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在天台等风也等你 > 第一章

礼堂穹顶高得有些发虚,无数盏顶灯泼洒下过于明亮的光,亮得能灼伤人眼。空气里浮动着崭新课本的油墨味、廉价香水味,还有年轻躯体挤在一起蒸腾出的、混杂着亢奋与忐忑的荷尔蒙气息——这是大学开学典礼,一场关于崭新人生开端的盛大仪式。新生们穿着统一发放的文化衫,脸上带着初来乍到的拘谨和按捺不住的憧憬,像一群被圈在围栏里、即将奔向未知草场的羊羔。
沈妍希安静地坐在靠过道的位子上,脊背挺得很直,像一株绷紧的青竹。她的文化衫下摆被仔细地掖进深蓝色牛仔裤里,帆布鞋的鞋带系得一丝不苟。周围是嗡嗡的议论声,关于新生活,关于即将登台的优秀学生代表。那些声音钻进耳朵,又轻飘飘地滑走,没有在她平静无波的眼底留下任何痕迹。
直到司仪用过分热情的声音念出那个名字:……有请我校优秀新生代表,孙雨薇同学上台发言!
掌声雷动,像骤然掀起的潮水。
沈妍希的唇角,就在这片喧嚣的浪潮中,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那不是喜悦,也不是期待。那弧度很冷,像冰层下悄然裂开的一道缝隙,无声无息,却透着刺骨的寒意。她的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钉在正从侧幕款款走出的身影上。
孙雨薇。
三年了。
聚光灯追随着她,落在她身上那件剪裁精良、质地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米白色连衣裙上。微卷的长发精心打理过,衬得她脖颈修长,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理所当然的优越感。她走上台,姿态优雅地对着台下微微鞠躬,露出无可挑剔的练习式微笑。灯光下,她像个真正被精心雕琢的公主。
沈妍希静静地注视着,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无数个碎片般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冲撞进脑海:食堂里故意泼洒在她校服上的滚烫菜汤,散落一地、被踩得污脏的练习册,课桌抽屉里蠕动的虫子,还有那些尖锐刻薄、淬着毒汁的哄笑——佣人的女儿,不就该给我们提鞋吗看她那穷酸样,离远点,别沾上晦气!
那些声音,那些画面,在孙雨薇此刻光鲜亮丽、接受着众人艳羡目光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清晰。胃里一阵翻搅,带着迟来的、久违的屈辱感,火烧火燎。
孙雨薇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亮悦耳,内容无非是些感谢学校、展望未来的陈词滥调。她侃侃而谈,自信从容,仿佛过去的三年只是一场轻飘飘的、不值一提的尘埃,早已被她踩在脚下。
沈妍希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陷入掌心,留下几个小小的、月牙形的白痕。又很快松开。她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那点冰冷的笑意,终于染上了一丝近乎残忍的兴味。
很好。
猎物登场了。
舞台上的灯光那么亮,孙雨薇站在光明的中心,像一件被完美包装的昂贵展品。而沈妍希,隐在台下攒动的人头阴影里,无声地舔舐着掌心残留的痛感。那是蛰伏的兽,在黑暗中睁开眼,第一次清晰地锁定了目标。
游戏开始了,孙雨薇。你准备好付出代价了吗
开学初的喧嚣渐渐沉淀下来,课程表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新生们牢牢罩进各自的轨道。沈妍希的生活被切割得异常精确:教室、图书馆、食堂、那个位于宿舍楼顶层的狭窄床位。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准时出现在每一个位置,安静地听课,高效地完成作业,在图书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闭馆的铃声响起。她很少参与宿舍夜谈,偶尔被问及,也只是用最简短的字句回应,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疏离的微笑。如同一滴水,谨慎地融入人群的海洋,不激起任何多余的涟漪。
唯独在周三下午的公共选修课《西方音乐鉴赏》上,沈妍希会稍稍放松那根紧绷的弦。并非她对古典音乐有多深的造诣,而是这门课,是她精心挑选的舞台。她知道孙雨薇选了这门课,并且,志在必得地瞄准了学期末汇报演出那个唯一的钢琴独奏名额。
讲台上,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正用舒缓的语调讲述着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那沉郁的意境。沈妍希坐在阶梯教室靠后的位置,目光落在前排孙雨薇挺直的背影上。孙雨薇微微侧着头,听得极为专注,笔记本摊开着,不时记下几笔,姿态优雅得像一幅画。
沈妍希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摊开的乐谱空白处轻轻划动。那乐谱是崭新的,带着油墨的味道。她需要一点武器,一点能刺破孙雨薇这幅完美画卷的武器。音乐社的招新海报就贴在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那场选拔,会是个不错的开端。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名正言顺站到孙雨薇对面,甚至踩在她头上的契机。
心里盘算着,一丝烦闷却悄然滋生。像平静水面下暗涌的漩涡。她合上乐谱,站起身,借着从后门出去接水的名义,悄然离开了教室。
顶楼天台的风,总是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横力道,狠狠撞在脸上,吹得人衣袂翻飞,几乎站立不稳。沈妍希反手关上沉重的防火门,将楼下隐约传来的教授讲课声彻底隔绝。世界瞬间只剩下风的咆哮,以及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
她走到惯常待的角落,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水泥护栏。远处是城市模糊的天际线,被一层灰蒙蒙的薄雾笼罩着,看不真切。她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动作算不上娴熟,但也不生涩。细长的香烟被点燃,一点猩红在风中明灭不定。辛辣的烟雾吸进肺里,短暂地麻痹了翻涌的思绪。
孙家人都该死。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很轻,瞬间就被风撕扯得粉碎。声音里没有激烈的恨意,只有一种沉淀后的、冰冷的厌弃。她看着指尖燃烧的烟,那点微弱的红光,像某种无声的控诉。
就在她准备将抽了一半的烟摁灭在水泥护栏上时,旁边传来细微的声响。
沈妍希猛地侧过头。
几步之外,另一个避风的角落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人很高,穿着简单的黑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身形有些清瘦,背靠着墙壁。他微微低着头,大半张脸隐在兜帽的阴影下,只能看到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他指间也夹着一点猩红,灰白的烟雾缭绕升起,又被风粗暴地卷走。
什么时候来的沈妍希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的烟灰簌簌落下。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缓缓抬起头。阴影滑落,露出一张年轻的脸。五官是那种冷峻的英俊,鼻梁很高,眉眼深邃,只是眉宇间锁着一股化不开的郁色,像常年不见阳光的角落滋生的青苔。他的眼神很淡,像蒙着一层薄冰的湖面,平静无波地扫过沈妍希,最后落在她指间快要燃尽的烟蒂上。
天台的风声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减弱了。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手,摊开的掌心静静躺着一颗包裹着彩色玻璃纸的水果硬糖。橙色的,在灰暗的天台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的声音不高,穿透风声,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砸进沈妍希的耳朵:
包括我
沈妍希的瞳孔骤然收缩。
孙雨薇的远房堂哥,那个开学典礼后才转来的、名字被女生们私下议论了好一阵的孙维杰。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听到了多少
那颗橙色的糖果,在他苍白的掌心里,像一枚无声的挑衅,又像一个荒谬的问号。
风还在呼啸,卷着沈妍希额前的碎发。她盯着那颗糖,又抬眼看着孙维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敌意,只有一片沉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荒芜。
他到底是谁是孙家的眼线还是……
沈妍希没有去碰那颗糖。她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将指间最后一点烟蒂狠狠摁在粗糙的水泥护栏上,用力捻灭。火星彻底消失,只留下一小撮灰黑的痕迹。
她转身,拉开通往楼梯间的防火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天台的风,也隔绝了那个沉默伫立的身影,和他掌心那颗孤零零的、色彩鲜艳的糖。
门关上的瞬间,沈妍希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缓缓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灰尘和铁锈的味道。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并非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计划被打乱的烦躁,以及一种被窥探的、冰冷的警觉。
孙维杰。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精心构筑的平静湖面上,激起了第一圈不祥的涟漪。
音乐社的招新选拔,定在一个周五的黄昏。
地点是旧艺术楼顶层那间最大的排练厅。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阳正烧得浓烈,泼洒进来大片大片的橘红色,将深红色的幕布、锃亮的三角钢琴以及排列整齐的折叠椅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暖金。空气里弥漫着松香、木器陈旧的气息,还有年轻人身上特有的那种混杂着期待与紧张的微热。
沈妍希来得不早不晚。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米白色针织衫,深色牛仔裤,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没有多余的饰品,素净得像一张白纸。她找了个靠后排的角落位置坐下,膝盖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看起来用了有些年头的乐谱夹。
孙雨薇几乎是压着点进来的。她穿着一条剪裁合体的浅蓝色连衣裙,衬得皮肤愈发白皙。长发精心卷过,披散在肩头,脸上化了淡妆,整个人在夕阳的光晕里闪闪发亮,像一颗精心打磨的珍珠。她径直走向前排预留的好位置,一路吸引了不少目光,几个相熟的女生立刻围了上去,低声说笑着。
沈妍希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片热闹,随即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乐谱夹磨损的边角。心绪却远不如表面平静。孙维杰那双沉寂的眼睛,还有天台那句冰冷的问话,像幽灵一样,时不时在脑海里闪现一下。
沈妍希
负责组织选拔的学长拿着名单,抬头寻找。
她站起身,穿过几排座椅,走向舞台侧边等候区。脚步很稳。
孙雨薇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居高临下的了然。仿佛在说:你也来不自量力。
沈妍希没有回应那道目光。她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坐下,旁边已经坐着几个同样等待叫号的学生。她翻开乐谱夹,里面是几张复印的乐谱。她选了一首技巧性不算顶难,但意境颇为沉郁的肖邦夜曲。指尖轻轻划过纸页上的音符,指尖冰凉。
选拔进行得很快。前面几个同学水平参差,有紧张得忘谱的,也有发挥平平的。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微妙的竞争感。
下一位,孙雨薇!
孙雨薇优雅地站起身,将披肩的长发撩到耳后,步履从容地走上舞台中央。她对着台下评委和观众微微鞠躬,姿态无可挑剔。然后在钢琴前坐下,调整了一下琴凳的高度。
她选的是一首李斯特的《爱之梦》第三首。旋律优美华丽,情感外放,非常符合她一贯展现的形象。当第一个音符从她指尖流淌出来时,整个排练厅似乎都安静了几分。她的技巧无疑是娴熟的,触键清晰,对强弱变化的处理也颇有章法。夕阳的金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确实有种动人的光彩。
沈妍希在侧幕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孙雨薇的演奏技巧纯熟,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像一杯精心调制的漂亮糖水,甜腻却无回味。她的手指在乐谱夹边缘收紧了一下。
一曲终了,掌声热烈。孙雨薇起身谢幕,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目光扫过台下,尤其在沈妍希的方向似乎停顿了零点一秒,带着一丝胜利者的矜持。
下一位,沈妍希。
沈妍希合上乐谱夹,站起身。走向舞台中央的几步路,她走得很稳。舞台的灯光比侧幕亮得多,有些晃眼。她没有看台下任何人,径直走到那架巨大的三角钢琴前。
琴凳还残留着前一个人的温度。她坐下,打开琴盖。象牙白的琴键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将乐谱放在谱架上。
她没有弹肖邦。
她的指尖落下,敲响的第一个和弦,沉重、阴郁,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瞬间撕裂了前一首《爱之梦》留下的甜美余韵。
是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第一乐章。
沉重的低音如同命运敲响的闷雷,在空旷的排练厅里隆隆滚过。紧接着,是疾风骤雨般倾泻而下的快速音群,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和爆发力。她的手指在琴键上奔跑、跳跃、锤击,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呐喊。那不是技巧的炫耀,而是一种情绪的彻底宣泄。那些被压抑的屈辱,蛰伏的恨意,精心计算的冷漠,此刻都找到了一个汹涌的出口,通过这架钢琴,狂暴地倾泻而出。
台下的窃窃私语瞬间消失了。连窗外的夕阳都仿佛黯淡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瘦削的身影上。她微微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大半表情,只有紧绷的下颌线条和那在琴键上仿佛燃烧起来的手指,传递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孙雨薇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坐在前排,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指节用力到泛白。她死死盯着台上那个沉浸在音乐风暴里的身影,眼神里有震惊,有被冒犯的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沈妍希那个在她家帮佣母亲身后总是低着头、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女孩她怎么可能……弹得这样……这样充满毁灭性的力量
最后一个震撼的和弦重重落下,余音在寂静的排练厅里嗡嗡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麻。
沈妍希的手指离开了琴键,微微颤抖着。她胸口起伏,急促地呼吸了几口带着松香味的空气。然后,她才慢慢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额角渗出的一点细密汗珠。她站起身,对着台下微微欠身。
死寂。
片刻后,掌声才稀稀拉拉地响起,很快又变得热烈,甚至盖过了之前孙雨薇得到的。评委席上,那位主修钢琴的老教授推了推眼镜,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艳。
沈妍希走下舞台,脚步依旧平稳。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探究的,惊讶的,羡慕的……还有一道,冰冷刺骨,来自孙雨薇的方向。
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后台堆放杂物的小隔间,那里通常用来放演出服和乐器箱。她需要喘口气,平复一下刚才演奏时过于汹涌的情绪。刚才那首《悲怆》,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推开隔间虚掩的门,里面光线很暗,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些微天光。她刚走进去两步,身后的门就被一股力量砰地关上了。
沈妍希悚然一惊,猛地转身。
阴影里,一个人斜倚在堆叠的乐器箱上,指尖夹着一点猩红。是孙维杰。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显得更加轮廓分明,也更为阴郁。他抬起手,吸了一口烟,猩红的火光照亮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冰冷又灼热。
利用我当跳板的感觉如何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像冰冷的金属丝刮过耳膜。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目光锐利地钉在沈妍希脸上。
沈妍希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门板,迎视着他: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孙维杰低低地嗤笑了一声。他掐灭了烟,随手丢在地上,用鞋尖碾灭那点火星。然后,他直起身,一步步朝她走过来。空间太小,他几步就逼近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和一种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的气息,混合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味道。
沈妍希下意识地想后退,身后却只有冰冷的门板。
孙维杰伸出手,没有碰她,却越过她的肩膀,修长的手指按在了她身后的门板上。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将她困在他与门板之间狭小的空间里。距离近得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微缩的倒影,和他眼底那片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漩涡。
选这首曲子,他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额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是因为昨天在鉴赏课上,看到我放在桌角的《悲怆》总谱了
沈妍希的呼吸一窒。昨天……那本厚厚的、烫金封面的总谱……她确实瞥见了,就在他旁边的座位上。一个模糊的念头在演奏前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难道……
她强作镇定,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巧合而已。
巧合孙维杰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她脸上逡巡,似乎想穿透她所有的伪装,利用我无意间露出的偏好,制造一个让评委印象深刻、又恰好能把她擅长的甜腻风格碾得粉碎的对比
他空着的那只手,指尖忽然抬起,没有碰触她,却悬停在她脸颊旁边几厘米的空气中,仿佛隔空描摹着她僵硬的轮廓。然后,那指尖缓缓下移,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极具暗示性的意味,轻轻划过隔在他们之间的、冰冷的空气,落在了旁边一架闲置的立式钢琴盖板上。
嗒。指尖轻轻敲在光滑的漆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继续。他盯着她的眼睛,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疯狂的火焰,我配合。
排练厅外隐约传来下一位选拔者的琴声和模糊的掌声。隔间里却死寂得可怕,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
沈妍希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门板,那寒意透过薄薄的针织衫渗入皮肤,却无法熄灭心头被骤然点起的燎原大火。孙维杰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她最隐秘的角落。他竟然看穿了!看穿了她那瞬间的灵光一现,看穿了她利用他无意泄露的信息作为武器的卑劣心思!
一股混杂着被戳穿的羞耻、被看透的愤怒以及一种棋逢对手的冰冷战栗感席卷了她。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瞳里。那里没有嘲讽,没有戏谑,只有一片沉寂的、近乎虚无的荒芜,荒芜之下,却隐约跳动着某种同类的、危险的信号。
你凭什么她的声音绷得死紧,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带着细微的颤音,却异常清晰,凭你是孙家的人凭你高高在上的施舍
施舍孙维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含义不明的低哼。他悬停在她颊边的手指猛地收回,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眼底那片荒芜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出浓烈的、压抑的痛苦和自我厌弃,但那情绪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再次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的热力。
沈妍希,他念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别装得好像你多了解孙家是什么东西。他顿了顿,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刺穿她强装的镇定,也别装得好像,你有多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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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隔间的门板突然被从外面轻轻敲了两下。
笃、笃。
敲门声不大,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凝滞气氛。
维杰你在里面吗刚才弹《悲怆》那个女生好像也去后台了,你看到了吗门外传来一个男生有些迟疑的问话声,是音乐社的一个干事。
孙维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眼底翻涌的情绪瞬间被冰封,重新变回那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深深地看了沈妍希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带着警告,带着某种奇异的决绝,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没有回答门外的人,也没有再看沈妍希。他猛地直起身,拉开了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距离。然后,他侧过身,一言不发地拉开了隔间的门。
门外走廊的光线涌了进来,有些刺眼。那个敲门的男生看到孙维杰,又探头看到站在阴影里的沈妍希,脸上露出些许尴尬和疑惑:呃……维杰,沈同学你们……
孙维杰没理他,甚至没有再看沈妍希一眼,径直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拐角。留下那个男生和隔间里脸色苍白的沈妍希。
男生挠挠头:沈同学,你没事吧那个……选拔结果快出来了,社长让我来问问你,方不方便加个微信后续入社安排……
沈妍希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没事。谢谢学长,我待会儿就出去。她快步走出隔间,将那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甩在身后。
选拔结果毫无悬念。沈妍希的名字和孙雨薇的名字同时出现在音乐社新成员名单上,但那个学期末汇报演出的钢琴独奏名额,后面只跟着三个字:沈妍希。
名单贴在公告栏上时,周围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和议论。沈妍希站在人群外围,远远地看着。孙雨薇也在看,她只看了一眼,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就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一片铁青。她猛地转身,肩膀撞开旁边一个女生,高跟鞋踩得噔噔作响,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沈妍希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转身朝图书馆走去。指尖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捻着,仿佛还残留着刚才琴键上那种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触感,以及……孙维杰身上那股清冽又危险的气息。
日子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图书馆的沙沙翻书声、阶梯教室的讲课声和音乐社排练厅断断续续的琴音中,刻板地向前推进。沈妍希如愿加入了音乐社,每周三次的排练成了固定行程。她和孙雨薇在同一个空间里活动,却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连眼神都吝于给予对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冰冷的对峙。
沈妍希的独奏练习异常刻苦。她选的依旧是《悲怆》,一遍遍打磨,将那些愤怒和绝望沉淀得更为内敛,却更具毁灭性的力量。每次排练,当她的琴声响起,排练厅总会不自觉地安静下来。孙雨薇有时会摔琴盖提前离开,有时则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孙维杰偶尔会出现。他总是坐在最靠后的阴影里,有时低头看手机,有时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像个游离于热闹之外的幽灵。他再也没有主动和沈妍希说过一句话,连眼神的触碰都吝啬。只有一次,沈妍希在反复练习一段艰涩的快速音群时,指尖连续打滑,发出刺耳的杂音。她烦躁地停下,揉着发酸的手腕。一抬眼,不经意撞上孙维杰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很淡,没有情绪,像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沈妍希却莫名地感到一阵被审视的烦躁,仿佛自己所有的笨拙和挫败都暴露在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这天排练结束得比平时晚。沈妍希独自留下,想把一段衔接处理得更完美些。空旷的排练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孤独。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倒悬的星河。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打破了琴声的余韵。
是母亲打来的。
沈妍希的心没来由地沉了一下。母亲很少在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她接起,声音放轻:妈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母亲熟悉温和的声音,而是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混杂着极力克制的哽咽。
妍希……母亲的声音终于响起,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疲惫,像被砂纸磨过,……妈……妈没事……就是……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沈妍希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
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的声音绷得死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没……真没事……母亲还在徒劳地掩饰,但那极力压制的抽泣声却出卖了一切,就是……就是今天……孙太太……把我辞了……
辞了沈妍希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排练厅里激起轻微的回音,为什么她凭什么
说是……说是家里最近开销大,不需要那么多人手了……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被碾碎般的卑微和认命,妍希,你别担心,妈还能找别的活……就是……就是……
后面的话被更汹涌的啜泣淹没了。沈妍希甚至能想象出母亲此刻的样子,一定是缩在出租屋那张狭小的旧沙发里,肩膀因为哭泣而剧烈地耸动,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洗得发白的手帕。
凭什么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妍希的心上。一股暴戾的怒火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精心维持的平静。孙雨薇!除了她,还能有谁因为丢了独奏名额因为在学校被她压了一头所以就要用这种最下作、最卑劣的手段,去碾碎一个无辜的、勤勤恳恳做了十几年帮佣的妇人赖以生存的饭碗!
卑鄙!无耻!
沈妍希猛地挂断了电话,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她双手撑在冰冷的琴键上,发出哐的一声刺耳噪音。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孙雨薇,你以为你还能像高中时那样为所欲为吗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冰冷而清晰地钻入脑海——那段视频。
高中毕业前夕,那个混乱的KTV聚会包厢。喝得半醉的孙雨薇,带着她的小团体,把另一个家境普通的女生堵在角落。闪光灯刺眼地亮着,手机镜头冰冷地对准了那个女生惊恐绝望的脸。孙雨薇尖利刻薄的笑声,还有那些不堪入耳的羞辱,被清晰地记录下来。当时沈妍希也在场,像个无声的背景板,缩在沙发的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后来,那个女生转学了,杳无音信。而那段视频,不知怎么,辗转落到了沈妍希手里。她一直留着,像藏着一枚淬毒的匕首,等待着最合适的时机。
现在,时机到了。
沈妍希直起身,眼底最后一丝犹豫和温度都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淬了毒的恨意。她拿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但操作却异常精准。她登录了一个新注册的、没有任何个人信息的匿名邮箱。附件上传,输入那个烂熟于心的校园论坛公共邮箱地址。标题栏,她只打了四个字,冰冷得像墓碑上的铭文:
【看看真相】
鼠标悬停在发送按钮上,只需轻轻一点。这一点下去,孙雨薇精心维护的完美公主人设,将瞬间崩塌,碎成一地狼藉。她将尝到被万人唾弃的滋味,就像她曾经施加给别人的那样。
沈妍希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翻腾着复仇的快意,也翻滚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落下的瞬间——
排练厅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沈妍希悚然一惊,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孙维杰。
他不知何时去而复返。高大的身影半隐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表情。他手里似乎拿着一个东西,很小,在阴影里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沉甸甸的,穿透排练厅里昏暗的光线,落在她身上,落在她悬停在发送键上方的手指上,也落在她脸上那尚未褪尽的、狰狞的恨意上。
空气凝固了。只有沈妍希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死寂的空间里擂鼓般轰鸣。
孙维杰动了。
他缓缓抬起手,将掌心里的那个小东西递向她。那是一个银色的、小巧的U盘。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惊雷一样炸在沈妍希耳边:
孙家监控室的备份,他说,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可怕,够不够
沈妍希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了。
她看着他,看着那个递过来的U盘,看着他那双在阴影里深不见底的眼睛。排练厅顶灯的光线斜斜地打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也照亮了他眼底那片沉寂的荒芜——那荒芜之下,此刻清晰地翻涌着一种同类的、冰冷的疯狂。
他不是来阻止她的。
他是来……递刀的。
沈妍希的手指还僵在鼠标上方,距离那个猩红的发送键只有毫厘。她看着门口的孙维杰,看着他手中那个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U盘,大脑一片空白。
他知道了。他不仅知道她手里有视频,他甚至知道那是孙家内部监控拍下的备份!他递过来的,是更清晰、更无法辩驳的罪证!
为什么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他是孙雨薇的堂哥!是孙家的人!他此刻的行为,无异于亲手将匕首递给一个意图刺杀他家族成员的凶手!
荒谬。惊悚。无法理解。
孙维杰依旧维持着递出U盘的姿势,手臂悬在半空,纹丝不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牢牢锁住她,里面没有催促,没有威胁,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却仿佛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惊涛骇浪。
沈妍希猛地回过神。一股强烈的、被卷入更大漩涡的不安感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钢琴边缘,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她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厉害,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孙维杰终于动了,他向前一步,彻底走进了排练厅昏暗的光线下。他离她更近了,近得她能看清他眼底细微的血丝和眉宇间那道深刻的、疲惫的褶皱。你手里的东西,不够锋利。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般的磁性,又像冰冷的毒蛇吐信,用这个。他晃了晃手中的U盘,银色的外壳在灯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光。一刀毙命,别给她留翻身的余地。
沈妍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疯子!他和他那个恶毒的堂妹一样,都是疯子!不,他更疯狂!他是在借她的手,去摧毁孙家的完美形象
我不需要!沈妍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锐,我的事,不用你管!更不用你们孙家的人假惺惺!她猛地伸手,想要去点下那个发送键,结束这一切。
假惺惺孙维杰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唇角扯出一个极其冰冷、甚至带着点扭曲的弧度。他猛地向前一步,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攥住了沈妍希伸向鼠标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力道大得惊人,像铁钳一样牢牢箍住她纤细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沈妍希吃痛,闷哼一声,挣扎着想要甩开,却根本撼动不了分毫。
沈妍希,他低下头,逼视着她的眼睛,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他身上那种清冽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存在。收起你那点可怜又可笑的警惕心。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冰冷刺骨,你以为你手里那段偷拍的、摇晃模糊的视频能做什么让论坛炸锅三天然后呢孙家有的是办法把它说成是恶意剪辑,是诬陷!孙雨薇掉几滴眼泪,发个避重就轻的‘道歉’声明,照样能洗白!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
我给你的,他另一只手举起那个U盘,几乎要戳到她的眼前,是孙家内部监控系统拍下的原始存档!时间戳清晰,角度无遮挡,声音完整!这才是能钉死她的东西!这才是能让她,让孙家都痛到骨子里的东西!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狠戾,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沈妍希的耳膜。她被他眼中翻腾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恨意和毁灭欲惊得忘记了挣扎。
他恨孙家。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沈妍希所有的困惑。他恨孙家!恨得如此深沉,如此疯狂!他递过来的不是刀,是毁灭性的炸弹!而他选择她,这个同样对孙家怀有切齿之恨的人,来做那个点燃引信的人!
沈妍希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燃烧的、同归于尽般的荒原,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明白了。她彻底明白了。这不是帮助,这是结盟,是拉她一起堕入地狱的邀请!
你……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你就不怕……
怕孙维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压抑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那笑声在空旷的排练厅里显得格外瘆人。我有什么好怕的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阴鸷,像淬了毒的寒潭,一个连名字都只是为了‘维护家族杰出’而存在的工具,一个被他们捏在手里、连呼吸都要被控制的提线木偶……我早就烂透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自我厌弃和绝望的疯狂。攥着沈妍希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痛得她几乎要叫出声。
拿着!他几乎是命令式地将那个冰冷的U盘强行塞进她空着的那只手里,金属外壳硌着她的掌心,寒意刺骨。用它!让她身败名裂!让孙家尝尝被自己养的狗反噬的滋味!他猛地松开钳制她手腕的手,后退一步,胸膛微微起伏,眼神却死死地盯着她,像一头濒临失控边缘的困兽。
或者,他扯出一个极其残忍的笑,目光扫过她电脑屏幕上那个等待发送的邮件界面,继续用你那把钝刀子,慢慢割。看着她哭几声,掉几滴眼泪,然后……被孙家像擦掉一点灰尘一样,轻轻松松地抹平所有痕迹。让你妈丢掉的工作,永远也找不回来。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沈妍希心脏最脆弱的地方。母亲压抑的啜泣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个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U盘。冰冷的金属外壳下,仿佛封印着足以焚毁一切的业火。
身体里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冷却了。沸腾的恨意沉淀下来,凝成坚冰。再抬起头时,沈妍希眼底最后一丝犹豫和温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没有再看孙维杰。她只是沉默地、异常稳定地移动鼠标,删除了那个编辑好的匿名邮件。然后,拔下U盘,插进电脑的USB接口。
硬盘读取的指示灯幽幽亮起。
她点开那个唯一的视频文件。高清的画面瞬间占满了屏幕——刺眼的闪光灯,孙雨薇那张因为酒精和恶意而扭曲的脸,清晰得毫发毕现的羞辱话语,还有角落里那个女生绝望崩溃的哭泣……角度完美,音质清晰,无可辩驳。
沈妍希新建邮件。将视频拖入附件。标题栏,她只打了三个字,冰冷得像墓碑上的墓志铭:
【孙雨薇】
她的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方,停顿了仅仅一秒。
然后,重重落下。
嘀的一声轻响,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框弹出。
排练厅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城市的灯火无声闪烁,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注视着这间屋子里刚刚完成的、无声的宣判。
沈妍希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浊气都排空。她拔下U盘,冰冷的金属外壳被她的掌心捂得有了点温度。她转过身,看向依旧站在阴影里的孙维杰。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虚无的疲惫。仿佛刚才那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只是一个短暂的幻影。
沈妍希将U盘递还给他。
孙维杰没有接。他垂下眼,目光落在她递过来的手上,那只手因为刚才的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留着吧。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没什么起伏的平静,却透着一股浓重的倦意,也许……还有用。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拉开排练厅厚重的门,身影无声地没入外面走廊更深沉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沈妍希独自站在空旷死寂的排练厅中央,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U盘。复仇的火焰短暂地燃烧过后,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灰烬,和一种沉甸甸的、坠入深渊的疲惫。
风暴的降临,比预想中更快,也更猛烈。
那个标题只有冰冷三个字的邮件,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核弹。高清的视频内容,孙雨薇那张在闪光灯下扭曲的、写满恶毒的脸,清晰刻薄的辱骂,受害者崩溃的哭喊……这一切都太过赤裸,太过震撼。
校园论坛在短暂的死寂后,彻底爆炸了。
首页被无数个相关的帖子瞬间屠版,红色的爆字标签像瘟疫一样蔓延。
【惊爆!钢琴公主孙雨薇真面目!霸凌视频流出!】
【人设崩塌!孙雨薇高中霸凌实锤!高清无码!】
【心疼视频里的女生!孙雨薇滚出A大!】
【孙家背景再大也压不住了吧这种人渣也配当学生代表】
帖子里充斥着震惊、愤怒、谴责和深扒。视频被疯狂转发、下载、二次传播,早已超出了校园的范围。各种匿名的爆料帖也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真真假假,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孙雨薇高中时期的种种事迹——仗势欺人、拉帮结派、羞辱家境普通的同学……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完美女神、优雅才女形象,在一夜之间被撕得粉碎,踩进泥里。
沈妍希关掉了所有社交软件的提示音,手机调成了静音。但她依旧能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无形的风暴。走在路上,总能听到压低声音的议论,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带着探究和复杂情绪的目光。寝室楼下,甚至有人偷偷贴上了打印出来的、孙雨薇视频里的丑态截图,旁边用红笔写着霸凌者滚蛋。
她像一个置身风暴眼的幽灵,表面平静地穿梭于教室、图书馆、排练厅。练琴时,指尖落在琴键上,弹奏着《悲怆》,那沉郁的旋律仿佛成了这场风暴最贴切的背景音。偶尔在走廊或食堂远远瞥见孙雨薇,她总是被一两个脸色同样难看的跟班簇拥着,或者更常见的是,形单影只,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麻木,脚步虚浮,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曾经环绕在她身边的光环和追捧,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避之唯恐不及的指点和冰冷的唾弃。
沈妍希平静地看着,心里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般的疲惫。母亲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小心翼翼:妍希啊,你孙阿姨……哦不,孙太太那边,托人带话了,说……说是误会,让我下周……回去上工……
沈妍希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她知道,这不过是孙家在风暴中的一次徒劳的、试图挽回一点局面的止损行为。孙雨薇已经毁了。至少在A大,她彻底完了。
这天傍晚,音乐社的排练临时取消。沈妍希收拾好乐谱,准备去图书馆。刚走出旧艺术楼的大门,一阵初秋的凉风扑面而来,带着树叶微腐的气息。
一辆黑色的、线条冷硬的宾利轿车,像一头沉默的怪兽,悄无声息地滑行过来,精准地横停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车门打开。
先下来的是两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高大男人,面无表情,像两尊冰冷的铁塔,一左一右立在车门旁。强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这片小小的空间。
紧接着,后座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深灰色羊绒大衣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他身材保养得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依稀能看出与孙雨薇、甚至孙维杰有几分相似的轮廓,只是更为冷硬,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纹路,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种毫不掩饰的阴郁。正是孙雨薇的父亲,孙正宏。
他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沈妍希。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一件麻烦物品的冷漠,和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沈妍希的脚步顿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寒意顺着脊椎骨瞬间爬满全身。她强迫自己站直,迎视着那道冰冷的目光,指尖却悄悄掐进了掌心。
孙正宏缓缓踱步到她面前,距离很近,他身上那股冷冽的、带着昂贵雪茄和皮革混合的压迫性气息扑面而来。
沈妍希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稳,却像冰冷的金属片刮过地面,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我是孙雨薇的父亲。
沈妍希抿紧嘴唇,没有吭声。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风声都消失了。
孙正宏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和威胁程度。然后,他微微颔首,用一种谈论天气般平淡、却字字重若千钧的语气开口:
年轻人,气盛是难免的。雨薇以前不懂事,可能有些地方让你受了委屈。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直刺沈妍希的眼底:
但是,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该收手了。
适可而止。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冷的判决,带着山一般的重压,狠狠砸了下来。不是商量,是命令。是来自绝对上位者,对蝼蚁的最终通牒。那两个保镖如同冰冷的铁塔,又无声地向前逼近了半步,无形的压力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沈妍希单薄的身影彻底吞没。
沈妍希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掌心被指甲掐破的刺痛感清晰地传来,却远不及孙正宏那适可而止四个字带来的寒意刺骨。那是一种绝对的、不容反抗的碾压姿态。在他眼里,她和她母亲,大概真的只是可以随意捏死的蝼蚁。视频的风暴那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闹剧,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一巴掌拍熄。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杂着不甘的怒火,在她心底疯狂冲撞。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冻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因为极致的紧绷而微微颤抖,像风中一片即将被撕碎的落叶。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重压几乎要将她碾碎的瞬间——
一只滚烫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她冰冷僵硬的手腕!
那温度烫得惊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穿了沈妍希被冻僵的感知。她惊愕地、几乎是茫然地转过头。
是孙维杰!
他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脸色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额角甚至能看到微微凸起的青筋。他紧紧攥着沈妍希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骨头生疼。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粗重,那双总是沉寂如深潭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愤怒,是决绝,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
他甚至没有看沈妍希一眼。他的目光,像两道燃烧的箭矢,死死钉在孙正宏那张骤然阴沉下来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刻骨的恨意和彻底的反叛!
维杰!你干什么!孙正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他身后的两个保镖也瞬间绷紧了身体,做出戒备的姿态。
孙维杰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再看孙正宏第二眼。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在孙正宏的暴怒彻底爆发之前——
孙维杰猛地拽紧了沈妍希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狠狠往自己身后一扯!巨大的惯性让沈妍希踉跄着撞上他的后背,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那股清冽又带着疯狂气息的味道。
跑!
一声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穿透凝滞的空气,狠狠砸在沈妍希的耳膜上。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决绝,一种燃烧生命也要冲破牢笼的疯狂!
沈妍希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在他那一声几乎撕裂声带的跑!字落下的瞬间,她被他那股巨大的、不顾一切的拉扯力量带着,像一颗被弹射出去的炮弹,猛地朝着与黑色宾利相反的方向,冲了出去!
风声!
尖锐的、呼啸的风声瞬间灌满了耳朵,刮得脸颊生疼,吹散了所有思绪。眼前的景物飞速地倒退、模糊,只剩下前方孙维杰狂奔的背影。他的卫衣帽子在疾驰中翻飞,像一面黑色的、决绝的旗帜。
身后,孙正宏暴怒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开:拦住他们!给我拦住!
沉重的脚步声和保镖急促的呼喝声紧追而来,像索命的鼓点,重重敲打在身后。
孙维杰的手死死攥着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却也成了此刻唯一支撑着她、拽着她向前狂奔的力量。他的速度极快,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专挑小路和障碍物多的地方钻。沈妍希被他拽得跌跌撞撞,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却被他硬生生地拖拽着,继续向前。
她不知道方向,不知道目的,只能死死盯着他奔跑的背影,将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在两条腿上,机械地、拼命地迈动脚步。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自己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和他同样急促的呼吸声。
冲过一个拐角,是通往学校侧后门的一条偏僻小路。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落叶铺满了地面。
这边!孙维杰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猛地将她拉向旁边一条更窄的、堆满废弃建筑材料和落叶的夹道。
身后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
快!孙维杰猛地推了她一把,力道之大让她直接扑进了那堆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落叶里。下一秒,他自己也紧跟着扑了进来,同时反手将旁边一块巨大的、废弃的硬纸板猛地扯倒,哗啦一声盖在了两人身上!
视野瞬间被黑暗和浓重的灰尘味占据。
沈妍希趴在冰冷潮湿、散发着霉烂气味的落叶堆里,脸埋在腐叶中,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听到孙维杰同样剧烈的心跳和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声,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
沉重的脚步声和保镖急促的交谈声就在几步之外响起,清晰地传入耳中。
……人呢明明看到往这边跑了!
分头找!老板说了,必须把那女的带回去!
还有维杰少爷!老板气疯了!
脚步声在附近逡巡了几秒,伴随着翻动旁边杂物的声音。沈妍希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块,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她能感觉到孙维杰紧贴在她背后的身体同样绷得死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的一只手还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用力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更紧地压向地面,仿佛要将她嵌进泥土里。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脚步声渐渐远去,呼喝声也消失在远处。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混乱的喘息,和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心跳声。
盖在身上的硬纸板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昏黄的路灯光线透了进来。孙维杰先警惕地探出头,快速扫视了一圈。确认危险暂时解除后,他才猛地掀开纸板,大口地喘息着,像一条离水的鱼。
沈妍希也挣扎着坐起身,剧烈的奔跑和极度的紧张让她浑身脱力,手脚发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抬手抹了一把脸,手上沾满了潮湿的泥土和腐烂的落叶碎屑,狼狈不堪。
她看向孙维杰。
他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同样满身尘土,头发凌乱,额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额角。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灰烬中重新燃起的、幽暗的火苗。那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一种彻底挣脱了某种枷锁后的、空茫的疯狂。
两人目光在昏暗中交汇。
沈妍希看着他那双燃烧着余烬的眼睛,看着他苍白脸上沾染的灰尘和汗水,看着他因为剧烈喘息而微微起伏的胸膛。刚才被他死死攥住的手腕,此刻还残留着滚烫的触感和清晰的痛楚。
风声似乎还在耳边呼啸。
那句撕裂空气的跑啊!我的共犯!,像烙印一样烫在她的脑海里。
共犯。
这个词,带着血腥味,带着泥土的腥气,带着亡命狂奔的绝望,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将两人命运彻底捆绑在一起的、冰冷的决绝。
沈妍希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最终,她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刚刚拉着她一起从家族巨兽爪下亡命奔逃出来的共犯,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疲惫到极点、却又掺杂着某种奇异解脱的扭曲表情。
孙维杰也看着她。他眼中那两簇幽暗的火苗跳动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他也扯了一下嘴角。
两个满身狼狈的人,坐在散发着腐叶气息的废弃夹道里,在昏黄的路灯光线下,无声地对视着,脸上挂着同样扭曲的、劫后余生的表情。
像两个刚刚从地狱爬回来的亡命之徒。
旧艺术楼深处,那间堆放杂物的狭小琴房,成了沈妍希和孙维杰心照不宣的避难所。排练厅人多眼杂,图书馆太过空旷,唯有这里,灰尘在斜射的光柱里跳舞,旧钢琴盖着褪色的绒布,角落里堆着废弃的谱架和破损的鼓面,空气里弥漫着松香、旧木头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沈妍希坐在一张蒙尘的旧琴凳上,面前摊开的高数习题册像一片布满荆棘的丛林。她咬着笔杆,眉头紧锁,视线在复杂的公式和图形间反复逡巡,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草稿纸上爬满了凌乱的演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
身旁的旧立式钢琴盖板被掀开了一半。孙维杰斜倚在琴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在几个琴键上,没有发出声音。他侧着头,目光落在沈妍希被难题困住的侧脸上。夕阳的余晖从高高的气窗斜射进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将他眉宇间那道惯常的郁色也染上了一层暖金的柔和。
这里,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点刚睡醒般的低哑。他伸出手,指尖悬停在习题册那道被沈妍希画了无数个问号的题目上方,定积分换元,你设的t和x关系错了。
沈妍希猛地回过神,顺着他的指尖看向题目。思路像是被拨开云雾,她立刻抓起笔,在草稿纸上重新演算起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孙维杰收回手,重新搭在冰凉的琴键边缘。他看着沈妍希重新投入计算的专注侧脸,看着她紧蹙的眉头随着思路的清晰而缓缓舒展。她束在脑后的长发有几缕不听话地滑落下来,垂在颊边,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琴房里只有笔尖摩擦纸页的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过了好一会儿,沈妍希才放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她转过头,看向孙维杰,眼神里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轻松。
孙维杰也看着她。他没有说话,只是身体微微前倾,靠得更近了些。他的额头,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地抵在了习题册那道刚刚被攻克的难题旁边。动作很自然,仿佛只是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他的气息拂过纸页,也拂过沈妍希搁在桌面的手背,带着一种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的气息。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目光依旧停留在那道题上,几不可闻地、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没有不耐烦,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无奈的柔软。
教不会你,他的声音很低,如同梦呓,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尾音微微拖长,像一片羽毛轻轻搔刮过耳膜,我怎么要报酬
沈妍希的呼吸猛地一滞。
琴房里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疯狂地旋舞。
她的指尖还捏着那支笔,笔尖悬停在刚刚写下的答案上,墨迹未干。孙维杰的额头就抵在她手边的纸页上,那微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纸张传递过来,带着他皮肤的温度,还有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气息,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那句教不会你,我怎么要报酬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混乱的涟漪。报酬什么报酬亡命奔逃的共犯情谊还是……别的
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耳根也悄悄染上了一层绯色。她不敢动,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惊扰了这方寸之间陡然变得暧昧粘稠的空气。
孙维杰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俯身、额头轻抵纸页的姿势。几缕略长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小半眉眼,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高挺的鼻梁。他的目光似乎还停留在那道高数题上,又似乎早已飘远。阳光透过气窗,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翻飞。
沈妍希的心跳,在短暂的停滞之后,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咚咚,咚咚……一声声,清晰地撞击着耳膜,在这过分寂静的琴房里,显得格外响亮。她甚至怀疑他也能听到。
她悄悄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视线落在他搭在琴键边缘的那只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那是一只天生适合弹钢琴的手。此刻,那指尖正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敲击着光滑的漆面,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嗒…嗒…声。
那细微的节奏,仿佛敲打在她的心上。
就在沈妍希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暧昧和心跳声逼得窒息时,孙维杰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自然地直起了身体,拉开了两人之间那过分亲密的距离。额头上那点微凉的触感消失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句带着蛊惑意味的话和那个亲昵的举动从未发生过。他抬手,随意地拨了一下额前垂落的碎发,目光平静地看向沈妍希。
会了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沈妍希猛地低下头,掩饰住自己发烫的脸颊和慌乱的眼神,手指有些僵硬地翻过一页习题册,会了。谢谢。
嗯。孙维杰淡淡地应了一声,不再看她。他转过身,手指随意地在钢琴黑键上按下一串低沉而破碎的音符。不成调,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在堆满杂物的旧琴房里幽幽回荡,像某种未尽的、难以言说的心绪。
沈妍希盯着习题册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笔尖在纸页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几道毫无意义的墨痕。
旧琴房的空气里,尘埃依旧在光柱里旋舞。只是那尘埃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地落定了。
期末汇报演出的夜晚,大礼堂灯火辉煌,座无虚席。空气里浮动着香氛、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压抑的兴奋低语。巨大的天鹅绒幕布紧闭着,如同一个庄重的承诺,等待着被揭开。
后台狭窄的空间弥漫着粉底、发胶和紧张的气息。沈妍希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身上是一条简洁的黑色吊带长裙。裙摆如墨色的流水,衬得她裸露的肩膀和锁骨线条愈发清晰伶仃。化妆师刚刚离开,镜中的少女眉眼被精心勾勒过,褪去了几分平素的清冷疏离,显露出一种沉静的、近乎凛冽的美。只是那双眼睛深处,依旧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像在看一个陌生的、即将登台的演员。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垂在颈间的银色细链,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过去的几个月,像一场光怪陆离、疾驰而过的梦。恨意的火焰,亡命的奔逃,旧琴房里笔尖的沙沙声,还有那句低沉暧昧的报酬……所有的碎片,最终都将汇聚到今晚的琴键之上。
紧张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妍希从镜中看到孙维杰的身影。他穿着合体的黑色西装礼服,衬得身形挺拔如修竹。头发向后梳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深邃的眉眼,少了些平日里的阴郁,多了几分矜贵的冷峻。他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
还好。沈妍希转过身,声音平静。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盒子上。
孙维杰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打开了丝绒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枚设计极其简洁的银色胸针。造型是一小段抽象的、缠绕的藤蔓,顶端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切割完美的海蓝宝石,在后台的灯光下折射出深海般幽静而神秘的光芒。
戴上。他的语气是陈述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沈妍希微微一怔。
孙维杰已经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裸露的肌肤,将那枚冰凉的胸针别在了她黑色长裙的左肩位置。海蓝宝的光芒恰好落在她清晰的锁骨下方,像一滴凝固的深海眼泪,又像一枚沉默的徽章。
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靠近时,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再次笼罩了她。
它衬你。他别好胸针,后退一步,目光在她肩头那点幽蓝的光芒上停留了一瞬,声音低沉,也衬这首曲子。
沈妍希低头看着那枚胸针,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定感。她没有道谢,只是抬眼看向他。后台纷乱的光影在他深邃的眼底流动,像暗河下的星芒。
就在这时,舞台监督压低的声音传来:沈妍希!准备上场了!
最后检查了一遍仪容,沈妍希深吸一口气,走向通往舞台的侧幕。厚重的幕布缝隙里,能窥见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无数道目光汇聚在舞台中央那架巨大的、光可鉴人的斯坦威三角钢琴上。
心跳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沉静的、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厚重的幕布在无声的指令下,缓缓向两侧拉开。
强烈的舞台灯光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将舞台中央的钢琴和她笼罩其中。台下上千道目光瞬间聚焦,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沈妍希微微吸了一口气,挺直脊背,像一株峭壁上的青竹,步履平稳地走向舞台中央。黑色长裙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无声曳动,肩头那枚海蓝宝胸针在聚光灯下折射出幽深而神秘的光芒。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视线的重量,好奇的、审视的、期待的……还有几道,格外冰冷锐利,来自台下前排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是孙正宏的位置。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到钢琴前。象牙白的琴键在灯光下泛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琴键,感受着那熟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冰凉触感。然后,她转身,对着台下微微欠身行礼。
掌声响起,礼貌而克制。
沈妍希在琴凳上坐下。调整高度,翻开乐谱。动作流畅而稳定。乐谱架上摊开的,依旧是那份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第一乐章总谱。但今晚,它将被赋予全新的灵魂。
她微微垂下眼睫,目光落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后台旧琴房的尘埃、亡命奔逃时耳畔呼啸的风声、孙维杰额头抵着习题册时那声低沉的叹息……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飞速掠过,最终沉淀为一片澄澈的、冰冷的火焰。
指尖落下。
沉重、阴郁、如同命运敲门般的和弦,如同闷雷滚过寂静的礼堂!瞬间撕裂了所有表面的平静。紧接着,是疾风骤雨般倾泻而下的快速音群,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爆发力!她的手指在琴键上奔跑、跳跃、锤击!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呐喊,是过去所有屈辱、恨意、挣扎和亡命奔逃的宣泄!
台下的观众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狂暴的、充满原始力量的音乐风暴所震慑。这不再是简单的技巧展示,这是一场灵魂的献祭,一场用音符进行的、惊心动魄的控诉与反抗!
然而,在狂暴的音流之下,在那些挣扎与怒吼的缝隙里,沈妍希的指尖流淌出了一些新的东西。那是一种极其隐晦的、如同在废墟中悄然滋生的……光亮。像亡命奔逃时,那只紧紧攥住她手腕的、滚烫的手;像旧琴房尘埃飞舞的光柱下,那句带着无奈叹息的报酬;像肩头这枚冰冷的海蓝宝胸针,折射出的深海般的幽静。
绝望依旧存在,但绝望之中,开始透出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坚韧的挣扎与……希望那不再是纯粹的毁灭,而是毁灭之后,在灰烬中寻找重生的微光。
沈妍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落在琴键上。她浑然不觉。她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起伏而微微晃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者般的专注和投入。
最后一个震撼的和弦,如同最终的审判,被她用尽全身力气重重砸下!巨大的音响在礼堂的穹顶之下轰鸣、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也震得人心头发麻。
余音袅袅,归于死寂。
沈妍希的手指离开了琴键,微微颤抖着。她胸口剧烈起伏,急促地呼吸着。舞台的灯光炽热地烤着她的皮肤。几秒钟后,台下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礼堂!无数人激动地站起身,掌声经久不息。
沈妍希缓缓站起身,灯光刺得她有些眩晕。她再次对着台下欠身行礼。目光下意识地,穿过前排攒动的人头,投向那个特定的角落。
孙正宏依旧坐在那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身旁的位置空着——孙雨薇没有来。而在稍远一些的、靠近过道的位置,沈妍希看到了母亲。母亲穿着一件半新的外套,正用力地鼓着掌,眼眶通红,脸上却带着无比骄傲和欣慰的笑容,泪水无声地滑落。
沈妍希的心尖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鼻头猛地一酸。她迅速移开目光,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
然后,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舞台侧幕的阴影处。
孙维杰就站在那里。
他没有鼓掌。他只是斜倚在厚重的天鹅绒幕布旁,双臂环抱在胸前。后台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清瘦的轮廓。舞台的强光在他身前划下一道清晰的光暗分界线。他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一半脸隐在黑暗中,另一半被舞台的余光映亮。
他的目光穿透喧嚣的掌声,穿透台上耀眼的灯光,精准地、沉静地落在沈妍希身上。
隔着遥远的距离和鼎沸的人声,沈妍希看不清他脸上的具体表情。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不再是深潭般的沉寂,不再是燃烧的疯狂,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凝实的骄傲。像看着一件由自己亲手参与锻造、最终浴火重生的作品。那目光里,甚至带着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温柔的暖意。
他微微地、几不可察地,对着她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像是在说:看,我们做到了。
沈妍希站在舞台中央,沐浴在掌声与灯光之下,肩头的海蓝宝胸针幽光流转。她看着侧幕阴影里那个无声点头的身影,看着台下母亲含泪的笑脸,看着孙正宏那张阴沉如铁的脸,再感受着这满场为她而响的、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几个月前的屈辱、算计、亡命奔逃的绝望、旧琴房里的暧昧低语……所有的画面在脑海中飞速倒带、重叠、最终定格在此刻。
风暴似乎暂时停歇了。
但沈妍希知道,这远非结束。肩头那枚冰冷的胸针,侧幕那道沉静的目光,还有台下那双阴鸷的眼睛,都在无声地昭示着:这仅仅只是——
第一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