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一掀,冷风灌进来。
丫鬟春卷的声音扎耳朵:娘娘!快醒醒!侧妃带着小王爷们来请安了,都在正厅候着呢!
我把脸往锦被深处埋,声音闷得像隔了层棉花:就说我昨夜侍奉王爷辛苦,起不来。
侍奉个鬼,昨晚王爷歇在书房,我抱着新得的暖玉睡得像头猪。
春卷急得跺脚:娘娘!王爷昨日才从边关回来,今日府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您这正院呢!您再不起,侧妃指不定又要在王爷跟前编排您怠慢子嗣,不慈不贤!
不慈不贤四个字像针,轻轻扎了我一下。我懒,但我不蠢。这顶帽子扣下来,王爷再念着点旧情,也架不住枕边风天天吹。
我认命地睁开眼,顶着鸡窝头坐起来:更衣。
春卷如蒙大赦,手脚麻利地给我套上一身繁复的正妃常服,金线绣的牡丹花,沉得要命。看着镜子里被珠翠压得脖子都短了一截的自己,我叹了口气。
摆烂啊摆烂,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嘀咕,你说你当初怎么就猪油蒙了心,接了这王妃的烂摊子
没错,我就叫摆烂,我爹希望我能悠闲度日,给我取了个动词名,倒是歪打正着。
正厅里,乌泱泱一片。
侧妃扶摇穿一身水红色襦裙,弱柳扶风地坐在下首第一个位置,手里捏着帕子,眼角眉梢都带着精心计算过的恭顺。她旁边站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大的七岁,叫赵瑞,小的五岁,叫赵瑜,都是她生的。名义上,都得叫我一声母亲。
给母妃请安。两个孩子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拘谨。
嗯,起来吧。我努力挤出点慈祥的笑容,摆摆手。说实话,我对这俩便宜儿子没啥感情,也懒得装。只要他们别来烦我,别给我惹事,大家相安无事最好。
扶摇站起身,袅袅娜娜地福了一礼,声音柔得像能掐出水:姐姐昨夜辛苦,妹妹本不该来打扰姐姐清静。只是瑞儿、瑜儿思念父王,又听闻父王昨日回府,今日一早便闹着要来给姐姐请安,顺道……看看父王是否得空。
她抬起眼,目光盈盈地望向我身后的方向,带着恰到好处的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意思很明显:孩子想爹了,你这当嫡母的,该去把王爷请来吧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想见王爷自己不会去书房请非得绕我这正院一圈,显得她多懂规矩似的。
王爷昨日车马劳顿,此刻想必还在歇息。我端起手边的温茶,慢悠悠喝了一口,眼皮都没抬,孩子们的心意,本妃知道了。等王爷醒了,自会传召。
扶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初:是,姐姐思虑周全。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听闻姐姐身边的春卷姑娘,前两日去外头请了位颇有名气的点心师傅进府不知姐姐是得了什么稀罕方子,竟劳动姐姐如此费心妹妹也想跟着沾沾光,学上一二,也好亲手做给王爷和孩子们尝尝。
来了。我就知道她憋着话。
王府的点心自有厨房供应,规格份例都有定数。我私下请外头的师傅进来,确实不合规矩。但谁让王府厨子做的桂花糕硬得像石头我就想吃口软糯的。
没什么方子,我放下茶盏,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不过是本妃嘴馋,想念娘家的一道‘酥酪糕’。那点心师傅是旧识,便请来指点指点厨房的人罢了。妹妹若也想吃,待厨房学会了,给你那边也送一份便是。
我轻描淡写,想把这事揭过去。
扶摇却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掩口轻笑:姐姐真是念旧。只是……她拖长了调子,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侍立在一旁的春卷,这外头的人进进出出,规矩上总归有些不妥。王爷最重府内清净,若是知道了……
王爷知道了,自有本妃担着。我打断她,语气冷了几分,本妃身为正妃,请个点心师傅进府指点,这点主还做得了。妹妹管好自己院里的事便是。
扶摇被我噎得脸一白,眼圈瞬间就有点泛红,捏着帕子不说话了,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两个小的看看她,又看看我,大气不敢出。
气氛正僵着,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都在呢
一道低沉微哑的声音响起,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却依旧有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是王爷赵砺。
他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挺拔,大步走了进来。剑眉星目,轮廓深刻,只是眼下有些青黑,显是没休息好。他目光锐利,先在两个儿子脸上扫过,看到他们规规矩矩站着,才转向我,最后落在眼圈发红的扶摇身上。
扶摇像见了救星,立刻起身,带着哭腔,声音却控制得柔柔弱弱:王爷……她快步迎上去,欲言又止,眼神哀怨地瞟了我一眼。
赵砺没看她,径直走到主位坐下,随手端起我方才喝剩的那半盏茶,也不嫌弃,一饮而尽。他看向我:吵什么
我还没开口,扶摇抢先一步,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回王爷,没什么。是妾身不好,惹姐姐生气了。妾身只是……只是关心姐姐身子,又想着孩子们许久未见王爷,心中思念,便带他们过来给姐姐请安,顺道……盼着能见王爷一面。她轻轻推了推身边的大儿子赵瑞,瑞儿,瑜儿,快给父王请安。
两个孩子规规矩矩行礼。
赵砺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赵瑞身上:瑞儿,书念得如何了
赵瑞小脸紧绷,背书似的回答:回父王,先生今日讲《论语》‘学而篇’,孩儿已能通读。
嗯。赵砺又看向我,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摆烂,你脸色不好。昨夜没睡好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顶着鸡窝头和黑眼圈,能好才怪。谢王爷关心,尚可。我干巴巴地回。
扶摇立刻插话,声音柔得能滴出水:王爷有所不知,姐姐为了给您接风洗尘,昨日可是费了大心思,特意请了外头的点心师傅进府,要亲手做您爱吃的酥酪糕呢!姐姐对王爷,真是情深意重。
她特意加重了外头和亲手几个字。
赵砺端着茶盏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我,眼神深了些:哦你亲手做
我心里咯噔一下。扶摇这招狠,看似夸我,实则在王爷面前坐实了我私请外人、有违规矩的事,还给我挖了个亲手做的大坑!我哪会做什么点心
王爷误会了,我赶紧撇清,妾身只是请师傅来指点,并非……话没说完,一个穿着厨房杂役衣服的小丫头端着个红漆托盘,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娘娘,您要的栗子糕……小丫头声音怯生生的,把托盘往我旁边的茶几上一放,就飞快地退到一边。
托盘里,是几块刚出炉、热气腾腾、金黄油亮的栗子糕。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我:……
扶摇:……
赵砺的目光在那碟栗子糕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空气安静得可怕。
扶摇的帕子都快绞碎了,她强笑道:姐姐真是……体贴。知道王爷不爱甜腻,这栗子糕倒是应景。
她这纯粹是没话找话,赵砺根本不爱吃栗子。
赵砺没理她,拿起一块栗子糕,随意看了看,又放下,手指在茶几上轻轻敲了两下。那声音不大,却像敲在人心上。
都下去吧。他淡淡开口,瑞儿,瑜儿,随我去书房考校功课。
是,父王。两个孩子乖乖应道。
扶摇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赵砺没什么温度的目光下,终究没敢再开口,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不甘,有怨毒,还有一丝……等着看好戏的得意
她领着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正厅里只剩下我和赵砺,还有那碟碍眼的栗子糕。
王爷……我硬着头皮开口,想解释一下点心师傅的事。
你请的人,手艺不错。赵砺打断我,拿起一块栗子糕,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细嚼慢咽,栗香浓郁,甜度适中。
我懵了。这唱的是哪一出他不该质问我为何私自请外人进府吗不该追究我撒谎说要做酥酪糕吗
王爷喜欢就好。我干巴巴地应和,脑子飞快转着,琢磨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砺吃完一块,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走到我面前,微微俯身,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和一丝铁锈般的凛冽气息。
摆烂,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安分些。王府不比你的小院,本王没那么多闲工夫替你收拾烂摊子。
他直起身,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能穿透我咸鱼般懒散的表象,直刺内里。
本王只希望后院清净,孩子们平安长大。你最好,也这么希望。
丢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转身大步离开,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
我僵在原地,直到他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才猛地呼出一口气,后背竟沁出了一层冷汗。
春卷这才敢凑过来,小脸煞白:娘娘……王爷他……是不是生气了侧妃她……
生气我嗤笑一声,拿起一块栗子糕塞进嘴里,用力嚼着,甜腻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却压不住心底那股寒意,他那是警告。
警告我不要惹事,警告我安分守己,更警告我——别打他孩子的主意。
原来在他眼里,我这个正妃,最大的价值就是安分,最大的威胁,也可能是不安分。
我看着那碟精致的栗子糕,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这深潭一样的王府,我这条咸鱼,想躺着把娃养大,似乎也没那么容易。扶摇那淬了毒的眼神,还有王爷那句孩子们平安长大的敲打,像两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我心口。
日子还得过,咸鱼还得当。只是,裹紧我的小被子时,心里那点侥幸的懒散,被戳了个窟窿,冷风嗖嗖往里灌。
我以为躲着就能万事大吉。可树欲静,风不止。
王爷回府后的第一次阖府家宴,定在了三天后。躲是躲不过去了。
那天傍晚,正院里灯火通明。我穿着比上次更沉、绣着更大朵牡丹的正妃礼服,脖子快被压断。赵砺坐在主位,神色淡漠。扶摇坐在他左下首,精心打扮过,像朵盛开的芍药,眼角眉梢带着温婉的笑意。两个孩子坐在她下首,规规矩矩。
我坐在赵砺右下首,感觉自己像个不合时宜的摆设。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流水般端上来。气氛沉闷,只有杯盘轻碰和咀嚼的细微声响。扶摇时不时柔声细语地给两个孩子布菜,提醒他们小心鱼刺,一派慈母风范,衬得我这个嫡母更加像个局外人。
瑞儿,尝尝这个蟹粉狮子头,厨房新琢磨的。扶摇夹了一个到赵瑞碗里。
赵瑞小声道谢,刚咬了一口,突然脸色一变,小手猛地捂住喉咙,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小脸瞬间涨得通红!
瑞儿!扶摇尖叫一声,扑过去,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了别吓娘啊!
咳!咳咳咳……赵瑞剧烈地呛咳起来,小身子痛苦地蜷缩。
满桌皆惊!
传府医!赵砺猛地站起,脸色铁青,厉声喝道。他一步跨到赵瑞身边,扶住孩子颤抖的小肩膀,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桌上的每一道菜,最后,定格在赵瑞碗里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蟹粉狮子头上。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这场景太突然了!
府医连滚爬爬地冲进来,一番紧急查看,又拿银针试了那狮子头,脸色凝重地回禀:王爷!大公子这是……这是被异物卡住,刺激了喉咙!幸而咳出来些许!但这狮子头里……他捏起一小块从赵瑞嘴里抠出来的、混着唾沫的褐色碎屑,这……这似乎是碎瓷片!
什么!赵砺的声音冷得像冰,整个宴厅的温度骤降。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道蟹粉狮子头——那是今天厨房特意为大公子准备的,因他前几日说想吃。而负责这道菜、此刻正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厨娘,是……我正院小厨房的人!
那厨娘姓王,手艺不错,尤其擅长淮扬菜,是我为了偶尔开个小灶,特意从大厨房调过来的。她此刻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王爷饶命!娘娘饶命!奴才……奴才真的不知道啊!奴才剁肉馅的时候再三检查过,绝对没有碎瓷!奴才冤枉啊!
扶摇抱着好不容易缓过气、还在小声抽噎的赵瑞,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猛地抬头看向我,那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控诉和痛心:姐姐!瑞儿他……他还只是个孩子!他到底哪里碍了姐姐的眼姐姐若对妹妹不满,冲着妹妹来便是!为何……为何要对一个无辜稚子下此毒手!
她字字泣血,悲愤欲绝。
矛头,瞬间直指向我!
赵砺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钉在我脸上。那里面有滔天的怒火,有冰冷的审视,还有一种深沉的失望。他没有立刻质问,但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可怕。
不是我!我脱口而出,手心全是冷汗。这盆脏水来得又快又狠!碎瓷片狮子头我的厨娘时间地点人证物证,简直天衣无缝!扶摇这女人,为了扳倒我,连亲儿子都能利用虎毒还不食子!
王爷明鉴!我强迫自己镇定,迎上赵砺冰冷的目光,妾身与瑞儿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他这厨娘虽在妾身院里当差,但今日阖府宴席,菜品皆出自大厨房,人员混杂,如何能断定就是她所为再者,碎瓷入菜,稍有不慎便会暴露,妾身再蠢,也不会用这等拙劣手段!
拙劣扶摇凄然一笑,抱紧了怀里的赵瑞,可它差点要了瑞儿的命!姐姐,你说不是你,那这碎瓷从何而来难道它会自己飞进狮子头里还是说,是我这个做亲娘的,要害自己的亲生骨肉她的话,句句诛心。
赵砺终于开口,声音沉得吓人:查。给本王彻查!今日经手这道菜的所有人,包括大厨房、传菜仆役、正院小厨房,一个都不许漏!王妃,他转向我,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你待在正院,没有本王允许,不得踏出一步!
禁足。
他信了扶摇的指控,或者说,在证据面前,他选择了最直接的处理方式——控制我这个嫌疑人。
春卷吓得跪在我身后,浑身发抖。
我看着赵砺冰冷的侧脸,看着扶摇眼中一闪而过的得色,看着赵瑞那张惊魂未定、此刻却带着迷茫和一点点畏惧看向我的小脸,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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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简单的栽赃。这是一场精心策划、要置我于死地的杀局。目标不是我,而是我正妃的位置,甚至可能……是我这条命。
被禁足在正院的日子,像被按进了粘稠的墨汁里。院门有赵砺派来的两个高大沉默的婆子守着,眼神跟刀子似的。送进来的饭食倒是没克扣,但每次打开食盒,春卷都紧张得要用银簪子试一遍毒。
府里的风声鹤唳,连空气都绷紧了。
娘娘,外面都在传……春卷给我捶着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说您……您嫉妒侧妃有子,想害大公子,好……好让将来您自己的孩子……
闭嘴。我闭着眼,打断她。心里那点寒意已经凝成了冰坨子。扶摇这谣言放得够毒,直接戳中了赵砺最在意的地方——子嗣。
赵砺没再来过。听说他亲自在查,大厨房和正院小厨房的人被提审了好几轮,王厨娘更是被单独关押。但结果,似乎石沉大海。这种沉默,比直接定罪更让人窒息。它在无声地告诉所有人:王妃,嫌疑最大。
第三天傍晚,天阴沉得厉害。春卷刚把食盒提进来,院门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王爷有令!提审正院管事丫鬟春卷!即刻前去问话!
一个粗嘎的男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的心猛地一沉。来了!终于动到我贴身的人了!
春卷小脸瞬间惨白如纸,手里的食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汤水洒了一地。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我脚边,死死抓住我的裙角,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娘娘!娘娘救我!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娘娘!
那两个守门的婆子已经大步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像两尊铁塔。
春卷姑娘,请吧。别让王爷久等。其中一个婆子声音平板地说着,伸手就要来拉人。
等等!我站起身,挡在春卷前面,盯着那两个婆子,王爷要问话,本妃身为正院主子,一同前去,不过分吧
我必须去。春卷这丫头胆子小,脑子也不够灵光,万一被吓唬几句说了不该说的,或者被人诱导着认了罪,我就彻底完了。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有些迟疑。王爷只说了提审春卷。
怎么本妃如今只是禁足,并非罪囚!连面见王爷申辩的资格都没有了我抬高声音,拿出正妃的架子。咸鱼被逼急了,也得炸一炸鳞片。
婆子们终究不敢硬拦我这个名义上的王妃:王妃请。
前院的书房,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压抑的肃杀。
赵砺端坐在书案后,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更加冷硬。扶摇竟然也在,坐在下首,拿着帕子轻轻按着眼角,一副余悸未消、忧心忡忡的模样。旁边还站着王府的管事和两个面无表情的护卫。
春卷一进去,就吓得瘫软在地,话都说不利索了:王……王爷……奴婢……奴婢冤枉……
赵砺没看她,冰冷的目光直接落在我身上:你来做什么
我的丫鬟胆小,怕她说不清楚,耽误王爷查案。我挺直背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王爷要问什么,尽管问,妾身也想知道,到底是谁如此歹毒,竟在阖府家宴上谋害子嗣!
谋害子嗣四个字,我咬得很重,目光扫过扶摇。
扶摇像是被我的目光烫到,瑟缩了一下,带着哭腔道:王爷,您看姐姐她……事到如今,她还在……
闭嘴。赵砺冷冷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扶摇立刻噤声,帕子捂住了嘴。
赵砺这才看向地上抖成一团的春卷,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春卷,本王问你。宴席前两日,你可曾私下接触过大厨房负责采买的刘管事
春卷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刘……刘管事奴婢……奴婢不认得啊王爷……奴婢是娘娘的贴身丫鬟,平日只在正院伺候,采买的事……从不过问的……
撒谎!旁边站着的王府管事厉声喝道,有人亲眼看见,宴席前一日申时三刻,你鬼鬼祟祟在后花园假山石后,与刘管事私会!还塞给他一个荷包!说!是不是王妃指使你买通刘管事,在食材里动了手脚!
这指控,简直是平地惊雷!
春卷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没有!王爷明鉴!奴婢真的没有!奴婢那天申时……申时……她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求助,娘娘!那天申时……奴婢是奉您的命,去……去给侧妃院里的李嬷嬷送……送新得的绣花样子啊!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麻意从脊椎骨窜上来。
扶摇院里的李嬷嬷
果然,扶摇立刻接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委屈:姐姐让春卷送绣花样子给李嬷嬷这……妹妹怎么从未听李嬷嬷提起过况且,那日申时三刻,李嬷嬷一直在妹妹房中伺候,未曾离开半步啊!姐姐,你……你为何要……她没说下去,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我让春卷撒谎!
一环扣一环!人证(目击者)、物证(虚构的荷包)、时间(申时三刻)、地点(假山石后)、动机(买通采买在食材动手脚)……甚至,连春卷可能用来辩解的行踪(去给李嬷嬷送东西),都被她们提前堵死了!因为李嬷嬷是她们的人,可以作伪证!
春卷彻底傻了,瘫在地上,只会喃喃:奴婢……奴婢真的去了……真的送去了……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赵砺靠在椅背上,手指一下下敲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那声音像催命的鼓点。他看着我,眼神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冰冷的审视,有浓重的失望,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妃,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你,还有什么话说
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我知道,此刻任何苍白的辩解都显得可笑。证据链似乎完整了——我的厨娘做的菜,我的丫鬟私下买通采买,动机是我嫉妒侧妃有子。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越是绝境,越不能乱。扶摇这局布得精巧,但再精巧的局,也一定有破绽!因为人心会变,谎言需要圆。
我抬起头,迎上赵砺的目光,不闪不避:王爷,妾身无话可说。
扶摇眼中闪过一丝狂喜。
赵砺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
我话锋一转,语气异常平静:因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爷既然已经认定妾身有罪,妾身说什么都是狡辩。但妾身只问王爷一句,我目光转向扶摇,一字一顿,若真是妾身指使春卷买通刘管事,在食材里混入碎瓷,意图谋害大公子性命。那么——
我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妾身为何要选在自己院中小厨房厨娘做的菜里下毒是生怕别人怀疑不到自己头上吗妾身再蠢,蠢不到这个地步!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故意将祸水引向正院!其心可诛!
你血口喷人!扶摇猛地站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姐姐!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攀咬王爷!您要为瑞儿做主啊!他小小年纪,差点就……她又开始抹泪。
够了!赵砺猛地一拍桌子,巨响震得烛火都晃了晃。他脸色铁青,胸膛微微起伏,显然被这混乱的局面和我的攀咬激怒了。
王妃失德,构陷侧妃,管教下人无方,险致子嗣受害!他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即日起,褫夺王妃金印凤册,禁足正院,无本王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一应事务,暂由侧妃扶摇代管!待查明所有,再行发落!
褫夺金印凤册!禁足!扶摇代管!
这几乎等同于废妃的前奏!
扶摇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几乎掩饰不住。她立刻福下身,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虚伪的惶恐:王爷息怒!妾身……妾身惶恐,恐难当此重任……
本王说你当得,你就当得!赵砺烦躁地挥手,目光如寒冰利刃般刺向我,带下去!
两个护卫上前,面无表情地朝我走来。
春卷哭喊着娘娘,被粗暴地拖开。
我知道,此刻反抗无济于事。我深深地看了赵砺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失望和了然。然后,我转身,挺直脊背,自己走出了这令人窒息的书房。
身后,传来扶摇假惺惺的劝慰:王爷息怒,保重身子要紧……
回到漆黑冰冷的正院,院门在身后轰然关闭,落锁的声音格外刺耳。
春卷扑到我脚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娘……是奴婢没用……奴婢害了您……
我扶起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哭什么。还没到山穷水尽。
可是……王爷他……他信了侧妃的话……还夺了您的金印……春卷抽噎着。
他信的不是侧妃的话,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平静得可怕,他信的是‘证据’,信的是王府不能再乱下去。而我,恰好是那个最‘合适’的平息事端的人选。
咸鱼被逼到角落,终于看清了。赵砺要的,从来就不是真相。他要的是王府表面的清净,是他子嗣的平安。至于谁当这个靶子,谁背这个黑锅,对他来说,或许并不重要。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他的血脉。
娘娘……那我们……怎么办春卷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我转过身,烛光映着我的脸,半明半暗。
等。
等春卷茫然。
等一个机会。我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小抽屉,从一堆杂物下面,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着的东西。那是我入府前,我那个看似糊涂实则精明的老爹,偷偷塞给我的保命符——一点点无色无味,遇水即溶,能让人短时间内腹痛如绞、上吐下泻的巴豆精粹。老爹的原话是:闺女,爹知道你不爱争,但深宅大院,泼天的富贵底下是吃人的陷阱。拿着,关键时候,能保命,或者……能帮你‘讲道理’。
我一直当个笑话收着,没想到真有要用的一天。
扶摇现在最想要什么我掂量着手里的小纸包,问春卷。
春卷愣愣地答:她……她刚得了管家权,肯定想坐稳位置,想……想在王爷面前表现,最好……最好能彻底把您踩下去。
没错。我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她刚掌权,根基不稳,最怕出纰漏。尤其怕……在她代管期间,王爷的子嗣再出问题。那她这个代管,就是失职,就是无能。
我看向春卷,去,想办法,透个风给咱们埋在侧院的那颗小钉子。
娘娘春卷瞪大了眼。
我凑近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春卷的脸色从惊愕到茫然,再到一丝豁出去的决然。
奴婢……奴婢明白了!
接下来的日子,正院成了真正的冷宫。饭菜粗糙了许多,份例也被克扣,送来的炭火都是呛人的黑炭。扶摇掌权,自然不会让我好过。那两个守门的婆子,眼神也越发不善。
我裹着被子,数着窗棂透进来的光格子。心里那点咸鱼的安逸,被彻底碾碎,只剩下冰冷的计算和等待。
机会,很快就来了。
赵砺唯一的女儿,年仅三岁的赵瑶,病了。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换季着了凉,有些发热咳嗽。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扶摇代管家事,小郡主生病,就是天大的事!尤其是,在大公子刚被谋害未遂之后。
扶摇如临大敌。太医一天跑三趟,她亲自守在赵瑶床边,衣不解带,熬得眼睛通红,唯恐小郡主有个闪失,那她到手的管家权就得飞了。
就在小郡主病情刚有起色,扶摇稍稍松了口气的时候,后院洗衣房那边,出事了。
几个负责浆洗的粗使婆子,吃了午饭没多久,突然一个个捂着肚子,脸色煞白,痛得满地打滚,上吐下泻,秽物弄脏了大片刚洗好的、准备送去各院的衣物!其中,就包括王爷的几件常服,还有侧妃扶摇最心爱的一条云锦裙子!
洗衣房瞬间臭气熏天,乱成一锅粥。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传遍王府。
扶摇刚在小郡主房里眯了一会儿,就被这噩耗惊醒了,气得脸都歪了:废物!一群废物!怎么回事!
管事战战兢兢来报:回……回侧妃,查……查出来了,是……是午饭的汤里……好像……好像被人下了泻药……
泻药!扶摇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下药!又是下药!在她代管期间!还是在王爷和她的衣物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查!给本妃彻查!今日经手午饭的所有人,一个都不许放过!扶摇尖声咆哮,精心维持的温婉形象荡然无存。她慌了,彻底慌了。这要是传到王爷耳朵里,她辛苦维持的贤能形象就完了!
王府再次鸡飞狗跳。大厨房的人被提审,尤其是负责熬汤的厨子,吓得语无伦次。查来查去,线索竟然模模糊糊地指向了一个负责择菜洗菜、平时老实巴交的哑婆子!有人回忆起,看到哑婆子午饭前在汤锅附近鬼鬼祟祟地转悠过!
哑婆子被揪出来,吓得只会啊啊叫,拼命摇头摆手。
扶摇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分辨好啊!一个哑巴,也敢在本妃眼皮子底下作祟!定是背后有人指使!给我打!打到她招认为止!
就在这混乱不堪、人人自危的时候,正院那扇紧闭的院门,被拍响了。
守门的婆子不耐烦地打开一条缝:干什么王爷有令……
王爷手令在此!门外站着的,竟然是赵砺身边一个不起眼的长随,他手里举着一块小小的黑色令牌,王爷口谕:事涉王府内务,命王妃即刻前往议事厅!
婆子愣住了,看着那令牌,不敢阻拦。
我裹着一件半旧的素色斗篷,脸上没什么血色,但眼神异常平静,从打开的院门走了出去。春卷跟在我身后,紧紧攥着我的手。
议事厅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
赵砺坐在主位,脸色阴沉得能刮下一层霜。扶摇站在一旁,眼圈红肿,发髻都有些散乱,显然被洗衣房的事气得够呛。地上跪着瑟瑟发抖的哑婆子和几个大厨房的管事、厨子。
我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潭。
扶摇看见我,像见了鬼,尖声道:姐姐!你怎么出来了王爷!她……
赵砺抬手,止住了她的话。他锐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来了。坐。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空位。
我没坐,只是微微福身:谢王爷。妾身禁足之身,本不该来。但听闻府中再生事端,又牵涉下药,妾身……不得不来。
哦赵砺挑眉,你知道什么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哑婆子,最后落在扶摇那张惊疑不定的脸上,缓缓开口:妾身知道,这哑婆子,是冤枉的。
你胡说!扶摇立刻反驳,有人亲眼看见她……
亲眼看见我打断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敢问侧妃,是谁看见看见她做了什么是往汤里倒了东西,还是仅仅在汤锅附近转悠洗衣房的婆子们腹痛如绞,上吐下泻,这药性如此猛烈,绝非寻常巴豆。一个哑婆子,大字不识,从何处得来这等烈性药物又为何要下在洗衣房婆子的汤里就为了弄脏几件衣服这动机,未免太可笑!
我一连串的质问,条理清晰,句句打在要害上。
议事厅里一片寂静。连赵砺看我的眼神,都多了一丝深意。
扶摇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阵青阵白:那……那依姐姐之见,是何人所为难道又是……有人栽赃陷害不成
她意有所指。
是不是栽赃陷害,查一查药的来源不就清楚了我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让,如此烈性的泻药,绝非府中常备。必定是外头流入。王爷只需派人查查,近日府中何人曾托人从外购买过药物,尤其是……一些‘特殊’的药物。顺藤摸瓜,自然水落石出。
我特意加重了特殊两个字。
扶摇的脸色,瞬间白了一下,虽然极快恢复,但那一闪而逝的慌乱,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更没有逃过一直盯着她的赵砺的眼睛。
查。赵砺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冰冷。
他身边的长随立刻领命而去。
议事厅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扶摇坐立不安,手指紧紧绞着帕子。我垂着眼,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裙角。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终于,长随回来了,手里拿着几张薄薄的纸,恭敬地呈给赵砺:王爷,查到了。府中药库近半月并无特殊药物入库记录。但查问各院负责采买的仆役,侧妃院中的李嬷嬷,三日前,曾以‘为侧妃调理旧疾’为由,托她外甥从城东‘济世堂’购买过一小包药粉,说是……强效通便散。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扶摇脑子里炸开。她猛地站起来,声音尖利:胡说!李嬷嬷是给我买的安神药!她……
侧妃!李嬷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面如死灰,抖得不成样子,老奴……老奴……
李嬷嬷!扶摇厉声呵斥,想阻止她。
但已经晚了。赵砺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抽在李嬷嬷身上:说!药呢
李嬷嬷瘫软在地,涕泪横流:药……药……老奴……老奴一时糊涂……那药……那药粉……老奴……老奴……她语无伦次,眼神惊恐地瞟向扶摇,又飞快躲开。
那药粉,是不是还剩一点我平静地开口,打破了这绝望的沉默,是不是用油纸包着,藏在……你房间衣柜最底下,那个装着旧袜子的木盒夹层里
李嬷嬷猛地抬头,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砺一挥手。立刻有护卫冲了出去。
片刻之后,护卫返回,手里拿着一个打开的小油纸包,里面还剩一点褐色的粉末。长随接过,凑到鼻尖一闻,又用手指捻了一点,脸色凝重:王爷,确是药性极强的泻药。
铁证如山!
议事厅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扶摇身上。
不……不是的……王爷……扶摇彻底乱了方寸,扑到赵砺脚边,哭得梨花带雨,是李嬷嬷!是这个刁奴!是她自作主张!妾身毫不知情啊王爷!她定是……定是怨恨妾身前几日责罚了她,才故意嫁祸!王爷明鉴啊!
李嬷嬷绝望地闭上了眼,伏在地上,不再辩解。
赵砺看着脚边哭得凄惨的扶摇,又看了看地上心如死灰的李嬷嬷,最后,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审视,还有一丝……了然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扶摇的哭声都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绝望的抽噎。
侧妃扶摇,他终于开口,声音疲惫而冰冷,御下不严,纵容刁奴,险致内院生乱。着,夺回管家之权,禁足思过三月。李嬷嬷,杖责三十,发卖出府。
没有提栽赃,没有提谋害大公子。他用御下不严和险致内乱盖过了所有。保全了王府的颜面,也……保全了扶摇。
扶摇瘫软在地,像被抽走了骨头。
至于你,赵砺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审视,禁足解除。金印凤册,稍后着人送回。
尘埃落定。
我赢了,却又没赢。我洗脱了谋害子嗣的嫌疑,拿回了正妃的体面。但真正的凶手,只是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赵砺用他的方式,维持了他想要的清净。
我微微屈膝:谢王爷明察。
没有欣喜,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疲惫。
转身离开议事厅时,阳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裹紧了身上的旧斗篷。春卷跟在我身后,小声抽泣着,是劫后余生的后怕。
回到正院,没过多久,一个沉甸甸的锦盒被送了回来。里面,是代表正妃身份的金印和凤册。春卷捧着它,又哭又笑。
我只看了一眼,就合上了盖子。
收起来吧。看着碍眼。
风波看似平息,王府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扶摇被禁足,她院里的气焰被打压下去不少。赵砺来正院的次数,似乎多了一两次,但也只是坐坐,问问孩子们的饮食起居,态度依旧疏离客气。我知道,那场风波,像一根刺,扎在了他心里。他或许知道扶摇不无辜,但他选择维护王府的体面和子嗣的安稳。我这个咸鱼王妃的狠劲,大概也让他心生警惕。
这样也好。相敬如冰,互不打扰,正是我想要的。
只是,树欲静,风不止。或者说,是风,总会找上门。
这天午后,我正歪在窗边的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无聊的话本子,琢磨着晚膳让厨房做点啥好吃的。春卷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点古怪的神色。
娘娘,小王爷……赵瑞少爷来了。
我一愣。赵瑞扶摇的大儿子他来干什么自从那次家宴中毒事件后,这孩子见到我都绕道走。
让他进来吧。
门帘掀开,一个穿着宝蓝色小锦袍的身影磨磨蹭蹭地挪了进来。赵瑞低着头,小手紧张地揪着衣角,不敢看我。
给……给母妃请安。声音小小的,蚊子哼哼似的。
嗯,起来吧。我放下话本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点,找我有事
赵瑞飞快地抬头瞟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双手捧着,往前递了递,却不说话。
春卷上前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有点压扁了的栗子糕正是上次家宴前,那碟惹祸的栗子糕的模样。
这……春卷疑惑地看向我。
赵瑞小脸憋得通红,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点颤:母……母妃……上次……上次的栗子糕……不……不是您……您给我的……
我心头猛地一跳!坐直了身体:你说什么慢慢说,说清楚。
赵瑞似乎被我突然的严肃吓到了,往后缩了缩,但还是坚持说道:那……那天……是……是瑜儿弟弟……他……他趁人不注意,偷偷拿了桌上的一块栗子糕……塞……塞给我……说……说母妃赏的……好吃……让我尝尝……
赵瑜扶摇的小儿子才五岁!
然后呢我追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我……我没多想……就……就吃了……赵瑞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然后……然后就噎住了……好疼……
轰!仿佛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原来如此!
根本不是什么碎瓷片狮子头!那狮子头里的碎瓷,是后来塞进去混淆视听的!赵瑞真正的毒,是那块来自赵瑜的、我赏赐的栗子糕!一个五岁的孩子,在母亲的暗示或指使下,偷偷把一块可能有问题的点心塞给哥哥,然后哥哥中毒……这谁能想到谁会怀疑一个五岁的孩子
扶摇!好狠毒的心肠!为了栽赃我,她连自己两个儿子都算计进去了!用小的当棋子,给大的下套!赵瑞被噎住是意外,但那个时机,那块点心的来源,足以成为指向我的致命一击!而后续在狮子头里发现的碎瓷,不过是她为了坐实我的罪名、让证据链看起来更合理而加的双保险!
难怪赵砺查不到狮子头的直接证据!因为问题根本不在狮子头!难怪扶摇当时那么笃定!因为她知道真正的毒引在哪里!难怪赵瑜那孩子后来见到我总是眼神躲闪……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让我浑身发冷。这女人的心机,深得可怕。她对权力的渴望,已经扭曲到连亲生骨肉都可以利用!
我看着眼前这个才七岁,因为恐惧和委屈而微微发抖的孩子,心里五味杂陈。他是扶摇的儿子,是那次事件的直接受害者,也是……差点害死我的工具。
瑞儿,我尽量放柔声音,这件事,你还告诉过别人吗
赵瑞用力摇头,眼睛里含着泪:没……没有……我……我害怕……瑜儿弟弟还小……他……他不懂事……我怕父王生气……打他……也怕……怕母妃您……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怕我这个凶手报复。
你做得对。我叹了口气,心里堵得慌,这事,到此为止。以后谁都不要提了,记住了吗连你父王那里,也不要说。
赵瑞茫然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追究。
你还小,不懂。我伸手,想摸摸他的头,手伸到一半又顿住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保护好自己,也……看着点瑜儿弟弟。回去吧。
赵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行了个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春卷看着那包压扁的栗子糕,气得浑身发抖:娘娘!这……这太歹毒了!我们拿着这个去找王爷!揭穿她!
没用的。我疲惫地靠回软榻,一个七岁孩子的话,如何作证赵瑜才五岁,他能说出什么扶摇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净,说是小孩子不懂事偷拿的,或者干脆反咬一口,说我们教唆瑞儿诬陷幼弟。王爷会信谁
我闭上眼,王爷要的,是王府的太平。上次洗衣房的事,已经是打了扶摇的脸,削了她的权。再掀出这种事,只会让王府更难堪,让王爷更……难做。他不会允许的。
那就这么算了!春卷不甘心。
算了我睁开眼,看着窗外被高墙切割成方块的天空,眼神一点点冷下来,当然不能算。这笔账,记着。
日子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像一潭死水。
赵砺依旧忙于他的军务(对外只说是外务),回府的时间不多。扶摇禁足期满后,收敛了许多,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见到我也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恭敬模样,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怨毒,藏不住。赵瑞和赵瑜见到我,依旧拘谨,但赵瑞看我的眼神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畏惧。
我依旧是那个咸鱼王妃。不争宠,不揽权,最大的爱好就是琢磨点好吃的,然后……养娃。
没错,养娃。不是扶摇生的那两个,而是我自己的。
禁足风波过去小半年后,我的月信迟了。请了府医一看,喜脉。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王府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
赵砺知道后,破天荒地在我这里留宿了一晚,虽然依旧是沉默居多,但临走前,还是吩咐了管事,正院份例用度,一切从优。扶摇那边,据说砸了一套上好的官窑茶具。
怀胎十月,我过得异常小心。入口的东西,春卷盯得比眼珠子还紧。正院被守得像铁桶一般。扶摇那边,安静得反常。越是这样,我越不敢掉以轻心。
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雪的清晨,我生下了一个女儿。
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团子,哭声却格外响亮。
赵砺来看过,抱着襁褓里的女儿,那张常年冰封的脸上,难得地有了一丝松动,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给孩子取名:赵宁。安宁的宁。
我知道,这个名字,代表了他对这个女儿最大的期望——平安,宁静。也代表了他对我这个王妃的定位——安分守己,别再生事。
正合我意。
我抱着怀里软软的小家伙,看着她闭着眼使劲吮吸的样子,心里那块冰封的角落,好像被什么东西悄悄融化了。什么王妃之位,什么权势争斗,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我只想我的宁儿,平安长大。
宁儿满月那天,王府简单办了个家宴。
赵砺坐在主位,我抱着裹在红色锦缎襁褓里的宁儿坐在他右下首。扶摇坐在左下首,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时不时地扫过宁儿。赵瑞和赵瑜规规矩矩坐在她下首。
气氛有些微妙。
宴席过半,丫鬟端上一道道寓意吉祥的点心。其中有一道晶莹剔透的水晶糕,做得格外小巧可爱。
扶摇笑着对赵瑜说:瑜儿,看那水晶糕,多好看。去,拿一块给你妹妹,祝妹妹长命百岁,晶莹剔透。
她声音温柔,带着鼓励。
赵瑜才五岁多,正是懵懂贪玩的年纪,闻言眼睛一亮,跳下椅子,就要伸手去拿离他最近的那块水晶糕。
就在他小手快要碰到糕点的一瞬间!
啪!
一声脆响!
我手中的银箸,像是不小心脱手,掉在了赵瑜面前的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正好挡在了他和那盘水晶糕之间。
赵瑜被吓了一跳,小手猛地缩了回去,茫然地看着我。
整个宴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我。
扶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冰冷。
赵砺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带着询问。
我面不改色,慢条斯理地弯腰捡起掉落的银箸,递给旁边伺候的春卷,淡淡开口:换一双。
然后,我才抬眼,看向扶摇,唇角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妹妹有心了。只是宁儿还小,脾胃娇弱,吃不得这些。这好意,本妃替宁儿心领了。
我的目光,平静地迎上扶摇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没有一丝退让。
无声的硝烟,在空气中弥漫。
赵砺看看我,又看看扶摇,再看看被吓到、躲回扶摇身边的赵瑜,眉头紧紧皱起。他大概明白了什么,或许,他一直都明白。只是他选择沉默,选择维持这表面的平静。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宴席不欢而散。
回到正院,我把熟睡的宁儿轻轻放进铺着厚厚软垫的摇篮里。小家伙睡得香甜,浑然不知刚才经历了怎样一场无声的刀光剑影。
春卷心有余悸:娘娘,刚才吓死奴婢了!您说那水晶糕……
不管有没有问题,我轻轻摇着摇篮,声音平静无波,我都不会让任何经了扶摇手的东西,靠近我的宁儿。一次都不会。
从那天起,扶摇似乎彻底偃旗息鼓了。至少,明面上再没有任何动作。也许是赵砺私下的警告起了作用,也许是她知道,再动我,代价她承受不起。赵砺对我院里的防护,明显又加强了一层。
日子,终于朝着我最初期盼的方向滑去。
宁儿一天天长大,像一颗汲取了阳光雨露的小苗,抽枝展叶。她会笑了,会咿咿呀呀地发出无意义的声音,会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住我的手指,力气大得惊人。
我最大的乐趣,就是抱着她,在正院那方小小的天地里晒太阳,指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教她认:宁儿看,这是花花……这是草草……
尽管她只会咯咯笑,口水流一下巴。
赵砺偶尔会来。他依旧沉默寡言,但会站在摇篮边,看着宁儿笨拙地翻身,或者试图去抓挂在摇篮上的彩色布球,一看就是很久。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点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
有一次,宁儿刚学会坐,摇摇晃晃地,手里抓着一块磨牙的米饼,啃得满脸都是渣。赵砺站在旁边看着,不知怎么,忽然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宁儿胖嘟嘟的脸颊。
宁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了一下,停下啃咬的动作,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陌生人。几秒钟后,她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一个大大的、湿漉漉的笑容,还把手里的米饼,笨拙地往赵砺的方向递了递,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那一瞬间,我看到赵砺常年冰封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僵在那里,手指还停在半空,看着那块沾满口水的米饼,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无措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接那块米饼,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背影依旧挺拔冷硬,但好像……没那么冷了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流淌。宁儿会爬了,会扶着东西站起来了,会含糊不清地叫娘了。
正院成了我和宁儿的小小王国。春卷是忠心的护卫兼玩伴。院子里被我开辟了一小块地,种上些好养活的青菜瓜果,美其名曰给宁儿认识自然。当然,主要是我想吃点新鲜的。
扶摇那边,彻底没了声息。听说她一心扑在教导赵瑞读书上,指望儿子将来出息。赵瑞偶尔在花园里遇见我抱着宁儿,会远远地站定,规规矩矩地行礼叫一声母妃,眼神不再躲闪,但也谈不上亲近。赵瑜则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哥哥后面。
这样很好。井水不犯河水。
转眼,宁儿三岁了。
小家伙精力旺盛得像个小牛犊,走路带风,说话也利索了。最爱缠着春卷在院子里玩捉迷藏,咯咯的笑声能穿透半个王府。
这天午后,阳光暖融融的。我靠在廊下的躺椅上,昏昏欲睡。宁儿和春卷在院子里玩闹,清脆的笑声像银铃。
娘!娘!你看!宁儿举着一个刚捏好的、歪歪扭扭的泥巴团子,献宝似的跑到我面前,小脸上沾着泥点,眼睛亮晶晶的。
我睁开眼,看着那团辨不出形状的泥巴,忍不住笑了,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泥:宁儿真棒,捏的什么呀
是……是小兔子!宁儿很认真地指着泥团上两个凸起的小揪揪。
嗯!真像!我忍着笑夸她。
宁儿心满意足,又跑回去继续她的创作大业。
春卷跟在她身后,小心护着,脸上也带着笑。
我重新闭上眼,感受着阳光晒在眼皮上的暖意,耳边是女儿无忧无虑的笑闹声。空气里飘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还有厨房那边隐隐传来的、炖汤的香气。
这一刻,没有算计,没有防备,没有冰冷的审视和暗藏的刀锋。
只有阳光,青草,泥土,孩子的笑声,和厨房飘来的烟火气。
我裹紧了身上柔软的薄毯,像一条终于找到舒适水域的咸鱼,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温暖的躺椅里。
养娃的日子,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