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邪神请我快逃命 > 第一章

族长强迫我穿上大红嫁衣时,我恨透了山沟沟里的愚昧。
祭祀祖树的夜里,他们说只要献祭我这名阴女,全村就能平安。
当我被钉上祭坛,突然听见干枯神像的心跳声:带上我的金铃逃!
接着古树中钻出无数白骨利爪撕咬村民,而神像的眼泪竟是鲜红的。
村碑前,变成树根傀儡的村民们对我诡异地微笑:该回来侍奉我们了…
刀锋似的山风卷过柳家沟时,带起一片呜呜咽咽的回响,像无数屈死鬼魂在谷底的幽暗深处齐声哀鸣,刮得人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意。柳缨坐在她家那间四壁漏风、糊满旧报纸的屋子中央,老旧木板床上铺着的单薄破絮被压得吱呀作响。一盏小油灯搁在缺了口的桌面上,豆大的火苗儿被灌进来的冷风吹得左摇右晃,忽明忽灭,将墙上她爹佝偻着抽烟锅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鬼怪似的晃动。
那抹刺目的红,就端端正正地摆在油腻的木桌中央。
是件簇新的大红嫁衣,金线滚着凤凰牡丹,在昏黄油灯下泛着血光。这是族里传了三代的公产,每任‘阴女’都穿着它上祭坛,料子浸饱了眼泪,压得柳缨胸口发闷——她曾在雨夜见过祖树的枝桠渗出黑血,那时就觉得这红,像泡过血的布。她死死盯着那片红,喉结发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血肉里——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银镯子硌的,凉得像块冰,却比不过心口的寒。
爹蜷在床沿,花白头发乱得像团草,烟锅头在油灯下忽明忽暗。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抠住床沿,指节泛白得几乎透明,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净的泥垢——那是今早去后山挖野菜时蹭的。旱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烟锅往鞋底猛磕时,他喉结滚动两下,像吞了块烧红的炭,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闪了闪,又被花白的乱发遮住:妮子啊…认命咧…
认命柳缨猛地扭过头,眼中烧灼着冰冷的火焰,像幽谷里的两点磷火,凭啥!就凭那劳什子‘阴女’的批命就凭我这天生能看到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她压着嘶哑的嗓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的恨意,都是借口!他们就是舍不得自家的金疙瘩闺女,挑来拣去,又怕触怒了神灵,就把我这爹不疼娘早走的扔出去顶缸!那树根底下都吸了多少血了还不够!
爹身子剧烈一抖,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成一团,烟锅头火星明明灭灭,映亮他那张刻满风霜皱纹却写满懦弱畏缩的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像是受伤的野兽在低嗥,又像是一堆枯草在烂泥里被踩碎碾过。没…没办法啊妮儿…族长发了话…供了‘阴女’,老祖宗才肯保佑…雨水…雨水才有指望…惹怒了它…全村…全村都遭祸啊…他的声音含混不清,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来,而是从脚下的地缝里钻上来的阴风。
柳缨没再说话。她望着爹佝偻的背——那背从前能扛两袋米翻三座山,现在却驼得像被雷劈过的老槐树,后颈还沾着没擦净的草屑。她想起上个月替他洗头时,摸到后颈有块旧疤,是为了给她摘野果摔的。屋外的风声更凄厉了,混着童谣的呜咽,像根细针直扎进她耳朵:
...柳家沟,水潺潺,老祖神树顶破天...
血月升,嫁娘献,万世平安五谷满...
红盖头...莫掀开...若掀...开了...山崩地裂...活人...栽...
最后几个词被风扯得粉碎,钻进耳朵里,像冰冷的虫子在爬。柳缨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一股寒气直冲脑顶。第三句!这是祖辈口口相传祭祀童谣最后的、从未在柳缨这一代孩子面前唱完的第三句禁忌!红盖头...不能掀开掀开了会怎样山崩地裂活人栽栽什么
爹也听见了,浑浊的老眼惊惶地抬了一下,又飞快垂下,烟锅磕得更加急骤响亮。柳缨明白了,这句要命的预言,他一直都知道,只是绝不肯说出口。绝望的死水,彻底淹没了她。
祭树那日,天阴沉得如同被巨大的墨斗鱼喷出的汁液浸透,凝固了。沉重的铅云压在低矮山尖上,空气凝滞,一丝风也无,憋闷得人胸口发胀,肺叶都吸不进半分鲜活。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霉味,混杂着祭典筹备特有的、烧过的劣质纸钱灰烬气息,黏糊糊的,仿佛糊了一层湿透的旧尸布。
村中心的柳家祠堂,大门洞开,平时香火冷清,此刻却拥挤不堪。村里能走动的男女老少都来了,黑压压一片,挤在祠堂正对祖宗神龛的天井里。没人嬉笑喧哗,孩童被紧紧捂着嘴抱在怀里,连哭闹都闷成呜呜的呜咽。一张张麻木的脸孔像是用同一张蜡黄僵硬的面具拓印出来,眼神空洞,偶尔闪过一丝被长期恐惧熬煎出来的扭曲兴奋,如同枯井底爬出的幽绿苔藓,晦暗不明地映着祠堂里跳动的烛火。
柳缨被两个上了年纪、脸上沟壑纵横、如同树皮一般的老妪架进了祠堂。她们的手粗糙得像两把布满锈的铁锉,深深掐住柳缨的臂膀,不容她有半分挣脱。她像个被抽去了筋骨的木偶,任由摆布。沉重的、流苏低垂的红盖头沉沉压着她的脑袋,遮天蔽日,挡住了眼前所有的活气,视线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让人窒息的血红。那嫁衣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繁复的金线绣花蹭着她细嫩的脖颈皮肤,带来细微却连绵不断的刺痛。
一个老妪端着一碟惨白得瘆人的水粉走上前。木碟冰凉,里面的粉块粗糙如砂砾,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仿佛尸身停放太久才散发出的淡淡腥气。那根僵硬的、沾染着同样粉迹的手指,力道粗鲁地在她脸上刮抹、揉搓,像是在粉刷一堵年久失修、行将崩塌的墙。柳缨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腥咸的血味在口齿间弥漫开来,灼烧着舌尖,她拼命维持着眼底深处那最后一点清明,那簇小小的、不肯屈服的恨意之火。她透过红盖头下方那条窄窄的缝隙,窥视着眼前的一切。
视线正前方,是宗祠正厅深处那座祖祖辈辈叩拜的泥胎神像,足有一人多高。此刻神像被披挂上一件暗红色的、同样缀满陈旧金线流苏的袍子,样式竟隐隐与自己身上的嫁衣呼应。神像面目一片混沌,不知是风化剥落,还是本来刻得就不甚用心,唯有一对眼珠的位置是两个深刻的凹洞,此刻在昏暗烛光下投出浓黑幽冷的暗影。它端坐在供桌后巨大的神龛之中,俯瞰着下方所有垂首屏息的村民。供桌上异常丰盛,香烛高烧,烟气盘旋缭绕,最刺目的莫过于正中一头被褪尽了皮毛、刮洗得惨白、只在颈口处残留着暗褐血渍的整猪。它狰狞地张着嘴,仿佛临死前正在发出无声的惨嚎。
柳三槐,柳家沟的族长,拄着他那根虬结泛黄、如同剥了皮巨蛇般的老藤拐杖,慢吞吞地走到神像供桌前。他同样换了一身庄重陈旧的玄色家纺布长衫,衣襟用细细的金线绣着看不出模样的符文。那张刻薄干瘦的灰白脸上神情肃穆而呆板,目光缓缓扫过鸦雀无声的人群,最后定格在那片夺目的红——被两个老妪架着、几乎要站立不稳的柳缨身上。
时辰——到——柳三槐的声音陡然拔高,蛇藤拐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像破风箱漏了气似的刺耳:时辰——到——
人群应声轰然分开一条道路,如同被无形力量撕裂开的海水。人群分开的那条笔直的通道尽头,竟是祠堂后方、那片供奉着老祖神树、平日里连靠近都被呵斥的禁地。
神木禁地!柳缨的心猛地一沉,凉得如同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一股巨大的、源于血脉深处本能的恐惧攥住了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老祖神树!
柳缨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死死攥住,猛然往深渊里沉去。老祖神树!那是柳家沟真正的恐怖源泉,所有血腥祭祀的终点,也是那个血淋淋童谣的起始。它被供奉在祠堂深处禁地之中,只存在于口口相传的惊悚传说里,据说它早已枯萎腐朽,却从未真正死去,只是每年依靠新鲜的阴女之血维系着那点扭曲的生机。真正负责享用祭品的,根本不是那尊面目模糊的所谓祖神像,是那棵树!
两个老妪的手如同烧红的铁钳,掐得柳缨胳膊剧痛,她像一具被捆扎好的牲口,被粗暴地拖进了祠堂深处。光线骤然暗下来,祠堂后方那扇常年紧闭、包着沉重铁皮的小门不知何时打开了,里面并非柳缨曾经想象中被供奉香火的净室,而是一片巨大的、完全被祠堂结构包裹在内的天井。
天井中央,矗立着一棵树。
一棵早已死去不知多少岁月,却依旧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巨树残骸。
它足有三四人合抱粗细,焦黑的树皮如同干枯百年的巨蟒蜕下的鳞片,片片扭曲翻翘,裸露出底下同样死气沉沉、布满裂痕的惨白色木质。它向上张着无数扭曲狰狞的枝杈,如同凝固在痛苦挣扎中的鬼爪,刺向低垂压抑的铅灰色天穹。树干上遍布着密密麻麻、深不见底的孔洞,宛如一张张无声嚎哭的嘴。一丝绿色也看不到,只有死寂的焦黑与惨白交织,散发出浓烈的、类似干涸污血和朽烂木材的怪味,沉重地压迫着整个天井的空气。唯有树根处例外,那里的泥土异常肥沃湿润,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接近酱紫色的暗红,仿佛常年被鲜血浸泡浇灌,与树干的枯槁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就在这棵散发着无尽死气的恐怖枯树对面,不足十步之遥,搭建着一个简陋却透着浓烈凶煞之气的祭台。几块粗糙的山石垒叠成方正的基座,上面用厚厚的、带着暗沉血斑、不知名兽类皮毛铺就。那厚重的红色嫁衣金线流苏摩擦着皮毛发出沙沙声,如同催命符咒。
她被强行按倒在冰冷的兽皮上,血腥气裹着腐木味直往鼻子里钻。粗糙的毛发扎得她脸颊生疼,那刺痒从左脸蔓延到耳后,恍惚间却闻到一丝艾草混着晒干桂花的甜香——是母亲生前绣的香包味道,她小时候总揣在怀里,直到去年香包线断了,她还偷偷把碎布片塞在枕头底下。两个老妪手脚麻利得惊人,仿佛做过千百遍一般,用碗口粗细、浸透了桐油而散发刺鼻怪味的麻绳,飞快地将她的手脚分别捆扎在祭台四角的石制桩橛上。绳索勒进皮肉,剧痛钻心,柳缨咬碎了牙关,硬是没哼一声,只有红盖头下那双眼睛,恨意如同淬毒的钢针,可眼底却泛着热——她想起七岁那年发高热,爹背着她翻山找郎中,中途摔了一跤,膝盖渗着血还笑着说‘妮子沉得像小秤砣’;想起去年冬夜,他偷偷往她破棉鞋里塞了团旧棉花,第二天却骂她‘穿鞋不晓得爱惜’。这恨意里,怎么就掺了这么多酸,酸得她喉咙发紧
老祖神木在上!柳三槐那嘶哑刺耳的声音在死寂的天井中回荡,带着一种病态的虔诚和狂热,敲打着冰冷的石壁,吾柳家沟第七代不肖子孙柳三槐,率合族老幼,谨以乙亥年阴月阴女柳缨之精魄骨血!供奉于尊前!乞风调雨顺!佑吾族血脉承续!万代昌隆!
他猛地将那根蛇藤拐杖狠狠一顿地,咚一声闷响:开——祭——!!
最后的音节如同夜枭的厉啸。跪伏在地的人群发出一阵短促而压抑的骚动,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抬了起来,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愚昧,以及一丝隐秘贪婪的狂乱光芒,死死盯住祭台上那片刺目的红,如同饥饿的鬣狗盯上了垂死的猎物。没有人说话,但那无声的目光凝聚成一股实质性的压力,沉重得让捆在祭台上的柳缨如同被钉在砧板上的鱼,几乎窒息。
那童谣的最后一句,像淬了冰的毒蛇,猛地缠绕上她的心脏。红盖头……掀开了会怎样山崩地裂,活人栽……栽什么柳缨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疯狂撞动,每一下都撞得肋骨生疼,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扼住,像有人攥着她的气管慢慢收紧。她想起小时候被野狗追,也是这样喘不上气,那时爹抄着扁担冲过来,把狗打跑了……可现在,谁来救她盖头边缘紧紧贴着她的脸颊,又厚又重,闷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不行!不能认命!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甩动脖子,想把那该死的红盖头从脸上甩落!
可脖子刚一扬起,一股巨大的力量骤然勒紧她的脖颈!比那盖头流苏沉重十倍的力量!冰冷的、带着金属锐利感的硬物死死抵住她脖颈最柔嫩的皮肤,像一把瞬间出鞘的利刃!
柳缨的呼吸瞬间被切断,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气音。她惊骇地瞪大眼睛——透过盖头下方那条窄缝,她清晰地看到——一条小指粗细、泛着冰冷暗金色光泽的金属锁链,如同一条有生命的毒蛇,紧紧缠绕在她纤细的颈子上!链条的两端深深嵌进祭台的石缝里,像长在了里面!这根本不是什么嫁衣的装饰流苏,这是专门禁锢阴女的刑具!就是防着她们在最后一刻掀盖头试图反抗祖树的!
冰冷的绝望,如同最污秽的泥沼,彻底淹没了她。四肢被钉在祭台上,脖颈被金属锁链锁死,动弹不得,连晃动一下头颅都不可能了。完了……真的完了……
就在这股灭顶的绝望快要吞噬柳缨最后一点神志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微弱到几乎被她自身擂鼓般的心跳声掩盖的振动感,毫无征兆地顺着冰冷的链条传来。这震动极其独特,冰冷、坚韧、带着一丝金属特有的嗡鸣质感。
嗡……
嗡……
嗡……
它稳定、持续,如同地心深处传来的律动,极其微弱。柳缨剧烈喘息的气息猛地一滞。这不是自己的心跳!它来自紧锁喉颈的冰冷链条不,不对!链条是冷的,死物,那这带着微弱韵律的冰凉振动感……来自锁链嵌入的石台深处
嗡……
那冰冷的律动感依旧持续着,穿透皮肉骨髓,一声声叩击着她被绝望封死的意识之壳。她的目光被某种力量牵引着,透过红盖头窄缝,瞥见天井另一端的泥胎神像——暗红袍襟下有团模糊金光,像被蛛网缠住的铜铃,在烟雾里忽隐忽现。
那枯槁无面目的神像在浓烟与昏暗烛光中矗立着,巍然而死寂。冰冷的气息与祭台上的绝望混杂,仿佛凝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柳缨缓缓缠紧。锁链紧缚着脖颈,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换来更深更痛的嵌入感,窒息感如潮水般上涌,视野边缘开始模糊,死神的阴影几乎完全笼罩下来。
嗡……嗡……嗡……
那冰冷的、如同金属脉动般的震动,竟然又一次透过紧锁喉颈的金链,清晰地传入了她的四肢百骸!这一次,比刚才更近,更清晰!那律动不再是单一的震动,它仿佛有了节奏一下,紧跟着一下柳缨彻底僵住,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猛然收缩,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几乎要停止跳动!
不是祭台的石基!不是那困锁她的金属链条!那令人灵魂颤栗的冰冷律动……竟直直地指向那尊一直被供奉着、却从未被任何人真正视作神明的泥塑木雕!
它……是活的!
柳三槐终于结束了那冗长而透着腐朽气息的祭文,他那张刻板冷漠的脸上,所有伪装的虔诚都在这一刻褪去,只剩下一片毫不掩饰的凶残和急不可耐。他猛地从供桌上抽起一柄用来斩猪头骨的、沉重厚实的砍刀!刃口在阴暗光线下泛着乌冷的油光。
祠堂天井里,空气凝滞如同铅块。几十双眼睛不再掩饰,赤裸裸地释放出混合着惊恐与贪餮的狂乱之光,紧盯着族长高高举起的砍刀。刀刃在昏暗里划出一道短暂而危险的弧光,映得族长那张枯槁的脸像蒙了层青皮。
柳缨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就是现在!求生的本能和那股冰冷律动带来的诡异刺激如同岩浆般在血脉中炸开!力量!不知从何而来的、决绝的力量灌满了她早已酸痛欲裂的四肢!捆住手脚的浸油麻绳发出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呻吟——啪嗒!
右腕和右脚的绳子,竟在同一刹那被她崩裂开来!
她就像一头濒死反噬的幼兽,在巨大的祭台上猛地翻扭起来!混乱中,也不知是那股反震之力太大,还是她无意识地顶撞到了什么,沉重的红盖头,那张浸透绝望的血色帷幔,竟被猛然掀飞了出去!
眼前那令人窒息的血红色视界骤然消失!
新鲜的、带着祠堂浓重腐朽和血腥气息的空气猛地涌入鼻腔。
同时映入眼帘的,是柳三槐那张因极度错愕而扭曲僵硬的灰脸,和他手中那柄悬停在半空、带着狰狞弧度的厚重砍刀。
还有——祭坛下方那几十个村民脸上瞬间凝固的、仿佛被无形大手同时扼住了喉咙般僵硬的惊骇神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
不……不止是村民……柳缨的眼角余光扫过那巨大的枯树。
枯树——在动!
那些遍布巨大树干的、密密麻麻如同恶疮般的漆黑孔洞中,一阵无声的蠕动!像是有成千上万条蛆虫在树心深处同时苏醒、挣扎翻滚!整棵枯死的巨树残骸,树皮下的惨白木质如同被强酸腐蚀般迅速溶解,显露出内里——哪里是木质那树心深处,根本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相互挤压缠绕扭结在一起的白骨!人的手骨!
无数惨白的、只剩下指节的手骨,如同在地狱岩浆中沉沦太久的地狱之爪,正争先恐后、无声无息地从每一个孔洞中钻出!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怨毒,疯狂扒拉着树身那腐烂的孔洞边缘,要将整个腐朽的树壳彻底撕碎!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刺穿灵魂的声响传来。就在柳缨惊骇欲绝地扭头看向那恐怖枯树的瞬间,她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扫过那尊泥塑木雕的神像。
一点猩红,赫然出现在神像右眼下方那深深的凹陷处。
是血!
一滴……两滴……黏稠、浓艳得如同最上品的朱砂,又仿佛刚刚从活物体内涌出的温热血液,正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从神像右眼那黑洞洞的眶里渗出来,划过泥塑粗糙灰暗的脸颊,无声地向下坠落。
嗡!!!
一股比之前强烈百倍、冰冷中带着某种奇异灼烧感的声音,不再是震动,更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刃,狠狠刺入了柳缨的脑海!那根本不是耳朵听见的声音,而是某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咆哮!
跑!!带上……金铃……逃!!!
那咆哮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急切、决绝的守护,还有一种濒死前的巨大痛苦,瞬间震散了柳缨脑中所有的恐惧和混乱!金铃!电光火石之间,她的目光扫过神像那双空洞幽深的眼窝。刚才那滴血滑落的地方,神像胸前那片挂满陈旧流苏的暗红袍襟上,赫然有一点微弱的金光一闪!
就在她目光触及那点金光的刹那——
嗷——!!!
一声无法形容、混合着无数濒死灵魂尖啸和骨骼疯狂摩擦的恐怖嘶鸣,猛地从枯树中心炸开!像是打开了地狱最后一扇闸门!
哗啦啦!!!
朽烂的巨树树干在一瞬间,如同被内部无数怨毒的手骨合力撕碎的朽烂棺椁,彻底崩解爆裂开来!难以计数的惨白骨手如同从沉眠万年的墓穴中冲出的嗜血蝗虫,带着刺耳至极的、令人牙酸的骨骼刮擦声,铺天盖地地涌出树身!它们的目标不是祭台,而是下方那些跪伏在地的柳家沟村民!
如同浑浊的白色浪潮,瞬间吞没了最近处那几个跪在地上的村民!
一个跪在最前列的壮汉,惊恐的表情只来得及在脸上凝固了一瞬,就被七八只骨手从不同角度狠狠洞穿了身体!噗!噗!噗!骨爪轻易地撕裂皮肉,带着新鲜温热的血液泼洒出来,洞穿了胸腔和腹腔!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只是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双眼鼓凸出来,像两颗浸饱血丝的死鱼眼珠,死死瞪着天井上方那片灰暗压抑的天空,嘴唇蠕动着,却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另一个离得稍远些的中年妇人,眼睁睁看着丈夫被数只骨爪撕裂贯穿,那刺穿肚肠的手骨上还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破碎的肉屑。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到破音的、不似人声的尖利嗥叫,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发疯似的转身想向祠堂大门逃去!柱他爹——!!!
叫喊声刚出口,一只沾满黏腻脑浆和血腥的白色骨爪,如同出膛的腐烂炮弹,带着令人作呕的破空声,从侧面极其阴险而刁钻地砸中了她的太阳穴!砰!沉闷而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声,就像熟透的烂西瓜被重锤砸爆!天灵盖整个塌陷下去一大块,红的白的混合着碎骨渣迸溅开来,泼洒在她身边另一个村民愕然的脸上。那妇人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软绵绵地扑倒在地,一只手还徒劳地向前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鲜血和浑浊的液体迅速在她头部周围晕染开,在地面粗糙的条石上蜿蜒扩散。
死亡和疯狂如同瘟疫,瞬间席卷了祠堂天井!断臂残肢、混合着浓稠黑血的烂肉块、人体破碎的内脏伴随着被撕扯拽出的筋膜,在惨白色的骨爪风暴中被肆意抛洒。哭喊声、骨骼碎裂声、皮肉撕裂声、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石壁上的闷响声、临死前那极度恐惧绝望的短促嘶吼、以及骨爪拖拽着新鲜尸骸在地面划出的令人耳酸牙冷的摩擦声……混合着刺鼻到极致的血腥味和内脏破裂后溢出的恶臭,如同从冥府深处打开的通道,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
柳缨的神经被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和那神像灵魂深处的咆哮同时撕裂。跑!带上金铃跑!
在那漫天飞洒的猩红和断裂的肢体雨中,柳缨的身体终于本能地压过了恐惧。那直接轰入灵魂的咆哮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去了她四肢百骸的麻痹。金铃!她目光如电,扫过泥胎神像胸前那一点微弱的金光,同时猛地抬起唯一还能自由活动的左手——那只手腕上的麻绳已然被她先前爆发时挣断了!
但脖颈!那勒紧她气管、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金链依旧死死扣在颈项上,锁链两端深深嵌入祭台两角的石缝!
嗬——柳缨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右手猛地抓住勒在颈项上的冰冷链条!链条坚韧无比,仓促间绝不可能扯断。但……源头!两端嵌进祭台的部分!她的左手以惊人的敏捷和爆发力,不顾一切地插向颈侧——紧贴锁链嵌入石台缝隙的那个地方!
噗嗤!
指尖皮肉瞬间被粗糙崩裂的石棱刮开!鲜血淋漓!但她的手指,带着一股决死的狠劲,硬生生地抠进了石缝!石屑纷飞!就在同时,她的膝盖猛地向上狠命一顶!正正撞在祭台石基的一个脆弱棱角上!那里正是石缝最宽、石基受力点最薄弱之处!
咔嚓!
细微但清晰的碎裂声!连接着她身体这一端的锁链根部,那禁锢她的石基一角,竟被她借着身体重量和膝盖的冲撞力,生生顶裂了一大块!石块碎落,崩开石缝,原本绷紧如琴弦的锁链瞬间松脱!
几乎是锁链松开的同一瞬间!柳缨像一道被强力弹出的弹丸,不顾左手撕裂的剧痛,借着身体右滚的力道,猛地从那铺着腥臭兽皮、沾满她鲜血的祭台上滚落下来!落地瞬间就地一滚,卸力,同时躲开了一只从她上方呼啸掠过的森白骨爪!
那只骨爪擦着她的头皮而过,带起的腥风刺得她脸颊生疼!她甚至能闻到上面附着的、类似金属锈蚀与陈旧血液凝固混合的怪味!没有丝毫停顿,她手脚并用,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如同最敏捷的山猫,猛然弹起身,冲向那尊落泪的神像!十几步的距离,如同跨越生死鸿沟!身后骨爪破空的锐啸、村民濒死的惨叫、重物砸地的闷响、筋肉撕裂的噗嗤声交织成恐怖的背景音。一只骨爪几乎是擦着她后心的嫁衣撕裂而过,刺啦一声,金线绣花被轻易划断!
柳缨根本不敢回头,也不敢有片刻迟疑。她冲到神像那巨大的暗红色袍襟前,没有丝毫犹豫,沾满泥土和自身鲜血的手指猛地抓向那点悬挂在流苏中的、微微颤动的金光——那是一枚核桃大小、造型古朴、镂刻着奇异深纹的暗金色铃铛!入手一片温润,奇异的是并无半分声响发出,仿佛里面的铃舌被凝固住。
就在她手指触碰到那枚金铃的刹那——
轰!!
一股庞大无匹、仿佛来自洪荒初开、凝练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荒芜意志,带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怨恨以及某种撕心裂肺的迫切与警示,如同崩裂的星辰碎片,狠狠灌入了柳缨的脑海!破碎的画面如狂潮席卷而过:血色的残月下,巨树贪婪吮吸着大地的生命力;无数扭曲的根须如同恶龙的触手,将一个个绝望的生灵拖入无边的黑暗;还有……一个穿着玄色古袍、身影朦胧却伟岸模糊的存在,在枯树下被万蛇般树根缠绕撕扯,力量被贪婪地吸食吞噬,最终被封入冰冷的泥胎……那些根须……带着冰冷的、近乎疯狂的恶毒!它们在找她!
最后清晰的意念,只有三个字,如同烙印刻在她灵魂深处:去…村碑!
柳缨几乎是凭着本能,将那片带着金铃坠饰的暗红袍襟狠狠撕扯了下来!尖锐的石子般的布料刺破她手心的伤口,她却毫无所觉。
方向!离开这血腥屠宰场的方向!祠堂大门处已彻底混乱,被惊慌失措、自相践踏的村民和无处不在的骨爪彻底堵死!另一侧,那道通往祠堂内部幽暗侧廊的小门!此刻无人!侧廊通往祠堂后方杂物院落,那院墙外不远就是进村那条崎岖小路!
没有丝毫犹豫!柳缨将撕下的袍襟和金铃一把塞进怀里,那金铃紧贴着她皮肤,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润感,像是被活物轻轻握住一般,竟让她的恐惧消减了一分。她像一道被点燃的红色残影,朝着那道侧门猛扑过去!身体几乎贴着地面翻滚,避开了一只从斜刺里探出、试图抓住她脚踝的骨爪!
冲进侧廊!黑暗瞬间吞噬了她!背后的惨嚎和骨爪刮擦墙壁的刺耳噪音似乎被无形墙壁隔绝了少许。柳缨不敢停留,在漆黑仅靠一丝外界微光的狭窄通道里全力奔跑,嫁衣沉重的流苏不断撞击着墙壁发出沙沙闷响。
穿过杂物小院!生锈的大锁!她用肩膀狠狠撞向那扇半腐烂的木门!砰!木门震颤,没有开!再撞!轰!腐朽的门轴发出断裂的哀鸣,木屑纷飞,门板向外洞开!新鲜的、带着雨后泥土腥气和冰寒气息的山风猛地灌了进来!
柳缨跌跌撞撞冲出小院,撞入了冰冷的夜雨中。她辨明方向,朝着进村那条唯一的泥泞小道、也是通往村口高大界碑的方向,亡命狂奔!湿滑的泥地一次次几乎让她摔倒,厚重的嫁衣被灌木荆棘勾住撕扯。身后的祠堂方向,混乱凄厉的声响不仅没有平息,反而像是被激怒的蜂群,更加狂暴喧嚣地扩散开来!
不能停!金铃在怀中微微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温暖,如同在安抚她狂跳的心脏。那烙印在意识里的指引如此清晰:去村碑!
脚下的路泥泞不堪,冰冷的雨水不断抽打在她脸上,流进眼睛,刺得生疼。沉重的嫁衣早已被雨水浸透,湿透的红布紧贴在身上,冰冷沉重,如同第二层皮肤。金铃藏在怀里,紧贴着胸口,那点温润仿佛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微弱地护持着她仅存的气力。身后祠堂方向的嘶吼尖叫、骨骼摩擦撕裂血肉的声音并未远离,反而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随着她的奔跑在迅速拉近、弥散开来!整个沉睡的柳家沟都被那地狱般的噪音惊醒了!零星昏暗的油灯在附近几间破旧的泥坯房里亮起,窗纸后面晃动着幢幢人影,伴随着极度惊恐的哭喊和门窗被猛烈撞击的咣当声。
柳缨不敢回头,也无力顾及。她的肺叶如同破损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血水混合着雨水流进嘴里,带着铁锈般的腥咸。去村碑!那声音如同刻在骨头上的敕令。
眼前的路开始倾斜向上,两侧破烂低矮的泥坯房渐渐稀疏。前方的黑暗中,突兀地横亘着一条浑浊湍急的山溪。那是出村必经之路——那座唯一破败不堪、由几块湿滑巨大青石堆叠而成的独木桥(实则石桥)。冰冷的溪水在夜雨冲刷下发出哗哗的咆哮,桥下白沫翻滚,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桥就在眼前!只要过了桥,再往前……
就在她一只脚即将踏上那沾满湿滑苔藓的石板的刹那!
想跑!
一个嘶哑、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冰冷非人质感的低吼猛地在她身后极近处炸响!如同毒蛇吐信!柳缨全身的寒毛都在瞬间倒竖!
她惊骇回头!
一道干瘦枯槁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旁边一栋矮墙的暗影里闪出!是柳三槐!他身上的玄色族长长衫沾满了斑斑点点泼溅状的血污,脸上、手上也全是,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瞳孔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种极其诡异、非人的碧绿幽光!像是两点凝固的鬼火!他不知何时竟抄了近路,堵在了这里!手中那柄用来斩祭品的沉重厚背砍刀,同样沾染着黑红的黏腻,在稀薄光线下泛起乌沉的冷芒!他的嘴角向上咧开一个极其怪异的弧度,露出一口发黄歪斜的牙齿。
祖树的养料…别想逃!
他低吼着,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像一头发狂的守山恶犬,手中砍刀挟着腥风,朝着柳缨刚刚踏上石板的右脚脚踝狠狠地劈砍下来!速度快的惊人,刀光在黑暗中带出一道模糊的残影!
柳缨的心脏几乎要冲破喉咙!她身体猛地向前扑倒!噗!刀刃深深嵌入她刚才站立处的湿滑苔藓石板边缘,碎石飞溅!巨大的力量将那块石板砍得一阵摇晃!柳缨借着前扑之力翻滚上桥,冰冷的青石硌得她骨头生疼!不等她爬起,脚下一滑——这座所谓的桥其实就是几块大青石,被溪水冲刷得湿滑无比。右脚在滑腻的石面上无处着力,身体猛地一歪,眼看就要摔下右侧那块悬空、被激流冲刷的石沿!
下方是翻滚怒吼的浑浊水流和嶙峋的黑石!
千钧一发!
怀中!那枚冰冷又温热的金铃,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一股奇异的力量仿佛瞬间注满了她的身体——不是力气,而是一种在极端危险下对平衡的精准掌控和身体本能的骤然强化!
柳缨的身体在即将失控坠落的瞬间诡异地拧转过来!左足死死钉在相对稳固的石面凹陷处,右手险之又险地抓住石桥边一块突出、长满湿滑青苔的石头棱角!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她的手指皮肉,鲜血渗出,又被冰冷的雨水瞬间冲淡。但身体总算没有立刻掉下去,只是大半个身体悬空!湍急的水汽带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冰冷刺骨!
柳三槐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眼中绿芒大盛!他猛地踏上石桥,拔出砍刀,丝毫不顾脚下的湿滑,两步抢近,再次高高抡起那柄沉重的凶器!这次的目标,是柳缨紧抓着湿滑石棱、正在滴血的手!
刀光凄厉,带着尖锐破空之声!
就在这生死一瞬!
轰!!!
一声沉闷至极,如同万钧巨物撞击山壁的恐怖巨响,伴随着无数条巨蟒破开岩石、碾碎泥土的咆哮,陡然从柳三槐身后那座矮屋侧面的土坡下方爆发开来!
无数条粗壮如成人臂膀、表面覆盖着湿滑腐朽黑色树皮、混杂着坚硬嶙峋岩石棱角的巨蟒般的恐怖根须,如同地狱深处苏醒的魔龙,轰然撞破了土坡的束缚,带起漫天飞溅的泥浆和碎石!它们的目标无比明确——正是离坡脚极近、手持砍刀意图行凶的柳三槐!这些根须的速度快到了极致,完全超越了物理的限制,后发先至!像有生命般,带着千钧重力,狠狠抽、缠、撞向柳三槐的身体!
呃啊——!柳三槐那声嘶吼被强行打断,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惊骇到变调的叫喊!他本能地想挥刀格挡,但那些根须来的太快太刁钻!其中一条最粗壮的根须如同攻城巨锤,带着沉闷的风声猛地撞在他的右臂肩肘关节处!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在爆裂的音浪中依旧刺耳!
柳三槐那条举着刀的手臂以一个完全反折的、人类绝不可能形成的恐怖角度向后扭曲了过去!关节处白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在外!那把沉重的砍刀脱手飞出,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翻滚的乌光,噗通一声掉进了下面咆哮的浑浊山溪里!
这仅仅是开始!其余数条覆盖着湿滑树皮、坚硬石砾的巨蟒般根须已然缠上了他的身体!一条粗壮的树根如同绞索,瞬间勒紧了他的脖子,将他那声凄厉的惨叫扼杀在喉咙里!另一条树根缠绕住他的腰部,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碾磨声收紧!
他整个身体如同被巨大章鱼捕食的猎物,瞬间被拖拽、卷入了那片刚刚破开、散发着刺鼻泥土腥气和古老树根腐朽恶臭的巨洞之中!柳三槐最后绝望地睁大着眼睛,里面那诡异的绿芒如同风中残烛般急速熄灭,只余下最深沉的恐惧和不解。
不……不可能…活栽……是……他的声音被根须彻底勒断。身体被拖进深不见底的黑暗前,他的眼睛似乎想转动着看向柳缨的方向,眼珠里最后映出的是柳缨手中紧握的沾血石块。随即,那片破开的土层如同蠕动的巨兽之口,迅速合拢,将挣扎的身影彻底吞没。只有几缕破碎的黑色布料和一大片溅出的暗红血液沾染在泥泞的地面上,迅速被冰冷的雨水冲淡稀释。
柳缨惊骇欲绝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柳三槐,那强大的、如同鬼魅般追杀她的族长,就在她眼前被那些诡异的树根……活生生的吞没了!如同陷入流沙或者像传说中陷入沼泽的人,被无形的力量拖入深渊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活栽!是那禁忌童谣的最后一句!
……活人…栽…
栽入地底成为那些根系的…养料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气息,冰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虚弱感和某种奇特的熟悉感,忽然出现在她身侧。不,不是身侧!
她的身体还半悬在冰冷的石桥边缘,右手紧抓着湿滑的石棱,全身被刚才的生死剧变惊得僵硬冰冷。但她猛地感觉到自己的左臂处,那湿透沉重的嫁衣袖子上方,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接触感。冰冷、虚无、带着一种纯粹精神力的滞重感。
是她之前在天井祭坛上感知到的、那属于泥胎神像的独特气息!虽然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真实存在!就在……身侧!
柳缨强忍着巨大恐惧带来的僵硬,艰难地扭动脖子,朝左臂方向看去。
什么都没有。
只有冰冷的雨水砸在她脸上,脚下激流轰鸣。然而,那股微弱的气息并非幻觉,它固执地停留在那里,像一缕看不见的、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的左臂。下一秒,一道极其虚弱的意念,如同呓语,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敝与重伤后的痛楚,再次直接轰入她的脑海:
别…看…去…村碑…快…
快走!柳缨猛地一个激灵!身体残留的那股来自金铃的奇异力量尚未完全消失,她借着这股力道,左手猛地在地面另一块凸石上一撑,身体像一只被弹起的虾米,狼狈但迅速地翻滚上了石桥相对稳固的中心地带。冰冷湿滑的石面贴着她的脸颊。
没有任何犹豫!她甚至顾不上站直身体,四肢并用,如同一头受惊的幼兽,手脚并用地爬过剩下那段湿滑危险的窄石桥面!当最后一步踏上山溪对岸相对坚实、布满碎石和荒草的土地时,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倒在地,剧烈地喘息咳嗽着,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呛入的泥浆冲进喉咙。
逃!身后的石桥方向,那片刚刚吞噬了柳三槐的巨大坑洞边缘,土壤又开始无声地涌动起来!仿佛有什么庞大的东西,在泥浆底下不安分地翻滚、膨胀!而那些巨大的、撕裂血肉人命的根须,显然并未满足!
村碑!只有那里!
柳缨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的泥泞和疼痛,朝着村口的方向继续夺路狂奔。夜色浓重如墨,雨幕将天地连成灰茫茫的一片。怀里的金铃温润依旧,那一丝丝微弱的气息如同忠实的旅伴,无声地缠绕着她湿透的左臂,指向未知的前方。每一次脚步落下,脚边粘稠的红泥都会不甘地吸扯着她的鞋底,如同深渊中伸出的挽留之手。
翻过最后一个泥泞的小坡,视野陡然开阔了一瞬。前方不远处,一片被雨水冲刷得如同巨大镜子般光洁的青黑色石碑,孤零零地矗立在村口那片相对平坦的荒草地上。那便是柳家沟的界碑,岁月和风雨将它表层原本深刻的名号剥蚀殆尽,只留下几道模糊得如同远古符咒的刻痕,在雨水的流淌下反射着微弱的、不祥的幽光。
到了!村碑!
柳缨绷紧的心弦骤然一松,身体里那股强行支撑的意志几乎也随之溃散。她大口喘息着,冰冷的雨水灌进口鼻,激得她一阵剧烈咳嗽,带着血腥气的泥水顺着唇角落下。踉跄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扑向那冰冷的碑石,想将身体靠上去,寻求片刻喘息。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碑体——
嘶啦!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刻骨森冷恶意的空气摩擦声,骤然响起!不是来自身后,而是来自前方的村碑脚下!那片被雨水泡得发黑的泥土如同煮沸的开水般翻涌起来!
柳缨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如同坠入万丈冰窟!
下一秒!
一条惨白的、没有丝毫皮肉包裹、指节根根分明的手骨,破开湿冷的黑泥,极其突兀地伸了出来!动作僵硬冰冷,却又无比精准迅捷,白骨森森的指尖,正对着柳缨扑来的方向!仿佛早就在这片死寂的泥沼之下,等待了千年万年,只为这一瞬,抓住祭品最后的绝望!
一股无法形容的森冷阴气,带着死亡本身纯粹的荒芜,瞬间攫住了柳缨!那寒气如此浓重,甚至连她怀里那枚散发着微弱温热的金铃都仿佛被冻得一颤。
完了!陷阱!柳缨眼中的希冀瞬间被极致的恐惧碾碎,那点微光熄灭得干干净净。绝望如同潮水,铺天盖地要将她彻底吞没。
就在那只冰冷的白骨之手即将搭上她手腕的刹那——嗡!!!
怀中的金铃毫无征兆地猛烈振动起来!那温润的力量瞬间爆发,像是一滴滚烫的金色熔岩骤然滴入了冻结的心脏!柳缨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爆发力带得身体猛地一偏——原本直扑村碑的势头硬生生改变方向,整个人几乎是以摔倒的姿势,重重跌扑向前方!恰恰避开了那只森森的白骨指尖!
噗通!柳缨整个人摔在村碑前冰凉的泥水里,泥浆四溅。然而就在她狼狈扑倒的地方,以村碑为中心,半径约三尺的一个无形半圆内,地面上的积水仿佛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排斥,正极其诡异地向着圆心之外的地域缓缓退去,形成一道极其微弱的、环形干燥地带的分界线!雨水落在这无形的分界线上空,竟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微微弹开或蒸发!这干燥地带的边缘清晰可见,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圆规精确划出。而她摔进来的半边身体,正巧落在这圈干燥区域的边缘内侧。
几乎是跌倒的瞬间,她听见无数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像无数毒蛇在枯叶中疯狂游窜!
柳缨猛地抬起头——
村碑四周的黑暗中,影影绰绰!几十、上百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从那些泥坯房的阴影里、从倾倒的篱笆后面、从村道的雨幕中……走了出来!他们身上大多还穿着破烂的日常衣物,带着下田沾的泥点、浆洗过的补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木然、呆滞、僵硬得像是一块块被雨水反复冲刷的木头。唯有一双双眼睛,在浓重夜色的掩映下,散发着一种统一的、非人的、冰冷的、如同朽骨深处磷火般的惨绿幽光!
那是村民的眼睛!柳狗儿、王寡妇、石柱子他娘……那些曾经或同情或漠视过她的熟悉面孔!但此刻,他们仿佛被同一根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密密麻麻地围拢过来,形成一个缓慢合拢的巨大包围圈!寂静无声!只有冰冷的雨水砸落在他们头发、肩膀上的密集噼啪声。沉默的移动本身,就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
他们的目标,正是扑倒在村碑脚下的柳缨!
柳缨惊恐地试图爬起后退,却发现双腿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被那无形的恐惧钉在原地,只是徒劳地颤抖着。她下意识地朝村碑的基座缩去——后背猛地抵上了冰冷的石碑!
就在这时!
一道极其淡薄、近乎透明、如同残烛烟缕般的淡淡身影,毫无征兆地在柳缨身前一步之遥的雨幕中缓缓显化出来!那人影极为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大致的人形轮廓,似乎穿着极其古老、样式繁复的玄色深衣。边缘极其不稳定,像是随时会被雨水打散。他的脸上更是笼罩着一层稀薄但绝对不容穿透的雾气,唯有一双眼睛的位置,似乎有两团极幽深、极黯淡的蓝色火焰在无声跃动!
是泥胎神像那微弱的气息!是它!
柳缨的瞳孔骤然收缩。那缕气息此刻凝聚成形,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摇曳不定。就在它凝聚的刹那,柳缨清晰地听到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呻吟!那是灵魂被撕裂的嚎叫!仿佛凝聚这一点形体的消耗,对此刻的它而言如同在撕裂本源!
周围的惨绿幽光似乎感受到了这缕突然出现的、带着迥异气息的魂体!包围圈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下一刹那!
所有村民眼中的绿芒陡然暴涨!无数个身体在木然中爆发出非人的速度,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扑了过来!
那惨绿的光点瞬息暴涨,如同瞬间点燃了一片阴森的林海鬼火。寂静被彻底撕碎,上百个被操控的村民如同被看不见的鞭子狠狠抽打,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类似野兽低沉咆哮的嗬嗬声,无数僵硬却迅猛的手臂争先恐后地抓向那团刚刚凝聚出的残影,也抓向柳缨!浓重的、带着血腥和腐朽根须混合的恶臭气息扑面而来!
柳缨绝望地看着那些冰冷的、如同枯枝般惨白扭曲的手掌朝自己伸来!她甚至可以看清那手掌上沾着的泥垢和几处新鲜的破裂伤口!
就在此时!
那团模糊身影上的两簇幽蓝火焰骤然一亮!一股仿佛源自九幽寒渊底部的冰冷风暴,猛地以他(它)为中心炸裂开来!那股冰寒并非温度的下降,而是纯粹精神层面的冻结!是无数冤魂在绝望冰原上嘶嚎凝结成的实质怨念!纯粹的灵魂冲击!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村民,那空洞惨绿的瞳孔里,仿佛瞬间映照出尸山血海的幻象!他们的动作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停顿和扭曲!仿佛意识深处某种东西被强行冻结了一瞬!
但代价!那团模糊身影发出清晰可闻的一声类似琉璃碎裂的哀鸣!本已极其虚幻的轮廓剧烈震荡,边缘瞬间崩散开一大片稀薄的雾气,整体变得更加淡薄,几乎要融入雨幕。那双幽蓝的火焰也黯淡了大半!
与此同时,柳缨怀中的金铃猛地爆发出一阵难以形容的高频振动!不再是温润暖意,而是带着金属受激特有的高频嗡鸣!叮!!!
一声极其清脆、穿透性极强的金石交击之声,陡然响起!那声音并不洪亮,但在混乱的咆哮和雨声中却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扎进了每一个灵魂深处!
哗啦!
柳缨腰间用来束住厚重嫁衣的、早已破烂不堪的布带应声断裂!那沉重的红色嫁衣如同终于卸下的沉重枷锁,竟然直接从她身上脱落!被扑过来的某个村民的脚踩住,刺啦一声撕裂开来!
但就在这嫁衣脱落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源于生命本身的轻灵之感瞬间传遍了柳缨的四肢百骸!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走——!!!
一声蕴含着巨大痛苦、决绝至极的灵魂咆哮,如同烧红的铁水,猛地灌入柳缨的脑海!是那团几乎要消散的残影!
柳缨被那咆哮和身体的骤然轻松感惊醒!最后的绝境反而点燃了生命最终爆发的野性!她看准了那道幽蓝火焰制造出的、前方不到三个身体长度的短暂空白!那片空档里,只有一个被冻结了意识、僵硬举着手臂的妇女!
没有丝毫犹豫!柳缨像一头濒死的鹿,爆发出所有潜藏的力量,合身向那一点微小的空档猛撞过去!
砰!她被那个妇女僵硬的身体撞得一个趔趄!但同时,也真正冲出了包围圈最内层的那道死亡之环!前方就是那无遮无拦、布满碎石和荒草的陡坡!再往下,就是远离村口、通往更黑暗更广阔山区的荒野!
跑!!!那虚弱至极的灵魂意念再次咆哮,带着濒临消散的燃烧感,在她脑中震荡。
柳缨跌跌撞撞地向前冲了几步,身体的重心完全收不住,在陡坡的边缘重重一滑!她最后猛地扭头,目光死死投向那片绝望战场和那个为她撕开裂隙的模糊身影——却只看见无数惨绿光点构成的恐怖浪潮,瞬间将那两点幽蓝彻底淹没、吞噬!
如同一点星火,被咆哮的无边血海彻底浇熄。
呃……柳缨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咽,不知是痛是悲。身体失去控制,顺着泥泞湿滑的陡坡一路翻滚下去!碎石、荆棘狠狠刮擦着身体,带来连绵的刺痛,却也如同无数把残酷的鞭子,抽打着她,将她推离那绝望的地狱。
翻滚,撞击,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当身体的剧痛和旋转带来的眩晕感稍稍平复,柳缨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水洼里。身下是湿透的泥浆和碎石,冰冷刺骨。她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被雨水和泥浆糊住的睫毛缝隙,看向头顶。
柳家沟那模糊的轮廓已经隐没在身后深沉的夜色和雨幕之中,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只余下一片沉重压抑的剪影。而眼前,那横亘在苍茫山野间的巨大村碑,依旧静静地矗立在雨夜里。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个巨大、冰冷的问号,指向未知的前路。
终于出来了。
一丝微弱的暖意,再次从她紧紧护在胸前的怀中散发出来。
data-fanqie-type=pay_tag>
金铃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