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江见川领证那天,他脚上那双塑料拖鞋,左脚大脚趾的位置破了个洞。
灰扑扑的,边缘毛毛剌剌。
民政局门口炽白的阳光打下来,那个洞特别显眼。
我捏着手里滚烫的红本本,再看看他脚趾头那点若隐若现的皮肤,心里咯噔一下。
闪婚。
真是够闪的。
认识三个月,见面五次。
微信聊天记录里,他说得最多的是:今天加班,晚点回你。
以及,这个月工资还没发,下馆子可能得等等。
我图他什么
图他28岁程序员,发际线岌岌可危
图他租住在城市最老破小的小区,楼道里常年飘着炒辣椒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图他每次约会,人均消费绝不超过五十块
都不是。
图他老实。
老实得近乎木讷。
介绍人是我小姨,拍着胸脯保证:昭月啊,小江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隔壁村老江家的独苗,根正苗红!除了穷点,没别的毛病!人踏实,靠得住!你年纪也不小了,挑来挑去挑花眼,这种知根知底的最稳妥!
我妈在电话里唉声叹气:月月,妈知道委屈你。可咱家这情况……你爸那病就是个无底洞,能有人不嫌弃,愿意跟你一起扛,就是烧高香了!穷点怕啥两口子有手有脚,慢慢挣呗!
于是,在老爸又一次被推进手术室,催缴费的单子雪花般飞来时,我看着微信里江见川那句我存了五万,可以先拿去应急,点了头。
行吧,就他了。
搭伙过日子,救急。
领完证,他小心翼翼地把结婚证收进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里。
昭月,他声音有点干,我……我下个月项目奖金下来,应该能换个好点的房子租。这个,你先拿着。
他递过来一张薄薄的银行卡。
密码是你生日。里面是五万。
我接过来,塑料卡片硌着掌心。
心里那点因为闪婚和破洞拖鞋带来的荒谬感,被一种沉甸甸的、近乎认命的踏实压了下去。
穷是穷点。
但人,好像还行
婚后的日子,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
没有波澜,也没有滋味。
江见川依旧很忙。
早出晚归,甚至比婚前更忙。
他那个小破公司似乎接了个大项目,他作为核心码农,几乎住在了公司。
我们租住在一个勉强称为一室一厅的老房子里。
墙壁斑驳,水管在深夜会发出怪响。
他依旧节俭得令人发指。
洗发水要用空瓶兑水晃三遍。
买菜永远掐着超市快下班的点,买打折的蔫叶子菜。
唯一一次奢侈,是给我买了个小蛋糕,庆祝我找到一份商场化妆品柜台的临时工。
蛋糕很小,劣质奶油甜得发齁。
他坐在我对面,穿着那件领口磨得起毛的旧T恤,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他看着我吃,自己一口没动。
你吃啊。我把蛋糕推过去。
他摇摇头,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挺白的牙:你吃,我不爱吃甜的。项目快上线了,等发了奖金,给你买个大的。
他脚上,还是那双破洞拖鞋。
只是破洞好像更大了点。
我心里有点堵,挖了一大勺甜腻的奶油塞进嘴里。
行吧,穷日子,慢慢熬。
生活像上了发条的旧钟表,沉闷地走着。
直到那天下午,我轮休。
闺蜜许瓷约我去市中心新开的奢侈品商场开开眼。
昭月!快看那边!那辆车!许瓷猛地掐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陷进我肉里,声音激动得变了调,我的妈!幻影!顶配!还是定制哑光黑!这车在我们市绝对不超过三辆!谁啊这是
我被她掐得生疼,顺着她发颤的手指方向看去。
商场侧门的VIP专用通道,一辆线条流畅、气势迫人的黑色轿车静静停着。
车身在阳光下流淌着低调又奢华的暗芒。
确实很贵的样子。
我对车没研究,但看许瓷那副快要晕厥的样子,也知道这玩意儿价值不菲。
走走走,过去看看!拍个照发朋友圈装个逼!许瓷拖着我就往那边凑。
我们刚蹭到离车七八米远的地方,就被一个穿着黑西装、戴着耳麦、身形像铁塔一样的男人拦住了。
女士,请止步。声音没什么起伏,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
安保人员。
许瓷吓得缩了缩脖子,拉着我后退几步,嘴里嘟囔:看看都不行,小气……
就在这时,那辆幻影的后车门开了。
一条穿着笔挺西裤的长腿迈了出来。
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地面上,纤尘不染。
然后,是挺括的深灰色西装外套,包裹着宽阔的肩膀。
再往上……
一张棱角分明、过分英俊,却让我瞬间血液凝固的脸。
江见川。
我的闪婚老公。
那个脚踩破洞拖鞋、吃打折菜、存五万块要省吃俭用一年的穷码农。
此刻,他站在那里。
身姿挺拔,气场沉凝。
像换了个人。
昂贵的西装勾勒出他优越的身形,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哪里还有半点岌岌可危的样子
那张总是带着点木讷疲惫的脸,此刻线条冷硬,眼神深邃锐利,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疏离感。
他正微微侧头,对着车里的人低声交代着什么,侧脸的下颌线绷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许瓷倒抽一口冷气,死死捂住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看看车边那个天神一样的男人,又看看旁边石化僵硬、面无人色的我。
昭……昭月……那……那不是你……你家那个……穷得叮当响的……江……江见川吗她的话碎成了渣,语无伦次。
我也希望自己眼花了。
可那就是他。
烧成灰我都认得。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抛下深渊。
失重感让我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
他交代完,直起身,目光随意地扫过周围。
然后,毫无预兆地,撞上了我的视线。
那一瞬间,他脸上那种掌控一切的冷峻和疏离,像被重锤击碎的冰面。
裂开了。
一丝清晰的、无法掩饰的错愕和慌乱,在他眼中炸开。
他下意识地,甚至想往后退半步,撞到了还没关上的车门。
时间仿佛凝固了。
周围嘈杂的人声、商场震耳欲聋的音乐,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的世界,只剩下几步之外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和他眼中那抹刺眼的惊慌。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我没给他机会。
在许瓷惊恐的注视下,我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挡路的人,朝着反方向,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眼泪在转身的瞬间决堤。
滚烫的,带着被愚弄的愤怒和巨大的羞辱。
什么加班
什么小破公司
什么项目奖金
全是狗屁!
那双破洞拖鞋,那五万块钱,那些廉价的关心,还有他每次看着我时那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像一个个恶毒的巴掌,狠狠扇在我脸上。
火辣辣地疼。
我像个游魂一样飘回了那个破旧的家。
钥匙插了几次才对准锁孔。
推开门,屋里还残留着他早上冲速溶咖啡的廉价香精味。
一切如常。
斑驳的墙,吱呀作响的旧椅子,餐桌上他昨晚给我削好的、已经有点氧化的苹果。
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假。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门。
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是谁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要装穷为什么要骗我
图什么
我沈昭月,要家世没家世,要钱没钱,工作朝不保夕,家里还有个病重的父亲拖累。
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一个开幻影、穿高定西装的男人处心积虑来骗的
身体色相
我摸着自己因为长期熬夜和营养不良而粗糙的脸,自嘲地咧了咧嘴。
那他演技也太好了。
在我面前装了三个月的鹌鹑。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
屏幕上跳跃着江见川三个字。
我盯着它,像盯着一条吐信的毒蛇。
震动停了。
几秒后,又疯狂地响起来。
一遍又一遍。
固执得让人心慌。
我直接抠掉了电池。
世界清静了。
只剩下一片死寂,和我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
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哗啦声。
门被猛地推开。
江见川站在门口,气息微喘,额角有汗,昂贵的西装外套被他随意地拎在手里,领带也扯松了,露出一点锁骨。
他又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带着点仓促和疲惫的江见川。
只是眼神里,多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焦灼和……害怕
他看着我坐在地上,脸色瞬间白了。
昭月!他两步跨进来,想蹲下来扶我。
别碰我!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缩,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他的手僵在半空。
昭月,你听我解释……他声音发紧,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恳求。
解释什么我抬起头,眼泪已经干了,脸上紧绷绷的,只剩下冰冷的嘲讽,解释你为什么穿着几万块的西装,坐着几百万的车,却在我面前装穷装得那么像装得那么投入江见川,耍我好玩吗看着我为了省几块钱跟菜贩子讨价还价,看着我为了一份临时工点头哈腰,看着我拿着你那‘省吃俭用’的五万块感激涕零……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有成就感嗯
我的声音越拔越高,像破碎的玻璃片,刮得耳膜生疼。
江见川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不是的,昭月,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你是微服私访体验民间疾苦的太子爷还是说你有不可告人的隐疾必须找个我这样的倒霉蛋冲喜我口不择言,尖锐的词语像刀子一样往外捅,只想刺伤他,让他也尝尝这种被愚弄的滋味。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暗沉的痛色。
都不是。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沉了下去,我接近你,跟你结婚,是因为一份契约。
契约
这个词像冰水,兜头浇下,让我混乱的头脑瞬间冷静了几分。
什么契约我听见自己干涩地问。
江见川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那个老旧的、掉漆的五斗柜前,拉开了最下面那个我从未动过的抽屉。
从一堆杂物的最底层,抽出一个薄薄的、看起来非常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
他拿着它,走回来,蹲在我面前,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然后,他把文件袋递到我面前。
你自己看。
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我盯着那个文件袋,像盯着潘多拉的魔盒。
手指有些抖。
接过来,很轻。
打开。
里面只有薄薄的两张纸。
纸的质地很好,边缘烫着暗金色的细纹。
抬头上印着一行英文,我看不懂。
下面是中文标题,加粗的黑体字,像烙铁一样烫进我的眼睛:
《婚姻契约书》
甲方:江见川
乙方:沈昭月
我飞快地扫下去。
密密麻麻的条款,冰冷而精确。
核心内容只有一条:
甲方(江见川)支付乙方(沈昭月)人民币五百万元整,作为婚前财产赠与。乙方需与甲方缔结为期一年的合法婚姻关系。在此期间,乙方需履行基本妻子义务(包括但不限于共同生活、维护甲方公众形象等),但无需履行亲密义务。一年期满,婚姻关系自动解除,双方互不干涉,甲方另支付乙方五百万元作为补偿。乙方需对此契约内容绝对保密,如有泄露,十倍赔偿。
落款处,甲方签名栏,是江见川龙飞凤舞的签名。
而乙方签名栏……
是我的名字。
沈昭月。
三个字,工工整整,带着一种我熟悉的、因为紧张而略显拘谨的笔迹。
确凿无疑。
是我写的。
可我……什么时候签过这种东西
大脑一片空白。
记忆像是被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一些模糊而混乱的片段,伴随着剧烈的头痛,猛地涌了上来。
医院。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
惨白的灯光。
长长的、冰冷的走廊。
医生疲惫而公式化的声音:……沈建军家属手术很成功,但后续治疗和康复费用很高,保守估计,还需要至少八十万。你们要尽快准备……
八十万……
八十万!
像一座大山,轰然压垮了我和妈妈。
妈妈瘫坐在塑料椅子上,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浑身发冷,看着缴费通知单上那一长串零,眼前阵阵发黑。
借遍了所有亲戚,杯水车薪。
网贷高利贷那是饮鸩止渴。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头顶,窒息。
就在那个时候……
一个穿着考究、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走廊尽头。
他径直走向我。
沈昭月小姐他的声音温和有礼,冒昧打扰。鄙姓陈,是江见川先生的私人助理。江先生……或许能解决您目前的困境。
江见川
这个名字很陌生。
他……认识我我声音干哑。
陈助理微微一笑,递过来一张名片,纯黑色,只有烫金的姓名和电话,低调奢华。
江先生很欣赏您的坚韧和孝心。他愿意为您父亲提供全部的治疗费用,并且额外支付一笔可观的酬劳。只需要您……配合他完成一个为期一年的契约婚姻。
契约……婚姻我像听天方夜谭。
是的。江先生需要一位名义上的妻子,来应对家族的一些……压力。一年后,您会恢复自由,并获得足以保障您和家人未来生活的补偿。这是一份正式的、具有法律效力的契约。
他拿出了一份文件。
就是我眼前这份。
当时我的状态太差了。
巨大的经济压力,母亲的眼泪,父亲的病容……像三座大山。
五百万……婚前支付我看着那个数字,手抖得拿不住纸。
是的,签约即付。后续治疗费用,我们也会全权负责。陈助理的声音像带着蛊惑,沈小姐,这是您父亲活下去的希望。江先生承诺,这一年,除了必要的公众场合配合,他绝不会打扰您的私人生活,尊重您的一切选择。契约到期,两不相欠。
活下去的希望……
这五个字,击溃了我所有的理智和犹豫。
我甚至没有仔细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
我的名字,几乎是颤抖着签下的。
签完字,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解脱般的虚脱感袭来。
我好像……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已经在家里。
妈妈红着眼圈告诉我,爸爸的账户收到了一笔巨款,医院已经安排了最好的后续治疗。
她抱着我哭:月月,遇到贵人了!是那个好心的小江……他真是……太好了!你一定要好好跟人家过日子!
小江
江见川
后来,那个陈助理又出现了几次,像个幽灵。
他带来了江见川的照片——一张很普通的证件照,看起来有点木讷,但眼神干净。
他告诉我,江先生工作很忙,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家境普通,希望我不要介意。
他安排了我们第一次相亲,在一个很普通的茶餐厅。
江见川坐在我对面,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头发有点乱,眼神躲闪,说话磕磕巴巴,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和照片上一样,甚至更老实,更普通。
我看着他脚上那双半旧的帆布鞋,看着他那副窘迫的样子,心里那点因为契约而产生的不真实感和别扭感,奇异地被冲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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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怜悯。
一个同样普通、甚至有点笨拙的男人。
为了应付家族压力,也需要一份契约婚姻。
我们,都是被生活所迫的可怜人吧
于是,在陈助理善意的催促和家族那边催得紧的压力下,我们顺理成章地接触,然后,在爸爸又一次手术前夕,仓促地领了证。
领证那天,他穿着更旧的衣服,踩着那双破洞的拖鞋。
彻底坐实了他穷码农的身份。
也彻底打消了我最后一丝疑虑。
原来……
从始至终,我才是那个被精心设计的猎物。
那个温和的陈助理,是递诱饵的猎手。
而眼前这个看似老实木讷的江见川,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的猎人。
他用一个穷字,一层老实的皮,完美地掩盖了他真实的身份和目的。
让我毫无防备地、心甘情愿地走进了这个陷阱。
呵……我捏着那两张薄薄的纸,却感觉重逾千斤。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凉的冷笑,眼泪却再也流不出来,江见川……不,或许我该叫你江总江大老板真是……好算计啊。
我抬起头,死死盯着他,每一个字都淬着冰。
五百万买我一年,演一场戏给你家里人看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江见川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愧疚,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深沉。
昭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我……
不是什么样我猛地打断他,扬了扬手里的契约书,纸页发出哗啦的脆响,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一年婚姻,一千万买断!你当我是什么一件可以明码标价的商品一个用来搪塞你家族压力的工具人
巨大的愤怒和被物化的羞辱感,像岩浆一样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拿着你的臭钱!滚!我用尽全身力气,把那份冰冷的契约狠狠摔在他身上。
纸页散开,飘落在他昂贵的西装裤脚边。
他身体猛地一颤,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
昭月,钱你可以不要。但契约……已经开始了。他抬眼看我,眼神沉得像化不开的墨,现在终止,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我家族那边……
那是你的事!我尖叫起来,抓起手边能碰到的唯一东西——他给我削的那个氧化发黄的苹果,狠狠砸向他。
苹果砸在他胸口,滚落在地毯上,留下一点黏腻的痕迹。
江见川,我告诉你!这戏,我不演了!明天!不,现在!我们就去离婚!
我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眼前一阵发黑。
踉跄了一下。
江见川下意识地伸手想扶。
被我狠狠甩开。
别碰我!恶心!
我冲进那个狭小的卧室,反锁上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浑身都在抖。
门外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走了。
才听到他极其压抑、极其疲惫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闷闷的:
昭月……对不起。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好一切。
在这之前……求你……别走。
脚步声响起,沉重地,慢慢远去。
然后是大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他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那份散落在地上的、价值一千万的卖身契。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膝盖。
契约书上,我亲手签下的名字,像毒蛇一样盘踞在眼前。
沈昭月。
真廉价。
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商场上班。
强打起精神,对着试妆的顾客挤出职业微笑。
这款粉底液遮瑕力很好,很适合您的肤质……
心却像飘在云端,脚下踩着棉花。
周围的窃窃私语,同事探究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身上。
我知道,昨天在商场门口那一幕,许瓷那个大嘴巴,肯定添油加醋地传开了。
喂,听说了吗沈昭月她老公……好像是个超级有钱人!
真的假的不能吧她平时……不像啊
千真万确!许瓷亲眼看见的!坐幻影!穿高定!那气势……啧啧!
天啊!那她装什么穷啊有病吧
谁知道呢有钱人的怪癖还是……被包养的看她平时那副清高样儿,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
嘘!小声点!她过来了!
议论声戛然而止。
几道目光快速扫过我,带着鄙夷、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我攥紧了手里的粉扑,指甲掐进掌心。
强忍着没有回头。
中午休息,我躲到消防通道里啃冷掉的面包。
手机嗡嗡震动。
不是江见川。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通。
喂是沈昭月女士吗一个公事公办的女声。
我是。
这里是市中心医院财务科。沈建军先生(我父亲)的账户余额不足,请尽快续缴费用,否则将影响后续治疗。目前欠费金额:十五万八千三百元整。
啪嗒。
手里的面包掉在地上。
我像被雷劈中。
不可能!我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之前明明存够了后续治疗的钱!
之前的款项是支付到上一阶段的。沈先生这次需要用到几种进口的特效药和新的理疗方案,费用较高。系统显示,您预留的紧急联系人江见川先生预留的备用金支付通道,已于今早九点被单方面冻结。所以,需要您这边尽快处理。
冻结
江见川!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什么意思
用钱来逼我就范
让我认清现实,离开他,连父亲的命都保不住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扼住咽喉的绝望,让我浑身发冷。
我……我知道了。我会尽快想办法。我听见自己麻木地回答。
挂了电话,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
消防通道里昏暗的光线,像一张绝望的网。
怎么办
十五万八千三。
对我而言,是天文数字。
去找江见川
求他
像条摇尾乞怜的狗,回到那个由谎言编织的金丝笼里
不。
绝不可能。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手机又响了。
屏幕上跳跃着两个字:许瓷。
我麻木地接通。
昭月!我的天!你还在上班快看热搜!本地榜第一!爆了!!许瓷的声音像机关枪,又急又响,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悚。
热搜
我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颤抖着手点开微博。
本地热搜榜第一,后面跟着一个刺眼的爆字。
标题触目惊心:
【惊爆!千亿科技新贵江见川隐婚妻子曝光!疑为拜金心机女,携父病重勒索天价彩礼闪婚!】
下面配了几张模糊但能辨认的照片。
一张是我和穿着旧衣服、脚踩破洞拖鞋的江见川,在民政局门口,我低着头,他侧着脸,看起来气氛沉闷。拍摄角度刁钻,显得我心事重重,他一脸被迫。
另一张,是我爸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我妈在旁边抹眼泪的照片。配文暗示:重病父亲是拖累,女儿以此要挟。
还有一张,是我在商场化妆品柜台,给一个看起来颇有派头的中年男顾客试妆的照片。抓拍的角度,显得我笑容谄媚,男顾客的眼神似乎有些暧昧。配文:婚前即不安分,疑有兼职‘特殊服务’
九宫格最后一张,赫然是我和江见川昨天在商场门口对峙的远景!
照片里,江见川西装革履,贵气逼人,而我穿着普通的商场制服,脸色惨白,神情激动,手指几乎要戳到他脸上。
强烈的对比!
巨大的冲击力!
下面的评论已经炸了锅,以每秒几百条的速度疯狂刷新:
卧槽!真是江见川!星川科技的创始人!身价何止千亿!这女的谁啊脸都没看清,手段这么牛
拜金女实锤了!看她老公之前那穷酸样,肯定是装的!为了骗婚呗!心机太深了!
我的天,重病父亲是工具人吧利用亲爹的命来勒索天价彩礼这操作太恶心了!
楼上+1!看她给那老男人试妆那谄媚样!啧啧,平时肯定没少干吧脏!
江大佬太惨了吧!被这种心机女缠上!肯定是她知道了大佬身份,故意在商场堵人想闹大逼宫吧
心疼江总!快离婚!这种捞女不配!
人肉她!沈昭月是吧XX商场XX柜台的大家去给她‘涨涨业绩’啊!
污言秽语,像肮脏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
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屏幕碎裂。
像我的心。
世界在旋转,耳鸣声尖锐。
拜金女。
心机婊。
勒索犯。
特殊服务……
一个个肮脏的标签,隔着屏幕,带着亿万人的恶意,狠狠钉在我身上。
我甚至不认识他们。
他们却恨不得我死。
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空。
我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消防通道昏暗的光线像一张巨大的、嘲笑的嘴。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工作,名声,还有……躺在医院里等着救命的爸爸。
巨大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就在这时——
刺耳的手机铃声,顽强地从碎裂的屏幕下响起。
是医院的号码。
我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爬过去,捡起那冰凉的、布满裂纹的手机。
喂……声音破碎不堪。
沈昭月女士吗还是那个冰冷的财务女声,但语气似乎多了一丝……异样
是…是我……我闭上眼,等待最后的审判。
哦,通知您一下。沈建军先生的所有欠费,包括后续治疗预估费用,共计两百三十七万五千元,已经由江见川先生全额结清,并预存了足够的押金。后续治疗会按最高标准进行,您无需担心费用问题了。
我猛地睁开眼,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什……什么
费用已经结清。就这样。对方干脆地挂了电话。
嘟…嘟…嘟…
忙音在死寂的通道里回响。
我拿着手机,像个傻子。
江见川……结清了
他……什么意思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让我感激涕零,然后继续做他温顺的契约妻子
手机再次震动。
这次是微博的推送通知。
自动弹出的窗口,标题加粗,带着官方认证的V标:
【星川科技创始人江见川个人声明】
我鬼使神差地点开。
是一段录制好的视频。
背景像在他奢华的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
他坐在那里,穿着挺括的白衬衫,没打领带,领口解开一颗,露出喉结。头发打理过,但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冷冽。
镜头对准他。
那张英俊得无可挑剔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眼神锐利如刀锋,透过屏幕,带着一种沉沉的压迫感。
他开口,声音低沉清晰,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
我是江见川。
关于今日网络流传的不实信息及对我妻子沈昭月女士的恶意诽谤,本人声明如下:
第一,我与沈昭月女士系自愿缔结婚姻关系,感情真挚,不存在任何‘勒索’、‘逼婚’行为。所有针对我妻子的‘拜金’、‘心机’等污蔑性言论,均属恶意捏造。
第二,我岳父沈建军先生重病属实,作为女婿,承担其医疗费用是我应尽的责任与义务,与‘彩礼’无关,更非‘勒索’。利用重病亲人进行网络暴力,其心可诛。
第三,网络流传的所谓‘暧昧’照片,拍摄自我妻子工作场所。她的职业是合法、正当的化妆品销售顾问。该照片系恶意截取角度,扭曲事实,对我妻子的职业操守及个人名誉造成严重侵害。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眸直视镜头,里面的寒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以上所有不实信息及诽谤言论,我已委托星川科技法务部及本市顶尖律师事务所,进行全面取证。对于恶意传播、造谣诽谤的始作俑者及所有参与网暴的账号主体——
他眼神陡然一厉,声音斩钉截铁:
我将追究其法律责任,绝不姑息!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必让其付出应有代价!
视频到这里,本该结束。
画面却定格在他冷峻的侧脸上。
我以为卡住了。
几秒后。
他忽然微微转回头,再次看向镜头。
这一次,他眼底那层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极其深沉,几乎让人心碎的情绪。
有沉痛,有愧疚,还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对着镜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不再是刚才那种公事公办的冷硬,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
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一句完全超出所有人预料的话。
一句让整个网络瞬间再次爆炸的话。
最后,借此机会,我想对我妻子说——
昭月。
契约是假的。
但我爱你,是真的。
从七年前,在青屿镇卫生院,你蹲在墙角,为了一百块一支的消炎药,哭得浑身发抖那一刻起。
就是真的。
视频结束。
黑屏。
消防通道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我剧烈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咚!咚!咚!
震耳欲聋。
青屿镇……卫生院……一百块的消炎药……七年前……
尘封的记忆闸门,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轰然撞开!
七年前。
我十九岁,刚上大一的暑假。
我爸在青屿镇那个小地方帮人盖房子,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小腿骨折,伤口感染发炎,高烧不退。
镇上的卫生院条件简陋,医生开了好几种进口消炎药,其中一种特别贵,一支就要一百多块,一天要用两支。
家里的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我妈急得满嘴燎泡,回娘家借钱去了。
那天下午,药房的护士冷着脸催缴费:沈建军家属,消炎药没了,赶紧交钱拿药!不然烧成肺炎更麻烦!
我摸遍全身,只有皱巴巴的几十块。
还差整整一百二十块。
我求护士:阿姨,能不能先用药我妈妈去借钱了,晚上……晚上一定送来!
护士不耐烦地挥挥手:不行不行!有规定!没钱拿什么药赶紧想办法去!
我像被赶苍蝇一样赶出了药房。
蹲在卫生院那个充满消毒水和霉味的、昏暗的楼梯拐角。
巨大的无助和恐惧淹没了我。
爸爸在病房里烧得说胡话。
我却连一支救命的药都拿不出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我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去,肩膀抖得不成样子。
压抑的哭声在空荡的楼梯间回响。
就在我哭得快要窒息的时候。
一个温热的、带着点汗湿的东西,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逆着楼梯间窗户透进来的光,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身形清瘦的少年。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出头,脸上沾着灰,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绺绺贴在额前,嘴唇有些干裂。
眼神却干净得像山涧的溪水。
他手里捏着两张崭新的、红彤彤的百元钞票。
见我抬头,他似乎有点窘迫,飞快地把钱塞进我手里。
给……给你。他的声音有点干涩,带着点乡音,我刚……刚结的工钱。拿去……拿去买药。
说完,不等我反应,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就跑下了楼。
工装背后,印着模糊的字迹:青屿建筑队。
我攥着那两张还带着他体温的钞票,愣在原地。
只记得他跑开时,脚上那双破旧的、沾满泥点的绿色解放鞋。
还有他回头匆匆一瞥时,那双清澈又带着点羞涩的眼睛。
后来,我用那两百块买了药。
爸爸的烧退了。
我和妈妈想尽办法打听那个青屿建筑队的好心少年。
工头说,是临时来干活的短工,做完那天就走了,没留名字,只知道是隔壁县的。
那两百块钱,成了压在我心底的一个温暖又模糊的影子。
一个在绝境中,给予我微光的陌生人。
我甚至记不清他的脸。
只记得那双眼睛,和那双破旧的解放鞋。
时间冲刷着记忆。
那个少年的影子,渐渐被生活的重担压到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直到此刻。
江见川。
那个坐拥千亿身家的科技新贵。
那个用契约和谎言把我拖入深渊的男人。
他说……
他是那个少年
七年前,青屿镇卫生院楼梯间,那个塞给我两百块钱的、穿着破旧工装的少年
怎么可能!
这太荒谬了!
像一出狗血淋头的三流言情剧!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粗糙的水泥墙。
碎裂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江见川声明视频结束后的黑屏。
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
嗡嗡作响。
契约是假的
爱我是真的
七年前
两百块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得我晕头转向。
手机又开始疯狂震动。
这次是许瓷,直接打了视频过来。
我手指僵硬地划过接听。
许瓷那张放大的、激动到变形的脸瞬间挤满了屏幕。
昭月!昭月!你看到了吗!我的天啊!江见川!他他他……他发声明了!太刚了!太帅了!我的妈!他居然说爱你!从七年前就爱你!七年前啊!这是什么神仙剧情!霸道总裁爱上我之救命恩人白月光!啊啊啊!昭月!你瞒得我好苦!快说!到底怎么回事七年前你们……
她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唾沫星子都快喷出屏幕。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我不确定……
不确定什么呀!他都当着全世界的面告白了!还为了你硬刚全网!我的天,你看热搜!全爆了!话题都刷疯了!
许瓷直接把她的手机屏幕怼到镜头前。
热搜榜上,前五名后面都跟着鲜红的爆字:
江见川声明
江见川
沈昭月
契约是假爱你真
七年前青屿镇
现实版霸总白月光
评论区的画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卧槽卧槽!惊天逆转!我脸好疼!江总牛逼!这声明硬气!
呜呜呜……从七年前就爱了在楼梯间哭就被惦记上了这是什么神仙爱情!我酸了!
所以……江大佬装穷接近闪婚,是因为暗恋多年不敢相认怕吓跑女神我的妈!这什么纯情霸总设定!磕死我了!
之前骂沈昭月的出来道歉!人家是江总放在心尖尖上七年的白月光!拜金女勒索犯脸疼不疼
所以破洞拖鞋是情趣五万块是定情信物大佬的浪漫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只有我关心那个造谣的傻逼是谁吗江总说了要告到底!坐等!
沈昭月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吧呜呜呜……慕了!
江总最后看镜头那一眼!那眼神!苏断腿!我没了!沈昭月你快点原谅他!
……
舆论的风向,一百八十度大逆转。
我从人人喊打的拜金心机女,一跃成了被千亿霸总暗恋七年的救赎白月光。
巨大的荒谬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江见川……
他到底想干什么
用这种方式,来挽回来替他之前的欺骗赎罪
还是……这又是另一个更高明、更煽情的谎言
昭月昭月你还在听吗许瓷的声音把我从混乱的思绪里拉回来。
嗯……我勉强应了一声。
你还在商场等着!我马上请假过来接你!现在外面肯定好多记者!你千万别一个人乱跑!许瓷风风火火地挂了视频。
我握着发烫的手机,看着屏幕上蛛网般的裂痕,映出自己苍白茫然的脸。
江见川的爱
七年的暗恋
太沉重了。
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
更让我……不敢信。
许瓷赶到的时候,商场后门果然已经蹲守了不少闻风而来的自媒体和记者。
她像个护崽的老母鸡,拉着我,低着头,从员工通道七拐八绕,冲出了包围圈。
坐进她的小Polo里,我才感觉稍微活过来一点。
现在去哪回你那个出租屋肯定不安全了!记者和看热闹的能把那栋破楼挤塌!许瓷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
我茫然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
去哪
那个充满谎言的家
还是……医院
想到还躺在病床上的爸爸,想到那笔被江见川结清的巨额医药费……
心口像压着一块巨石。
去……医院吧。我低声说,看看我爸。
许瓷叹了口气,方向盘一打,朝着市医院的方向开去。
到了医院VIP住院部楼下,气氛明显不对。
多了好几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耳麦的安保人员,警惕地巡视着。
电梯口也有人守着。
看到我和许瓷,其中一个安保人员上前一步,客气但不容置疑地拦住:沈小姐江先生吩咐过,为了您和沈老先生的安全,暂时不能让无关人员打扰。这位女士……
他看向许瓷。
我是她闺蜜!最好的朋友!怎么算无关人员许瓷炸毛。
瓷瓷,我拉住她,你……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上去就行。
许瓷瞪了那安保一眼,不情不愿:那……好吧。有事立刻给我打电话!二十四小时待命!
我点点头。
在安保人员的护送下,走进电梯,直达顶层的VIP特护病房。
走廊里安静得过分。
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都淡了许多。
推开病房门。
宽大的单间,光线明亮柔和。
爸爸躺在病床上,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身上连着监测仪器,睡得很安稳。
妈妈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到我进来,立刻站起身,脸上是如释重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月月……她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眼圈又红了,你……你都知道了小江他……
妈。我打断她,声音疲惫,我爸怎么样
好多了!好多了!妈妈连忙点头,压低了声音,用了新药,医生说恢复得比预期好!多亏了小江……那孩子,真是……唉!
她叹了口气,拉着我坐到沙发上。
月月,妈知道,这事……是小江做得不对,瞒着你,骗了你。妈妈拍着我的手背,语重心长,可……可他刚才来了,跟我……都说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说什么了
他说……七年前,在青屿镇,他见过你。那两百块钱……是他给的。妈妈的声音带着感慨,他说他当时刚辍学出来打工,在建筑队干小工,那天刚结了半个月的工钱,就看见你蹲在楼梯间哭……心里难受,就把钱都给你了。
后来,他跟着工程队走了。可心里一直放不下,偷偷打听过你,知道你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镇上。再后来,他自己创业,吃了很多苦,终于有了点起色,就……就想回来找你。
妈妈的语气变得有些唏嘘。
可他找到我们的时候,你爸已经病了。家里情况很差。他……他不敢直接说。他说他怕,怕你记得那两百块的情分,因为感激才接受他。更怕你觉得他现在有钱了,是施舍,是可怜你……他不想用钱砸你,也不想让你因为报恩才跟他。
那个陈助理,是他找来试探的那个契约……我喉咙发紧。
是。妈妈点头,眼里也带了点泪光,是他想的馊主意。他说用契约把你‘骗’到他身边,用‘穷’的身份跟你相处,让你慢慢了解他这个人……等时机成熟了,再告诉你真相。他说他……他只想让你单纯地喜欢他这个人,不是他的钱,也不是因为感激。
可他没算到,昨天被你撞见了……闹成这样。妈妈叹了口气,握紧我的手,月月,妈是过来人。我看得出来,小江那孩子……对你,是真的上了心。他刚才在这里,眼圈都是红的,跟我道歉,说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那样子,不像装的。
他……人呢我问。
公司那边好像出了点急事,他接了个电话,急匆匆走了。走之前,留了话,说……说你想怎么处置他都行,但求你……别躲着他。
妈妈看着我,欲言又止。
月月,妈知道,这事搁谁心里都难受。被骗的滋味不好受。可……可小江的心意,妈看着是真的。还有你爸的病……咱家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你……好好想想
我沉默地坐着。
看着病床上爸爸安详的睡脸。
看着妈妈担忧又隐含期待的眼神。
脑子里乱糟糟的。
江见川的脸,七年前楼梯间少年的眼睛,破洞拖鞋,冰冷的契约书,网络上的腥风血雨,他声明视频里最后那句沉痛的告白……
像无数碎片,搅在一起。
爱
还是基于愧疚和责任的补偿
我分不清。
在医院陪了爸妈一会儿,直到爸爸醒来,精神还不错地跟我聊了几句家常,只字不提外面那些风雨。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沉。
离开医院时,天已经黑了。
许瓷的车还在楼下等我。
怎么样你爸妈还好吗她关切地问。
嗯。我系上安全带,疲惫地闭上眼,送我回……出租屋吧。
啊还回去那里……
总要面对的。我打断她。
该做个了断了。
车子停在破旧的小区楼下。
果然,楼下围着几个扛着摄像机的人,看到有车停下,立刻探头探脑。
许瓷骂了句脏话。
我陪你上去!
不用。我解开安全带,我自己去。有些事,得自己解决。
在安保人员(不知道江见川什么时候安排的)的隔开下,我低着头,快速冲进了楼道。
爬上五楼。
站在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福字的防盗门前。
钥匙插进去。
拧开。
屋里没开灯。
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城市黯淡的光。
一个人影坐在客厅那张旧沙发上。
指间一点猩红,明明灭灭。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
我按亮了灯。
啪。
刺眼的白炽灯光瞬间充满狭小的空间。
沙发上的人被惊动,猛地抬起头。
是江见川。
他看起来糟糕透了。
昂贵的西装外套胡乱扔在地上,白衬衫皱巴巴的,领口大敞,袖子卷到手肘。
头发凌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巴冒出了胡茬。
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颓废和……狼狈。
他脚边,散落着好几个空了的啤酒罐。
还有那双标志性的——破洞塑料拖鞋。
看到我,他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颤,烟灰簌簌落下。
他像是想站起来,却又被无形的重量压了回去,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有忐忑,有希冀,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哀求。
我们隔着几米的距离对视着。
空气凝滞。
只有他指间香烟燃烧的细微声响。
许久。
他掐灭了烟头,声音嘶哑得厉害:你……回来了。
我没说话,走到他对面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坐下。
网上的事……暂时压下去了。他艰难地开口,目光紧紧锁着我,像是在观察我的每一丝反应,造谣的源头……是陈砚。
陈砚
那个看起来温和无害的陈助理
我皱起眉。
他是我……一个远房表叔的儿子,也是星川的元老之一。江见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和疲惫,他一直不满我只给他一个助理的虚职,想要实权。查到了我和你的事,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昨天在商场,就是他故意泄露我的行踪给你闺蜜看到,又拍下照片,然后买热搜,编造谣言……想用舆论逼我低头,或者……毁了我。
原来如此。
一场精心策划的、来自内部的背刺。
人呢我问。
送进去了。江见川的语气冰冷,证据确凿,诽谤,侵犯隐私,损害商业信誉……够他在里面好好反省几年。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神里,那份冰冷迅速褪去,只剩下沉甸甸的歉疚和不安。
昭月……他喉结滚动,声音艰涩,对不起。
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太轻了。
骗你是真的。从那个契约开始,就在骗你。装穷,装老实,装得自己都快要信了……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就是个懦夫。七年前,在青屿镇,只敢把钱塞给你,然后像个逃兵一样跑掉。七年后,找到你,还是不敢堂堂正正地走到你面前,说一句‘沈昭月,我喜欢你很久了’。只能用这么卑劣的、自以为是的方法……把你骗到我身边。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怕。昭月,我真的怕。
怕你记得那两百块,对我只有感激。
怕你知道我是谁,觉得我高高在上,是施舍。
更怕……怕你知道我其实一点都不老实,不木讷。我骨子里……就是个商人,算计,权衡利弊,为了达到目的甚至可以不择手段……这样的我,你怎么会喜欢
他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
我只想让你看看,剥掉那层所谓‘千亿身家’的皮,我江见川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你喜欢。
可我搞砸了。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让你受委屈,让你被人骂,让你……这么难过。
他痛苦地闭上眼,手指深深插进凌乱的头发里。
契约作废。那五百万,还有后续的钱,都是你应得的。你爸的治疗,我会负责到底,无论我们……最后怎么样。
房子,车子,钱……你想要什么补偿,只要我有,都可以给你。
只求你……
他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卑微的祈求,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别恨我。
或者……别那么快,判我死刑。
给我一个……重新认识你,也让你重新认识我……的机会
他说完了。
像一个耗尽所有力气、等待最终裁决的囚徒。
狭小的客厅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我静静地坐着。
看着他颓然的样子。
看着地上那双破洞的拖鞋。
看着这个充满了谎言、却也承载了短暂家的温情的破旧小屋。
心里翻涌着无数情绪。
愤怒,委屈,被欺骗的痛楚,被网暴的恐惧……还有,一丝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动摇。
七年前的微光。
这三个月里,那些笨拙的、带着烟火气的穷日子。
他刚才那番剖白里,毫不掩饰的卑劣、算计,和那份孤注一掷的……卑微。
很复杂。
爱吗
我不知道。
恨吗
似乎……也没那么纯粹了。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窗外的霓虹都换了一轮颜色。
我站起身。
走到他面前。
他紧张地抬起头,仰视着我,喉结紧张地滑动。
我弯下腰。
捡起地上那双破了一个大洞的塑料拖鞋。
然后,在他错愕的目光中。
我抬起脚。
脱掉自己脚上那双廉价的、磨脚的皮鞋。
赤脚。
踩进了那双宽大的、带着他体温的、破了洞的塑料拖鞋里。
脚趾头,正好从那个破洞里钻出来。
凉飕飕的。
有点滑稽。
我低头看了看,然后抬眼,看向沙发上彻底呆住的男人。
江见川。
我的声音很平静。
明天。
去买双新的。
这双,太破了。
他愣住了。
像是没听懂。
眼神从呆滞,到迷茫,再到一点点燃起难以置信的微光。
那光芒越来越亮,最后,像星火燎原,瞬间点燃了他整张脸。
巨大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庆幸,冲垮了他所有的疲惫和颓唐。
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两个空啤酒罐,哐当滚落在地。
他不管不顾,一步跨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他伸出手,似乎想抱我,又猛地顿住,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昭月……你……你的意思是……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小心翼翼的求证。
我没回答。
只是抬起穿着破洞拖鞋的脚,轻轻踢了踢他同样光着的脚背。
愣着干嘛
去做饭。
我饿了。
他像是被按下了开关。
眼眶瞬间红得吓人,一层水汽迅速弥漫上来。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头,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好!好!我……我这就去!
他手忙脚乱地弯腰,捡起地上的空罐子,又想起什么似的,冲到墙角那个老旧的冰箱前,哗啦一下拉开冰箱门。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两个鸡蛋,一把蔫了的青菜,还有半袋挂面。
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回头看我,眼神亮得惊人:只有鸡蛋面了……我……我下楼去买!很快!你想吃什么排骨鱼还是……
就鸡蛋面吧。我打断他,走到那张掉漆的小餐桌旁坐下,快点,饿死了。
哎!好!马上!他像是领了圣旨,立刻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蔫青菜,又去翻橱柜找挂面。
动作笨拙,甚至差点打翻盐罐。
厨房里很快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他手忙脚乱开煤气灶的动静。
烟火气,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笨拙温暖,在这个小小的、破旧的屋子里,重新弥漫开。
我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脚趾头从拖鞋的破洞里钻出来,凉意丝丝缕缕。
低头看着那个洞。
边缘毛毛剌剌。
像我们这场仓促、荒诞、充满谎言,却又在裂缝中艰难透出一丝微光的婚姻。
也许。
新的开始。
就像这双破洞的拖鞋。
需要点时间。
也需要点勇气。
去换。
或者。
去补。
清晨的阳光,从没拉严实的旧窗帘缝隙里挤进来。
暖洋洋地洒在脸上。
我睁开眼。
身侧是空的。
被子还残留着一点温度。
客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我起身,赤脚踩在地上,冰凉。
推开卧室门。
江见川背对着我,站在那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阳台前。
他身上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是我爸以前干活穿的。
宽宽大大,罩在他身上,空落落的。
他手里拿着个小小的喷壶,正小心翼翼地,给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喷水。
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
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像个刚起床的大男孩。
脚上。
赫然穿着那双熟悉的、左脚大脚趾位置破了个洞的塑料拖鞋。
灰扑扑的。
边缘毛毛剌剌。
他喷得很专注。
水流细细的,落在蔫巴巴的叶子上。
仿佛在呵护什么稀世珍宝。
我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
没有出声。
他似有所觉。
转过头。
看到我。
清晨的光落进他眼里,清澈透亮。
他咧嘴,露出一个有点傻气的笑容。
早。
嗯。我应了一声,走过去。
阳台很小,两个人站着有点挤。
他往旁边让了让。
我们并肩站着。
看着楼下早起忙碌的人群,听着远处传来的车流声。
这个破旧的老城区,在晨光中缓缓苏醒。
空气里漂浮着包子铺的香气。
他放下喷壶。
那个……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我查了地图,街口转角那家早餐店的豆浆油条,评价还不错。
他顿了顿,侧过头看我,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要一起去试试吗
我低头。
看了看自己光着的脚。
又看了看他脚上那双破洞拖鞋。
破洞里,他的大脚趾,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
我抬起头。
看向他。
晨光落在他眼底,有细碎的光在跳跃。
行啊。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平静的。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不过,
我指了指他的脚。
先换双鞋。
他顺着我的手指低头,看着自己脚趾头露出来的拖鞋,愣了一下。
随即。
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爬上了一层薄红。
他抬起头,看着我,傻乎乎地笑了。
好。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斑驳的阳台上。
楼下,城市的喧嚣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充满烟火气。
新的一天。
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