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烛在铜灯台上幽幽摇曳,光晕昏黄而脆弱,勉强描摹出榻前孤坐的身影。沈砚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死死扯住,唯有深深低下的头颅,显露出支撑这副姿态的千钧重负。摇曳的光影在他脸上刻下浓重的阴影,将他眉间那道深壑衬得愈发森然,像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陈旧伤口,横亘在他光洁的额上。
一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自锦被下极其艰难地探出,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向着那紧锁的眉峰的方向移动。空气凝滞得如同深潭寒水,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动着濒临断裂的弦。
别……
那声音从榻上飘来,微弱得如同将熄的烛火最后一缕轻烟,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肺腑深处最后一点气力,……皱眉。
那只手终究没能触碰到那刻骨的沟壑,仅仅只抬起寸许,便骤然失却了所有支撑的力量,软软地垂落下去,无声地跌在冰凉的锦缎被面上,像一片骤然枯萎、坠落的秋叶。
沈砚的肩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攥住了那只冰冷的手,掌心传来的寒意瞬间刺透骨髓,直抵心脏。他紧紧握住,仿佛要将自己生命的热度强行渡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去焐热那不可挽回的冰凉。
云舒云舒!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颤音,一遍遍呼唤着那个刻入骨血的名字。然而那张曾如初绽海棠般娇艳的脸庞,此刻却只余下玉石般的寂静与灰败,那双总是盛着狡黠笑意、清亮如泉的眼眸,永远地阖上了。曾经红润柔软的唇瓣,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凝固成一个无声的、令人心碎的弧度。
沈砚僵在那里,攥着那只冰冷的手,整个世界只剩下烛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那声音空洞地回荡着,嘲笑着他掌心里徒劳的温暖。他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呼吸、所有的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成一块沉重的冰。窗外,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只有风穿过庭院里光秃秃的梅树枝桠,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一曲无望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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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的那个暮春午后,药香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太医院最僻静角落的这间小小药庐里。阳光斜斜地从高窗棂间筛落,在铺满尘土的青砖地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柱,光柱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翻腾、舞蹈。
沈砚伏在宽大的乌木书案上,眉头习惯性地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全副心神都沉溺在手中一卷残破不堪的脉案里。那上面记载的脉象古怪异常,丝丝缕缕缠绕着他的思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角落里那细微的窸窣声,如同鼠啮书页的轻响,也全然未能入耳。
案头的阴影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浑然不觉,指尖下意识地抚过书页上晦涩难解的批注,眉心那道刻痕又深陷了几分,仿佛要将所有疑难都挤压进这道沟壑之中。
就在这时,一只纤细的手,毫无征兆地闯入他低垂的视野,带着一股初生青草般的清新气息,迅捷又轻柔地拂过他的额头。指尖微凉,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道,精准地落在他紧蹙的眉心,如同春风试图抚平冬日冻土上深刻的龟裂。
沈砚浑身一僵,骤然抬头。
一个穿着半旧水绿衫子的少女,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侧。她微微踮着脚尖,身体前倾,为了够到他的额头,整个人几乎要趴到他的书案上来。她的眼睛亮得出奇,像落入了两枚纯净的星子,此刻正带着一丝得逞的狡黠笑意,大胆地迎视着他惊愕的目光。
喂,她开口,声音清脆,如同新瓷相碰,带着春日溪水般的跳跃,年纪轻轻的,总皱着个眉头做什么小心老得快,生出皱纹来可就不好看啦!她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到他眉间沟壑的奇异感觉,背在身后,脸上漾开明媚又带着点小小挑衅的笑容。
沈砚怔住,一时竟忘了斥责这陌生少女的唐突闯入。太医院规矩森严,这存放珍贵医书典籍的药庐,绝非寻常人等可以随意踏足之地。他下意识地顺着她刚才目光扫过的地方看去——自己方才全神贯注研究的那本摊开的厚重古籍,正是《奇症汇纂》中专门论述心疾的篇章。
你是何人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太医固有的清冷和审视,目光锐利地扫过她洗得发白的衣角和沾着点泥土的鞋尖。
少女脸上的笑容未减,反而更加灿烂了几分,坦坦荡荡地回答:我叫云舒。白云的云,舒心的舒。她歪了歪头,目光越过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再次落回那本摊开的医书上,看你看得那么苦大仇深的,是这心疾篇太难了么我瞧见上面有段讲‘心脉如丝,若有还无’的,古里古怪,是讲什么病的呀
沈砚心头猛地一跳。心脉如丝,若有还无——这正是《奇症汇纂》中描述一种极其罕见的先天心脉孱弱之症的关键词句!此症隐秘,若非对医道有相当造诣或…身罹此症者,寻常人绝难一眼辨出其中关窍!
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目光如炬,紧紧锁住眼前这张尚带稚气却过分灵动的脸,声音沉了下去:你识得此症谁让你进来的此乃禁地!
云舒被他骤然严厉的态度惊得缩了缩脖子,像只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背脊却依旧挺直。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方才的狡黠被一层薄薄的水光取代,流露出几分真实的委屈和倔强。
我…我偷偷溜进来的,她小声承认,手指绞着衣角,声音低了下去,我…我认得几个字,就想看看…看看有没有能治…治心口疼的法子……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嗫嚅,目光也垂了下去,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像做错了事等待责罚的孩子。
沈砚胸口那股骤然升起的疑怒,在她这低垂的头颅和微颤的声音里,奇异地消散了大半。他看着眼前这个单薄的身影,那双刚才还拂过他眉心的手,此刻正不安地搅动,一种莫名的、混杂着探究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怜惜的情绪悄然滋生。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她微微起伏、显得有些急促的胸口,最终缓缓坐了回去,语气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咄咄逼人:
心口疼多久了何种痛法细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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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庐里沉郁的苦香,仿佛被注入了某种轻盈的、带着草木清气的生机。云舒成了这里的常客。她似乎总有办法绕过守卫,如同一条灵巧的鱼儿,悄无声息地滑进这方静谧天地,每一次出现都带着门外阳光和草木的气息,让沉重的药香也活泼起来。
沈砚依旧埋首于书卷药典之间,眉头如同焊死般紧锁,那是他思考时无法剥离的印记。每当这时,一个身影便会悄然靠近。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轻快,猝不及防地点上他眉心的沟壑。
沈太医——那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笑意,如同春风吹过檐下的风铃,又皱眉!再皱下去,这里,她的指尖调皮地在他眉间用力按了按,真要变成一道深沟,掉进个小石子儿去啦!
沈砚每每被她惊得从沉思中抽离,带着被打扰的不悦抬头,撞入眼帘的却总是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盛满了狡黠和纯粹的关切。那点不悦便如同投石入湖,瞬间消散无痕,只余下一点无可奈何的涟漪,在心底轻轻漾开。他下意识地想去拂开那恼人的手指,可每每指尖将要触碰到她的手腕时,却又悄然收回,最终只是略显僵硬地别开脸,喉间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轻哼。
聒噪。他低斥,声音里却并无多少真正的恼意,反而像是某种掩饰。
云舒便笑得更欢,如同偷吃了蜜糖的雀鸟。她并不离开,反而大大方方地在他对面的小杌子上坐下,托着腮,看他研读那些艰深的脉案,或是捣弄那些散发着奇异气息的草药。阳光穿过窗棂,在她微微泛着光泽的鬓角跳跃。
沈太医,你看,她忽然指着摊开在案上的一幅人体经络图,指尖点在心口的位置,人这里要是天生就比别人薄一点,弱一点,是不是就像那纸糊的灯笼,看着亮堂,风一大,就…就很容易熄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近乎天真的探究,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凝在沈砚脸上,仿佛要从他细微的表情里掘出答案的矿藏。
沈砚握着银针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她的脸颊在阳光下透出淡淡的粉色,呼吸平稳,看不出任何异样,唯独那双眼睛深处,似乎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等待判决的紧张。他搁下针,修长的手指搭上她主动伸过来的、细瘦的手腕。
药庐里静得只剩下两人轻浅的呼吸声。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更衬得室内沉寂。沈砚的指尖感受着那脉搏的跳动,细微的、带着一种奇特的滞涩感,如同春日溪水下潜藏的、不易察觉的暗流。时间一点点流逝,他眉心的结越拧越深,仿佛那脉象的每一丝细微异常,都化为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勒入他的骨血。一种冰冷的预感,如同冬日屋檐下滴落的水珠,一点一点,缓慢而沉重地浸透了他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收回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他垂着眼睑,避开她探寻的目光,仿佛那目光带着灼人的热度。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艰涩地挤出几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磨砂纸上刮过:无甚…大碍。只是…气血稍弱,平日需…多加静养。
他不敢看她骤然亮起的、带着纯粹信赖的眼睛,那光芒几乎要将他刺穿。他猛地起身,动作有些仓促地走向药柜,背对着她,手指无意识地在一排排药屉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借此掩饰自己紊乱的心绪和指尖那无法抑制的颤抖。
真的云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松了一口气般的雀跃,我就说嘛!沈太医你刚才那脸色,吓死我了,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呢!她咯咯地笑起来,笑声清脆,却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沈砚的心上。
他背对着她,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了黄连的棉絮,苦涩弥漫,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宽大的袖袍下,他的手指死死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唯有这尖锐的疼痛,才能勉强压下心口那几乎令他窒息的沉闷与酸楚。那脉象的每一次微弱搏动,都清晰地烙印在他脑中——先天心漏,脉若游丝,气若悬缕。医书上冰冷的判词,每一个字都化作千斤重锤,狠狠砸落。
无甚大碍四个字,是他此生撒过的最沉重、最卑劣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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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庐的窗棂框住一方渐渐寒凉的秋日天空。云舒来得不如以往勤了,即使出现,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她依旧爱笑,那笑容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秋霜,少了几分从前的肆意飞扬,多了些易碎的苍白。偶尔,她会在说话间突然顿住,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心口的衣料,眉心微微蹙起,仿佛在忍受某种突如其来的、无形的啮咬。每当这时,她便飞快地低下头,或是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仿佛那短暂的痛楚只是沈砚的错觉。
沈砚案头堆积的医书越来越高,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翻阅的速度越来越快,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留下急促的沙沙声。他尝试着各种古方,将不同的药材反复称量、配伍、煎煮。药庐里弥漫着的气味变得极其复杂,苦涩、辛辣、甘冽、腥膻…种种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他眉间的刻痕如同用刀深深刻下,再未舒展过一分。
沈太医,云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打断了他又一次的沉思。她端着一只小小的青瓷碗,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碗里是温热的药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略显憔悴的眉眼。歇歇吧,新煎的参茶,提提神。
沈砚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胶着在案上摊开的一张药方上,那上面是他反复推敲、刚刚落笔的新配伍。他正欲开口让她放下,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声猛地响起!
咳…咳咳!咳咳咳——!
那声音来得猝不及防,带着一种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凶狠力道。沈砚骇然抬头!
只见云舒手中的青瓷碗早已脱手坠落,啪嚓一声脆响在地上摔得粉碎,深褐色的药汤泼溅开来,如同狰狞的墨迹。她整个人佝偻着,一手死死捂住口鼻,一手痉挛般地抓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剧烈的咳嗽让她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像风中一片随时会被撕裂的枯叶。
云舒!沈砚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他一步抢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处一片冰凉。
没…咳…没事…她艰难地喘息着,试图推开他,声音破碎不堪。
然而,就在她试图直起腰的瞬间,捂住嘴的手指指缝间,骤然涌出一股刺目的、粘稠的鲜红!那猩红的血液如同决堤的溪流,瞬间染红了她苍白的指节,滴落在她水绿色的衣襟上,洇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迅速扩大的血花。更多的血沫随着她无法抑制的呛咳喷溅出来,有几滴,正正地落在他刚刚写就、墨迹未干的新药方上。
殷红的血点,在墨色的字迹间晕染开来,如同最残酷的朱砂批注,瞬间将那张凝聚了他所有心血的纸张玷污、穿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药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云舒压抑而痛苦的喘息声,还有那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血液滴落在青砖地上的细微声响——嗒…嗒…
沈砚扶着她的手臂僵直如铁,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下彻骨的冰冷。他死死盯着她指缝间不断溢出的鲜血,盯着衣襟上迅速蔓延的猩红,盯着药方上那刺目的污迹。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狠狠攥紧!
云舒!他嘶吼出声,那声音完全不似他自己的,充满了惊惧和绝望的裂痕。他几乎是粗暴地拉开她死死捂住嘴的手,那满手的、温热的、刺目的红,瞬间灼痛了他的眼睛。
药…我的药…在…云舒的意识似乎已经开始模糊,眼神涣散,气若游丝地呢喃着,另一只沾满鲜血的手,却颤巍巍地抬起,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微弱的力道,固执地、徒劳地想要去触碰他那因极度惊骇和痛苦而扭曲纠结的眉峰。指尖的血迹,在他紧锁的眉心旁,留下了一道模糊的、绝望的红痕。
不要…皱眉…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破碎的、气若游丝的几个字,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软软地瘫倒在他怀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沈砚抱着她骤然失重的身体,如同抱着一捧即将消散的雪。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张被鲜血玷污的、了无生气的脸,看着自己袖袍上迅速晕开的、温热粘腻的猩红,再看看案上那张被血点洞穿的药方……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碎裂成无数染血的碎片。巨大的悲鸣卡在喉咙深处,化作无声的嘶吼,将他彻底淹没。他眉心的那道沟壑,深如刀劈斧凿,凝固成了永世无法消融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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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卷着残雪,刮过庭院里枯槁的梅枝,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天地间最苍凉的挽歌。七天了。那口沉重的、描着暗沉花纹的棺椁,停在灵堂中央,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黑色礁石,将沈砚的世界彻底撞碎、沉没。
药庐里,死寂无声。案头那盏孤灯的火苗微弱地跳动,将沈砚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堆积如山的书卷上,如同一个沉默的、被禁锢的幽灵。他枯坐着,面前摊开着云舒留在药庐里的几本杂记和医书手札。她的字迹,娟秀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棱角,如同她的人。他机械地、一页一页地翻动着,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曾被她反复询问的字句,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气息。每一次翻页,都像是在撕开一道尚未结痂的伤口,鲜血淋漓。
一本薄薄的、用寻常棉线装订的册子被他无意中带了出来,啪地一声轻响,掉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册子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略显潦草的字迹。
沈砚的目光空洞地落在上面。这不是他熟悉的医书,也不是她的闲散笔记。他迟缓地弯下腰,将那散落的册子捡起。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卷曲,显然被主人无数次地摩挲翻阅过。
他翻开第一页。
辛卯年三月初九。沈砚新拟方:主用三七、丹参、赤芍,佐以麝香一分通窍。服后心口绞痛如绞,气促难言,约一炷香方缓。然…然其眉间似稍展片刻或为错觉再试。
字迹还算清晰,只是绞痛如绞四个字,落笔极重,墨迹深陷纸背。
他指尖猛地一颤,飞快地翻过一页。
四月初二。减麝香至半分,增入红花二钱。服后呕逆不止,四肢厥冷,冷汗浸衣。昏沉半日。醒来见其伏案沉睡,眉心深锁如故。此方…无用。
这一页的字迹开始凌乱,无用二字被重重划去,旁边又添上几个更小的字:或…剂量仍重
再翻。
五月十七。试古方‘回春散’,以附子为君。仅服三钱,心若火焚,唇舌焦裂,血涌喉间…险死。然昏沉之际,仿佛见他…眉峰略平…值否
这一页,字迹狂乱,墨点斑斑,尤其是那个巨大的、带着颤栗的问号,和后面那个被反复描摹、几乎力透纸背的值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沈砚的眼中。
他翻页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后面的记录越来越短,字迹也越来越潦草扭曲,如同垂死之人痉挛的笔划:
六月初五…新方…灼肝…痛甚…呕血…
六月廿一…气若游丝…他皱眉…更深了…
七月初三…最后一试…若成…愿他…展眉…
最后几页,几乎只剩下不成形的墨团和断续的笔画,唯有最后一行字,用尽全身力气般,异常清晰地写在一页空白的中央,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新方灼肝,剧痛呕血。然…若能换他眉头舒展一日…云舒…死亦无憾。
轰——!
沈砚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裂开来!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感知瞬间被抽离!他死死盯着那最后一行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烙印进他的灵魂深处!
灼肝…剧痛…呕血…换他眉头舒展一日…死亦无憾…
啊——!!!
一声凄厉绝望、不似人声的嘶吼,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猛地从沈砚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撕裂了药庐死寂的空气,饱含着无尽的痛悔、自责和毁灭一切的疯狂!他猛地将头狠狠撞向面前坚硬冰冷的乌木书案!
砰!砰!砰!
沉闷而骇人的撞击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额角瞬间破开,温热的鲜血蜿蜒而下,模糊了他的视线,沿着他深刻如刻的眉骨流下,滴落在散开的书页上,和那些早已干涸、属于云舒的墨迹与血点,缓缓地、绝望地交融在一起。
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脏被活生生撕裂、被千万根毒针反复穿刺的剧痛!她每一次强颜欢笑背后的剧痛,每一次偷偷试药时肝肠寸断的折磨,每一次呕血昏迷前仍固执地想要抚平他眉头的动作…所有的画面,所有的细节,此刻都带着血淋淋的真相,如同最残酷的凌迟之刃,将他寸寸割裂!
她偷翻医书,是为了寻找救自己的偏方,更是为了寻找能让他不要皱眉的良药!她每一次抚上他的眉心,那指尖的冰凉,或许正是来自药石对她脏腑的残酷侵蚀!而他…而他做了什么!他沉溺于无用的钻研,他紧锁着无解的眉头,他用无甚大碍的谎言亲手将她推向这绝望的深渊!他竟从未察觉…从未察觉她独自一人,在怎样炼狱般的痛苦中,燃烧着自己最后的光和热,只为了换他片刻的安宁!
是我…是我害了你…是我…他蜷缩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沾满鲜血和泪水的脸深埋在臂弯里,身体因为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痉挛,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挤出,云舒…云舒…
空荡荡的药庐里,只有他绝望的悲鸣在四壁间碰撞、回荡,最终消散在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死寂之中,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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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棺盖最终落下,发出沉闷而决绝的钝响,隔绝了阴阳,也彻底封死了沈砚世界里最后的光。那声音如同丧钟,在他空洞的胸腔里反复撞击、回荡,余音散尽后,只留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葬礼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庭狼藉的素白。纸钱的灰烬打着旋儿,被萧瑟的寒风卷起,又无力地落下,粘在冰冷湿润的石阶上,像一只只垂死的白蝶。沈砚独自站在空落落的庭院里,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换下的麻衣孝服,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簌簌抖动,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如同一截失去所有生机的枯木。
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穿透单薄的麻衣,直直刺入骨髓深处。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想要抵御这无处不在的寒冷,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紧紧锁住眉头,仿佛那样就能将所有的痛苦、困惑和无边无际的寒冷都挤压、封存进那道深刻的沟壑之中。
然而,就在那熟悉的蹙眉动作即将成型的瞬间,一个声音,清晰得如同昨日,带着春日溪流般的清冽和一丝执拗的关切,毫无征兆地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炸响:
不要皱眉!
那声音如此真切,仿佛她此刻就站在他身侧,踮着脚尖,带着嗔怪的笑意,伸手欲点。
沈砚全身猛地一僵!所有动作凝固在半途。那道几乎要再次聚拢的刻痕,硬生生地僵在了眉宇之间。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怆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堤防。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尝试着去做一个他几乎已经遗忘了如何做的动作——舒展眉头。
额头上那长期紧绷、几乎已形成固定沟壑的肌肉,生涩而僵硬地、一点点地放松下来。那道象征着无数沉重日夜的深刻褶皱,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着平坦的方向,展平了那么一丝丝。
没有冰凉的指尖如期而至,带着嗔怪的笑意点上来。没有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对啦,这样多好!
只有无情的风,依旧呜咽着穿过庭院,卷起地上残留的纸灰,冰冷地扑打在他毫无表情、却终于展平了眉头的脸上。
他微微仰起头,望向铅灰色的、沉甸甸压下来的天空。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终于冲破了那层早已被悲恸和绝望浸透的冰冷外壳,无声地、汹涌地,从他那双曾经只盛得下医书药理的、如今却只剩下无边荒芜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泪是热的,划过冰冷的脸颊,留下两道清晰的湿痕,最终滴落在脚下冰冷的泥土里,转瞬即逝。
庭院空寂,寒梅枯枝如墨,在惨淡的天光下,凝固成无数道指向苍天的、沉默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