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鲜艳而缘分却太浅。
八年的时间,我们携手并肩。
我曾将程澈当成我一生的救赎。
可是在我们领证的第二天,他却不要我了。
01.
十二岁生日的这一天,我失去了父母。
我的记忆像被摔碎的镜子,只剩下锋利的碎片。
我记不得车祸是如何发生的,记不得那一瞬间我的反应,但是我能够记住,爸爸被钢管刺穿的身体,还有妈妈从副驾驶朝着后座翻过来望向我的那个眼神。
警察把我从扭曲的车体中救出来的时候,我的怀里面紧紧的抱着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
里面装着的,是我十二岁的生日礼物,是条缀着一颗小小的散发着温润光晕珍珠的项链。
父母亲的赔偿金数额很大,大到我年幼的耳朵听完立刻忘光了那些零。
舅舅蹲在我面前,身上浓烈的烟草味几乎要将我吞噬。
破晓跟我们回去,以后舅舅家就是你家。
他的眼睛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像是一个饿了很久的人见到了一桌丰盛的美食。
我的目光越过舅舅的肩膀,看向远处走廊尽头站着的叔叔一家,婶婶的怀里抱着他们六岁的女儿,正探头好奇地看着这边。
叔叔是匆匆从国外赶回来的,风尘仆仆,满脸倦容。
他们看到舅舅舅妈已经将我圈在臂弯,最终什么也没说。
多年后,我才知道,当时叔叔他们不争,一是因为叔叔常年在国外,国内家里面只有婶婶和小堂妹,他们担心婶婶一个人没有办法好好照顾我们两个孩子。
还有一个原因,是舅舅和舅妈明里暗里的递话,说叔叔这么着急从国外赶回来,就是为了那笔巨额赔偿款。
事实上,他们才是真正觊觎父母亲的赔偿金的人。
02.
舅舅一家从常年散发着阴冷潮湿气味的旧单元房搬到了带阁楼的大房子里。
舅舅辞了职,开始做生意,所谓的生意,不过是麻将馆和没完没了的饭局,他西装革履地出门,满身酒气地回来。
而舅妈则成了县城中心新开金店和皮草行的常客,她脖子上那条粗得夸张的金链子,是用我父母的命换来的。
我被安置在阁楼里,睡的是从老房子搬来的从前表哥睡的那张小床。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蜷缩在小床上,攥着那颗冰凉的珍珠,幻想自己还依偎在妈妈的怀抱里,假装爸爸低沉的笑声就在客厅。
珍珠贴着我的皮肤,渐渐染上体温,像是爸爸妈妈回应我的想念。
这样的日子尚且可以算得上是平静,寄人篱下的生活,我学会了低头,学会了捂住耳朵关上嘴巴。
可惜,这样的平静,只持续了两年。
十四岁那年的暑假,热得反常。
我跪在地上擦地的时候,汗水顺着背脊流下,校服短袖黏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能闻到布料被体温烘出的酸馊味。
门锁咔哒轻响,一股酒气混着烟味飘进来。
是平日里游手好闲的表哥林天赐突然回来了,他本该在省城读大专,却三天两头逃课回家。
哟,小表妹这么勤快啊。
我不喜欢他说话的语调,更加讨厌他落在我身上的眼神,是那种浑身爬满了蛆虫的恶心恐惧和不自在。
我低了低头,没说话,只是默默加快手上的动作,只希望他赶紧回房间。
他朝着我走过来,抬脚踢了踢我的膝盖,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命令着。
去给我倒杯水。
我默默起身去厨房,倒水时,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胸膛贴在我的背上,我僵住了,水杯从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对不起,我马上收拾。
我弯腰想去捡碎片,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腕,他的声音因为兴奋变得尖细。
别管那个了,表哥教你点好玩的。
他的呼吸喷在我耳畔,酒气熏得我想吐。
接下来的记忆像一场断断续续的噩梦。
我被他粗暴地拖拽、甩进房间。
肥胖油腻的身体死死压着我,一只汗湿的手恶狠狠地捂住我的口鼻,另一只手蛮横的探进我的校服下摆胡乱摸索。
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血液在瞬间凝固又逆流冲上头顶。
我拼命挣扎,在撕扯中,我的珍珠项链断了。
那颗承载着爸爸妈妈对我最后的爱的珍珠,哒哒哒地在地板上弹跳几下,最终悄无声息地滑进了黑暗的床底深处。
我在他身下疯狂地踢打,指甲狠狠划过他油腻的脸。
清脆的耳光炸响在耳畔,我的头撞在坚硬的床头板上,眼前一阵阵发黑。
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天赐闷哼着从我的身上翻下来,倒在一旁睡了过去。
我不敢动,直到他呼噜声均匀的响起来。
我顾不上疼痛,脑子嗡嗡作响,身体却像上了发条,扯过床角的毛巾被胡乱裹紧自己,拔腿跑出房间,跑出铁门,跑出单元楼。
脚步停在楼下的小卖店,我一把抓起塑料听筒,拨号的手指没有丝毫颤抖。
等待的过程是煎熬的,我蹲在小卖部门口,手指死死绞着毛巾被边缘。
布料上还残留着林天赐的汗臭和某种令人作呕的腥味,混合着我身上的血腥气,在鼻腔里凝成一团,我几乎快要不能呼吸。
来往的邻居对我投来了各种各样的眼光,我将头埋在膝盖上,像是没有感知一样。
终于,那声承载着我满满希冀的警笛声远远的传来,我抬起头,望着那蓝红色的灯光,眼泪瞬间滚落。
一个女警从车上下来,蹲在我的面前,伸手握住我发抖的指尖。
别怕,阿姨来了。
我胡乱擦掉眼泪,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打了很久腹稿的话却异常清晰。
我要报案,林天赐强奸我。
派出所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我浑身赤裸的站在房间中央,女法医仔细的为我检查着身体,取证相机咔嚓作响。
女警为我拿来一套衣服,帮助我穿上。
她看出了我的害怕担忧,解释道。
这些都会成为重要证据。
她倒了一杯温水,塞进我的手心里,她说。
你很勇敢。
凌晨三点,派出所玻璃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西装皱巴巴的男人冲进来,领带歪在一边,额头上全是汗珠。
我蜷缩在长椅上的身体突然僵直,叔叔那双和爸爸一模一样的眼睛在看到我的瞬间就红了。
晓晓……
爸爸妈妈去世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喊我晓晓了。
我直直的看着他,两年来的委屈决堤而出。
03.
盛夏的午后,阳光狠毒,大有一种要将整个世界都融化的架势。
我站在叔叔家别墅的玄关大理石地面上,凉意从脚底窜上来。
叔叔高大的身影挡在门前,逆光中,他的轮廓像极了一尊能护佑我平安无虞的佛像。
台阶下,舅舅和舅妈跪在滚烫的地砖上,舅舅的膝盖下已经晕开一圈汗渍。
破晓,你就当是可怜可怜你舅舅!
舅妈的金项链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汗水将她的鬓角打湿,刘海一缕缕的黏在她涨红的脸上,活像一条条蜿蜒的蚯蚓。
我们就这一个儿子,十年啊,等他出来这辈子都毁了!
她手里挥舞着那份谅解书,纸张在热风中哗啦作响,像极了那天林天赐撕扯我衣服时布料破裂的声音。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那些淤青早已消退,可皮肤下的记忆仍在灼烧。
才十年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热浪里,轻得像一缕烟。
舅舅突然暴起,又被叔叔一个凌厉的眼神钉回原地。
他哆嗦着从裤袋里掏出来一个皱巴巴的纸团,纸团打开,里面躺着的,正是我那颗断裂的珍珠。
舅舅两指捏起珍珠,高高举起,那颗小小的白色珍珠,在他指缝间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捏碎。
签了字,这个就还给你。
剩下的话他没说,但我已然明白了。
那颗珍珠是爸爸妈妈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亦是他们手里最后的筹码。
我垂下眼,指甲深深的嵌入皮肤里。
爸爸妈妈在天上,一定不希望看到,我因为他们送我的礼物而妥协。
我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不签。
那两个字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也使得我的情绪瞬间崩溃,我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一旁的婶婶见状,立即上前抱住我,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让我想起妈妈。
叔叔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的关切瞬间化作寒意,他转向舅舅和舅妈时,目光冷得像淬了毒的刀。
请回吧。
合上门前,叔叔撂下了一句话。
你们要是再有骚扰晓晓的行为,我会报警。
看到我和叔叔坚决的态度,舅舅的手猛地一掼,那颗在我心中无比珍视的珍珠,被他泄愤扔进了路边的下水道。
珍珠终究没能物归原主,就像我,再也回不到那个有爸爸妈妈的夏天了。
舅舅骂骂咧咧的拉着舅妈走了,叔叔关门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不知道何时站在马路对面。
他的目光穿过热浪,与我短暂相接。
发觉我的注视后,他登上了自行车,很快骑远了。
白衬衫在风中鼓动,像一只即将远去的白鸽。
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影斑驳的街道尽头,就像我十二岁那年随着父母一起逝去的无忧无虑。
04.
九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教室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站在讲台旁,手指不自觉地抚过锁骨处那个已经不再存在的珍珠吊坠的位置。
这是新转学过来的司破晓同学。
班主任李老师温和的向班级里的同学介绍着我。
我微微欠身,声音很轻。
大家好,我是司破晓。
抬起头时,我的目光不经意掠过教室后排。
靠窗的位置,一个寸头的男生正支着下巴望向窗外,阳光在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是那天那个骑自行车的少年。
一阵刺骨的寒意突然从脊背窜上来。
那天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什么那些不堪的争吵,还有不堪的我......
仿佛感应到我的视线,他转过头来,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我迅速移开目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司破晓先和程澈坐在一起吧。
班主任的手指向的,正是那个寸头少年身旁的空位。
巨大的恐惧席卷而来,我的双腿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教室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
他会认出我吗会把那天看到的事情说出去吗
我以为逃离了那座小县城,我会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可是在看到程澈的这一瞬间,我仿佛再一次站在深渊的入口处,只能无助的等待着被吞噬的结局。
司破晓同学
班主任疑惑地又叫了我一声。
我强撑出一个微笑,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血腥味,死死攥着书包带,强迫自己迈开脚步。
僵硬地在座位坐下,我几乎屏住了呼吸。
你好,新同学,我是程澈。
一个清冽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抬头,对上一双平静的眼睛。
他友好地冲我微笑,嘴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仿佛我们只是初次见面的普通同学。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睫毛上,在眼睑投下细碎的阴影。
他的眼神干净澄澈,没有探究,没有怜悯,就像在看任何一个刚转学来的陌生人。
你……你好。
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开学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极力的扮演着透明人,上课紧盯黑板,下课第一个冲出教室,尽可能的减少和同学间的交流,尤其是和程澈的。
直到百日誓师大会前夕,我和程澈作为年级前两名,被老师要求一起做演讲。
空荡荡的教室里,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正埋头写演讲稿,突然听见椅子挪动的声响。
喂,司破晓。
清冽的声线穿透寂静,惊得我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
你不用总是躲着我。
我的脊椎一寸寸僵直,连指尖都泛起寒意。
那天我都听到了,在司叔叔家门口。
data-fanqie-type=pay_tag>
空气骤然凝固。我的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那只握着钢笔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在纸上划出歪斜的痕迹。
但那不是你的错。
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像是在宣读某种不容置疑的真理。
永远不是。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有温热的液体砸在演讲稿上,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耳边的嗡鸣声在那一刻消失不见,我的世界只剩下他最后那句沉凝笃定的话。
那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斩钉截铁地告诉我。
这令人作呕的肮脏耻辱,并非我生而带来,亦非我命中注定。
这沉重的镣铐,不应当锁在我的灵魂上。
05.
中考结束,我们毫无悬念地考进了全市最好的高中,生活似乎终于在我眼前铺展开一条阳光坦途。
直到夏天快结束时,程澈告诉我,家里的安排,他要去国外读高中。
离别前夜,我们一起站在小区湖边。
仲夏夜的暖风带着湖水湿润的气息,吹动我们的衣摆。
他从口袋里掏出包装得很用心的盒子,轻轻放在我手中。
打开看看。
盒盖掀开的瞬间,一抹温润的珠光映入眼帘。
这是……那颗我以为永远都找不回的珍珠。
它挂在一枚银色的锁骨链上,表面纵横交错的裂痕被金线细细填补。
这是金缮工艺,我练习了好久才敢修补这颗珍珠。
我仰头看向程澈,双眸中早已噙满泪水。
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抱歉,这么久才给你。
我怔怔地看着那颗重获新生的珍珠,喉咙发紧。
那些金色的纹路在珍珠表面蜿蜒,像是把破碎的过往都编织成了新的纹样。
临别前,程澈塞给我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
这是我那边的号码,学习再忙也要联系我。
他走后,那串电话号码被我用力攥在掌心,纸条边缘都变得汗湿模糊。
我把它放进那个装过珍珠的盒子里,压在枕下。
无数次,我拿起叔叔家的座机听筒,指尖悬在那冰冷的按键上,却始终按不下去。
那些被舅舅一家践踏殆尽的卑微感和不配得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喉咙。
我害怕打扰他崭新闪耀的未来,更害怕电话那头陌生的安静或客气的疏离。
我和程澈,就像两条相交线,短暂靠近后终将无限远离。
我和他之间差异,早已在我心里划定了永恒的距离。
06.
高中前两年,我把自己深深地埋进题海。
日子在背书、刷题、成绩排行榜上平静滑过。
高三开学,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油墨与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
班主任老董敲了敲黑板。
都抬抬头,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
我正埋头刷题,直到听见那个名字。
程澈。
两个字像子弹穿透心脏。
我猛地抬头,教室门口逆光站着的身影熟悉得令人窒息。
两年时光将他轮廓打磨得更加锋利,唯有眉眼间的疏朗依旧。
他只简单背着一个双肩包,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惊讶好奇的脸庞,然后,锁定在我的方向。
他朝我这边微微扬了下下巴,唇角勾起一个轻浅却无比熟悉的弧度,像是在说。
是我,没错。
整个下午,我的大脑都处于一种持续的震荡中。
方程式在纸上拧成一团,英语单词化作一串串乱码。
他坐在斜后方,灼灼的目光燃烧着我的后颈。
放学铃一响我就往外冲,却在校门口被拽住书包带。
司破晓。
程澈喘着气站在我面前,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恼火
跑什么
他声音不高,质问的语气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我心上。
两年,杳无音讯
他逼近一步,那股少年时期熟悉的、带着点清冽皂角香的气息扑鼻而来。
丢了我的电话还是……我这个人都被你从记忆里剔除了
我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手心,疼痛换回一点微弱的勇气,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怕打扰你……
他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回答,气笑了,眼里却没半分笑意。
打扰司破晓,我就这么不值得被你联系一次
最后那个上扬的尾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沉甸甸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们就这样僵持在放学汹涌的人流边缘,像两座对峙的孤岛。
最终,他眸色沉沉地深吸一口气,像是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生硬地转了个弯。
……陪我走走。
不是问句,却让我无法拒绝。
我们沿着初秋稍带凉意的河滨公园走着,斜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错,又马上分开。
总得找点什么话题,我捏在衣摆上的手紧了又松,故作轻松的问道。
你怎么回来了
像是早就等着我发问,他回答的很迅速。
实在不习惯,还有……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措辞。
那边,看不到想看到的人。
他转过头,看向河道中央自由嬉戏的天鹅,故作镇定的继续说道。
而且,我喜欢的东西在那里学不到精髓,我说服了我爸妈,让我回国参加高考,我得回来,站在这片埋着真正历史的土地上,读国内最好的考古系。
说到考古两个字时,他眼睛里那种专注的光亮又回来了。
我心口微涩,为他的坚持也为他话语中的潜台词。
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带着点探究。
所以,你的志愿,没变吧
没变
我答得斩钉截铁。
A大,法学。
因为有过无法愈合的伤口,所以更懂得法律的武器比眼泪和尖叫更能保护自己和他人。
他眼底的笑意真实地漾开,一只手摊开,目标明确。
手机。
我怔住,不解地看着他。
拿出来。
他催促,理所当然的语气。
我被他的理直气壮搞得有些茫然,下意识地从校服口袋掏出叔叔新给我买的智能机。
他一把接过去,手指在解锁界面顿了一下,然后输进了我的生日解了锁。
他调出拨号界面,给他的手机拨了过去,然后利落的在我的手机里存下了他的名字。
阿澈两个字在通讯录里闪闪发亮。
存好了,这次,不准丢。
嗯。
我攥紧了手机,那机身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热。
我们并肩站着,看着晚霞燃烧殆尽。
07.
A大的录取通知书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抵达,烫金的校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捧着那薄薄的信封,指尖微微发抖,仿佛捧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我拼尽全力抓住的未来。
大学生活像是熟透的果子,每一口都带着甜美醉人的汁水。
程澈生日的傍晚,他把我叫到校园后面的银杏林。
金黄的叶子铺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
他站在一棵老银杏树下,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摊开手,朝我勾勾指尖。
我的生日礼物呢
我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那是一枚银色的领带夹,是我用暑假兼职赚来的钱买的。
程澈接过盒子,指尖在领带夹上抚过,突然,他合上盒子,将它放回我手心。
我不要这个。
精心准备的礼物被嫌弃了,我的心里泛起一抹酸涩。
那你想要什么
他微微倾身靠近,压迫感陡然而至。
他眼神灼热,眉眼深刻而专注,紧盯着我的眼睛,不给我丝毫退缩的余地。
你。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他简单的一个字,瞬间淹没了所有的声音。
司破晓,做我女朋友。
不是疑问句,而是笃定的陈述。
银杏叶在我们之间缓缓飘落,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那些深埋的自卑和恐惧突然翻涌上来。
他值得更好的……
不……
我的声音发颤,他打断我,逼问着。
不喜欢我
我果断摇头,我怎么可能不喜欢程澈,怎么可能不喜欢这个如白鸽一般纯洁干净的少年。
你不明白,我……
我明白。
他再次打断我,手指轻轻抚上我的脸颊。
比你想象的更明白。
他的拇指擦过我的眼角,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缓缓开口,字字句句清晰无比,像带着魔力的咒文,注入我摇摇欲坠的心房。
我早就说过,那不是你的错。
你是值得被爱的,你不必用过去的伤口来惩罚现在的自己。
在我的眼里,你一直都是最美好的存在。
月光不知何时悄然滑出云层,淡淡地洒下清辉。
他宽大的手掌将我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在内,温暖从指尖一路蔓延至心底。
大学四年,时光像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蜜色。
法学楼前的梧桐树黄了又绿,考古系实验室的灯熄了又亮。
大四这年,他考了本院的研究生,我也如愿的拿到了心仪的律所的offer。
毕业前夕,在我们定情的那片银杏林里,他单膝跪地,打开手中的红色丝绒盒子。
盒子里是一枚戒指,白金戒箍,戒面中间六爪金托嵌珍珠一颗,两边分别嵌一枚雕刻成月牙状的黑曜石。
月牙环抱珍珠,犹如夜空托举明月。
暑假我要和导师去西北考古,等我回来,你要嫁给我。
好。
这个简单的音节飘散在夜风里,却让程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戒指戴在我的无名指上,在我的手背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我忍不住抬手,抚摸我锁骨处的那颗珍珠。
这两颗珍珠,一颗是父母给我的爱,一颗是他给的。
程澈起身将我拥入怀中,我靠在他胸前,听见他有力的心跳与银杏叶落地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真正的救赎不是忘记伤痛,而是有人愿意带着你所有的伤痕,依然爱你如初。
08.
工作后的人生,像一艘终于校准了航向的船,鼓满风帆,驶向期待已久的港湾。
在律所的高强度工作下,我从稚嫩的法学院毕业生迅速蜕变,在经手几个为女性弱势群体发声、艰难却胜利的案子后,我在法律援助这一块小圈子里渐渐有了点微名。
我仿佛能够感受到那些在卷宗背后的嘶喊声,每一次为她们争取到应得的正义,都像是在替当年的自己擦拭掉灰尘。
程澈则一头扎进黄河流域一个重要的聚落考古现场,黄沙烈日,条件艰苦,但他发给我的照片上,眼睛里总是闪着光的。
他的这份热情总是能够及时的感染到我,让我在一个个为案情苦恼时候,重新找到坚持的力量。
我们的爱情,隔着千山万水,却从未被距离冲淡。
十月,正是西北考古最繁忙的时节。
那天清晨,我接到他的电话,戈壁的风声裹挟着他沙哑的嗓音。
我请了假,下午三点落地。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疑惑的问。
你不是说这段时间是发掘最关键……
我22周岁了。
他打断我,声音里带着笑意。
可以合法娶你了。
机场人流如织,我一眼就看见他站在到达口。
两个月不见,他瘦了不少,皮肤被西北的烈日晒得黝黑,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就这么急着娶我
我伸手拂去他肩上的沙尘,他一把将我搂进怀里,身上还带着戈壁干燥的风的气息。
一秒都不想多等。
民政局钢印落下的瞬间,我恍惚听见咔哒一声,像是命运齿轮转动的声响。
出了民政局,他拿起手机给我看。
屏幕上是他家庭群的聊天界面,程澈把结婚照拍下来发到了群里,下面是程父程母回复的恭喜的表情包。
十二岁那年,我失去了家。
十四岁那年,在叔叔家再次体会到家的温暖。
今天,程澈又给了我一个家。
我想,我是幸运的。
夜里,我蜷缩在出租屋的沙发上,结婚证摆在茶几上,在台灯下红得刺眼。
程澈蹲在我面前,手指轻轻梳理我散落的发丝。
害怕
我睫毛颤了颤,没有回答。
程澈俯下身来,他的吻轻如羽毛般覆上来,这个吻潮湿而克制,像考古人员用毛刷清理文物那般耐心。
别怕……
温热的叹息融化在唇齿交缠的间隙,沉厚而清晰。
是我。
只有我。
程澈将我抱到卧室的床上,他的手掌覆在我手心上,十指交扣着按在枕边。
他含住我耳垂低语。
晓晓,我爱你,真的好爱你。
那些破碎的、混杂着恐惧和屈辱的画面。
汗臭、油腻的皮肤、粗暴的钳制、断裂的珍珠、刺眼的红色。
在程澈这一声声饱含深情的爱里,在程澈轻柔的抚摸里,在他甜腻的吻里。
消失不见。
心底最深处的伤痕,这些年结出来的痂被我反复抠掉,直到今日,直到现在。
我终于放过了自己,伤痕处开始长出了新的血肉。
09.
晨光透过纱帘时,程澈已经醒了。
他支着胳膊看我,指尖正卷着我的一缕头发玩。
早,程太太。
这个新称呼让我耳根发烫,他低笑着吻我额头。
快点起来了,我们今天去拍婚纱照。
我裹着被子坐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昨天领证,今天拍婚纱照,后天就要回考古队里,这人还真是抽空结了个婚啊。
婚纱店里,试衣间的帘子拉开时,程澈已经换好了西装,站在镜子前调整领带夹。
是大一那年,我给他买的那枚。
我穿着程澈早就挑选好的婚纱站在聚光灯下,鱼尾裙摆上缀满细碎的珍珠,在灯光下如同月光洒落海面。
程澈的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他一步步走近,却在最后一米停下,像是在欣赏一件易碎的文物。
他的目光从我的发梢看到裙摆,最后停留在无名指的戒指上。
我就知道我选的没有错,现在的你像极了深海里的鲛人。
从婚纱店出来的时候,我们两人早已是饥肠辘辘。
程澈的白色衬衫被汗水浸透,脖领处还沾着婚纱店的金粉。
想吃什么
我们手拉手站在路边,一边等着出租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突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温馨。
一辆失控的大货车冲向路边,直直的向我们撞过来。
程澈的反应快得像本能,他猛地将我推向一旁的绿化带。
我的灵魂一如十二岁那年父母出车祸的时候那样猛然抽离,时间仿佛在我面前按下了慢速,我眼睁睁看着程澈像一只白鸽一样飞起来,又重重的落地。
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我爬过去,看见他躺在血泊里,白衬衫浸透成红色。
司破晓……
他气若游丝,眼神不舍的落在我的脸上。
老婆……
急救室的灯光惨白,头顶的光束直直的射下来,将我的影子压成薄薄的一片。
无名指戒指上的珍珠沾染了程澈的血,我用拇指使劲蹭着戒面,珍珠表面上的血迹很快的就被擦拭掉,可有血渗进了镶嵌的缝隙里,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我突然笑了出来,命运还真爱跟我开玩笑,每一次夺走我爱的人的生命,都留给我一颗珍珠作纪念。
10.
案头的卷宗堆得很高,我机械地翻动着纸页。
程澈的葬礼结束后,我将自己埋进工作里,仿佛只要足够忙碌,就能暂时忘记关于程澈的一切。
姐,你该休息了。
司玥端着热牛奶站在书房门口,自从程澈出事,这个从小梦想当大侠的丫头就搬来我的出租屋,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马上就好。
我头也不抬地翻过一页案卷,等结了这个案子,我就再也不欠谁什么了。
我就可以去找程澈了。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最后的意识里,是司玥惊慌失措的脸。
打翻的牛奶在地板上蜿蜒成河,像极了那日程澈身下蔓延的血迹。
消毒水的气味刺鼻,睁开眼时,头顶的白炽灯晃得人眼晕。
司玥的眼睛红肿,叔叔婶婶叹气连连。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的看着他们,最后还是司玥小心翼翼的开口。
姐,医生说你怀孕了……
我的手指猛地攥紧被单,然后颤颤巍巍的捂住小腹,那里平坦如常,却藏着程澈留给我的最后礼物。
眼泪无声滑落,程澈,你是不想让我去找你吗
程母来看我的时候,带来了程澈的那枚领带夹。
她憔悴得几乎脱相,黑发间夹杂着刺目的银丝,她怜爱的抚摸着我的手背,轻声道。
这个孩子,打掉吧。
我不解地望着她,这是程澈留在这个世间最后的东西,她是程澈的亲生母亲,她怎么舍得!
为什么
她的身体抖得不成样子,明明是锋利的眼神,说出来的话,却让我的心软化成一滩。
晓晓,你也才二十二岁啊,你的人生,还有很多的可能……
我沉默不语,只是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可是这个世界好像生来就是对我特别不公平,凡是我想要牢牢抓住的,最后都会让我亲眼看着他们消散。
失去孩子那天,是最平凡不过的日子。
我难得在工作中抽出空闲,去了市中心的母婴商场。
电梯下到三楼时,我看见了林天赐。
八年未见,我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竟然提前出狱了。
小表妹,好巧啊。
他笑得格外狰狞,我的血液瞬间凝固,购物袋从指间滑落,奶瓶滚出来,在光洁的地砖上转了几圈。
本能地,我护住肚子往后退,后背抵上电梯扶手。
我坐了八年牢,你却在外面逍遥快活,是不是很不公平
他一步步朝着我逼近,猛的抬手推我,并高声呼喊。
你去死吧!
世界在瞬间倾斜。
我滚下电梯时,拼命蜷缩身体护住腹部。
金属台阶的边缘一次次撞击我的脊背,那日程澈被卡车撞飞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
急救室的灯光依旧惨白,熟悉消毒水味更是恶心的让我想吐。
四个月前,我在这里失去程澈,现在,失去他留给我的最后礼物。
这一次,我连眼泪都没有了。
11.
林天赐当晚被抓,据说逮捕他的时候,他酒气熏天,正欢快的舞蹈,像是在庆祝。
法院以杀人未遂将他判了无期,审判结果出来的时候,司玥像一只被激怒的幼兽,在客厅里气愤地踱步。
凭什么只是无期,那种人,就该吃枪子!
可是我知道,这已经是法律能给出来的最大量刑了。
虽然,我也恨不得他去死。
很庆幸,司玥的高考成绩没有被我这些事情所影响,她如愿以偿的拿到了心仪警校的录取通知书。
司玥升学宴的晚上,我们从饭店里面出来,两个持刀的人影突然冲着我劈过来。
司玥反应迅速,一脚踢中了其中一人的手腕。
刀子脱手飞出,咣当砸在地面,众人反应过来,合力控制住持刀的另一人。
他们的伪装实在是潦草,黑色的头套下,赫然是我舅舅和舅妈的脸。
他们的谩骂和诅咒随着由远及近的警笛声而消失,红蓝警灯闪烁,将他们二人映照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几天后,程母来到了我家,她比上次我见到的时候更瘦了。
她没多说什么,只是把一张银行卡轻轻推到我面前的茶几上。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平静。
晓晓,这是小澈的赔偿款,我和他爸爸商量过了,这钱,你来处理。
没有劝说,没有建议,她抬眼看我,眼神中的慈爱,像是将无法再给予给程澈的那份一并给了我。
好孩子,日后,好好活着。
我拿起那张冰冷的卡,也拿起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寄托。
这笔钱,不该成为一份沉重的遗产束之高阁,更不该被锁在银行里生锈。
它应该变成一道力量,一道能在更多像十四岁时的我那样、深陷绝望污泥的女孩身上点燃的微光。
我的心脏在沉寂太久后,重新开始了沉重而不规则的跳动。
我拿着这笔钱,联合我的老师同学还有律所的领导,成立了一个法律援助中心。
法律援助中心取名微光,既是程澈曾带给我的微光,也是我锁骨处和无名指间的珍珠上的微光。
日后,更是会成为那些和我有过同样经历的女孩所渴求的微光。
12.
时光如流沙,当中心成立一周年的年度报告送到我手上时,已是下一个萧瑟的深秋。
薄薄的几页纸,拿在手里却无比的重。
上面的数字,是一个个从绝望的深渊中被拉回来的灵魂。
心中那块从程澈离去那天起,就压在我心口,帮我阻挡那随时都可能将我吞噬掉的痛楚的岩石,在目睹了微光所播撒下的这些希望过后,开始松动了。
我心中那根早已绷紧到极致的线,也倏地断裂了。
夜晚,我回到那间承载着我短暂欢愉和漫长痛苦的房子里。
婚纱照被挂满了整个墙壁,结婚证和领带夹规整的摆在茶几的正中央。
台灯光被我拧到最弱,昏黄的光晕如同垂死的烛火。
我抬起左手,冰凉的刀锋毫无迟疑。
就在意识即将消弭殆尽的前一刻,我听到房门传来一声轻响。
房间门被拉开,一身白色衬衫的程澈逆着光朝着我走来。
他站在我面前,朝我伸出手,眼神澄澈,嘴角上扬,一如我初见时的那个模样。
走吧,我们回家。
我耗尽了躯壳里最后一丝游丝般的力气,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13.
又是一年落叶纷飞时,墓园一片寂静。
司玥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径直走向那个熟悉的墓碑前。
她在墓碑前站定,沉静地扫过那两个名字。
程澈,司破晓。
她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一份装订齐整的文件,文件封面是,微光法律援助中心第二年年度工作报告。
风吹拂过,报告纸页沙沙作响。
虽道阻且长,然微光汇聚,亦可成炬,照亮更多迷途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