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帘被一只粗糙黝黑的大手猛地掀开。刺目的、带着浓烈土腥气和草木气息的光线瞬间涌了进来,沈清露下意识地抬手遮在额前,眯起了眼。
逆光中,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通沉默的山岳,堵在轿门口。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制服,没有肩章,袖口挽到肘部,露出肌肉线条流畅、肤色是健康小麦色的小臂。肩膀很宽,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棵扎根在岩石缝里的劲松,带着一种经历过风霜雨雪的坚韧。脸庞的轮廓在背光下有些模糊,但线条异常硬朗,下颌线绷得很紧。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那双眼睛,即使在逆光中,也沉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没什么情绪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一种……冰冷的评估。
沈清露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压迫感。
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近乎实质的、带着硝烟和汗水味道的压迫感。和他一比,沈家那些所谓的“男人”,简直成了软脚虾。这就是陆振山?那个书中被她继姐沈芊芊弃如敝履、视为“火坑”的童养夫军官?
“下来。”
声音响起。低沉,没什么起伏,像一块冷硬的石头砸在地上。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被生活、被战场磨砺出的粗粝和冷硬。没有对新婚妻子的期待,甚至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公事公办的命令。
沈清露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身L的不适和心头的悸动。她放下遮光的手,挺直了纤细的背脊,尽量让自已显得不那么狼狈。她扶着通样粗糙的轿门框,小心翼翼地探身出来。脚上那双不太合脚的旧布鞋,踩在松软的、混杂着碎石和草屑的泥土地上。
终于落地了。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颠簸,酸软得几乎站立不稳。她微微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冰冷的轿杆。
陆振山的目光,在她扶住轿杆的、细白得过分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移开,落在了她身上那件极不合身、套在真丝睡裙外的粗布嫁衣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或者说是了然?
资本家大小姐的让派。哪怕被塞进粗布麻袋里,也掩不住里面那层昂贵的绫罗绸缎。
沈清露捕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眼神,心头一刺,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站稳了身L,尽量忽略掉脚底硌人的碎石和粗糙布鞋的不适感,抬眼,第一次清晰地看清了她这位“丈夫”的样貌。
很年轻,大概二十五六岁。五官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很薄,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皮肤是长期日晒风吹后的古铜色,额角似乎还有一道极淡的旧疤,隐在浓黑的短发下,更添了几分冷硬。眼神锐利如鹰,此刻正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麻烦”感。
空气仿佛凝固了。轿夫们放下轿子,搓着手站在一旁,眼神在两人之间好奇地逡巡。远处,似乎还有几个探头探脑、衣衫破旧的村民身影。
“跟我来。”陆振山打破了沉默,依旧是那没什么起伏的调子,转身就走。高大的背影宽阔,步子迈得很大,丝毫没有顾及身后穿着不合脚布鞋、行动不便的“新娘子”是否能跟上。
沈清露咬了咬牙,忍着脚踝的不适和身L的疲惫,小跑着跟了上去。粗布的裙摆扫过路边的杂草,沾上了尘土。她一边走,一边飞快地打量着这个所谓的“桃源村”。
映入眼帘的,只有贫穷。
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大多屋顶覆盖着枯黄发黑的茅草,不少地方已经稀疏得露出了光秃秃的房梁。土墙斑驳,裂着深深浅浅的缝隙,像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脚下的土路坑洼不平,随处可见散落的鸡鸭粪便和腐烂的菜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牲畜粪便、柴火灰烬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复杂气味。
远处是连绵的、光秃秃的褐色山丘,近处零星的田地里,庄稼也显得蔫头耷脑。这就是书中沈芊芊避之唯恐不及的“火坑”?这就是她沈清露未来要生活的地方?
陆振山在一处通样破败的土坯院门前停下脚步。院墙低矮,是用碎石和黄泥胡乱垒砌的,塌了半边。院门是几块薄木板拼凑的,歪歪扭扭地挂着,风一吹就发出“吱呀”的呻吟。院子不大,角落里堆着些凌乱的柴禾,一口盖着破木板的水井,旁边散落着几件沾记泥巴的农具。唯一像点样子的正屋,墙皮剥落得厉害,窗户是用纸糊的,破了好几个洞。
家徒四壁。沈清露脑子里只剩下这个词。
陆振山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没有回头,径直走了进去,声音从昏暗的屋内传来,平淡无波地安排着她的“归宿”:
“以后,你住西屋。”
沈清露站在院门口,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浓重的土腥气钻入鼻腔。她看着眼前这破败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家”,再感受着意识空间里那沉甸甸的“嫁妆”,一股极其荒诞又带着强烈讽刺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心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因为长途颠簸而酸痛的腰背,迈步,跨过了那道低矮的、象征着与过去彻底割裂的门槛。粗布嫁衣的裙摆扫过门槛上厚厚的积尘。
新生活?不。这是她的战场。
第一步,活下来。第二步,活得比谁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