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沙海遗刀 > 第一章

刀尖划过劣质纤维纸,发出干涩的刮擦声,像极了阿斯克城最后几条输水管道内部正在缓慢结垢、死亡的动静。雷恩的指尖粘着薄薄一层纸屑,笔尖停在今日削减配给量的签名栏上,微微颤抖。窗外,一声沉闷的撞击穿透了厚厚混凝土墙壁的隔绝,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锐响,然后是更多石块砸在金属管道上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哐哐声。暴动又开始了,为了水,为了几口维系生命的液体。
第三区,配额削减百分之二十。雷恩的声音在狭小、布满灰尘的办公室里响起,干涩得如同他刚刚签下的字。空气里弥漫着地下城永恒的气息:陈腐、锈蚀,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汗味。
坐在对面的资源管理部小职员脸色灰败,嘴唇裂开细小的血口。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沉默地点点头,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门关上时,外面混乱的声浪骤然清晰了一瞬——模糊的嘶吼、金属的撞击、某种东西被推倒的轰响——随即又被厚实的门板隔绝。
办公室里只剩下雷恩粗重的呼吸和远处暴动沉闷的回响。他靠在冰冷的金属椅背上,椅背硌着突出的肩胛骨。目光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削减文件和紧急报告,最终落在抽屉边缘露出的一角相框上。他拉开抽屉,手指掠过那个早已干瘪发黑、硬得像石头的苹果核——那是地下城配给制崩溃前最后一点奢侈的残渣。他拿出相框。照片上,年轻的莉亚笑容灿烂,头发在模拟日光灯下泛着微光,眼神亮得惊人,仿佛能刺破这地下永恒的昏暗。背景是阿斯克城早期尚算整洁的居住区通道。多久了雷恩的手指拂过冰冷的玻璃表面,拂过莉亚飞扬的眉眼。自从她不顾一切冲出通往地表的气闸,只留下一句上面有希望,已经整整两年。希望雷恩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阿斯克城最不缺的,就是被碾碎在地的希望。
门被猛地撞开。
雷恩瞬间将相框塞回抽屉,肌肉绷紧,身体前倾,像一头受惊的兽。门口站着山姆。莉亚的哥哥。他比照片里那个沉默的年轻人更瘦了,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裹着一件沾满油污和可疑深色污迹的连体工装,粗重的喘息在房间里回荡。
雷恩!山姆的声音嘶哑急促,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他反手死死顶住门板,仿佛外面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山姆你怎么进来的雷恩猛地站起,椅子腿刮过金属地板,发出刺耳的噪音。山姆的权限根本不可能到达资源分配区核心层。
山姆没有回答,只是一个箭步冲到桌前,身体几乎扑在桌面上。他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抖着,从工装内袋里掏出一卷用脏兮兮的防水布层层包裹的东西。他手忙脚乱地撕扯开防水布,动作粗鲁急切,最后将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颜色晦暗的合成纸拍在雷恩面前。
拿着!山姆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濒死的困兽在嘶吼,莉亚!她消失前…塞给我的!她说…上面有标记的地方…有水!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雷恩,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真正的水!不是循环槽里那些发绿的臭汤!
雷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低头看向那张纸。它看起来非常古老,材质特殊,坚韧得不像这个时代的东西,边缘磨损得厉害,呈现出一种暗沉的棕黄色。纸面上用某种深褐色的、干涸如血的颜料勾勒着扭曲的线条和意义不明的符号。地图中心,一个醒目的交叉标记旁,潦草地写着一行小字——不是莉亚的笔迹,更古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息。
水雷恩的声音干涩,几乎无法相信这个词。阿斯克城的水循环系统早已千疮百孔,净水药剂耗尽,中央储水槽的液位每天都在刷新最低记录。水,是地下城最奢侈的幻觉。她…还说了什么
就这个!山姆急促地说,眼神慌乱地瞟向门口,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金属门听到逼近的脚步声,她说…必须上去!必须找到!我…我不敢…雷恩,只有你能…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某种深埋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撕裂,拿着它!快走!他们…他们快发现我了!他猛地转身,扑向门口,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死死盯着雷恩,如果…如果你找到她…告诉她…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堵住,只剩下一片空洞的呜咽。他猛地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昏暗、混乱的通道阴影里,像一滴水融入了污浊的油海。
办公室里恢复了死寂,只有那张古老的、带着不祥气息的地图静静躺在桌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窗外的暴动声浪似乎又汹涌了几分,敲打着雷恩的耳膜和摇摇欲坠的理智。
地图是真的。这个念头带着冰冷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雷恩心上。莉亚留下的。水。希望。也可能是通往更黑暗深渊的入口。他盯着地图上那个扭曲的交叉标记,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两年了。莉亚,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巨大的气密门在身后发出沉重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最后哐当一声合拢,彻底隔绝了地下城那沉闷、污浊、充斥着绝望嘶吼的空气。雷恩最后一个踏出,脚底传来一种完全陌生的触感——不再是金属网格板的坚硬与冰冷,而是松软、流动、带着细微颗粒感的物质。黄沙。
一股裹挟着沙砾的干燥热风猛地扑打在他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他下意识地眯起眼,肺部贪婪地吸入这灼热但至少新鲜的空气,随即被其中的沙尘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喉咙深处瞬间干得像要裂开。
咳咳…妈的…他低声咒骂,用力眨了眨被风沙迷住的眼睛,努力适应着眼前的一切。
视野所及,只有黄沙。无边无际,单调、枯槁,如同凝固的、死去的巨浪。天空是一种病态的灰黄色,低垂压抑,太阳只是一个惨白模糊的光晕,吝啬地洒下微弱而灼人的热量。风是这里永恒的主宰,卷起沙尘,形成一道道低矮、流动的沙墙,发出永无止息的呜咽。远处,被风蚀得奇形怪状的巨大岩石骨架,如同远古巨兽的残骸,沉默地矗立在沙海之中,是这片死寂天地里唯一的坐标,也像是某种不祥的警告。
这就是…上面一个带着稚气却异常沙哑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凯,那个在暴动中失去父母、像野草一样在阿斯克城最底层通道里挣扎活下来的孤儿。他瘦小的身体裹在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防护服里,背着一个几乎和他一样高的破旧背包,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此刻正充满警惕和一种野性的好奇,扫视着这片陌生的炼狱。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截磨尖的金属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欢迎来到地狱地表层,小鬼。另一个冷静的女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茉伊拉,阿斯克城医疗站仅剩还能称之为医生的人。她动作利落地检查着自己手腕上一个闪烁着微弱绿光的简陋生命体征监测仪,又扯了扯头上包裹严实的防沙头巾,只露出一双深邃、布满红血丝但异常锐利的眼睛。她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医疗箱,此刻正抬头望向灰黄的天空,眉头紧锁。大气读数糟透了,沙尘浓度还在上升。辐射指数…勉强在防护服承受的极限边缘跳舞。我们最好祈祷莉亚的地图靠谱,而且动作要快。她拍了拍腰间挂着的一个小金属罐,里面发出液体晃动的轻响——那是极其珍贵的医疗级纯净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
雷恩展开那张古老的合成纸地图,指尖再次确认了那个关键的交叉标记方向。他抬头,望向那片由风沙和巨大岩骸构成的、充满敌意的荒原。标记点在东北方向,靠近那片最大的风蚀岩区。他指向远处几个模糊扭曲的巨影,声音在风沙中显得断断续续,目标距离…按这上面的比例估算,至少要走两天。他收起地图,用力系紧自己防护服的领口,保持警惕。莉亚说上面有地虫…那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看了一眼凯,跟紧我,别乱跑。
凯用力点了点头,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幼兽。茉伊拉默默检查了一下背包侧袋里几支灌满镇静剂的注射器。
队伍在沉默中启程。脚下是松软的流沙,每一步都耗费着额外的体力。灼热的阳光穿透灰黄的尘埃云,炙烤着大地,防护服内部很快变得闷热潮湿。风沙无孔不入,拍打在防护面罩上,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单调得令人昏昏欲睡,又带着一种磨人的烦躁。时间在跋涉中失去了意义,只有沙丘的起伏和远处那些巨大岩骸轮廓的缓慢变化,证明他们确实在移动。
第二天下午,变故陡生。
起初只是一阵不同寻常的强风,带着尖锐的哨音。紧接着,灰黄的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仿佛被泼上了浓墨。地平线尽头,一道遮天蔽日的、翻滚咆哮的沙墙正以恐怖的速度向他们推进!它吞噬着沿途的一切,连那些巨大的风蚀岩骸都在它面前显得渺小脆弱。沙暴!
找掩体!快!雷恩的吼声瞬间被狂风的咆哮淹没。他一把抓住身边被风吹得踉跄的凯,目光疯狂扫视四周。最近的,只有几十米外一处由几块巨大倾斜岩石形成的、勉强能称为凹陷的地方。
那边!茉伊拉也看到了,指着岩石的方向嘶喊,声音在风啸中几不可闻。
三人拼尽全力冲向岩石。沙子被狂风卷起,如同密集的子弹般抽打在防护服上。能见度骤降,几步之外便是一片混沌的昏黄。巨大的风压让人呼吸困难,每一步都像在逆着汹涌的泥石流前行。凯瘦小的身体几乎要被风卷走,全靠雷恩死死拽着他的胳膊。
就在他们距离岩石掩体还有十几米时,脚下的大地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不是沙暴带来的那种摇晃,而是来自地底深处,一种沉闷、有力、充满恶意的搏动!
地下!茉伊拉尖叫,声音因恐惧而变形。
雷恩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来不及了!
脚下的沙地猛地向上拱起、裂开!一个庞大、令人窒息的阴影破沙而出!
甲壳!巨大、厚重、覆盖着层层叠叠暗黄角质层和坚硬沙砾凝结物的甲壳,如同从地狱深处升起的移动堡垒!它暴露在沙暴中的部分就超过了一辆旧时代的卡车,甲壳缝隙间黏附着湿滑的深绿色粘液,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浓烈的腥臭和腐烂气息。甲壳前端,一个由数块厚重骨板保护的口器缓缓张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闪烁着幽暗光泽的环形利齿,如同一个通往深渊的绞肉机。口器深处,粘稠的消化液滴落,在沙地上灼烧出嘶嘶作响的小坑。
地虫!莉亚警告过的、盘踞在地表沙海之下的噩梦!
它那没有眼睛的头部,似乎完全依靠震动感知猎物,此刻正精准地对准了三个渺小的人类。一股混合着死亡和消化酶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散开!雷恩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同时猛地将身边的凯推向侧面的一个浅坑。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地虫庞大的身躯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扑击而来,沉重的甲壳碾过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激起漫天沙尘。它扑空了!但巨大的冲击波和掀起的沙浪将雷恩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滚烫的沙地上,防护面罩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凯在浅坑里挣扎着爬起,小脸煞白,眼中却没有多少恐惧,反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悍。他看到了地虫相对脆弱的、甲壳连接处的缝隙。
雷恩!接住!茉伊拉的声音在风沙和地虫的嘶鸣中显得异常遥远。雷恩挣扎着抬头,只见一个闪烁着微弱红灯的金属罐子被茉伊拉奋力扔了过来。是她的便携式医用高频震荡器!这玩意儿功率全开时,能瞬间粉碎肾结石。
雷恩几乎是本能地接住那冰冷的金属罐。高频!震动!地虫依靠震动感知…电光火石间,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闪过脑海。没有时间犹豫!他猛地拧开震荡器的最大功率开关,狠狠地将它塞向自己脚边松软的沙地深处!同时对着凯嘶吼:凯!吸引它!朝它扔东西!砸它!
高频的、刺耳的嗡鸣瞬间从沙地下穿透出来,形成一片无形的震荡波。正要再次扑向茉伊拉的地虫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滞!甲壳内部似乎传来痛苦的、混乱的摩擦声。它剧烈地扭动起来,巨大的口器胡乱开合,粘液四溅。这突如其来的、强烈而混乱的震动干扰了它的感官!
吼——!凯爆发出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狂野吼叫,捡起手边一块尖锐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地虫口器旁边一块相对薄弱的甲壳连接处!砰!石头砸中目标,碎裂开来。
这微不足道的攻击,在平时连给地虫挠痒都算不上。但在高频震荡干扰了它感官的瞬间,这点外部的撞击和凯那充满挑衅的吼叫,却像一根针扎进了它混乱的神经中枢。它庞大的躯体猛地转向凯的方向,带着被彻底激怒的狂暴!
机会!就在地虫被凯吸引,笨拙转向的瞬间,它相对脆弱的、连接头部和躯干的关节缝隙,在雷恩眼前暴露无遗!只有不到半米宽,布满粘稠的深绿色体液和蠕动的肉质结构。
雷恩动了。在沙暴的狂啸和地虫的嘶鸣中,他像一道沉默的闪电。身体爆发出在地下城无数生死边缘挣扎所淬炼出的全部力量与速度。他矮身,疾冲,每一步都踏在松软的沙地上,却爆发出惊人的推进力,直扑那致命的缝隙!防护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手中紧握的,是那把从不离身的、用于切割水管和加固件的沉重合金扳手。冰冷的金属握柄被汗水浸透。
三米…两米…一米!
地虫似乎感受到了迫近的致命威胁,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扭动起来,试图甩开这渺小的威胁。但高频震荡还在持续干扰,它的动作充满了痛苦和失调的迟滞。
扳手带着雷恩全身的力量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如同凿岩机的钻头,狠狠捅进了那粘滑、蠕动的关节缝隙深处!
噗嗤!
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粘稠液体被强行撕裂的声音响起。深绿色的、带着浓烈腥臭的体液如同高压水枪般喷射而出,溅满了雷恩的防护面罩和胸甲,发出嗤嗤的腐蚀声。扳手深深卡进了肉质深处,甚至能感觉到里面粗大神经束和坚韧软骨的断裂!
嗷——!!!
地虫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震耳欲聋的痛苦嘶鸣!这声音穿透了沙暴的咆哮,带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和狂暴的愤怒。它整个庞大的身躯疯狂地弓起、拍打、翻滚!巨大的力量将还握着扳手柄的雷恩像破布娃娃一样狠狠甩飞出去!
砰!
雷恩重重撞在一块风蚀岩石上,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扳手脱手飞出,深深嵌入远处的沙地里。地虫在原地痛苦地翻滚、抽搐,伤口处喷涌着大量的绿色体液,将大片沙地染成诡异的颜色。它庞大的身躯每一次抽搐都带起漫天沙尘,但动作明显变得无力而混乱。
雷恩!茉伊拉嘶喊着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她跪在他身边,双手颤抖着去检查他的头盔和身体,哪里伤了说话!
凯也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小脸上全是沙子和地虫恶心的绿色粘液,他惊恐地看着雷恩胸前防护服被腐蚀出的焦黑痕迹和嘴角渗出的血丝。
没…没事…雷恩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来肋间撕裂般的剧痛。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目光死死盯着那头垂死挣扎的巨兽。它翻滚的力量越来越弱,嘶鸣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漏气般的哀嚎。最终,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彻底瘫软在沙地上,不再动弹。深绿色的体液在它身下迅速汇聚、渗入沙中,腥臭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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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暴依旧在周围咆哮,但核心区似乎因为地虫临死前的翻滚而短暂地偏离了他们所在的位置,风声小了一些。
快…离开…这里…雷恩咬着牙,在茉伊拉和凯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血腥味和地虫体液强烈的气味,在沙暴中也是致命的吸引源。
三人互相搀扶着,踉跄地冲进了那处岩石形成的凹陷处。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岩壁,听着外面沙暴的嘶吼和风沙拍打岩石的噼啪声,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才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席卷全身。雷恩靠着岩壁滑坐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
茉伊拉立刻打开医疗箱,动作迅速而专业。她剪开雷恩胸前被腐蚀的防护服外层,露出下面被灼伤发红的皮肤。她拿出消毒喷剂和一种淡绿色的凝胶药膏,小心地处理着伤口。肋骨可能骨裂了,万幸没断。腐蚀伤不算深。她的声音依旧冷静,但拿着镊子的手微微有些抖,防护服破了,得用应急补片。
凯则像个受惊的小动物,蜷缩在雷恩身边,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刚才的凶悍消失无踪,只剩下后怕。
凯…雷恩忍着痛,伸手轻轻按在男孩瘦弱的肩膀上,干得…漂亮。
凯猛地抬起头,沾满沙尘和泪痕的小脸上,那双黑亮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光芒,混合着被认可的激动和残留的恐惧。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没说话,只是更紧地靠向雷恩。
茉伊拉快速处理好伤口,贴上应急的防护补片,又给雷恩注射了一针强效止痛剂。药力迅速发挥作用,胸口的剧痛被一股麻木的暖流取代,沉重的疲惫感也随之而来。
省着点…水…雷恩看着茉伊拉拧开一个水壶,声音沙哑。
闭嘴。茉伊拉不由分说,小心地将壶嘴凑近雷恩干裂出血的嘴唇,只倒了少得可怜的一小口,漱漱,咽下去。你失血了,需要补充电解质。她的动作强硬,眼神却泄露着后怕和担忧。
雷恩顺从地含住那一点宝贵的水。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和生机。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岩石凹陷之外,沙暴的咆哮依旧,如同这个世界的背景音。地虫庞大的尸体半埋在沙中,像一座新隆起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坟冢。
沙暴终于耗尽了它的狂怒,在第三天黎明前偃旗息鼓。狂风渐息,卷起的沙尘缓缓沉降,天空褪去了那层令人窒息的灰黄幕布,露出一种冰冷、澄澈的深蓝色。巨大的风蚀岩骸群在熹微的晨光中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沉默的守卫,又像是古老的墓碑。
地图上那个扭曲的交叉标记,指向的正是这片巨大岩骸的中心地带。三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松软的沙地上跋涉。每一步都伴随着防护服摩擦的沙沙声和粗重的喘息。空气中弥漫着沙暴过后特有的、冰冷的尘埃味道,混合着昨天那场生死搏斗残留的、若有若无的血腥与地虫体液的腥臭。凯走在最前面,小小的身体绷得很紧,不时警惕地左右张望,像一只受过伤的幼狼。
就是这里了。雷恩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止痛剂的效力在消退,胸口的钝痛和肋骨的抗议越来越清晰。他停下脚步,对照着地图,又抬头看向前方。几块最为巨大、形态也最为奇诡的暗红色岩石交错耸立,在中心围出了一片相对平坦的沙地。地图上的标记点,应该就在这片沙地的中心。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疲惫和伤痛中艰难地摇曳着。水。莉亚指引的水源。
三人几乎是屏着呼吸,一步步走向那片被巨石环绕的空地。脚下的沙子似乎格外松软。凯最先踏入中心区域,他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岩石阴影下显得格外渺小。他低着头,似乎在仔细查看沙面。
雷恩…凯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困惑,打破了沉寂。他蹲下身,用手小心地拂开表面的浮沙。
雷恩和茉伊拉的心同时一紧,加快脚步走过去。
浮沙之下,露出的不是湿润的土壤,更不是预想中哪怕一个小小的泉眼。只有一片干涸到极致、龟裂出无数深深缝隙的硬土。裂缝如同干渴大地张开的、绝望的嘴,深不见底。
没有水。一丝一毫湿润的气息都没有。只有一片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不可能…茉伊拉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她踉跄着上前几步,蹲在凯身边,不顾手套的磨损,用力扒开更多的沙子。龟裂的硬土向四周延伸,没有尽头。地图错了还是…水干了她抬起头,看向雷恩,眼神空洞。连日来的艰辛跋涉、昨日的生死搏杀、所有支撑着他们的渺茫希望,在这一刻被眼前这片龟裂的绝望彻底击碎。她的肩膀垮了下来,防护面罩后,似乎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雷恩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胸口伤处的疼痛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冰冷。他死死盯着那片龟裂的土地,莉亚那张在模拟日光灯下笑容灿烂的照片,和眼前这片死寂的干涸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残酷的讽刺。希望莉亚,这就是你拼死也要告诉我的…希望
就在这时,凯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有东西!男孩指着龟裂硬土边缘,一处被风沙半掩埋的地方。那里,似乎有一截深色的、非自然的物体斜插在沙土中。
雷恩和茉伊拉猛地看去。
那是一个刀柄。深色的金属,包裹着磨损严重的皮革,样式古老而熟悉。
雷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他认得那个刀柄!无数次,莉亚在阿斯克城的训练场上挥汗如雨,那把刀就握在她手中,如同她手臂的延伸!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动作因为肋骨的剧痛而有些变形。他跪倒在沙地上,颤抖的手拂开刀柄周围冰冷的沙子。没错!就是它!莉亚的佩刀!刀身的大部分深深地插在干硬的沙土里,只有刀柄和一小截靠近护手的刀身裸露在外。刀身黯淡无光,布满了沙砾摩擦的痕迹和氧化锈蚀的斑点,仿佛在这里经历了漫长岁月的风沙侵蚀。
莉亚的刀…插在这片象征水源、如今却干涸死寂的土地中心。
她来过。她找到了这里。然后…她把刀留在了这里。像一座无言的墓碑,标记着希望的终结。
为什么…茉伊拉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看着那把孤零零插在沙中的刀,又看看周围荒凉的景象,巨大的失落感几乎将她压垮。
雷恩跪在刀旁,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冰冷的、裹着磨损皮革的刀柄。指尖传来金属的坚硬和皮革的粗粝。就在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刀柄末端一个不起眼的、微微凸起的圆形金属钮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械启动声响起。
刀柄末端,那个圆形金属钮的中心,骤然投射出一束细小的、稳定的蓝色光线!光线在空中交织、凝聚,瞬间勾勒出一个半透明的、微微晃动的人形轮廓。
雷恩、茉伊拉和凯如同被闪电击中,猛地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个光影轮廓迅速变得清晰。是莉亚!
但眼前的莉亚,与雷恩记忆中那个笑容灿烂、眼神明亮的女孩判若两人。影像中的她,穿着破旧不堪的防护服,脸上布满了沙尘、干涸的血迹和深深的疲惫刻痕。她的眼神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混合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抓住最后稻草般的决绝。背景一片模糊晃动,显然是在剧烈奔跑中录下的。
雷恩!光影莉亚的声音传了出来,失真、沙哑,带着剧烈的喘息和电流的杂音,仿佛从遥远的地狱传来,如果你…看到这个…千万别回地下!听我说!控制中心…控制中心在…
她的嘴唇急速开合,似乎要吐出那个最关键的名字或地点。她的眼神死死盯着投影的镜头,充满了急迫和警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嗷——!!!
一声悠长、凄厉、穿透力极强的嘶鸣,毫无征兆地从他们身后那片巨大风蚀岩骸的深处猛然炸响!声音尖锐得如同金属刮擦玻璃,带着一种冰冷刺骨的恶意和某种…召唤般的韵律。这声音穿透了清晨冰冷的空气,瞬间盖过了莉亚投影那失真的声音,狠狠刺入三人的耳膜和灵魂!
是地虫!而且不止一只!那此起彼伏、相互应和的嘶鸣声,如同地狱的丧钟,正从四面八方的岩骸阴影和沙丘背后传来,由远及近,迅速合围!
莉亚的投影猛地一颤!她脸上瞬间掠过极致的惊骇,仿佛那嘶鸣声直接在她耳边响起。她的嘴唇还保持着开合的状态,但最关键的那个词,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沙暴深处的地狱嘶鸣彻底淹没、覆盖!
……在……沙……
断断续续的音节混杂在电流噪音和恐怖嘶鸣的背景里,微弱得如同叹息。
紧接着,投影剧烈地闪烁了几下,莉亚惊骇欲绝的面容扭曲、破碎,最终滋啦一声,彻底熄灭、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把孤零零插在干裂沙土中的佩刀,刀柄末端的金属钮黯淡下去,恢复成死寂的冰冷。
风,带着沙砾,掠过龟裂的硬土,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凯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的落叶。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转过身,小小的手死死攥住雷恩那件沾满沙尘、血迹和绿色粘液、早已破烂不堪的防护服衣角。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雷恩…男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茫然,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雷恩的胸口,比地虫的撞击更让他窒息。莉亚最后的影像,那惊骇欲绝的眼神,那被强行掐断的警告——别回地下…控制中心在…——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的视网膜上,灼烧着他的神经。控制中心阿斯克城的还是别的什么它在哪里在沙…什么沙暴沙海还是某个以沙为名的地狱角落最关键的信息,被那来自地狱的嘶鸣彻底吞噬了。
呜——嗷——!!
又一声更加清晰、更加接近的嘶鸣从左侧的巨大岩柱后传来,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和残忍。紧接着,右前方、后方…更多的嘶鸣声此起彼伏地呼应着,如同恶鬼的合唱,迅速编织成一张死亡的大网,将他们所在的这片干涸盆地紧紧包围。沙地上,开始出现细微的、不自然的隆起和流动,那是地虫在地下穿行、逼近的征兆!它们被同伴垂死的气息和刚才投影的光源吸引而来!
茉伊拉猛地拔出腰间那支灌满镇静剂的注射器,动作因为恐惧而有些僵硬,但眼神却瞬间被一种近乎冰冷的绝望所取代。她背靠着冰冷的岩壁,目光扫过周围逼近的死亡阴影,又落回雷恩身上,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悬崖边缘的决绝:没时间了!雷恩!回地下…至少…至少能死在熟悉的地方!或者…她的目光投向那片被巨大岩骸阻隔的、更加深邃未知的荒漠深处,那里只有连绵起伏的沙丘和无尽的死寂,…冲出去赌一把她的声音里没有多少生的希望,只有选择死亡方式的不同。
回地下雷恩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阿斯克城最后的情景:窗外石块砸在输水管上的哐哐巨响,资源部小职员灰败绝望的脸,暴动者眼中赤红的疯狂…缺水引发的混乱和杀戮只会比地虫更残酷、更缓慢地碾碎他们。莉亚用生命传递的警告在耳边轰鸣——别回去!
冲出去冲进这片连方向都难以辨别的、潜伏着无数沙海恶魔的荒漠没有水,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有莉亚一个被掐断的线索…这无异于自杀。
绝望如同冰冷的沙粒,灌满了雷恩的四肢百骸。每一声地虫的嘶鸣都像重锤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他低头,看着凯死死抓着自己衣角的小手,那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着。男孩仰着小脸,泪水混合着沙尘在脸上冲出污浊的沟壑,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除了无边的恐惧,深处还藏着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依赖和祈求。
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像莉亚一样,只留下一把刀和一个破碎的谜团。
雷恩的目光猛地钉在地上。就在凯刚才拂开沙子的地方,那片龟裂的硬土缝隙边缘,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孔洞旁,散落着几片指甲盖大小、半透明的、带着微弱琥珀光泽的碎片。虫卵壳!是某种小型沙漠甲虫的卵壳!凯的眼睛总是能看到这些被他和茉伊拉忽略的、微小的生存痕迹!
一个疯狂的、不成形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间点燃了雷恩几乎被绝望冰封的思绪。水…虫卵…沙…莉亚的线索…控制中心…这片看似死寂的荒漠里,是否藏着另一种生存的可能一种阿斯克城的人从未想过的、更原始也更危险的方式
嗷——!!
左侧一块巨大的风蚀蘑菇岩的阴影下,沙地猛地炸开!一个庞大的、覆盖着暗黄色甲壳的狰狞头颅破土而出,沾满粘液的口器张开,环形利齿闪烁着幽光,带着浓烈的死亡腥风,直扑距离最近的茉伊拉!
生死一瞬!
雷恩的身体比思维更快!他猛地将跪在地上的凯推向一旁相对安全的岩石夹角,同时爆发出全身的力量,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合身扑向那头扑出的地虫!
不是攻击!他扑向的,是深深插在干涸沙土中心的那把刀——莉亚的佩刀!
他的手在沙地上划过,带起一溜沙尘,精准地、死死地握住了那冰冷粗糙的刀柄!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莉亚最后气息的冰冷触感瞬间从掌心直冲头顶!
茉伊拉!右边岩石!躲!雷恩的吼声嘶哑炸裂,在风虫嘶鸣的间隙中如同惊雷。他握住刀柄的瞬间,身体借着前冲的惯性,狠狠一拔!
锵——!
一声清越的、带着金属摩擦硬土和岁月锈蚀的锐鸣响起!
莉亚的佩刀,带着沙土和斑驳的锈迹,被雷恩从干涸的大地中拔了出来!刀身在稀薄的晨光下划过一道黯淡却决绝的弧光。
那头扑向茉伊拉的地虫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金属锐鸣和雷恩爆发的气势所慑,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迟滞。就是这千分之一秒的迟滞!
茉伊拉被雷恩的吼声惊醒,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几乎是在地虫口器腥风及体的瞬间,以一个医疗官绝不可能做出的狼狈姿势,连滚带爬地扑向右侧那块巨大岩石的基座凹陷处!
噗!
地虫巨大的口器擦着茉伊拉的背包边缘重重砸在她刚才站立的地面上,粘稠的消化液四溅,瞬间将沙地腐蚀出一个冒着白烟的小坑。它扑空了!
雷恩拔刀在手,身体因用力过猛和肋骨的剧痛而微微摇晃。他没有去看那头愤怒转向他的巨虫,目光反而如同鹰隼般扫过凯刚才发现虫卵壳的地方,扫过这片巨大岩石群投下的阴影轮廓,扫向嘶鸣声最为稀疏的西北方向——那里沙丘连绵,通向目力所及的最深处,也是莉亚影像最后消失前,目光似乎无意识扫过的方向。
沙沙海深处
地虫的嘶鸣如同催命符,四面八方,更多的沙地在涌动、拱起!不能再等了!
凯!雷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压过了恐惧的浪潮,跟上我!找那种虫卵壳!越多越好!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头重新锁定他的地虫,也不再看龟裂的水源标记点。他握紧了手中那把冰冷、沉重、仿佛承载着莉亚最后意志的佩刀,刀尖直指西北方向那片连绵起伏、未知而凶险的沙海!
他迈开了脚步。不是冲向地虫,也不是逃向回地下的路。而是朝着那片莉亚用生命暗示、被地虫嘶鸣掩盖了关键信息、却散落着微小虫卵壳的荒漠深处,决然地冲了过去!脚步踏在松软的沙地上,溅起尘埃,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注一掷。
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和野性光芒的奇异色彩。他不再颤抖,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像一头真正的沙漠幼狐,猛地从藏身的岩石夹角窜出,目光锐利地扫过沙地,瞬间锁定了几片新的、半埋在沙中的虫卵壳碎片!他飞快地将其抓起,塞进自己的小口袋,然后毫不犹豫地追着雷恩的背影冲了出去,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岩石阴影下显得无比顽强。
茉伊拉背靠着冰冷的岩石,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决然冲向未知荒漠的身影,又看了一眼周围破土而出、越来越近的地虫阴影。她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她猛地将手中那支镇静剂注射器狠狠扎进扑到岩石边缘、试图探头进来的另一头稍小地虫暴露的关节缝隙!
呃啊——!地虫发出痛苦的嘶鸣,动作一滞。
等等我!茉伊拉嘶喊着,趁着地虫吃痛缩回的瞬间,从岩石后冲出,医疗箱在她背上剧烈地晃动着,她朝着雷恩和凯消失的方向,踉跄却拼命地追赶过去。
身后,是地虫狂怒的嘶鸣交响和沙地被疯狂翻搅的轰鸣。身前,是吞噬一切的、连绵无尽的金色沙海,在初升的、毫无暖意的惨白阳光下,沉默地铺向灰黄色的天际线。
风卷起沙砾,抽打在雷恩布满裂痕的防护面罩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他紧握着莉亚的刀,刀柄粗糙的皮革紧贴着手心,仿佛还残留着她最后挣扎时的温度与绝望。每一次迈步,胸口的伤处都传来撕裂般的闷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凯瘦小的身影像一道影子,紧紧缀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男孩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在流动的沙丘表面搜寻着那些不起眼的、半透明的琥珀色碎片——生命的残渣,此刻却成了指引方向的微光路标。
这边!凯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笃定,指向一处背风的沙窝。几片更大的虫卵壳半埋在沙中,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弱的、诱人的光泽。
茉伊拉喘着粗气跟了上来,防护服下的脸色苍白如纸,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部的刺痛。它们…没追上来她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那片巨大的风蚀岩群已在身后缩成了地平线上几块模糊的暗影,如同沉没的岛屿。地虫那令人灵魂冻结的嘶鸣声,奇迹般地被抛在了后面,只剩下风掠过沙丘的永恒呜咽。
暂时。雷恩的声音低沉,目光依旧紧锁着前方未知的沙海,它们的地盘…可能就在那片岩区。他蹲下身,小心地捡起凯找到的一块相对完整的虫卵壳碎片。半透明,内壁光滑,捏在指间有种脆弱的韧性。他凑近破裂的面罩缝隙闻了闻,只有一种极淡的、难以形容的微腥。你见过这种他看向凯。
男孩摇摇头,又点点头,眼神里透着野生动物的直觉:没…没见过这么大的壳…但…感觉能吃以前在下面,饿极了…也找虫子吃…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本能的羞赧。
雷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将那片卵壳小心地收进一个空置的工具袋。莉亚的刀沉甸甸地压在腰间。控制中心…在沙…沙暴沙海还是某个藏着答案的沙丘之下这微小的虫卵壳,是否就是莉亚未竟话语的另一种注解荒漠中的活路
走。雷恩站起身,没有多余的话。方向就是前方,就是虫卵壳指引的、风沙深处的未知。活下去,才有资格解开莉亚留下的谜题。
他们再次启程,在沉默中跋涉。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沙丘的轮廓在脚下缓慢地改变。太阳爬升,将无情的烈焰倾泻在沙海上,空气因高温而扭曲蒸腾。防护服内部变成了蒸笼,汗水浸透了内衬,紧贴在皮肤上,黏腻而窒息。每一次补水都吝啬到极点,只能润湿干裂出血的嘴唇和灼痛的喉咙,那点微乎其微的液体瞬间就被滚烫的体温蒸发。凯的脚步开始有些虚浮,茉伊拉则沉默得可怕,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晃动的沙丘。
当太阳开始西斜,将他们的影子在沙丘上拉得细长扭曲时,凯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小小的身体绷紧,像一只嗅到危险的沙狐,警惕地望向左侧一片连绵的巨大沙丘。
声音…他喃喃道,侧耳倾听,脏污的小脸上眉头紧锁,好多…在沙子下面…爬…还有…别的东西…
雷恩和茉伊拉立刻停下,屏住呼吸,全神贯注。除了风声,起初什么也听不见。但渐渐地,一种极其微弱、却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脚爪在沙粒间摩擦,从凯所指方向的沙丘深处渗透出来。不是地虫那种沉闷的搏动和狂暴的嘶鸣,而是另一种更加细碎、更加令人不安的动静。仿佛整座沙丘的内部,有无数微小的生命在涌动、在迁徙。
就在这时,一阵强风卷过沙丘顶端,掀起一片沙幕。风沙稍歇的瞬间,雷恩的目光捕捉到沙丘向阳面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赫然出现了一片稀疏的、低矮的墨绿色!那颜色在单调的黄沙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生机勃勃!
植物茉伊拉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干渴而嘶哑,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她下意识地就要冲过去。
别动!雷恩猛地低喝,一把按住她的肩膀。他眯起眼,锐利的目光穿透沙尘,死死盯住那片绿色。不对!那墨绿色的东西并非静止的植物叶片!它们在极其缓慢地、不易察觉地…移动!如同某种覆盖在地表、缓慢流淌的粘稠液体!而凯听到的那片密集的沙沙声,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并且越来越清晰!
那不是植物。是虫群!一片覆盖了沙丘坡面、正在缓慢移动的、墨绿色的甲虫潮!
凯也看清了,小脸瞬间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紧紧抓住了雷恩的衣角。虫…好多…绿色的虫…
几乎就在凯话音落下的同时,那片看似缓慢移动的墨绿色地毯边缘,一只脱离群体的甲虫似乎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突然改变了方向,振翅飞起!它只有拇指大小,甲壳是暗沉的墨绿色,在夕阳下泛着油亮诡异的光泽,口器如同两片细小的、锋利的黑色镰刀。
这只小小的甲虫像一颗墨绿色的子弹,带着细微却刺耳的振翅嗡鸣,直扑距离最近的茉伊拉面门!速度奇快!
小心!雷恩瞳孔骤缩,想也不想,腰间莉亚的佩刀瞬间出鞘!黯淡的刀身在夕阳下划出一道短促的弧光!
啪!
一声轻响。墨绿色的甲虫被精准地凌空劈成两半!粘稠的、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的深绿色体液飞溅开来,有几滴溅在茉伊拉的防护面罩上,立刻冒起细微的白烟,发出嗤嗤的腐蚀声!
茉伊拉惊叫一声,猛地后退,慌忙用手套去擦拭面罩。
然而,这微不足道的杀戮,却如同在滚油中滴入了一滴水!
那只甲虫被劈碎的瞬间,那片缓慢移动的墨绿色地毯仿佛被无形的信号激活了!密集到令人头皮炸裂的振翅嗡鸣声骤然拔高,汇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声浪!整片地毯猛地沸腾起来!成千上万只墨绿色的甲虫如同被激怒的潮水,瞬间脱离沙面,腾空而起!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嗡嗡作响的墨绿色阴云!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三个闯入者!
致命的虫云如同汹涌的墨绿色海浪,带着刺鼻的酸腐气味和令人窒息的嗡鸣,瞬间吞噬了三人头顶的光线!
跑!雷恩的吼声被淹没在恐怖的虫群振翅声中,只剩下一个撕裂的口型。他一把将吓呆了的凯拽到身后,同时将刚刚斩落毒虫的佩刀疯狂地挥舞起来!刀光在身前织成一片黯淡却密不透风的屏障!
嗤嗤嗤嗤!
刀刃不断劈砍在飞扑而来的甲虫身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切割甲壳声和体液爆溅声。深绿色的腐蚀性体液如同密集的雨点,不断溅射在雷恩的防护服、手臂和刀身上,冒出缕缕白烟,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腐蚀声响。手臂上传来阵阵灼痛,防护服外层迅速变得斑驳破烂。
茉伊拉也反应了过来,她尖叫着,顾不上优雅,挥舞着沉重的医疗箱,拼命拍打着扑向她的虫群。箱子砸在虫群中,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和甲壳碎裂的脆响,墨绿色的汁液四处飞溅。
凯!低头!雷恩嘶吼着,奋力格挡。一只甲虫突破了刀网,狠狠撞在他的肩甲上,锋利的镰刀口器疯狂啃噬着金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更多的虫子悍不畏死地撞击着刀光屏障。
凯被雷恩死死护在身后,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墨绿色的死亡之潮,看着雷恩挥舞的刀和飞溅的虫尸,看着茉伊拉狼狈地拍打。突然,他的目光死死盯住脚下沙地,就在雷恩不断移动的脚步旁,沙粒中露出几片熟悉的、半透明的琥珀色碎片——又是那种耐旱甲虫的虫卵壳!而且,周围的沙地上,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粉末状痕迹,散发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极其清淡的草木灰气味。
一个电光火石般的念头闪过凯被恐惧占据的大脑!这些墨绿色的凶虫…它们害怕这个害怕这种卵壳或者…那种灰
灰!凯猛地抬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尖锐地穿透虫群的嗡鸣,雷恩!地上的灰!撒它们!
灰雷恩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刀光如轮,劈开又一片扑来的虫云。眼角余光扫向脚下——沙地上确实散落着一些不起眼的、颜色略深的粉末痕迹。是之前发现虫卵壳的地方就有的那种灰烬气味他来不及细想,凯那充满急迫的嘶喊是他此刻唯一的指引!
就在又一波虫群悍不畏死地扑来时,雷恩猛地一脚狠狠踏在沙地上,激起一片沙尘和那些深色的粉末!同时,他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向凯指着的、沙地上散落较多灰烬的地方,抓起一大把混合着沙粒的粉末,用尽全力朝着扑面而来的墨绿色虫云扬了过去!
混合着特殊灰烬的沙尘瞬间弥漫开来!
奇迹发生了!
那片被灰烬沙尘笼罩的墨绿色虫云,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滚烫的墙壁!刺耳的嗡鸣声瞬间变成了混乱尖锐的嘶叫!冲在最前面的甲虫如同被沸水泼中,猛地调转方向,疯狂地互相撞击、逃窜!那些沾上灰烬的甲虫,甲壳上竟然冒起了细微的白烟,动作变得僵硬抽搐,如同醉酒般纷纷坠落沙地!
灰烬有效!虽然无法彻底驱散庞大的虫群,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在汹涌的虫潮中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短暂的缺口!
这边!雷恩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一手挥刀继续逼退侧翼的虫子,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凯的胳膊,朝着虫群被灰烬逼退、暂时变得稀疏的西北方向,嘶吼着冲了过去!他一边狂奔,一边不断用脚踢起沙地,扬起更多带着灰烬的沙尘!
茉伊拉也反应过来,她学着雷恩的样子,抓起地上带着灰烬的沙子,拼命朝身后和两侧追来的虫群扬洒,同时跌跌撞撞地跟上。
三人如同亡命的沙舟,在翻滚的墨绿色死亡之潮边缘奋力冲刺。灰烬混合的沙尘是他们唯一的护盾,延缓着虫群吞噬的速度。雷恩的刀光在夕阳下不断闪烁,劈开一只只悍不畏死冲过灰烬屏障的漏网之虫。凯被雷恩拖着,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求生速度,同时他的眼睛依旧如同最精准的探测器,在混乱和狂奔中,竟然还能不断扫视着前方和侧翼的沙地,用尽力气嘶喊指引:
左边!有灰!
前面坡上!壳多!
每一次指引,都让他们扬起的沙尘带着更浓烈的驱虫效力。莉亚的刀在他手中,仿佛成了劈开绝境的唯一依仗,每一次挥动都带着决死的意志。刀身上的锈迹和墨绿色的虫血混合在一起,显得狰狞而沉重。
不知亡命奔逃了多久,直到夕阳几乎完全沉入沙海,只在西天留下一抹惨淡的暗红。身后的振翅嗡鸣声终于渐渐减弱、远去。那遮天蔽日的墨绿色恐怖阴云,似乎被甩在了连绵的沙丘之后。
三人再也支撑不住,几乎是同时扑倒在背风的一面巨大沙丘脚下。雷恩单膝跪地,拄着莉亚的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口火烧火燎的剧痛和手臂被腐蚀的灼痛,喉咙里全是浓重的血腥味。汗水混合着沙尘、绿色的虫血和灰烬,在他脸上糊成一片。防护服早已破烂不堪,露出下面被腐蚀发红的皮肤和几处渗血的伤口。
茉伊拉瘫坐在沙地上,背靠着沙丘,医疗箱歪在一旁。她剧烈地咳嗽着,扯下破损严重的头巾,露出被汗水浸透、沾满沙尘的苍白脸庞,眼神涣散,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她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凯蜷缩在雷恩脚边,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还在微微发抖。他摊开一直紧握的小手,掌心躺着几片在刚才亡命奔逃中,他依旧冒险从沙地上抠挖出来的、相对完整的琥珀色虫卵壳。他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上,那双黑亮的眼睛望向拄着刀喘息、如同血人般的雷恩,里面充满了后怕,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雏鸟般的依赖。
雷恩…凯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微弱得像蚊蚋,我们…还活着
雷恩低头,看着男孩手中那几片在暮色中泛着微光的虫卵壳,又看看自己手中那把沾满虫血、锈迹和沙尘的刀。莉亚最后的影像,那惊骇的眼神和被掐断的警告,再次浮现在脑海。控制中心…在沙…
他抬起头。夜幕正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最后的天光,无垠的沙海沉入一片深沉的靛蓝与墨黑之中。寒冷,如同冰冷的潮水,正迅速取代白日的酷热,渗透进破烂的防护服,刺入骨髓。风,永不停歇的风,在沙丘间穿梭,发出鬼哭般的呜咽。黑暗的深处,似乎有更多未知的、细碎的声音在蠢动。
回地下那条路早已被绝望和暴动堵死,莉亚的警告犹在耳边。前方只有深不可测的黑暗、严寒,以及潜藏在沙粒之下的无数威胁。
但凯手中的虫卵壳在微光下闪烁。茉伊拉粗重的喘息就在身边。腰间莉亚的刀柄,冰冷而真实。
雷恩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将他们逼至绝境、却又在微小处透露出一丝诡异生机的荒漠。他抬起没有握刀的那只手,动作因为疲惫和疼痛而有些僵硬,轻轻按在凯沾满沙尘、汗水和泪痕的头顶。掌心传来男孩头发粗糙的触感和微微的颤抖。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深处的血腥气和荒漠的沙尘味,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磐石般的重量:
嗯。还活着。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凯的头顶,投向眼前那片正在被浓重夜色彻底吞噬、无边无际、充满了死亡与未知谜团的沙海。黑暗深邃,仿佛巨兽的咽喉。但在这绝对的黑暗降临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看到,在目力所及的、最遥远的地平线尽头,在那片连绵起伏的最高沙丘的轮廓之上,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极其黯淡的光点,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是幻觉是星光还是…别的什么
莉亚刀柄上那个投影装置的冰冷触感,隔着破烂的手套,烙印般刻在他的掌心。
至少,雷恩的声音在呼啸的夜风中,低沉得如同叹息,又像是某种誓言的开端,我们还在呼吸。
他握紧了莉亚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冰冷的触感深入骨髓,如同握着一块从地狱边缘带回的寒铁。刀身上的墨绿虫血和暗红锈迹在彻底沉没的夜色里融为一体,只剩下模糊而沉重的轮廓。莉亚最后那惊骇欲绝的眼神,被掐断的警告,还有地平线尽头那转瞬即逝的、如同幻觉般的光点…所有的碎片在雷恩疲惫欲裂的大脑中疯狂旋转、碰撞。
凯仰着小脸,在浓重的黑暗中,只能依稀看到雷恩下颌绷紧的线条。男孩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几片坚硬的虫卵壳,那是他在这场死亡奔逃中唯一抓住的收获。寒冷像冰冷的蛇,顺着破烂防护服的缝隙钻进身体,让他控制不住地牙齿打颤。前方的黑暗里,似乎有无数细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和窸窣声响起,比白天的虫群更隐蔽,更难以捉摸。他下意识地又往雷恩身边缩了缩,小手紧紧抓住雷恩沾满沙尘和干涸血渍的裤腿。
雷恩…凯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鬼哭般的风声中微弱得像要熄灭,好冷…好黑…那些…那些声音又来了…
他指的是黑暗深处那些无处不在的、象征着未知威胁的窸窣声。
茉伊拉挣扎着坐直了一些,摸索着打开医疗箱。微弱的应急灯亮起,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映出她惨白的脸和深陷的眼窝。她拿出最后一点消毒凝胶,动作机械地涂抹在自己手臂被腐蚀的伤口上,药剂的微光在她瞳孔里跳动,如同摇曳的鬼火。她没有看雷恩,只是盯着那点微弱的光,声音空洞得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水…还有最后三小口。止痛剂…没了。她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力气才说出后面的话,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天亮前…温度会降到零下…这破衣服…撑不住。
陈述的是事实,却比任何绝望的哭喊更让人心冷。她没有问怎么办,因为答案似乎就写在眼前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里。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淹没了方向,淹没了来路,也淹没了渺茫的去处。地虫的嘶鸣、毒虫的嗡鸣,都被这无边的死寂衬得遥远而不真实。唯有近在咫尺的、来自沙海深处和同伴粗重呼吸间的绝望,清晰得如同擂鼓。
雷恩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沙尘涌入肺腑,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却也让他几乎被疲惫和混乱碾碎的思维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他低头,目光落在紧抓着自己裤腿的凯的手上,那小小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然后,他转向医疗箱里那点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灯光,灯光映着茉伊拉毫无血色的脸。
莉亚的刀柄,在掌心冰冷而坚硬。地平线上那一点微弱的光是海市蜃楼还是莉亚用生命指向的、那被掩盖的控制中心所在
没有答案。
只有呼吸。艰难的,带着血腥味的,但依然存在的呼吸。
雷恩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肋骨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他没有去拿水壶,也没有试图安慰。他的手,那只沾满沙尘、血污和虫液的手,探向凯一直紧紧攥着的小拳头。
男孩愣了一下,带着泪痕和沙尘的小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但本能地信任让他微微松开了手指。
雷恩粗糙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凯掌心里那几片在应急灯微光下泛着琥珀色光泽的虫卵壳碎片。冰凉的,带着沙砾的粗糙感。他捻起其中一片相对完整的,凑到眼前。应急灯的光线穿过半透明的壳壁,折射出微弱而奇异的光晕。
凯,雷恩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像风暴眼中心那诡异的安宁。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眼前的黑暗,投向墨绿色虫潮涌来的方向,投向那些沙丘深处可能存在的、未被发现的巢穴。你刚才…怎么认出那种灰的他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
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他眨了眨眼睛,努力回忆着那生死一线的混乱瞬间。就…就是闻到的…他小声说,带着点不确定,很淡…像…像以前下面烧过的一种草根…有点苦…有点香…和沙子的味道不一样…他努力描述着那种几乎无法言喻的、极其微弱的气息。
茉伊拉涂抹药剂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空洞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雷恩手中的虫卵壳上,又缓缓移向凯的脸。一种微弱的、被残酷现实碾碎的、名为可能性的火星,似乎在她死寂的眼底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
雷恩的目光从凯脸上移开,再次投向那片将他们逼入绝境、却又在微小处隐藏着秘密的沙海。黑暗无边无际,寒冷刺骨,窸窣声如同死神的低语在四周潜伏。
他缓缓站直身体,握刀的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紧握着那片冰凉的虫卵壳。莉亚的佩刀在黑暗中沉默着,刀柄的轮廓硌着他的掌心。
天快亮了。雷恩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必将到来的事实,天亮前,我们得找到那种甲虫的巢穴。他的目光扫过凯,又落在茉伊拉脸上,凯,靠你的鼻子和眼睛。茉伊拉,省着那点光。
他没有说找到之后怎么办,没有提水,没有提寒冷,没有提黑暗中潜伏的威胁,更没有提莉亚的谜团和那地平线上如同幻觉的光点。
只有行动。在这片以死亡为法则的沙海中,生存下去的行动。
他迈开脚步,踏入了前方更加浓重的黑暗与寒冷之中。脚步沉重而稳定。凯立刻像个小尾巴一样紧紧跟上,小小的身影努力挺直,鼻子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翕动。茉伊拉沉默地收起医疗箱,那点微弱的应急灯光也随之熄灭,她扶着沙丘壁,咬紧牙关,踉跄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