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黑暗,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光明。
——前记
木屋像一枚深嵌在山坳里的旧钉,锈迹斑斑,被疯长的树影和藤蔓啃噬。窗棂外那片浓绿的山林,是父亲口中噬人的兽口,是母亲生我时流尽鲜血的诅咒之地。门扉吱呀的呻吟是我童年最熟悉的声响,父亲那张被山风和过早的丧妻之痛蚀刻得如同沟壑纵横的岩石的脸,便是禁锢我整个世界的界碑。他沉默如屋后嶙峋的巨石,眼神浑浊,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无法喘息的戒备,将我牢牢钉死在屋内这片狭小、昏暗、弥漫着霉味和药草苦涩气息的方寸之地。阳光那是遥远世界里奢侈的毒药。风声那是山鬼拖曳锁链的警告。我的世界,只有这四面漏风的板壁,父亲偶尔几声沉闷的咳嗽,以及窗外那片被严格禁止靠近的、诱惑又恐怖的浓绿。
父亲的猝然离去,如同抽走了支撑这腐朽屋宇唯一一根承重的梁。他倒在后山那条湿滑的兽径上,手里攥着几株刚采的草药,再也没能爬起来。巨大的空寂瞬间吞噬了我。我像个突然被丢弃在陌生旷野的幼兽,被推搡着,茫然无措地踏进了山下那个喧闹、明亮、充满无数陌生眼睛和声音的村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每一声犬吠都像惊雷炸在耳边。我死死攥着衣角,指甲深陷掌心,试图将自己缩进无形的壳里。那些目光——好奇的、探究的、怜悯的、最终变成不耐与厌烦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雨水敲打着屋顶,声音沉闷而固执,像无数细小的指节在不停叩击。这栋老屋仿佛蹲伏在镇子边缘的阴影里,被遗忘得太久,连雨水都浸透了一股陈年的霉味。阁楼是我的王国。空气在这里凝滞,混杂着朽木、灰尘,还有那些被我钉在墙上的、风干的动物标本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干枯气息——那是死亡在漫长时光里缓慢发酵的味道。
我蜷缩在墙角,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木板墙。指尖在木地板的纹路上无意识地划动,划出一道道看不见的轨迹。楼下,那台老旧的电话铃骤然炸响,声音尖利地穿透层层楼板和堆积的杂物,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的耳朵。
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疯狂擂动,撞击着单薄的胸腔。喉咙发紧,空气瞬间变得粘稠无比,每一次呼吸都成了艰难的拉扯。那铃声是来自外面世界的利爪,每一次撕扯,都试图将我拖离这个唯一安全的角落。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直到铃声耗尽力气,彻底沉寂下去。阁楼里只剩下雨水单调的敲打和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如同劫后余生的风箱。
窗外的天色,是那种沉甸甸、化不开的铅灰。白天,于我而言,是必须蛰伏的牢笼。
只有等到镇上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连最晚归的醉汉也踉跄着消失在巷子深处,连最后一声犬吠也归于沉寂,我才敢活动。像一只真正的夜行动物,悄无声息地溜下吱呀作响的楼梯,推开那扇几乎要散架的后门,融入浓稠的夜色里。
夜晚的空气冰凉,带着泥土和腐烂落叶的气息,吸入肺腑,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清明。阴影是我天然的披风,裹着我,让我感到一丝微弱的安全。
目的地是镇子另一头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亮得刺眼的白炽灯光从巨大的玻璃窗里泼洒出来,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划出一块惨白、虚假的安全区。推开门,门上悬挂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当一声,每一次,都像无形的鞭子抽在我的神经上。
小默,来啦收银台后,值夜班的是个脸盘圆润、永远挂着笑容的中年女人。她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
我僵硬地点点头,视线死死粘在自己破旧帆布鞋的鞋尖上。那鞋尖沾着从老屋后门带来的泥点。我不敢看她脸上过于熟稔的笑容,那笑容像探照灯,照得我无处遁形。我快速侧身,从狭窄的货架通道挤进去,只想尽快拿到那几包最便宜的速食面,然后离开这个被光淹没的刑场。
还是老样子啊她的声音追了过来,带着试图拉家常的意味,今晚雨可真大,路上不好走吧你那个老屋子,漏不漏啊
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只能发出一个模糊不清、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嗯。货架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我的手臂,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依靠感。我胡乱抓起几包面,几乎是冲回收银台前,把东西一股脑堆在冰冷的台面上。
扫码枪发出嘀嘀的声响。我垂着头,目光死死盯着收银员那双保养得宜、指甲涂着亮色油彩的手。它们在键盘上灵活地跳跃,在扫码枪上按压,然后伸过来,要接过我递出的皱巴巴的纸币。就在那只手快要触碰到纸币边缘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恐慌猛地攫住了我。
仿佛那不是一只手,而是一条冰冷滑腻的蛇,即将缠上我的皮肤。我猛地一缩手,纸币飘落在地。
哎哟!收银员惊讶地叫了一声。
对……对不起……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几乎是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捡起那张沾了灰的纸币,胡乱塞到她手里,抓起柜台上的塑料袋转身就逃。铃铛再次叮当响起,背后似乎传来一声模糊的叹息。我一头扎进冰冷的雨幕里,仿佛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灼烧着我的后背,脚步踉跄,直到彻底隐没在黑暗深处,才敢停下来,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只有在老猎户那里,空气才会变得稍微稀薄,不那么令人窒息。他住在老屋后面更靠近山脚的地方,一座更破败、但门前永远堆着柴火、飘着炊烟的小木屋。他是唯一一个会主动和我说话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我不那么害怕靠近的人。或许是因为他身上那股浓重的烟草、火药和野兽皮毛混合的气息,盖过了人的味道;也或许是因为他浑浊的、看惯了生死的眼睛,不会像镇上其他人那样,带着探究或怜悯,直勾勾地刺过来。
推开他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旱烟、兽脂和烤土豆的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老猎户正佝偻着背,坐在火塘边一块磨得油亮的树墩上,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用一块油石打磨他那把长长的猎刀。刀刃在油石上摩擦,发出嚓…嚓…嚓…单调而规律的声音。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焰映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也映在冰冷的刀锋上,那光芒幽微而危险。
来了他头也没抬,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烟熏了几十年,外头雨还没停
我嗯了一声,拖过一个同样被磨得发亮的小木墩,在火塘对面坐下。温暖的气息包裹上来,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我把装着速食面的塑料袋放在脚边。
老猎户停下磨刀的动作,拿起放在一旁的旱烟杆,在火塘边磕了磕烟灰,慢条斯理地重新装上烟丝。他凑近火塘,就着一根燃着的细柴点烟,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在屋子里弥漫开来。他透过烟雾看我,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
又吃这个他朝我脚边的塑料袋努努嘴,没点油水,后生仔骨头都软了。他拿起旁边一个缺了口的陶碗,从火塘边煨着的一个黑铁锅里舀出大半碗浓稠的、还在咕嘟冒泡的肉汤,递到我面前。汤里浮着几块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肉,油花厚重,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
喝点,暖身子。他不由分说地把碗塞进我手里。碗壁滚烫,我下意识地捧紧了。
我小口啜着滚烫的肉汤,浓郁的、带着野性腥膻的滋味在舌尖炸开,瞬间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寒气。老猎户重新拿起猎刀和油石,嚓嚓声再次响起。
小子,他忽然开口,眼睛依旧盯着刀锋,总这么黑灯瞎火地缩着,不是个事儿。他顿了顿,磨刀的动作放慢了些,人呐,活着,就得见光。老躲在那黑窟窿里,心气儿都躲没了。出来晒晒太阳,哪怕……就站在你那门坎儿上,闻闻风里的味儿也好。
刀锋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线寒芒。
太阳……太亮了。我盯着碗里浑浊的油花,声音低得几乎被柴火的噼啪声盖过。光,那种赤裸裸、毫无遮挡的光,会让我无所适从,会剥掉我赖以生存的阴影外壳。
亮老猎户嗤笑一声,带着一种经历过太多风霜的淡漠,眼珠子闭上,再睁开,慢慢就习惯了。怕光嘿,等哪天躺进黑漆漆的棺材里,想见光都见不着咯。他停下磨刀,拿起猎刀,眯起一只眼,对着煤油灯的光,仔细审视着刀锋的线条。那眼神专注而冷酷,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饮血的凶器。
你这把刀……我犹豫着,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把线条流畅、寒光凛冽的猎刀上,刀柄缠着深色的皮条,已经被磨得发黑发亮,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凶悍气息。我记得爷爷也有一把类似的,挂在老屋的墙上,落满了灰。
祖传的玩意儿,老猎户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他用指腹轻轻刮过锋利的刀刃,老伙计了,见过血,也喂饱过肚子。山里讨生活,离不了它。他手腕一翻,刀光一闪,随意地挽了个刀花,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那冰冷的锋芒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危险的弧线,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低下头,避开那刺目的光,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脸埋在温热的陶碗上方,让蒸腾的热气模糊视线。火塘里的木柴燃烧着,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像某种不安的心跳。老猎户也不再言语,只有那嚓嚓的磨刀声,固执地在狭小、温暖又带着血腥气的空间里回响,一下,又一下,如同某种倒计时的鼓点。
雨,不知疲倦地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到了傍晚,它积蓄了最后的力量,彻底狂暴起来。不再是淅淅沥沥的敲打,而是变成了天河倾覆般的咆哮。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着老屋腐朽的木板外墙,发出阵阵令人心悸的呻吟。屋顶像筛子一样,到处都在漏水,阁楼里很快响起一片密集的滴答声,如同无数只手在敲着凌乱而绝望的鼓点。
我蜷缩在阁楼最干燥的角落,用一床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被把自己裹紧,却依然抵挡不住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屋外是肆虐的风雨,屋内是不断滴落的冰冷雨水和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墙角小木桌上那盏祖传的、笨重的煤油灯,跳跃着一豆昏黄的光焰,是我在这片混沌汪洋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那微弱的光晕仅仅能照亮桌面一小圈区域,更远的地方,是浓得化不开的、翻滚着的黑暗。雨水从屋顶缝隙渗入,汇成细流,沿着墙壁蜿蜒而下,像一条条冰冷的蛇。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声音穿透了风雨的咆哮和屋顶滴水的交响。
咚!咚!咚!
不是风声,不是雨打,是沉重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敲击声,来自楼下那扇几乎从不被敲响的前门!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肋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谁这种鬼天气,谁会来敲我这扇门邻居警察还是……讨债的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瞬间钻入脑海,疯狂噬咬。
敲门声停顿了片刻,仿佛敲门的人也在犹豫。但仅仅过了几秒,更急促、更用力的咚咚咚!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焦躁,甚至能听到门板在拳头下痛苦呻吟的声音。
不能开门!绝对不行!身体的本能发出了最尖锐的警报。我像受惊的壁虎,猛地从角落里弹起来,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木板墙,双手用力捂住耳朵,试图把那可怕的声响隔绝在外。但声音如同附骨之蛆,顽固地钻进指缝,钻进大脑,敲打着每一根濒临崩断的神经。
有人吗开开门!一个陌生的、被风雨撕扯得有些变形的男人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喂!里面的人!帮帮忙!我迷路了!雨太大了!
迷路游客我浑身僵硬,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服。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四肢百骸,越收越紧。我该怎么办装作没人在家可他显然听到了刚才我移动的声响!他会一直敲下去吗他会破门而入吗
我知道里面有人!我看到灯了!求你了!开开门吧!我快冻死了!那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那盏煤油灯!我猛地扭头看向墙角木桌上那豆跳动的火焰。它此刻不再是温暖的慰藉,而成了暴露我存在的致命灯塔!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火上,巨大的恐惧中,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劈入脑海:灭掉它!让黑暗重新成为我的屏障!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我扑向那盏煤油灯。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根本不听使唤。慌乱中,我的手肘猛地撞到了灯身。
哐当——哗啦!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炸响在死寂的阁楼里。沉重的玻璃灯罩砸在木地板上,瞬间四分五裂,里面的灯油泼溅出来,流淌一地。唯一的光源骤然熄灭,阁楼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只有浓烈的煤油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什么声音喂!你没事吧门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疑和更深的恐惧。
完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听到了!他会闯进来!黑暗不再是保护伞,反而成了恐惧的放大器。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在黑暗中倒退,脚下踩到了湿滑的灯油,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挂着的什么东西上。
哗啦——又是一阵金属落地的刺耳声响。是老猎户送我的那把防身的猎刀!它之前就挂在我背后的墙上!冰冷的金属刀柄砸落在脚边,我下意识地弯腰,手指在冰冷、油腻的地板上慌乱摸索,终于触碰到那熟悉的、缠绕着皮条的刀柄。一种冰冷而坚实的触感瞬间传递过来,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握住了一块来自深渊的寒冰。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楼下前门那早已朽坏不堪的门闩,终于承受不住持续的撞击和风雨的侵蚀,断裂了!沉重的木门被猛地撞开,撞在墙上,发出轰然巨响。冰冷的风裹挟着雨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狂猛地灌入楼下本就破败的厅堂。
急促、沉重、带着水声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沿着楼梯,由下而上,疯狂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他上来了!
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带着刺鼻的煤油味。楼梯口传来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如同索命的鼓点,一下下凿在我的太阳穴上。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全身的肌肉绷紧到极限,血液在耳中轰鸣,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黏腻得几乎抓不住那缠绕的皮条。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湿漉漉的踩踏声和木头不堪重负的呻吟。一个高大的、模糊的人影轮廓,裹挟着屋外风雨的寒气和湿淋淋的水汽,猛然出现在阁楼入口的黑暗里。他剧烈地喘息着,像破旧的风箱,一股浓烈的、陌生的、属于活人的汗味和雨水味扑面而来,瞬间压过了阁楼里的霉味和煤油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
谁……谁在那儿他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和强装的镇定,朝着我所在的方向试探性地迈了一步。
这一步,像踩爆了我脑中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
别过来!一声非人的、尖利到变形的嘶吼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恐惧。身体完全被原始的恐惧支配,我握着刀,朝着那个逼近的、散发着致命威胁气息的轮廓,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捅了过去!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只有纯粹的、毁灭性的本能。
刀锋刺入肉体的感觉异常清晰——一种陌生的、带着韧性的阻力,随即是撕裂般的突破感,温热、粘稠的液体瞬间喷涌出来,溅了我满手满脸。
呃啊——!
一声短促、凄厉到极致的惨叫撕裂了黑暗。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剧痛和惊骇,在狭小的阁楼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刺痛。
紧接着,是沉重的、如同麻袋坠落般的闷响。那个高大的黑影猛地向后仰倒,重重地砸在腐朽的楼板上,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倒下的位置,恰好堵住了狭窄的楼梯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阁楼里只剩下一种声音——粘稠液体滴落的声响。嗒…嗒…嗒…缓慢,清晰,冰冷地敲打着地板,也敲打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煤油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般的气息,疯狂地涌入我的鼻腔,刺激着我的胃袋剧烈翻搅。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冰封的石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柄猎刀,刀柄上的皮条被温热的血浸透,滑腻得几乎握不住。脸上的血点带着令人发疯的温热感。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一大团更深的黑暗——那个刚才还在喘息、还在说话的人形。
他不动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死了
这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意识里。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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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惊悸。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来,我猛地弯下腰,干呕不止,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空气灼烧着喉咙。
跑!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黑暗。不能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就是等死!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带来的瘫痪。我猛地直起身,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跌跌撞撞地冲向阁楼唯一的窗户。那是扇早已变形、几乎从未打开过的木框小窗。我用肩膀,用尽全身的蛮力,狠狠地撞上去!
咔嚓!腐朽的木栓断裂,窗扇被猛地撞开。冰冷的狂风夹杂着暴雨,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劈头盖脸地抽打进来,瞬间将我浇透。
我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楼下,没有丝毫犹豫,手脚并用地从狭窄的窗口翻了出去。身体重重摔在屋后泥泞冰冷的地上,骨头像是散了架,剧痛传来,却奇异地压过了内心的恐惧。我挣扎着爬起来,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扇透出死亡气息的窗户,像一只真正的丧家之犬,一头扎进了屋后那片在狂风暴雨中疯狂摇曳、如同无数鬼影般张牙舞爪的、幽深的山林。
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身上,很快浸透了单薄的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带走每一丝可怜的温度。脚下是湿滑的泥泞和盘根错节的树根,每一次落脚都可能滑倒。我跌跌撞撞,毫无方向感地在漆黑的、如同巨兽喉咙般的山林里狂奔。荆棘撕扯着裤腿,在裸露的小腿上划开一道道火辣辣的口子,雨水渗进去,冰冷刺骨。树枝像无数只鬼手,抽打在脸上、身上,留下道道红痕。肺里像是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冰冷的刺痛。
身后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我,有无数双手在黑暗中抓挠。那粘稠的滴血声、那声短促的惨叫,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我,撕咬着我的神经。
山林在狂风的蹂躏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树木在风中剧烈摇晃,如同狂怒的巨人,粗壮的枝干互相抽打、断裂,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嚓声。断裂的树枝裹挟着雨水,如同炮弹般砸落下来,在我身边激起泥水。整个世界都在崩塌、在怒吼,而我渺小得如同一只随时会被碾死的蝼蚁。
不知跑了多久,体力彻底耗尽。双腿像灌了铅,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一个趔趄,我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积满雨水的腐殖层上。泥水呛入口鼻,带来窒息的痛苦。冰冷的泥浆包裹上来,贪婪地吸走最后一点体温。
我蜷缩在泥水里,身体因为寒冷和极度的恐惧而剧烈地痉挛、颤抖。牙齿疯狂地碰撞着,发出咯咯的声响。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冰冷的泥沼中沉浮。那阁楼里的黑暗,那喷溅的温热,那倒下的黑影,一遍遍在眼前闪回。
完了。一切都完了。
寒冷像无数根钢针,从骨髓深处钻出来,穿透皮肉,要把我钉死在这片冰冷的泥泞里。身体早已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持续不断的颤抖,仿佛灵魂都在被冻得咯咯作响。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绞,饥饿带来的剧痛甚至压过了寒冷和腿上的伤口。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躺下去,我会冻死,或者成为山林里不知名野兽的一顿腐肉。
求生的欲望,像风中残烛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深渊里挣扎着亮起。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浑浊的目光扫视着周围。雨水冲刷着一切,视线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湿漉漉的、深绿色的绝望。没有路,没有方向,只有一片被风雨蹂躏过的死寂。
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丛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的灌木下。几颗小小的、不起眼的、紫黑色的浆果挂在湿漉漉的枝条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诱人。是野莓还是有毒的果子我不知道,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饥饿的火焰在腹腔里燃烧,烧掉了最后一丝犹豫。
我蠕动着,像一条濒死的虫子,艰难地爬过去。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胡乱地揪下那些湿冷的浆果,塞进嘴里,甚至来不及嚼碎,就囫囵咽了下去。味道酸涩无比,带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说不出的草腥味,滑过喉咙时带来一阵刺痛。但胃里那灼烧般的绞痛,似乎真的被这冰冷的酸涩暂时麻痹了。
雨水暂时小了些,变成了冰冷的、连绵不断的细丝。不远处,一棵被雷电劈倒的巨大枯树横卧着,断裂的树干下形成了一个狭窄、潮湿、勉强可以遮蔽风雨的凹洞。我几乎是滚爬着挪了进去。树洞里弥漫着浓重的腐朽木头和真菌的味道,地面湿冷,但至少,那无休止的、抽打在身上的雨鞭暂时停止了。
蜷缩在冰冷的树洞深处,寒意依旧无孔不入。我摸索着身上湿透的衣服,手指触碰到一个硬物。是那把猎刀。它一直被我死死攥在手里,即使在昏迷或半昏迷中也不曾松开。刀柄上缠绕的皮条早已被血、泥和水浸透,变得滑腻不堪。我把它拔出来一点,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微的光。
目光落在旁边一段被雨水泡软的枯木上。我握紧刀,用尽残余的力气,对着木头一下一下地削砍。刀锋刮过湿木,发出嚓嚓的闷响。木屑一点点掉落。不是为了生火——我早已放弃了这种奢望——只是为了活动僵硬的手指,为了感受刀锋的存在,为了在无边的绝望和寒冷中,抓住一点点行动的实感。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腿上被荆棘划开的伤口,带来一阵锐痛,但这痛楚反而让我感到一丝诡异的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树洞外的光线似乎更暗了。我停下来,喘息着。目光落在脚边一块沾满泥土、棱角分明的石头上。一个念头,如同黑暗里滋生的菌类,悄然浮现。
我拿起石头,又看了看手里的猎刀。然后,用刀锋最厚实的刀背,对准石头的棱角,一下,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敲击起来。
铛…铛…铛…
单调、沉重、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回响的声音,在寂静潮湿的树洞里回荡,撞在腐朽的洞壁上,又反弹回来,显得格外刺耳。这声音既不悦耳,也不宏大,但它固执地响着,像垂死者不甘的心跳,像一种绝望的宣告——我还在,我还活着,哪怕是以一种最原始、最卑贱的方式。
敲击声持续着,在树洞的禁锢中不断回响、叠加,渐渐失去了节奏,只剩下一种麻木的重复。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冰冷的石头和刀背一次次撞击,震得虎口发麻。就在意识又要沉入那片冰冷的混沌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声响从树洞外传来。
不是风声,不是雨声,也不是枯枝断裂。
是……踩踏湿漉漉腐殖层的声音非常轻,非常谨慎,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近乎无声的移动感。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心脏在凝固的血液里狂跳,撞得胸口生疼。是幻觉还是……那声音又响了一下,更近了。就在树洞外,那堆倒伏的灌木后面!
我猛地攥紧了手里的石头和猎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死死绷紧,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限,捕捉着洞外最微小的动静。是谁猎人警察还是……寻着血腥味来的野兽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树洞狭窄,退无可退!
那声音停住了。外面一片死寂,只有雨丝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秒都是煎熬。就在我神经紧绷到即将断裂的瞬间——
呜……
一声低沉、短促、带着喉音的呜咽,毫无预兆地刺破了寂静。那声音近在咫尺!紧接着,一个巨大的、毛茸茸的轮廓,如同从阴影里渗出的墨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树洞那狭窄的入口处!
幽绿!
两点幽绿的光芒,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鬼火,在树洞入口的昏暗中骤然亮起,死死地、毫无感情地锁定了蜷缩在洞底的我!
狼!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短促、嘶哑、如同野兽垂死般的嗬声。握着石头和刀的手,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完了!彻底完了!刚从人间的绝路逃出,转眼又落入野兽的口中!
那头狼堵在洞口,巨大的身躯几乎将外面微弱的光线完全挡住。它没有立刻扑上来,只是站在那里,硕大的头颅微微低垂,那双在昏暗中闪烁着幽绿磷光的眼睛,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冰冷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距离如此之近,我能清晰地看到它灰黑色、湿漉漉的毛发紧贴在强健的肌肉上,能看到它微微张开的嘴里,那森白、锋利的獠牙尖端反射着幽微的光泽。一股浓烈的、带着野性腥膻和湿冷皮毛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濒死的绝望。我死死地盯着那双幽绿的眼睛,身体僵硬如石,连颤抖都忘记了。等待被撕咬、被吞噬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
然而,预想中的扑击并没有到来。
那头狼——它似乎是头狼群的首领——只是站在那里,喉咙里持续发出一种低沉的、仿佛胸腔共鸣的呜噜声,那声音不像威胁,反而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它的鼻子微微抽动着,似乎在仔细分辨着空气中复杂的气味——我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有我自己的伤口渗出的,更多的是那个陌生人的)、泥水的土腥味、煤油的残留味、还有……恐惧本身散发出的气息
几秒钟死寂的对峙,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突然,它动了!
巨大的头颅向前探出,动作带着一种试探性的缓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径直朝我的脸伸来!
啊——!
我发出一声短促的、几乎不成调的惊叫,身体猛地向后缩,后脑勺重重撞在冰冷的树干上,眼前金星乱冒。完了!它要下口了!
冰冷的、带着倒刺的粗糙感,猝不及防地刮过我的脸颊。
不是撕咬!
是……舔舐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那带着倒刺的、粗糙湿热的舌头,带着浓重野兽气息的唾液,再一次,清晰地、用力地刮过我脸颊上早已干涸、凝结的血污——那是阁楼里溅上的,那个陌生人的血。
它……在舔我脸上的血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甚至超过了被撕咬的恐惧。我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连呼吸都彻底停滞。幽绿的狼瞳近在咫尺,冰冷地映着我此刻呆滞、扭曲、沾满泥污和血痂的脸孔。那里面没有食欲,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确认
它收回舌头,硕大的头颅微微偏了偏,仿佛在品味。然后,它缓缓后退了一步,让开了堵住的洞口。它没有再看我,而是昂起头,对着树洞外风雨渐歇、暮色沉沉的幽暗山林,发出了一声悠长、低沉、穿透力极强的嚎叫:
嗷呜——呜——
那嚎叫声在山林间层层回荡,带着一种原始的召唤力。
紧接着,四周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更多幽绿的光点。一双,两双,三双……足有七八双!如同漂浮在暮色中的鬼火,缓缓地、无声地向树洞聚拢过来。它们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灰黑色的皮毛几乎与山林的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那冰冷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狼群!
我被包围了!绝望如同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口,碾碎了最后一丝侥幸。
然而,预想中群狼扑食的恐怖场景并没有发生。那头高大的头狼,在发出召唤的嚎叫后,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君王。它不再看我,反而低下了头,用鼻子在洞口附近湿漉漉的腐殖层上仔细地嗅探着。很快,它似乎找到了目标——一小块被我之前慌乱中遗落在洞口的、沾着泥污和血渍的生肉碎屑(大概是挣扎爬行时从口袋里掉出的)。
它伸出舌头,将那点碎屑卷入口中,随意地咀嚼了几下,便咽了下去。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
做完这一切,头狼才重新抬起头,那双幽绿的眸子再次转向我。这一次,它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极其轻微地,似乎不易察觉地点了一下巨大的头颅。喉咙里再次滚出那种低沉的、如同闷雷般的呜噜声。随即,它竟不再停留,转身,迈着沉稳而无声的步伐,走向山林深处。其他的狼,那些闪烁着幽绿眼瞳的身影,也如同得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纷纷调转方向,悄无声息地跟随着头狼,如同融入墨汁的阴影,迅速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幽暗的密林深处。
树洞外,只剩下冰冷的雨丝,和一片死寂。
我依旧僵硬地蜷缩在树洞深处,手里还死死攥着冰冷的石头和猎刀。脸上的血污被舔舐过的地方,残留着一种怪异的湿冷感,还有那浓烈的野兽气息。
它们走了。
没有攻击我。
为什么
树洞内光线晦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我蜷缩在冰冷的腐殖层上,身体依旧因为之前的极度恐惧而残留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痉挛。脸上,被狼舔舐过的地方,那粗糙、湿冷的触感和浓烈的野兽腥气,像烙印一样清晰,挥之不去。
它们为什么没吃我那个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混乱的思绪。是因为我太瘦,不够塞牙缝还是……因为我脸上的血那血……是那个人的血……它们舔掉了……
混乱的念头如同沸水里的气泡,翻滚、破碎。
呜噜……
一声极其微弱、短促的、模仿般的喉音,毫无预兆地从我自己的喉咙里滚了出来。声音干涩、怪异,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粗糙感。这声音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身体深处,某种被遗忘、被压抑的东西,仿佛随着这一声不成调的呜咽,被猛地撬开了一丝缝隙。一种冰冷的、不属于人类的情感,如同地底渗出的寒泉,悄然注入几近枯竭的血管。那不是获救的欣喜,不是对生命的渴望,而是一种……剥离感一种被同类世界彻底放逐后,面对更古老、更冷酷法则的……奇异平静一种原始的、属于黑暗和爪牙的……归属
寒冷和饥饿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从未真正离开,此刻更是变本加厉地噬咬着残存的意识。树洞外的雨似乎彻底停了,山林陷入一片死寂的、湿漉漉的黑暗。那寂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我不能再待在这里。冻死,或者成为其他东西的点心,结局都一样。
我艰难地挪动身体,像一具生锈的、关节僵硬的木偶。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腿上被荆棘划开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痛楚反而成了维系清醒的锚点。我丢弃了那块无用的石头,但那只手,却像焊死了一般,依旧紧紧攥着那柄猎刀的刀柄。冰冷的金属,缠绕着被血和泥浸透的皮条,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带有实感的物体。
一点一点,我蠕动着,爬出了那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庇护所。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全身,带着雨后山林特有的、浓重的泥土和植物腐败的味道。我挣扎着,用刀拄着湿滑的地面,试图站起来。双腿虚弱得如同面条,膝盖一软,又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浆里。泥水溅起,沾满了前胸。
我放弃了站立的念头。像某种四足动物,手脚并用,在冰冷的泥泞和盘根错节的腐殖层上,艰难地向前爬行。方向没有方向。本能驱使我远离那个树洞,远离那个沾染了人血气息的起点。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冰冷刺骨,每一次摩擦都带来针扎般的痛楚。裸露的小腿上,被荆棘划开的伤口在泥水的浸泡下,边缘开始泛白、肿胀,火辣辣的疼。
爬行。只有爬行。意识在寒冷和疲惫的侵袭下渐渐模糊。视野的边缘开始发黑、晃动。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一股浓烈的、截然不同的气味,蛮横地钻进了我的鼻腔。
腥气。
浓烈、新鲜、带着铁锈般甜腻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
这气味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入我混沌的大脑。身体的本能瞬间被唤醒,压倒了所有的疲惫和寒冷。我抬起头,循着那气味的来源,浑浊的目光扫视着前方一片被压倒的、沾着新鲜泥土的蕨类植物丛。
在那里。
一团暗红色的、湿漉漉的东西,半掩在泥土和折断的蕨叶之下。它似乎还在极其微弱地……蠕动不,是光线造成的错觉。那是一只被开膛破肚的野兔,内脏模糊地拖在外面,血污浸透了周围的泥土和草叶,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在它旁边,散落着几块同样沾着血污、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碎肉块。
是狼群留下的。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它们没吃我,却留下了……食物一种原始的、冰冷的交换一种……接纳的标记
胃袋猛地一阵剧烈痉挛,强烈的饥饿感如同疯狂的野兽,瞬间冲垮了所有属于人类的矜持和禁忌。那浓烈的血腥味,那新鲜肉块的气息,此刻不再是恶心,而是变成了最原始、最无法抗拒的诱惑!
喉咙里发出一声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如同野兽般低沉的呜咽。我几乎是扑了过去,手脚并用地爬向那堆血肉模糊的东西。理智的堤坝在生存的本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伸出那只没有握刀的手——那只沾满了泥污、血痂和冰冷雨水的手——颤抖着,抓住了那团温热的、滑腻的、还带着一丝动物体温的碎肉。指尖传来内脏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粘滑触感。
没有丝毫犹豫。
饥饿的火焰烧毁了所有障碍。我张开嘴,将那团湿滑、腥膻的生肉,狠狠地塞了进去!
牙齿咬下。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极其怪异的触感和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肉是韧的,带着粗硬的纤维,咀嚼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浓烈的、毫无修饰的腥气混合着泥土味、草汁味,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内脏的苦涩,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味觉系统。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呕吐感猛地涌上喉咙。
呃……
我干呕了一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但下一秒,更强大的饥饿感如同鞭子,狠狠抽打下来。不能吐!这是活下去的东西!我死死咬紧牙关,眼睛因为用力而瞪大,布满血丝。我强迫自己用力地咀嚼,用臼齿碾磨那粗糙的纤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撕扯猎物般的声音。腥膻的肉汁顺着嘴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吞下去!
我梗着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团混合着唾液和血腥味的、几乎未经咀嚼的肉块,强行咽了下去!粗糙的肉块刮擦着食道,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痛楚,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奇异的、灼热的充实感,瞬间在冰冷的胃袋里蔓延开来。
那感觉……像一团燃烧的炭火,坠入了冰窟。
不够!还远远不够!
胃袋在接触到食物后,非但没有满足,反而发出了更疯狂、更贪婪的嘶吼。我像一头真正的饿狼,红着眼睛,扑向剩下的肉块。这一次,动作不再犹豫,不再颤抖。手指粗暴地撕扯着兔子的残躯,抠挖着尚带着余温的内脏碎片,不管不顾地塞进嘴里,疯狂地咀嚼、吞咽。牙齿撕开坚韧的皮肉,咬碎细小的骨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声。浓稠的血浆染红了我的下巴、脖子、前胸,和原本就污浊不堪的衣服融为一体。
冰冷的泥土,温热的血肉,浓烈的腥气,还有我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如同野兽进食般的粗重喘息和吞咽声……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画面。理智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生存欲望在驱动着这具躯体。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那堆血腥的馈赠被扫荡一空。我跪在冰冷的泥泞里,双手撑地,剧烈地喘息着。胃里沉甸甸的,充满了粗糙的食物和翻腾的腥气。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依旧在喉咙口徘徊,但更强烈的,是那股从胃部升腾起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力量感
一种陌生的、灼热的、野蛮的力量感,正沿着冰冷的四肢百骸缓慢流淌。
我慢慢地抬起头,脸上沾满了泥浆、凝固的血污和新鲜的血渍,混合成一种诡异的、如同原始部落图腾般的色彩。嘴唇被血染得猩红。我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
舌尖尝到的,是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那是血的味道。兔子的血还是……那个人的血早已分不清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林间,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窸窣声。我的耳朵猛地竖起,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握着刀柄的手指,下意识地收得更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浑浊的眼珠,带着一种全新的、冰冷而锐利的警觉,猛地扫向声音传来的那片幽暗的灌木丛。
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野兽锁定猎物般的……专注。
灌木丛后,两点幽绿的光芒,如同鬼火,在阴影中一闪而逝。
风雪是这年冬天最暴虐的君王,用无边无际的白色统治了整片山林。深谷成了巨大的冰窖,连最耐寒的松枝都被压弯了脊梁。我蛰伏在岩缝深处,如同冬眠的蛇,依靠着秋天拼命积攒下的、风干的肉条和一点点对寒冷近乎麻木的忍耐力熬着日子。狼群的气息早已融入这片冰雪世界,它们如同银灰色的幽灵,在雪原上留下神秘的轨迹。偶尔,在月色清冷的夜晚,我能听到它们悠长的、如同冰棱摩擦的嚎叫,穿透死寂的雪幕传来。那声音不再让我恐惧,反而像一种来自远古荒原的回响,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雪停的间隙,饥饿会像冰冷的锥子,再次刺穿麻木。我裹紧用几张硝制得极其粗糙、依旧散发着浓重土腥和油脂味的兔皮缝缀起来的衣服,像一头真正的野兽,手脚并用地爬出岩缝,在没膝的深雪中艰难跋涉。目光锐利地扫过雪地,搜寻着任何可能的食物踪迹——一颗遗落的松果,一丛被雪半掩的枯草根茎,甚至是被冻毙的鸟雀僵硬的尸体。那把猎刀,刀柄缠绕的皮条早已被磨得油亮,成了我肢解冻肉、撬开树皮最可靠的伙伴。每一次挥动,手臂的肌肉都贲张起伏,带着一种野性的力量。
雪地上,一串新鲜的、巨大的蹄印吸引了我的注意。是野鹿!而且不止一头!饥饿的火焰瞬间在冰冷的胃里燃烧起来。我伏低身体,循着蹄印的方向,像一只真正的掠食者,悄无声息地在雪原的阴影里潜行。追踪的本能仿佛早已刻进了骨髓,每一次落脚都避开枯枝,每一次呼吸都融入凛冽的风中。
蹄印延伸向山谷深处一片稀疏的落叶松林。我藏身在一块巨大的覆雪岩石后面,屏住呼吸。透过枯枝的缝隙,看到了它们——一群约莫五六头的野鹿,正在林间的空地上,用蹄子刨开积雪,啃食着下面枯黄的苔藓和地衣。领头的雄鹿体型健硕,警惕地昂着头,巨大的犄角如同冰雕的王冠。
就在这时,另一股气息毫无征兆地闯入了我的感知范围。
不是鹿。不是风。
是……狼!
几乎是同时,林间的阴影里,几道银灰色的闪电骤然窜出!迅疾、无声、带着致命的精准!狼群!它们的目标显然也是这群鹿!
领头的雄鹿发出一声惊骇的嘶鸣!鹿群瞬间炸开,四散奔逃!雪沫飞溅!狼群如同训练有素的猎手,瞬间分成几股,默契地追击、包抄!它们的身影在雪地与林间穿梭,快得只留下一道道模糊的灰影。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在冰冷的血管里奔涌,一种混合着紧张、兴奋和原始狩猎欲望的情绪攫住了我。我的目光死死锁定了一头被狼群驱赶着、仓皇朝我藏身岩石方向逃窜的母鹿!它惊恐的眼睛瞪得溜圆,鼻孔喷着白气,蹄子深陷在雪中,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机会!
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在它即将从岩石旁掠过的瞬间,我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从岩石后暴起!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扑食般的低吼!全身的力量灌注在握刀的手臂上,猎刀化作一道冰冷的寒光,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狠狠地刺向母鹿因惊恐而绷紧的脖颈!
噗嗤!
刀锋精准地没入皮毛、肌肉,直达颈骨!温热的、带着浓烈腥气的鹿血如同喷泉,瞬间激射而出,溅了我满头满脸!浓烈的、滚烫的、带着生命气息的腥甜味瞬间充斥了鼻腔和口腔!
母鹿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极致的哀鸣,巨大的冲力带着它和紧握刀柄的我一起向前扑倒!沉重的身躯砸在雪地上,溅起大片的雪沫。它的四肢剧烈地抽搐着,瞳孔迅速放大,生命的光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我压在它尚有余温的身体上,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滚烫的鹿血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那温热粘稠的触感,那浓烈到令人眩晕的血腥气,像最浓烈的酒,瞬间点燃了身体里每一寸野性的火焰!
就在这时,几道灰影无声地围拢过来。是狼群。它们停在不远处,幽绿的眼眸在雪地的反光下显得格外冰冷。领头的正是那头体型最为雄壮的头狼。它静静地看着我,看着压在猎物身上、浑身浴血的我,鼻翼微微翕动,分辨着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和一种全新的、混合着杀戮与力量的气息。
没有威胁的低吼,没有争夺的意图。
头狼只是向前踱了几步,走到那头还在微微抽搐的母鹿旁边。它低下头,伸出带着倒刺的舌头,极其自然地舔舐了一下鹿颈上那个还在汩汩冒血的、由我亲手制造的致命伤口。动作熟练而平静,仿佛那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道工序。然后,它抬起头,那双幽绿的眸子再次落在我脸上。这一次,那目光似乎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认同
它没有再看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命令般的呜咽。其他的狼立刻上前,开始用锋利的牙齿撕扯、分割猎物。
看着他们撕扯、分割着食物,我的黑眸里似乎也闪烁着一抹幽绿的光芒,似暗似明,谁也无从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