙退了出去。
作坊里再次只剩下陈青山一人。他像一头困在笼中的老兽,焦躁地在灯影下踱步。玲花没了,戏班眼看就要垮……不!不能垮!陈家百年的基业不能毁在他手里!爷爷的话……爷爷的话虽然残酷……但那口箱子……那口箱子里的祖宗们……它们还需要养料……
一个疯狂、冰冷、带着血腥气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他绝望的心底疯狂滋长。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再次扫过小翠刚才站立的位置。
就在这时——
呜……呜呜呜……
一阵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哭泣声,幽幽地、断断续续地从东头仓库的方向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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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极其飘忽,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又仿佛就在耳边低语。是个女子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委屈、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悲伤。那声音……那声音的腔调……
陈青山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瞬间僵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当场惊叫出声!
玲花!
是玲花的声音!
那独特的、带着一点水乡韵味的哭腔,他听了十几年,绝不会错!
呜……班主……班主救我……好黑……好冷啊……它们……它们在扯我……好痛……呜呜……
那凄楚的哭泣声穿透厚重的门板,如同冰冷的钢丝,一圈圈缠绕上陈青山的脖颈,越收越紧!巨大的悲痛和一种更加阴森的恐惧如同冰火两重天,在他胸腔里猛烈地冲撞!玲花还活着在仓库里在那口箱子……附近被什么东西……扯着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去救她!砸开那扇门!砸开那口箱子!把玲花救出来!他猛地转身,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墙角靠着的一根手臂粗细、用来支撑幕布杆子的枣木棍!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几步冲过去,一把抄起那根沉甸甸的枣木棍!粗糙的木纹硌着他布满老茧的手掌,带来一种暴虐的力量感。
就在他握着棍子,红着眼,要冲向仓库那扇如同地狱之门的瞬间——
青山……别让它们……看见你的脸……
爷爷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临终警告,带着刺骨的寒意,如同惊雷般再次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刺入他狂热的神经!
看见你的脸!
陈青山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狂奔的脚步猛地钉死在地板上!手里沉重的枣木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他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支撑的泥塑,佝偻着背,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鬓角滚落。
不能看!不能开门!爷爷的警告……那哭声……玲花的哭声……是不是……也是它们的模仿
仓库里玲花的哭泣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充满了无助和绝望,如同魔音灌耳,疯狂地撕扯着他的神经。陈青山痛苦地闭上眼睛,枯瘦的手指死死地抠进自己的头皮,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
他最终没有走向仓库。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跌跌撞撞地挪回桌边。油灯的火苗依旧在不安地跳动。他颤抖着手,拿起桌上那把闪着幽蓝寒光的刻刀。
冰冷的刀柄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他深吸一口气,布满血丝的眼睛重新聚焦在面前那张摊开的、处理好的牛皮上。玲花的脸在他眼前疯狂闪动,最终被他强行压下,另一个年轻、带着惊惶的脸庞——小翠的脸——逐渐在他脑海里清晰起来。
刻刀落下。
沙……沙……
刀尖在牛皮上游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和决绝。这一次,刀下勾勒的,不再是他最初构思的妩媚女子,而是一个眉眼间带着几分怯懦、几分清秀的少女轮廓。刀法快而狠,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绝望和那冰冷的决心,都倾注在这冰冷的牛皮之上。
油灯的火焰不安地跳动着,将他伏案雕刻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巨大、扭曲、沉默,如同一个正在举行邪恶仪式的巫师。
刻刀在牛皮上留下最后一道流畅的收尾线条。小翠那张带着几分怯懦清秀的脸庞,在摇曳的灯火下已然成型,只差最后点睛一笔,便能活过来。
陈青山放下刻刀,长舒一口气。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和僵硬的手指,在这一刻得到些许松弛,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他甚至没力气吹熄那盏跳跃的油灯,沉重的眼皮如同灌了铅,不受控制地合拢。头一点一点,最终沉重地磕在冰冷的桌面上。
死寂。
作坊里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4
鬼影缠身
就在陈青山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沉入无梦的昏睡深渊时——
嘎……吱……
一声极其轻微、缓慢滞重的摩擦声,如同锈蚀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幽幽地响起。
声音的来源,是东头那间紧闭的仓库门。
那扇包着厚厚铁皮、被他插上沉重木栓的仓库门,此刻,正从里面,被一股无形的、阴冷的力量,极其缓慢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无声无息地扩大,如同一只缓缓睁开的、来自幽冥的眼睛。浓稠如墨的黑暗从门缝里汹涌而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腐朽气息,瞬间吞噬了门口地面上那点可怜的光线。
紧接着,一只手,从门缝的黑暗中探了出来。
那绝不是人的手!
它由坚韧的牛皮精心硝制而成,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的灰白色。手指纤细修长,关节处用极细的铜丝巧妙地连接着,打磨得异常光滑。五片尖锐的、同样由薄牛皮卷成的指甲,在门外透入的微弱光线下,反射着一种类似金属的、冰冷的幽光。
这只诡异的手无声地搭在门框上,像一只巨大的、灰白色的蜘蛛。然后,它开始用力。
嘎吱……嘎吱……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缝被那只灰白色的手推得更开。更多的黑暗涌出。
终于,门被推开了一道足以容纳它通过的缝隙。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从仓库的浓黑中滑了出来。
那是一个皮影人偶。
一个穿着大红色嫁衣的女偶。嫁衣的样式极其古老,用料考究,正红色的锦缎上用金线绣满了繁复华丽的凤凰和缠枝牡丹,在昏暗中闪烁着诡异的微光。宽大的袖口和曳地的裙摆,随着它的移动,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蛇行草叶的沙沙声。
女偶的身材比例被刻意拉长,显得异常高挑纤细,甚至有些诡异。她的脖颈以一种僵硬的、非人的角度挺直着。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脸。
那张脸同样由极薄的牛皮精心雕刻而成,敷着厚厚的白粉,两颊涂着两团极其鲜艳、如同刚溅上去的鲜血般的圆形胭脂。嘴唇是同样刺目的朱砂红,被描画成一个极其标准的、仿佛凝固在脸上的微笑。而那双眼睛——是整张脸上最活的部分——用极其精细的工笔勾勒出狭长上挑的凤眼,眼珠的位置镶嵌着两小片打磨得极薄、极光滑的黑色云母片。此刻,这两片云母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两点冰冷、空洞、毫无生气的幽光。
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站在仓库门口,一身刺目的红,如同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新娘。僵硬的脖颈极其缓慢地转动着,那镶嵌着黑色云母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冰冷地扫视着作坊里的一切——散落的工具,悬挂的半成品皮影,以及……趴在桌上昏睡的陈青山。
作坊里悬挂的皮影被不知何处钻进来的微风拂过,轻轻晃动,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那红衣女偶对这些毫无反应,它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昏睡的班主身上。
它开始移动。
没有脚步声。它的脚同样是牛皮的,关节处用细铜丝连接。它移动的方式极其古怪,不是走,更像是在极其平滑的地面上无声地滑行。红色的裙裾微微摆动,如同流淌的血。它无声地滑过冰冷的地面,绕过散落的工具筐,朝着油灯下昏睡的陈青山,一点点地逼近。
作坊里死寂一片,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陈青山沉重浑浊的呼吸声。那红衣女偶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红色幽灵,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投下一条细长、摇曳、扭曲变形的影子。
它终于滑行到了陈青山的桌边。距离他伏在桌上的头颅,不足三尺。
它停了下来。僵硬的脖颈再次极其缓慢地转动,那颗描画着诡异妆容的、灰白色的头颅,微微向下低垂。那双镶嵌着黑色云母片的凤眼,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陈青山暴露在油灯光晕下的、那半张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侧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光影摇曳。
就在这光影变幻的瞬间——
那女偶脸上,那双用黑色云母片镶嵌的、空洞冰冷的凤眼,其中一片云母,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翻动了一下!
像一个人,极其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动作快如闪电,稍纵即逝。但就在那眼皮(如果那薄薄的牛皮边缘可以称之为眼皮)翻动的刹那,那冰冷的云母片下,似乎有一丝极其幽暗、极其怨毒的光,一闪而过!
趴在桌上的陈青山,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噩梦魇住,又像是被那无形的、冰冷的注视所惊扰。他紧皱的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头在手臂上不安地蹭了蹭,侧脸暴露得更多了。
昏黄的灯光下,他额角一道陈年的、如同蜈蚣般的伤疤,清晰地显露出来。
红衣女偶那刚刚眨动过的眼睛,死死地、冰冷地……定格在那道狰狞的伤疤上。它灰白色的、毫无表情的脸上,那个用朱砂精心描画的、凝固的微笑,在摇曳的光影下,仿佛更深、更诡异了。
它那灰白色的、由牛皮和细铜丝构成的右手,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抬了起来。
五根纤细、带着尖锐角质爪尖的手指,在昏黄的灯光下张开,如同五把淬了寒冰的微型匕首,无声无息地、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朝着陈青山暴露在灯光下的、毫无防备的脖颈……缓缓伸去!
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死亡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而下!
就在那尖锐的、非人的爪尖即将触碰到陈青山枯槁松弛的皮肤时——
砰!
作坊紧闭的窗户猛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狠狠撞开!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腥气,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入!
哗啦啦——!
悬挂在作坊各处、大大小小的皮影,被这股狂暴的气流猛烈地掀动、抽打!无数皮影如同被惊醒的妖魅,疯狂地旋转、飞舞、碰撞!发出密集的、令人心悸的噼啪乱响!墙壁上瞬间布满了无数扭曲跳跃、狂乱舞动的巨大黑影!
那盏放在陈青山桌角的油灯,被这狂暴的风猛地一扑!
噗地一声!
熄灭了!
作坊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绝对黑暗!
呃啊!陈青山被这巨大的声响和骤然降临的黑暗彻底惊醒!他发出一声惊恐的嘶吼,猛地从桌子上弹了起来!椅子被他剧烈的动作带倒,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黑暗!无边的黑暗!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密集的雨点砸在瓦片上的声音,以及作坊里无数皮影被狂风抽打、相互碰撞发出的如同百鬼哭嚎般的噼啪乱响!
刚才……刚才是什么他明明感觉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带着死亡气息的东西就在他脖子后面!
谁!谁在那儿!陈青山的声音在黑暗中嘶哑地咆哮,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在黑暗中胡乱摸索,想要抓住任何可以防身的东西。手指碰到了冰冷的桌沿,碰倒了刻刀,发出叮当的脆响。
没有回应。
只有风声,雨声,皮影的狂舞声。
陈青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浓稠的黑暗中瞪大双眼,徒劳地想要看清周围。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冰冷黏腻。他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去摸桌上的火柴。
嚓!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一簇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短暂地照亮了他惊恐扭曲的脸和周围疯狂舞动的皮影黑影。
他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去点桌上的油灯。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水珠滴落的轻响,从他脚边的黑暗中传来。
紧接着,是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混合着水腥气和浓重铁锈味的冰冷气息,悄然钻进了他的鼻腔。
陈青山的动作瞬间僵住!点灯的手停在半空,火柴微弱的光芒映照着他骤然放大的瞳孔和惨白如纸的脸。
那气息……那股腐朽的铁锈味……是仓库!是那口箱子!是那个东西!
它还在!就在他身边!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猛地丢掉即将燃尽的火柴,不顾一切地向后踉跄退去!
咚!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背靠着墙壁,如同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虫子,剧烈地喘息着,双手在黑暗中疯狂地摸索,想要抓住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指尖在冰冷的墙面上划过,突然,他摸到了——
一个冰冷的、坚硬的、细长的金属物体。
是刀柄!
是他之前雕刻时放在旁边备用的另一把备用刻刀!刀身同样狭长,薄如柳叶!
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带着电流,瞬间注入了他濒临崩溃的身体!一股混杂着绝望和凶狠的戾气猛地冲上头顶!黑暗和恐惧催生出了最原始的杀戮本能!
滚出来!给我滚出来!陈青山嘶吼着,如同受伤的野兽,双手紧紧握住那把冰冷的刻刀刀柄!他不再后退,反而弓起身子,充血的眼睛死死瞪视着前方浓稠的黑暗,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全身的肌肉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
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只有风声雨声皮影的狂舞声在耳边喧嚣。
突然!
沙……
极其轻微、几乎被风雨声掩盖的拖曳声!
就在他左前方!很近!
来了!
陈青山所有的神经在瞬间绷紧到极限!他凭着声音的方向和那股冰冷的铁锈气息,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紧握的刻刀,朝着那片黑暗,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捅刺过去!
噗嗤!
刀锋入肉的闷响!一种极其怪异、令人牙酸的触感通过刀柄传来!既非坚硬的骨骼,也非柔软的皮肉,而是……一种湿滑、坚韧、带着粘稠弹性的……仿佛刺穿了无数层浸透水的厚皮革的质感!
没有惨叫!只有一股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在黑暗中轰然爆发!
呃啊!陈青山也被这触感和恶臭刺激得发出一声闷哼。他想要拔出刀,但那刀似乎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咬住了!他用力一抽!
纹丝不动!
反而有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顺着刀身猛地传递过来!
唔!陈青山猝不及防,被这股巨力带得一个趔趄,向前扑倒!手中的刀柄瞬间脱手!
他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下巴磕在一块凸起的木头上,眼前金星乱冒,嘴里瞬间充满了血腥味。恐惧和剧痛让他几乎昏厥!
黑暗中,那股浓烈的腥臭如同实质般包裹着他。他听到一种极其粘稠的、仿佛粘液被搅动的声音,就在他身边不远处响起。还有……一种极其轻微的、如同关节被强行扭转的咔吧声。
它没死!它在动!
陈青山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手脚并用地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向后疯狂地爬!黑暗中他辨不清方向,只知道要远离那腥臭和粘稠声音的来源!
砰!后背撞到了什么东西!是墙壁!他退到了墙角!
无路可退了!
浓烈的腥臭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黑暗中,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带着粘液的气流,正缓缓地、充满压迫感地……拂过他的脸颊!越来越近!
不……不……陈青山绝望地蜷缩在墙角,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呜咽,双手徒劳地在身前挥舞,试图阻挡那看不见的恐怖。
就在这时!
作坊里那盏刚刚被他点燃、又被狂风吹熄的油灯,灯芯处残留的一点火星,不知何时引燃了灯盏里泼洒出来的灯油!
5
血咒觉醒
轰!
一小团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腾起!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燃烧起来!
昏黄摇曳的火光,如同黑暗中睁开的最后一只眼睛,瞬间刺破了作坊一角浓稠的黑暗!
借着这微弱、跳跃、却足以照亮眼前方寸之地的火光——
陈青山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巨大的惊骇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和思维!
他看到了!
就在他身前不到一尺的距离!
一张脸!
一张灰白色的、由牛皮精心硝制而成的脸!
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两颊是两团刺目的、鲜血般的圆形胭脂。嘴唇是同样鲜艳的朱砂红,描画成一个极其标准、凝固的微笑。
而那双眼睛——狭长上挑的凤眼——此刻正镶嵌着两片打磨光滑的黑色云母片,在跳动的火光下,反射着两点冰冷、空洞、毫无生气的幽光。这双眼睛,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是那个红衣女偶!
它不知何时,已经滑行到了他的面前!那张诡异微笑的脸,离他如此之近!他甚至能看清那灰白牛皮上细微的毛孔纹理!
爷爷的警告如同丧钟在灵魂深处轰鸣:别让它们看见你的脸!
完了!它看见了!它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脸!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麻痹了陈青山的四肢百骸!他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软泥,瘫在墙角,连颤抖的力气都消失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灰白微笑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离他越来越近!那浓烈的腥臭几乎令他窒息!
然而,预料中的致命攻击并没有立刻到来。
那红衣女偶只是用它那双冰冷的云母片眼睛,死死地盯着陈青山惊恐扭曲的脸。僵硬的脖颈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角度诡异。然后,它那只灰白色的、带着尖锐爪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不是抓向陈青山。
而是,指向了作坊的另一个方向——那堆悬挂在半空、还在狂风中剧烈摇摆、如同群魔乱舞的皮影丛中!
陈青山下意识地、顺着它那根冰冷僵硬的手指指向的方向看去。
在摇曳昏暗的火光边缘,在那些疯狂舞动的皮影黑影之间——
一个身影,静静地悬挂在那里。
那是一个尚未完工的男性皮影人偶。比寻常皮影高大许多,轮廓刚毅,线条粗犷。它身上只粗略地蒙着硝制好的牛皮,还未上色描绘。最引人注目的是它手中握着的武器——那是一柄尚未安装操纵杆的、巨大的、寒光闪闪的——鬼头刀!
此刻,在红衣女偶那根冰冷手指的无声指引下,在陈青山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那个高大、未完工的刀客皮影人偶,它那颗由牛皮绷在竹篾框架上的、同样尚未描绘五官的头颅,极其突兀地、僵硬地……转向了墙角陈青山的方向!
紧接着,它那条握着巨大鬼头刀的牛皮手臂,猛地抬了起来!
动作迅猛、干脆、带着一种非人的决绝!
刀锋,在昏黄跳跃的火光下,反射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寒芒!
刀尖,笔直地、精准无比地……对准了墙角瘫软如泥的陈青山!
陈青山的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冻结了他所有的思维!他眼睁睁看着那把巨大的、寒光闪闪的鬼头刀影,在昏暗的光线下被投射到墙壁上,形成一个巨大、狰狞、正高高举起的死神之镰!
不!这不是真的!这只是皮影!是死物!是他亲手削出来的竹篾!是他亲手蒙上的牛皮!
就在他这绝望的念头闪过脑海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震颤嗡鸣声,如同最细的琴弦被拨动,幽幽地响起!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个悬挂着的、未完工的刀客皮影!
随着这声嗡鸣,那皮影手中那把巨大的、寒光闪闪的鬼头刀影,在墙壁上猛地一震!紧接着,那影子的手臂,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关节滞涩的咔哒声,如同被无形的线猛然牵动,朝着蜷缩在墙角的陈青山,狠狠地、无声地……劈落下来!
没有实体!没有破空声!只有墙上那道巨大、狰狞的刀影,带着撕裂一切的杀意,朝着陈青山当头斩落!
啊——!
陈青山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将身体向旁边一扑!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裂帛声!
他感觉左肩胛处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仿佛被无形的利刃狠狠刮过!厚重的棉布外衣连同里面的皮肉,瞬间被撕裂开一道深长的口子!温热的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浸透了衣衫!
墙上,那道巨大的鬼头刀影,如同劈中了实体般,深深地嵌入了他刚才所在位置后面的墙壁里!光影扭曲晃动,仿佛刀锋仍在震颤!
陈青山魂飞魄散!剧痛和恐惧让他彻底疯狂!他手脚并用地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向后爬!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悬挂着的刀客皮影和它手中那把在火光下反射着致命寒芒的鬼头刀!
影子!是影子在攻击!它们能操控影子!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远比面对实体怪物更加令人绝望!
那刀客皮影的头颅再次僵硬地转动,手中巨大的鬼头刀影又一次在墙壁上缓缓举起!
不!陈青山绝望地嘶吼,连滚爬爬地想要躲开刀影笼罩的范围!
然而,就在他挣扎着试图爬起的瞬间——
咻!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破空声!
快如闪电!
陈青山只觉得右腿膝盖后方猛地一麻!仿佛被一根冰冷尖锐的钢针刺入!整条右腿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如同被瞬间抽走了筋骨!
噗通!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脸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鼻血瞬间涌出!剧痛和突如其来的瘫痪让他发出痛苦的闷哼。
他惊恐地回头看去。
只见自己右腿膝弯处,赫然钉着一根东西!
那是一根细长的、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竹签!
正是皮影戏班用来连接皮影关节、制作操纵杆最常用的那种竹签!此刻,它像一枚淬了毒的暗器,深深地没入了他腿弯的筋腱之中!签尾还在微微颤动着!
是那个红衣女偶!它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滑行到了他的身侧!它那只灰白色的右手,正缓缓地从投射竹签的动作中收回!五根带着尖锐爪尖的手指,在跳动的火光下,如同五把冰冷的匕首!
它那镶嵌着黑色云母片的凤眼,依旧死死地、冰冷地盯着陈青山痛苦扭曲的脸。灰白色的脸上,那个凝固的朱砂微笑,在火光下显得愈发诡异。
陈青山彻底绝望了!他瘫在地上,右腿剧痛麻痹,左肩鲜血直流。前有能操控影子的鬼头刀客,侧有射出竹签的红衣女偶!他如同砧板上的鱼肉!
墙上的巨大刀影,再次缓缓举起!带着死亡的阴影!
红衣女偶那只灰白色的手,也再次抬了起来,五根尖锐的爪尖闪烁着幽光,缓缓地、稳定地……朝着他鲜血淋漓的左肩伤口处……伸来!
要死了!要死在这里了!
爷爷……祖宗的规矩……报应……玲花……小翠……无数破碎的念头在陈青山濒死的脑海中疯狂闪回!
就在那冰冷的爪尖即将触碰到他伤口翻卷的血肉、墙上那巨大的鬼头刀影即将再次劈落的千钧一发之际——
陈青山布满血丝、充满绝望的眼睛,猛地扫过不远处地面——那把之前被他捅刺女偶后脱手掉落的、闪着幽蓝寒光的刻刀!它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离他的左手不到一尺的距离!
最后一丝凶狠的戾气如同回光返照般从心底炸开!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顾一切地伸出左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把刻刀抓去!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冰冷的刀柄!
抓住它!
就在他手指死死攥住刀柄的刹那——
嗡——!
一声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剧烈的震颤嗡鸣,如同死神的狞笑,猛地从那个悬挂的刀客皮影身上爆发出来!
墙壁上,那道巨大的鬼头刀影,带着撕裂一切的恐怖威势,如同黑色的闪电,朝着他抓向刻刀的左手手臂,狠狠地劈落下来!
同时,红衣女偶那冰冷的爪尖,也如同五把淬毒的匕首,猛地加速,抓向他的肩头!
避无可避!
呃啊——!陈青山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
他攥着刻刀的左手,没有去格挡那劈落的刀影,也没有去阻挡抓来的鬼爪!在巨大的死亡阴影下,在极致的绝望和疯狂中,他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动作!
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将手中那把闪着幽蓝寒光的刻刀,朝着自己的正前方——那个离他最近、正伸出鬼爪的红衣女偶——狠狠地……投掷了过去!
刀光如一道幽蓝的闪电,撕裂了昏暗!
噗!
一声极其沉闷、如同扎破厚实皮革的轻响!
那把薄如柳叶、刃口闪着幽蓝寒光的刻刀,精准无比地……钉在了红衣女偶那张灰白色的、凝固着诡异微笑的脸上!
刀尖深深没入,从它左眼下方那片冰冷的黑色云母片旁边刺入,贯穿了它整个由牛皮和竹篾构成的头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红衣女偶那只抓向陈青山肩头的灰白鬼爪,骤然停在了半空中,距离翻卷的血肉不足一寸!五根尖锐的爪尖微微颤抖着。
墙壁上那道劈向陈青山手臂的巨大鬼头刀影,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冻结,凝固在半空,距离他的手臂仅差分毫!
作坊里只剩下油灯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陈青山自己如同破旧风箱般剧烈拉扯的喘息声。剧痛和失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开始模糊。他死死地盯着那把钉在女偶脸上的刻刀。
女偶僵硬地站在那里,被钉穿的脸正对着陈青山。那双镶嵌着黑色云母片的凤眼,依旧空洞冰冷。只是,在它左眼下方,被刻刀贯穿的位置,一丝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正顺着冰冷的刀身,极其缓慢地……蜿蜒流下。
那液体……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陈青山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人血不!是那口箱子里……是爷爷说的……养料!
就在他这惊骇的念头闪过的瞬间——
嗬……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破旧风箱漏气的嘶哑声音,极其突兀地从那被刻刀钉穿的女偶喉咙里……发了出来!
紧接着,那个高大的、未完工的刀客皮影,它那颗尚未描绘五官的、由牛皮绷在竹篾上的头颅,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地……转向了被钉住的红衣女偶方向。
然后,它那条握着巨大鬼头刀的牛皮手臂,以一种与之前劈砍截然不同的、极其滞涩、却又带着某种诡异韵律的动作,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刀锋,在昏黄的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芒。
刀尖,这一次,笔直地、精准无比地……对准了……那个被刻刀钉住的红衣女偶!
陈青山瘫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诡异的内讧。
刀客皮影的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慢放。它高高举起了那把巨大的鬼头刀影。
墙上的刀影随之举起,巨大、狰狞。
然后,无声地、却带着万钧之力,朝着被钉在原地的红衣女偶,狠狠地……劈落下去!
没有声音。只有光影在墙上交错、撕裂。
在陈青山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红衣女偶的身体,从头顶到胯下,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巨力劈开,极其诡异地……一分为二!
灰白色的牛皮无声地裂开,露出里面支撑的竹篾框架。没有内脏,没有血肉,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暗。断裂的竹篾茬口,如同惨白的骨刺。
女偶被劈开的两半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软软地向两边瘫倒下去。那张被刻刀钉穿的、带着凝固微笑的灰白脸孔,也被从中劈开,一分为二,各自带着一半诡异的笑容,歪斜地耷拉在断裂的躯体上。
那把闪着幽蓝寒光的刻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结束了
陈青山看着那裂成两半、瘫在地上的红衣残骸,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冰火两重天,瞬间将他淹没。他眼前一黑,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朝着无边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
……
6
影噬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也许已过千年。
一丝冰冷的光线,刺破了陈青山沉重的眼皮。
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头痛欲裂,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尤其是左肩和右腿,传来钻心的剧痛。
天……亮了
微弱的天光从被风吹开的窗户透进来,照亮了作坊里的一片狼藉。散落满地的工具,被狂风掀翻的桌椅,无数被扯坏、踩踏的皮影碎片……如同经历了一场浩劫。
他挣扎着,忍着剧痛,一点点支撑起上半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无法言喻的恐惧,扫向东头仓库门口和那瘫倒的红衣女偶残骸所在的位置。
仓库门……紧闭着。仿佛昨夜那被推开、涌出黑暗和怪物的景象,只是一场噩梦。
地上……
空空如也!
没有裂成两半的牛皮和竹篾!没有灰白色的残肢断臂!没有那把闪着幽蓝寒光的刻刀!
只有冰冷、布满灰尘的水泥地面!
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那诡异的内讧,那被劈开的红衣女偶……都只是他失血过多产生的恐怖幻觉!
不……不可能……陈青山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挣扎着,不顾剧痛,手脚并用地爬到女偶残骸最后瘫倒的位置。
地面上,除了灰尘和杂物,什么都没有。
但是……
他的目光猛地凝固!
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在那个位置,赫然残留着一小滩……早已干涸发黑的……污渍!
那污渍的形状极其诡异,像是一小片溅射开来的、粘稠的……暗红色印记!边缘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类似油脂凝固后的光泽。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混合着水腥气和浓重铁锈味的冰冷气息,幽幽地钻入他的鼻腔。
陈青山的身体瞬间僵硬!如同被最冷的冰水从头浇下!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滩干涸发黑的污渍,枯槁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冰寒。
那不是幻觉!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惊恐地扫视着整个作坊。
目光最终落在了作坊最深处,那面悬挂着未完工皮影的墙壁上。
那个高大的、未完工的刀客皮影,依旧静静地悬挂在那里。轮廓刚毅,线条粗犷,手中紧握着那把巨大的、寒光闪闪的鬼头刀。
一切如常。
仿佛昨夜那劈开红衣女偶的惊天一刀,从未发生。
陈青山浑浊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刀客皮影那颗尚未描绘五官的、由牛皮绷在竹篾框架上的头颅上。
在昏暗的晨光下,在那片灰白色的牛皮额头正中央的位置……
不知何时……
竟然多出了一点极其微小、却无比刺目的……
暗红色印记!
像一粒刚刚凝固的……血珠!
陈青山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左肩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右腿的麻痹感也未消退。作坊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早起的鸟鸣,清脆得刺耳。
他挣扎着,用还能活动的左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那个磨得油亮的旧烟袋锅。枯瘦的手指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抖得不成样子,几次才勉强将一小撮劣质的烟丝塞进黄铜烟锅里。他划着火柴,微弱的火苗凑近烟锅。
吧嗒…吧嗒…
他用力地吸着,劣质烟草辛辣呛人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眼泪都涌了出来。但这辛辣的刺激,似乎稍稍驱散了一点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绝望。
烟雾缭绕中,他浑浊的目光再次投向作坊深处。那个高大、未完工的刀客皮影,在晨光熹微中只是一个沉默的黑色剪影。额头上那点暗红的印记,在昏暗中并不明显,却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血……爷爷说,靠血养着……
玲花……小翠……
一个冰冷、绝望、带着血腥气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他不能死。戏班不能垮。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能断在他手里。
他猛地吸了一大口烟,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挣扎着,用左手撑着冰冷的墙壁,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试图站起来。右腿膝盖后方被竹签刺入的地方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
小翠……他嘶哑地、极其轻微地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小翠……你进来……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迟疑的脚步声。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小翠那张带着惊惶和泪痕的脸探了进来,红肿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班主……您……您叫我
嗯……陈青山应了一声,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但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冻土,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指了指自己剧痛麻痹的右腿,扶……扶我一把……去……去仓库……
小翠看着他惨白的脸、肩上渗血的伤口和明显无法动弹的右腿,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更深的恐惧。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怯生生地走了进来,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架住陈青山的左臂。
少女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陈青山枯槁的身体微微一颤,浑浊的眼珠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几乎将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小翠瘦弱的肩膀上,拖着那条麻木剧痛的右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朝着东头那扇紧闭的仓库门挪去。
每挪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在靠近那口吞噬了玲花、也隐藏着无尽恐怖的血红箱子。小翠低着头,不敢看仓库的方向,身体也在微微发抖。
终于,挪到了仓库门口。
陈青山背靠着冰冷的铁皮木门,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示意小翠退开一点。小翠如蒙大赦,慌忙松手退到几步之外,低着头,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
陈青山枯瘦的手颤抖着,摸向腰间那把沉重的、样式古老的黄铜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他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晨光中格外清晰。沉重的铜锁弹开。
他伸出左手,用力推开了那扇如同地狱之门的铁皮木门。
嘎吱——
门轴发出艰涩滞重的呻吟。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桐油、牛皮腥膻和深埋棺木般腐朽气息的阴冷气流,扑面而来。
仓库里依旧昏暗。晨光从门口斜斜地照入,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光带尽头,那口巨大的、暗沉血红色的祖传皮影箱,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兽,静静地矗立在阴影里。
陈青山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箱子上。他拖着剧痛的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了进去。小翠站在门口的光亮处,惊恐地看着他的背影融入仓库的昏暗。
他挪到箱子前。箱子依旧紧闭,锁已被打开。
他伸出颤抖的左手,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那沉重无比的箱盖。
吱呀……
箱盖被掀开一道缝隙。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阴寒、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腐朽味道,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
陈青山屏住呼吸,浑浊的眼睛死死地朝箱内看去。
箱子里,并非寻常皮影箱那般分门别类、整齐码放。里面异常深邃、黑暗,堆叠着无数形态各异的皮影人偶,层层叠叠,如同沉睡在深渊中的亡灵军团。最上面一层,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
他看到了那个穿着大红色嫁衣的女偶!
它静静地躺在最上面,嫁衣依旧鲜艳夺目,金线绣的凤凰牡丹在昏暗中闪着微光。灰白色的脸上,白粉、胭脂、朱砂唇……完好无损!那双镶嵌着黑色云母片的凤眼,空洞地睁着,仿佛在凝视着箱盖外的世界。
而在它旁边,紧挨着的,赫然是那个高大、未完工的刀客皮影!轮廓刚毅,线条粗犷,手中紧握着那把巨大的鬼头刀。那颗尚未描绘五官的灰白头颅,正对着箱口的方向。
一切……似乎都和昨夜之前……一模一样
不!
陈青山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刀客皮影的额头!
在它灰白色牛皮额头正中央的位置……
那一点极其微小、却无比刺目的……
暗红色印记!
清晰可见!
如同一粒刚刚凝固的……血珠!
陈青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杂物堆上,发出哗啦一声响!
班主门口传来小翠惊恐的询问。
陈青山没有回答。他背靠着冰冷的杂物堆,剧烈地喘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箱子里那个刀客皮影额头上的血点,又猛地转向旁边那个红衣女偶灰白微笑的脸。
就在这时——
那口巨大的、暗沉血红色的皮影箱深处,那片层层叠叠的皮影人偶构成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毫无征兆地……
缓缓地……
睁开了一双眼睛!
不是镶嵌的黑色云母片!不是画上去的颜料!
那是一双……真正的眼睛!
狭长、上挑的凤眼!眼白浑浊不堪,布满了细密的血丝,如同蛛网!瞳孔却异常幽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无尽的怨毒、冰冷,和一种……仿佛沉睡了百年、刚刚被唤醒的……贪婪!
这双突然睁开的、真正的眼睛,穿透了箱内层叠的皮影,穿透了昏暗的光线,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
钉在了仓库门口,那个因为惊恐而僵立在晨光中的……小翠身上!
陈青山背对着门口,没有看到这双眼睛,也没有看到小翠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充满了极致恐惧的脸!他只看到,箱子里那个红衣女偶,它灰白色的脸上,那个用朱砂精心描画的、凝固的微笑……
在昏暗中……
似乎……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