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江宁府的天色总是亮得早。薄薄的晨雾还没散尽,苏记酒楼那褪了色的朱漆大门就被伙计吱呀一声推开,带起一阵微凉的穿堂风。大堂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张擦拭得锃亮的榆木桌子反射着熹微的晨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隔夜的、淡淡的油烟和酒水混合的味道。
陈默站在后厨门口,手里攥着一块半湿的抹布,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门框上那点根本不存在的灰。他身形颀长,穿着件半旧的靛蓝细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齐整。眉眼算得上清俊,只是眼神里总带着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静,像一潭深水,丢块石头下去也激不起多少浪花。
啧,苏家这上门女婿,又杵那儿当门神呢一个压低了的、带着明显戏谑的声音从前厅角落传来,是早起过来喝头碗茶的熟客老张头。
旁边剃头匠老王呷了口滚烫的粗茶,嘿嘿一笑:可不是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成武不就的,也就一张脸还能看看。苏老爷仁厚,养着这么个闲人,换别家,早撵出去自生自灭了。
听说连算盘珠子都拨不利索,账房先生教了几回都直摇头。另一个声音加入进来,满是惋惜,苏记啊,怕是要败在这位‘贤婿’手里喽。
这些议论,像细碎的沙砾,隔着不算远的距离,断断续续地钻进陈默耳朵里。他擦门框的动作顿都没顿一下,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仿佛那些话说的不是他。只有握着抹布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
赘婿。吃软饭的。废物点心。
这些标签从他莫名其妙在这个叫大胤朝的陌生时空醒来,顶替了那个同名同姓、据说因为落水受惊过度而一命呜呼的倒霉蛋身体,成为苏家赘婿那天起,就如影随形。原主留下的记忆碎片里,充斥着旁人的冷眼、讥讽,以及深藏在这具身体本能里的畏缩与自卑。
陈默深吸了一口气,后厨飘来的油烟味混杂着清晨的凉意,灌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他默默地把那些嘈杂的议论甩在脑后。他上辈子是个在星级酒店后厨摸爬滚打、最终累倒在灶台边的社畜,不是什么大人物,但至少靠手艺吃饭。穿到这鬼地方,成了个处处遭人白眼的赘婿,开局就是困难模式。好在,苏家这潭水,没他想象的那么浑。
姑爷,发什么愣呢一个温软带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陈默回头,岳母柳玉茹端着一个粗瓷大碗,正从后厨走出来。她穿着半旧的藕荷色襦裙,鬓角已见银丝,眉眼却依旧温婉,此刻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像初春的阳光。碗里是满满当当的鸡汤,澄黄的油花下,卧着几块炖得酥烂的鸡肉,几颗饱满的红枣,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快,趁热喝了。柳玉茹不由分说地把碗塞进陈默手里,碗壁温热,驱散了清晨的凉意,昨儿个听清雪说你夜里看书看得晚,今早特意给你炖的。你这孩子,身子骨要紧,别太熬着了。
碗里的鸡汤香气浓郁,带着红枣特有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陈默捧着碗,指尖传来的暖意一路蔓延到心口。他张了张嘴,那句我不饿在舌尖滚了滚,最终咽了回去,只低低说了声:谢谢娘。
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柳玉茹嗔怪地看他一眼,眼角眉梢都是慈爱,快喝吧,凉了腥气重。她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转身回了后厨,里面立刻传来她指挥帮厨伙计的利落声音。
陈默端着碗,走到角落一张桌子旁坐下。鸡汤的鲜香在口腔里弥漫开,暖流顺着食道滑下,熨帖了四肢百骸。他小口喝着,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略显陈旧的大堂。桌椅板凳都擦得干净,但边角处掩饰不住的磨损,墙上字画的陈旧,都无声诉说着这家老字号酒楼如今的窘迫。
苏记酒楼,曾是江宁府饮食行当里响当当的一块招牌。传到岳父苏文远这一代,家道虽不算鼎盛,但也殷实。可惜近几年,城里新开了几家装潢气派、菜品新奇的大酒楼,苏记的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加上去年一场不大不小的时疫,更是雪上加霜。如今,勉强维持着收支平衡都已是艰难,更别提重现往日辉煌了。
默儿,一个温和中带着些疲惫的声音响起。
陈默抬头,见岳父苏文远正从后院走进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直裰,手里拿着一本纸张泛黄、边角卷起的线装书,眉头微蹙,像是在思索什么难题。看到陈默,他脸上露出笑容,走过来在对面坐下。
在看什么陈默放下碗,目光落在那本旧书上。
哦,是前朝一位佚名食客的杂记手札,苏文远将书摊开在桌上,指着其中一页,里面提到一道‘玉髓羹’,用料寻常,却据说滋味绝妙,有‘三日绕梁’之誉。可惜记载太过简略,只说‘取春日嫩笋之心,辅以山泉活水,文火慢煨,佐秘制酱汁少许’,这‘秘制酱汁’究竟是何物,却语焉不详。
苏文远的手指划过那几行模糊的字迹,语气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我琢磨了好几日,翻了不少古籍,也试着配了几次,总觉得差了点意思。若是能复原出来,或许……或许能成为我们苏记的一个转机。
他说这话时,眼神里带着希冀,也带着对眼前这个沉默女婿的尊重。陈默知道,岳父并非不通庶务的书呆子,他是真心实意地在为这个家、为这间祖传的酒楼想办法,甚至不惜放下身段,去钻研这些被视为小道的食谱。
陈默心头微动。他拿起那本书,仔细看了看那几行描述。嫩笋心、山泉水、文火慢煨……这些都不难。关键在于那个秘制酱汁。古人记载食谱,往往故弄玄虚,所谓的秘制,很可能就是某种当时常见、但后世失传的调味组合。
爹,陈默放下书,声音平静,这酱汁,或许可以用几种基础酱料调配试试。比如,豆酱取其醇厚,酱油提鲜,再加少许糖中和,或许……还能滴几滴醋,增加层次
苏文远眼睛一亮:哦默儿你也懂这个快,详细说说!
陈默哪里懂什么复原古方,他只是凭着上辈子在厨房里摸爬滚打的经验,以及对调味品基本属性的理解在瞎蒙。他硬着头皮,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词汇解释:豆酱底味足,但容易发闷,酱油鲜亮却略显单薄,糖能提味增稠,醋的酸味若隐若现,能解腻开胃。比例上……或许可以豆酱三份,酱油两份,糖一份,醋……只需几滴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快速换算着现代调味品和古代酱料的差异,生怕说漏了嘴。
苏文远却听得极其认真,频频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有理!甚是有理!豆酱的浑厚,酱油的鲜咸,糖的甘润,醋的灵动……妙啊!我这就去后厨试试!他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一把抓起那本旧书,起身就往后厨走,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看着岳父匆匆离去的背影,陈默心里五味杂陈。一个饱读诗书的老丈人,为了酒楼的生意,能如此投入地去研究一道虚无缥缈的古菜谱,甚至对他这个不成器的女婿随口胡诌的建议都奉若圭臬。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全家人拧成一股绳的劲儿,让陈默胸口有些发堵。
他默默收拾了碗筷,起身准备去后院劈点柴火。刚走到通往后院的门边,就听到里面传来岳母柳玉茹带着笑意的嗔怪:你这老头子,又拉着默儿琢磨你那本破菜谱了默儿身子骨弱,你别总缠着他。快来尝尝这个,我新调的桂花蜜,看能不能把咱们那‘定胜糕’的甜腻压一压,清雪总说现在的吃着发齁。
哎,来了来了。苏文远的声音带着笑意,默儿刚才可给我出了个好主意,我觉得那‘玉髓羹’有门儿!
真的那敢情好!不过你也悠着点,别累着默儿……
陈默靠在门框边,听着里面老两口拌嘴似的对话,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他转身,没去后院,而是绕到了酒楼临街的侧门。
清晨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苏记酒楼斜对面,气派非凡的醉仙楼也开了门,几个穿着崭新短褂的伙计正卖力地吆喝着,招揽生意。崭新的牌匾在晨光下闪闪发亮,门口停着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显然已有贵客光临。相比之下,苏记这边就显得格外冷清寥落。
陈默的目光掠过醉仙楼,落在自家酒楼略显斑驳的招牌上,眼神沉静。就在这时,一道清泠悦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站这儿看什么呢
陈默回头。妻子苏清雪正从楼上下来。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襦裙,乌发松松挽了个髻,只插了一支简单的玉簪。晨光勾勒着她清丽的侧脸,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只是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也没睡好。
她走到陈默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对面热闹的醉仙楼,又看了看自家门可罗雀的冷清,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又打起精神,语气轻松道:爹娘又在后厨鼓捣呢听说爹得了你的指点,高兴得像个孩子。
陈默收回目光,落在苏清雪脸上。这位名义上的妻子,江宁府有名的才女,不仅容貌出众,更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琴棋书画也颇有造诣。当初原主能入赘苏家,据说还是因为苏清雪看中了他那手勉强能看的字和几分读书人的清高气质——虽然这气质在成为赘婿后迅速被现实碾得粉碎。
随口一说罢了,当不得真。陈默淡淡道。
苏清雪却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爹说你有想法,那就一定有你的道理。我信你。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敷衍或客套。
陈默心头微震。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在这个对他充满恶意的环境里,显得尤为珍贵。
对了,苏清雪像是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荷包,塞进陈默手里,拿着。
陈默一愣,入手沉甸甸的,是几块碎银子。
娘给你的鸡汤钱,你肯定没收。苏清雪狡黠地眨了眨眼,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拿着吧,想买什么书,或是笔墨,别委屈自己。酒楼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过去的。
她的指尖不经意划过陈默的手心,带着微凉的触感。陈默握着那还带着她体温的荷包,看着眼前女子眼底的温柔和坚韧,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悄然涌上心头。
他沉默片刻,将荷包小心收进怀里,低声道:好。
苏清雪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如同初绽的雪莲:那我先去前面看看,账本还没理完呢。她步履轻快地走向前厅,背影纤细却挺直。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大堂拐角,又回头望了望对面醉仙楼的喧嚣。他深吸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鸡汤的暖香和苏清雪身上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冷梅气息。
他转身,没有去后院劈柴,而是径直走向了后厨。那扇门里,有翻着古籍、孜孜不倦的岳父,有熬夜改良糕点、只为让家人尝到更好滋味的岳母,还有那个明明可以恃才傲物、却甘愿为他这个废物夫君操心奔波的妻子。
这个家,值得他做点什么。
推开后厨的门,一股更浓郁的食物香气混合着烟火气扑面而来。灶膛里的火正旺,大锅里不知煮着什么,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苏文远正对着一个小陶罐,小心翼翼地往里加着什么粉末,嘴里念念有词。柳玉茹则在另一边的案板前,专注地揉着一团雪白的面,旁边放着几个小碗,里面是不同颜色的馅料和蜜糖。
爹,娘。陈默唤了一声。
两人同时抬头。柳玉茹立刻笑道:默儿来啦快看看娘调的这桂花蜜,清雪总嫌以前的定胜糕太甜,我减了糖,加了点新熬的桂花蜜,你尝尝味道如何她用筷子尖蘸了一点金黄色的蜜,递到陈默嘴边。
陈默就着筷子尝了尝。桂花香浓郁,甜度适中,带着一丝清爽,确实比之前好多了。很好,娘,甜而不腻,桂花香也正。他由衷赞道。
柳玉茹顿时眉开眼笑:那就好!回头就让伙计们做些新口味的出来!
苏文远也放下手里的罐子,招呼陈默:默儿快来,按你说的方子,我调了份酱汁,你来品品,看是不是那个意思
陈默走过去。陶罐里是一种深褐色的浓稠酱汁,散发着豆酱的醇香和酱油的鲜咸。他拿起旁边干净的筷子,蘸了一点,放入口中。
咸鲜的底味很足,豆酱的发酵香气浓郁,但……似乎缺少了一点层次感,显得有些沉闷厚重。
怎么样苏文远紧张地看着他。
陈默沉吟了一下:爹,味道已经很好了。只是……或许可以再加一点点糖,中和一下咸味,再滴几滴醋试试醋能提鲜解腻。
加糖滴醋苏文远若有所思,随即眼睛又是一亮,有道理!酸甜咸鲜,五味调和!我这就试试!他立刻转身去找糖罐和醋壶。
陈默看着岳父忙碌的背影,又看了看旁边正将揉好的面团分成小剂子的岳母,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起来。
他挽起袖子,走到一个空闲的灶台前,对正在洗菜的帮厨小伙计道:柱子,帮我取些新鲜的猪筒骨来,要带肉的。再拿些老姜、葱白、还有……厨房里有的香料,都拿一点过来。
柱子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看向柳玉茹。姑爷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读书人,今天怎么突然要下厨了
柳玉茹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惊讶地看向陈默:默儿,你这是……
娘,陈默拿起水瓢,舀水冲洗着砧板,动作自然流畅,我闲着也是闲着,看爹娘都这么辛苦,想试试手,看能不能……也琢磨点新东西出来。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刻意表现什么,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柳玉茹看着女婿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又看了看他冲洗砧板时那熟练的动作(这动作可不像生手),心头莫名一安,随即涌上一股暖流。她笑着对柱子点点头:柱子,听姑爷的,快去拿。
哎!柱子应了一声,麻利地跑去取东西。
很快,食材备齐。陈默拿起沉重的剁骨刀,掂量了一下。刀是好刀,只是刃口有些钝了。他也没在意,将洗净的猪筒骨放在厚实的砧板上,深吸一口气,手起刀落。
咚!咚!咚!
沉稳而富有节奏的剁骨声在后厨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瞬间盖过了锅里咕嘟的水声和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
苏文远正小心翼翼地往酱汁里加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手一抖,糖撒多了些。他愕然回头,只见自家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文弱的女婿,此刻正站在灶台前,双手握着刀柄,手臂肌肉随着每一次下剁而微微绷紧,动作干脆利落,眼神专注而沉静。那剁骨的架势,竟比干了多年的老厨子还要稳当几分!
柳玉茹也停下了揉面的手,怔怔地看着。她从未见过女婿这般模样。那专注的侧脸,那沉稳的动作,竟让她恍惚间觉得有些陌生,却又莫名地感到安心。
陈默心无旁骛。他将剁好的骨头块放入一个深口的陶锅里,加入冷水没过,又拍了几块老姜,切了一大把葱白丢进去。灶膛里重新添了柴,火舌舔舐着锅底。
冷水下锅,大火烧开。血沫渐渐浮起,他用大勺耐心地一点点撇去。待汤色开始变得清亮,他才将准备好的几样香料——一小块桂皮、两颗八角、几片香叶——用纱布包好,投入锅中。然后,他拿起灶台边一个敞口的粗陶罐,舀了一大勺里面深褐色的酱料——那是苏记自家酿的黄豆酱,也是刚才岳父调制酱汁的基底。
酱料入汤,随着汤水翻滚,浓郁的酱香混合着肉骨的醇厚气息,渐渐在小小的后厨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其他所有味道。
苏文远和柳玉茹不知不觉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围拢过来。他们看着陈默专注地盯着锅里翻滚的汤水,时而用长勺搅动一下,时而凑近闻闻气味,神情认真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默儿,你这煮的是……苏文远忍不住问道,鼻翼翕动,贪婪地嗅着那越来越诱人的香气。
骨头汤。陈默言简意赅,目光依旧锁在锅里,试试看,能不能熬得……更香浓些。
他没有解释太多。总不能说,他想试试用现代高汤的理念,结合这个时代能找到的调味料,熬一锅能让人上头的汤底吧这汤,是他计划的第一步。
时间在灶火的舔舐和汤水的咕嘟声中缓缓流逝。后厨里,酱香、肉香、香料香交织缠绕,越来越浓郁,越来越醇厚。那香气仿佛有了实质,丝丝缕缕地从门缝、窗隙钻出去,飘散在清晨的街道上。
几个路过的行人忍不住停下脚步,抽动着鼻子。
咦什么味儿这么香
好像是……苏记那边飘出来的
苏记他们家的汤头不是一直就那样吗今天这味儿……邪了门了,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叫唤!
议论声隐隐传来。后厨里,苏文远和柳玉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和一丝按捺不住的激动。他们经营酒楼多年,深知一道好汤头对一家食肆意味着什么!这香气,是他们从未闻过的霸道和醇厚!
陈默却恍若未闻。他专注地看着汤色从清亮变得浓白,用勺子舀起一点,吹了吹,小心地尝了一口。
滚烫的汤汁滑过舌尖,浓郁的肉香瞬间在口腔炸开,咸鲜的底味恰到好处,黄豆酱特有的醇厚发酵香完美地融入其中,桂皮八角的辛香若隐若现,不仅没有抢味,反而将整体的层次感提升了一个台阶。咽下去后,喉头回甘,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成了!
陈默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虽然受限于材料和工具,这锅汤远不及他上辈子熬的那些顶级高汤,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小小的江宁府,绝对算得上独一份!
他放下勺子,拿起旁边备好的、焯过水的嫩笋尖——正是岳父之前研究玉髓羹用的那种。笋尖碧绿如玉,鲜嫩欲滴。他将笋尖投入翻滚的浓汤中,又加了一小撮盐。
不过片刻,笋尖便被烫熟,翠色更显鲜亮。陈默用漏勺将笋尖捞出,分装在三个小碗里,再舀入滚烫的浓汤。
爹,娘,他端起两个碗,递给眼巴巴望着的岳父岳母,尝尝看。
苏文远和柳玉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碗。碗中,碧玉般的笋尖浸在乳白浓稠的汤汁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苏文远小心地吹了吹,夹起一根笋尖送入口中。牙齿轻咬,鲜嫩脆爽的笋尖在口中迸出清甜的汁水,瞬间被那霸道醇厚的汤汁包裹、浸润,两种截然不同的鲜美在口腔里碰撞、交融,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绝妙滋味!他猛地瞪大了眼睛,仿佛被这味道击中了灵魂!
柳玉茹也尝了一口,随即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天爷……这……这汤……她看着碗里,又看看陈默,激动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好!好!苏文远连说了三个好字,激动得胡子都在抖,醇厚而不腻,鲜香入骨!这汤头,绝了!默儿,这……这就是你琢磨出来的
陈默点点头,自己也端起剩下那碗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虽然细节上还能再调整,但作为基础汤底,已经远超预期。他看着激动不已的岳父岳母,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渐渐成型。
爹,娘,他放下碗,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我想用这汤底,试试做点别的。
做什么苏文远和柳玉茹异口同声地问,眼中充满了期待。
面。陈默吐出两个字,一碗能让人记住的面。
就在此时,前厅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夹杂着苏清雪清脆悦耳、却又带着几分刻意拔高的招呼声:几位客官里面请!快坐!柱子,上茶!
显然,是被这霸道香气吸引来的第一批客人上门了。
苏文远和柳玉茹精神一振。柳玉茹立刻道:老头子,你看着火!默儿,你尽管放手去做!清雪在前面招呼,我这就去帮她!她解下围裙,脚步轻快地往前厅走去,背影都透着股久违的干劲。
苏文远则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围着那锅咕嘟冒泡的浓汤打转,时不时凑近闻闻,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陈默看着重新忙碌起来的后厨,听着前厅隐约传来的、妻子清亮热情的招呼声,还有门外似乎又多了几个被香气吸引而驻足议论的路人,他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希望与烟火气的空气,转身走向面案。
第一步,成了。他拿起擀面杖,眼神沉静而专注。属于苏记的逆袭,就从这一碗面开始吧。
日子在苏记酒楼后厨那锅日夜不熄的浓汤咕嘟声中,悄然滑过。那霸道醇厚的香气,如同陈默悄然播下的种子,在江宁府食客们的口耳相传中,悄然生根发芽。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被香气勾了魂的老饕,循着味儿摸进略显冷清的苏记,半信半疑地点上一碗新出的汤面。当那碗面端上桌时,乳白浓稠的汤底上,卧着几片油亮的酱色肉片(陈默用汤底酱料卤制的),几根碧绿的嫩笋尖,再撒上一小撮翠绿的葱花。热气腾腾,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食客们挑起一筷子劲道爽滑的面条,吹一吹,吸溜入口。瞬间,浓郁的汤汁裹挟着面香在口腔炸开,咸鲜、醇厚、层次分明,卤肉的酱香、笋尖的鲜甜、葱花的清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汹涌的暖流,直冲头顶,熨帖到四肢百骸。
唔——!第一个尝鲜的胖商人猛地瞪大了眼,顾不上烫,又狠狠吸溜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嚷道,香!真他娘的香!伙计,再来一碗!
旁边同桌的同伴也顾不上说话,埋头苦吃,只听得一片吸溜吸溜的声音,间或夹杂着满足的叹息。
苏记这是……换厨神了有人吃完面,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摸着滚圆的肚子,意犹未尽地问跑堂的柱子。
柱子憨厚一笑,挠挠头:是我们家姑爷……呃,陈公子琢磨的新方子。
陈公子苏家那位……问话的人一脸难以置信,随即又释然,难怪!读书人脑子就是活络!这汤头,绝了!
口口相传的力量是巨大的。苏记有神仙汤面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江宁府的大街小巷。起初只是市井小民,后来连一些讲究的食客也按捺不住好奇,纷纷前来尝鲜。苏记那原本冷清的大堂,渐渐有了人气,到了饭点,甚至开始需要等位。
对面醉仙楼的掌柜钱富贵,起初并未在意。苏记一个靠着祖荫苟延残喘的老铺子罢了,能翻起什么浪直到他店里的伙计期期艾艾地禀报,说好些老主顾最近都跑去苏记吃面了,他才惊觉不对。亲自派人去苏记打包了一碗面回来,尝了一口之后,钱富贵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这汤头……他砸吧着嘴,眼神惊疑不定,苏文远那老书呆子,什么时候有这本事了他绝不相信这是那个废物赘婿的手笔。
苏记后厨,成了全家人的主战场。那锅汤成了镇店之宝,日夜有人看守熬煮。岳父苏文远彻底迷上了研究汤底和陈默偶尔提出的新点子,他翻古籍的时间少了,泡在厨房的时间多了,甚至能和陈默就香料投放时机争论上几句,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
岳母柳玉茹则带着几个帮厨,全力保障着定胜糕和其他点心的供应。陈默那晚随口提了一句汤面配点爽口小菜更好,她便上了心,第二天就鼓捣出几样酸辣开胃的腌萝卜、脆黄瓜,用小碟子装了,免费赠送给点汤面的客人,大受欢迎。
变化最大的,当属苏清雪。这位昔日的才女,放下了纸笔,收起了清冷,每日早早便来到前厅。她换下了飘逸的襦裙,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棉布衣裙,乌发用一根木簪简单绾起,脸上不施脂粉,却别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明丽。
李老板,您来了!快里面请!今日的汤头熬得正好,给您留了靠窗的老位置!
王婶,带小孙子来啦柱子,快给王婶搬个高凳来!新出的桂花蜜定胜糕,给小娃娃拿一块尝尝,不甜腻!
她笑语盈盈,招呼着八方来客,声音清脆悦耳,态度亲切自然,没有丝毫才女的架子。点菜、传菜、算账、安抚等位的客人……她样样做得井井有条,甚至比干了多年的掌柜还要熟稔几分。偶尔遇到挑剔的客人,她也能不卑不亢,几句话便化解了矛盾,让人心服口服。
陈默在厨房忙碌的间隙,偶尔会透过门帘缝隙看向前厅。他看到苏清雪端着沉重的托盘,脚步轻快地在桌椅间穿梭;看到她被热气熏红了脸颊,却依旧笑容满面;看到她耐心地弯着腰,听一位老主顾絮叨家长里短……昏黄的灯光下,她忙碌的身影仿佛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那是一种与诗词歌赋截然不同的、充满烟火气的生动与美丽。
每当这时,陈默心底某个角落就会变得异常柔软。他收回目光,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只是揉面的力道更均匀了些,切菜的刀工更精细了几分。
这天傍晚,饭点刚过,前厅的喧嚣稍稍平息。苏清雪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腰,走到柜台后,拿起账本快速翻看着。看着那日渐增长的数字,她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陈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从后厨出来,碗里特意多放了几片卤肉和一个金黄的煎蛋。他走到柜台前,将碗轻轻放下:歇会儿,吃点东西。
苏清雪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的笑容更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娇憨:正好饿了。她拿起筷子,也不客气,挑起面条吹了吹,小口吃起来。
陈默就站在柜台边,安静地看着她吃。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柔美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腮帮子因为咀嚼而微微鼓起,像只贪食的松鼠。
慢点吃,烫。他低声道。
嗯。苏清雪含糊地应了一声,咽下口中的面,才抬眼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今天的汤头好像又更醇厚了些你加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熬煮的时间更足了些。陈默淡淡道,目光落在她沾了一点油光的唇角。
苏清雪毫无所觉,又低头吃了一口,满足地叹了口气:真好吃。陈默,你知道吗,今天对面醉仙楼的掌柜钱富贵也来了。
哦陈默眉梢微挑。
他没进来,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脸色可难看了。苏清雪狡黠地笑了笑,带着点小得意,我看他是坐不住了。听说他派人到处打听我们汤头的秘方呢。
陈默闻言,嘴角也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打听让他们打听去好了。这汤头的精髓,除了熬煮的火候和材料配比,更在于那融入汤中的酱料基底——那是经过他多次试验改良的复合酱料,其中几味关键的香料比例和添加时机,只有他和岳父知道。
让他们打听。陈默的声音平静无波,有些东西,不是打听就能学去的。
苏清雪看着他沉静自信的侧脸,心头莫名地安定下来。她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卷轴:对了,你看看这个。
陈默接过,展开一看,是一张制作颇为精美的告示——江宁府首届‘百味争鲜’美食大赛。
府衙牵头办的,下个月初八在城隍庙广场。苏清雪解释道,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头名不仅有百两纹银的彩头,更重要的是能获得府衙颁发的‘食魁’匾额!这可是打响名声的绝好机会!我打听过了,醉仙楼、望江楼那些大酒楼都报了名,钱富贵更是志在必得的样子。
她看着陈默,语气带着期待和一丝紧张:陈默,我们……要不要也试试
陈默的目光扫过告示上百味争鲜四个大字,又落在食魁二字上。他沉吟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卷轴的边缘。
参加大赛,意味着彻底站到台前,成为众矢之的。但同样,这也是苏记翻身、彻底打响名号的最佳跳板!那百两彩头,对如今的苏家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而食魁的荣誉,更是千金难买。
更重要的是……他抬眼,对上苏清雪那双充满希冀的眸子。那里面映着灯火,也映着他的身影。
好。陈默将卷轴卷起,递还给苏清雪,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我们参加。
苏清雪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她用力点点头:嗯!我们一起!
消息传回后厨,苏文远和柳玉茹也激动不已。苏文远立刻翻出他那些积了灰的古籍,说要找找有没有什么失传的宫廷秘方。柳玉茹则开始盘算着用最好的材料,把定胜糕做到极致,作为参赛的点心。
全家人的热情都被点燃了。目标明确——参赛,夺魁!
接下来的日子,苏记酒楼的后院成了临时的研发基地。陈默是绝对的核心。他不再满足于单一的汤面,开始尝试将现代烹饪理念与这个时代的食材、技法进行更深度的融合。
爹,您看这鱼,陈默指着水盆里一条活蹦乱跳的鳜鱼,取其最嫩的两片肉,用刀背细细捶打成泥,再加蛋清、少许猪油和盐,顺着一个方向搅打上劲……
苏文远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连连点头:妙!去其骨刺,存其鲜嫩,此法甚妙!这鱼茸,你是打算……
做丸子。陈默将打好的鱼茸挤成丸子,放入微沸的清鸡汤中。雪白的鱼丸在清澈的汤水中沉沉浮浮,宛如一颗颗饱满的珍珠。此汤需极清,方能衬出鱼丸的鲜甜。
另一边,柳玉茹也没闲着。她负责点心部分,在陈默偶尔的灵感点拨下,将传统的定胜糕玩出了新花样。除了保留经典的豆沙馅,又开发出流心的芝麻馅、清甜的桂花馅,甚至在糕体里加入了捣碎的坚果碎,口感更加丰富。
娘,您试试这个,陈默将一小碟刚出锅的、淋着琥珀色糖浆的糕点推到柳玉茹面前,我管它叫‘琉璃酥’。
柳玉茹拿起一块,只见那糕点外层晶莹剔透,隐约可见内里包裹的馅料,咬一口,外层酥脆甜蜜,内馅软糯香滑(陈默用了蒸熟的芋泥和少量奶油替代品),口感对比鲜明,甜而不腻。
这……这真是……柳玉茹尝了一口,惊喜得说不出话。这味道和口感,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苏清雪则成了最严格的品鉴官和后勤总管。她负责品尝每一道试验品,给出最直接的评价:鱼丸汤鲜是鲜,但总觉得少了点冲击力……琉璃酥好吃!但这个糖浆淋多了些,有点粘牙……娘,新调的桂花蜜馅儿比上次好,甜度刚好!
她还要统筹安排酒楼的日常经营,确保在大赛筹备期间,生意不受影响。常常是前厅忙完,又一头扎进后院,帮着记录配方,准备材料,忙得脚不沾地。陈默好几次看到她累得靠着门框就快睡着了,可一听到有新的试验品出锅,又立刻强打精神凑过来。
夜深人静时,后院的小厨房里往往还亮着灯。灶膛里的火映照着两张年轻的脸庞。
尝尝这个,陈默将一小碗刚调好的、颜色深沉的酱汁推到苏清雪面前,我试着用虾干、瑶柱、香菇磨粉,加进之前的酱料里重新熬的。
苏清雪用小勺蘸了一点,仔细品尝,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鲜!太鲜了!鲜得……有点霸道,把其他味道都盖住了。
陈默自己也尝了尝,点点头:嗯,是有点过。看来提鲜的东西不能贪多。他拿起笔,在旁边的纸上划掉一行字。
苏清雪看着他专注记录的侧脸,灯光下,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挺直,薄唇微抿,神情认真得有些迷人。她心头微动,忽然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
陈默诧异地抬头。
苏清雪抿嘴一笑,眼中带着促狭和温柔:骗子。
嗯陈默不明所以。
当初刚成亲那会儿,我问你会不会做饭,你可是板着脸说‘君子远庖厨’,最多只会煮个白水泡饭的。她学着陈默当初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淡语气,随即又忍不住笑出声,现在看看,这又是汤又是面,又是鱼丸又是点心的……陈大公子,你这‘君子’,藏得够深啊
陈默微微一怔。那是原主的黑历史。他看着苏清雪近在咫尺的笑靥,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跳动的灶火和他自己。他心头一热,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往自己怀里轻轻一带。
苏清雪猝不及防,低呼一声,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像抹了上好的胭脂。她微微挣扎了一下,却没挣脱,只是嗔怪地瞪着他,眼波流转,在灯火下潋滟生辉。
夫人教得好。陈默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凝视着她,目光深邃。
厨房里很安静,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里不知熬煮着什么汤汁发出的、细微而持续的咕嘟声。那声音轻柔而安稳,像极了某种温暖的陪伴。
苏清雪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却没有再挣扎,只是轻轻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窗外的月色清冷,窗内的灶火温暖。两人谁也没再说话,一种无声的默契和温情在小小的厨房里静静流淌。
过了好一会儿,苏清雪才轻轻推了推他,声音细若蚊呐:汤……汤要扑出来了。
陈默这才松开手,转身去看灶上的锅。苏清雪悄悄松了口气,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看着陈默挺拔的背影,嘴角却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
锅里的汤依旧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氤氲的热气带着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将两人笼罩其中。那香气里,有肉的醇厚,有酱的鲜香,有时间的沉淀,还有一种名为家的、踏实而温暖的滋味。
日子就在这充满烟火气的忙碌和甜蜜中飞快流逝。转眼,便到了百味争鲜大赛的日子。
城隍庙广场人山人海,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广场中央搭起了数十个整齐的灶台,来自江宁府各大酒楼、食肆,甚至民间高手的厨艺好手们齐聚一堂,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混杂的、令人垂涎的香气,鼎沸的人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苏记的灶台位置不算好,偏居一隅。但苏家四人加上柱子,早早便到了。苏文远和柳玉茹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神情虽有些紧张,但眼神明亮,透着股豁出去的劲头。柱子更是兴奋得满脸通红,手脚麻利地摆放着各种食材和工具。
陈默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有条不紊地检查着刀具和调料罐。他今天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靛蓝布衣,衬得身形愈发挺拔。
苏清雪站在他身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她今天也穿了一身素净的衣裙,只在发间簪了一朵小小的珠花,清丽脱俗。她看着周围那些气派的大酒楼灶台,看着他们身后庞大的帮厨团队和琳琅满目的珍稀食材,再看看自家这略显寒酸的一角,手心微微有些出汗。
别紧张。陈默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按我们练的来。
苏清雪抬头看他。他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眼神专注而平静,仿佛眼前这喧嚣的赛场与他无关。这份镇定感染了她。她用力点点头,露出一个坚定的笑容:嗯!不紧张!
大赛开始!随着一声响亮的铜锣声,广场上瞬间爆发出更加热烈的声浪。各家的灶台都燃起了火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食材下锅的滋啦声、厨师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汇成一首激昂的厨房交响曲。
苏记这边也立刻行动起来。陈默是绝对的主心骨。他系上围裙,拿起刀,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爹,高汤!他沉声道。
苏文远立刻应声,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密封的陶罐。这是他们提前熬制好、用特殊方法保存的汤底精华,是今天所有菜品的灵魂。
柱子,火候!陈默将一口特制的深锅架上灶。
柱子早已将灶火烧旺,闻言立刻应道:得令!姑爷放心!
陈默揭开陶罐的封口,一股浓缩到极致的、霸道绝伦的鲜香瞬间弥漫开来,引得附近几个灶台的厨师都忍不住侧目。他将那琥珀般浓稠的汤汁倒入锅中,加入早已备好的山泉水稀释。随着汤汁渐渐沸腾,那勾魂夺魄的香气如同苏醒的巨龙,张牙舞爪地扩散开去,竟硬生生在周围嘈杂的香气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好香!什么东西这么香
好像是……那边角落的苏记
苏记就是最近汤面很火的那家这味儿……比面汤还霸道啊!
人群开始骚动,不少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
陈默充耳不闻。他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处理食材,刀光闪烁,干净利落;调配酱料,手指翻飞,精准无误;掌控火候,眼神如炬,分毫不差。
苏清雪负责打下手和最后的摆盘。她将陈默处理好的食材分门别类放好,递调料,擦汗,动作默契流畅。当陈默将精心烹制的菜肴递到她手中时,她便化身最苛刻的艺术家,用青瓷盘、白玉碗,辅以鲜嫩的菜心、雕刻的萝卜花,将一道道菜品装点得如同艺术品。
玉髓羹——改良自古方,以那浓缩高汤为底,辅以最嫩的笋尖、手打的鱼丸(加入了少许虾茸提鲜),汤色清亮如玉,笋尖碧绿,鱼丸雪白,宛如一幅写意山水。
山海兜——灵感来自陈默记忆中的某种点心。薄如蝉翼的米皮包裹着炒制的山珍(香菇、笋丁、木耳)和海味(虾仁、干贝碎),做成精致的兜状,蒸熟后晶莹剔透,内馅隐约可见,淋上特调的酱汁,鲜香扑鼻。
琉璃酥——柳玉茹的得意之作,外层糖壳晶莹剔透如琉璃,内里是软糯的芋泥馅,点缀着金黄的桂花,精致小巧。
最后压轴的,是一碗看似平平无奇的面——正是苏记赖以翻身的神仙汤面的终极升级版。汤底是熬煮了不知多少时辰的精华,面条是陈默反复试验了无数次比例和揉压手法的特制鸡蛋面,劲道爽滑,卤肉酱香浓郁,笋尖鲜甜,再配上柳玉茹腌制的脆嫩小菜。
当这四道菜品被苏清雪小心翼翼地端上评委席时,整个广场似乎都安静了一瞬。
评委席上坐着五位评判,都是江宁府乃至周边州府有名的老饕和美食名家。他们见多识广,什么珍馐美味没尝过起初看到苏记这略显朴素的出品(尤其是那碗面),并未太过在意。但当那碗玉髓羹被揭开盖子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复合着极致鲜香的霸道气息猛地冲了出来!
为首的一位白发老饕,姓胡,据说祖上曾做过御厨,在美食界德高望重。他原本半眯着的眼睛倏然睁开,精光四射!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清亮的汤,吹了吹,送入口中。
汤入口的瞬间,胡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闭上眼睛,眉头先是紧锁,似乎在极力分辨着什么,随即又缓缓舒展开,脸上露出一种近乎陶醉的神情。那汤的鲜,是层层递进的,是深入骨髓的!豆酱的醇厚、骨汤的浓香、鱼虾的鲜甜、笋尖的清爽……无数种味道在舌尖炸开,却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磅礴而和谐的乐章!
他迫不及待地又舀起一颗鱼丸。鱼丸入口,极致的嫩滑,牙齿轻轻一碰便化开,鲜美的汁水瞬间充盈口腔,带着海洋的气息和一丝微不可察的弹牙感(来自虾茸)。
胡老猛地睁开眼,看向那碗看似普通的汤面。他挑起一筷子面条,吸溜入口。面条的劲道爽滑,汤底的醇厚浓香,卤肉的酱香丰腴,笋尖的鲜甜脆嫩……所有滋味在口中交织、碰撞、升华!尤其是那汤底,浓郁得化不开,却又丝毫不显油腻,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欲罢不能的魔力!
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碗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放下碗时,他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竟泛起一丝红晕。
旁边的几位评委也早已被征服,一个个吃得眉飞色舞,赞不绝口。
妙!妙不可言!这汤头,神乎其技!
鱼丸之嫩,生平仅见!
这‘琉璃酥’,甜而不腻,酥脆软糯相得益彰,绝配!
评委们的反应,通过周围维持秩序的衙役和眼尖的围观群众,迅速传遍了整个广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苏记那个小小的角落,充满了震惊、好奇和难以置信。
苏记是那个快倒闭的苏记
天啊,连胡老都吃光了!一滴汤都没剩!
那碗面……真有那么神
对面的醉仙楼灶台,钱富贵脸色铁青,看着自家精心烹制的鲍参翅肚似乎都失了颜色,他狠狠地将手里的勺子摔在案板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最终评选的时刻到了。广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知府大人亲自上台,从主评判胡老手中接过写着最终名次的卷轴。他清了清嗓子,环视全场,目光在苏记的灶台方向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江宁府首届‘百味争鲜’美食大赛,魁首是——知府大人故意拉长了声音,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苏家四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苏文远紧紧攥着拳头,柳玉茹紧张地抓住了丈夫的胳膊,苏清雪下意识地靠近了陈默,手指微微颤抖。
陈默站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望向台上,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波澜。
——苏记酒楼!
轰!
短暂的寂静后,广场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惊叹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
苏记!真的是苏记!
赢了!他们赢了醉仙楼!
我就知道!那香味骗不了人!
苏文远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柳玉茹则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眼泪瞬间涌出了眼眶,她紧紧捂住嘴,激动得浑身发抖。
苏清雪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喜悦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她猛地转身,想也不想地扑进了陈默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肩膀因为激动而微微耸动。
陈默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他感受到怀中温软的身躯和那抑制不住的颤抖,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他伸出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轻轻落在了苏清雪的背上,笨拙地、一下下地拍着。
赢了……我们赢了……苏清雪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是喜悦的泪水。
嗯,赢了。陈默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看向激动相拥的岳父岳母,看向周围那些或震惊、或羡慕、或敬佩的目光。
这一刻,所有的辛苦,所有的质疑,都值了。
知府大人亲自将一块沉甸甸的、刻着食魁两个鎏金大字的匾额,以及一个装着百两纹银的红绸托盘,送到了苏家四人面前。
胡老作为主评判,也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他先是郑重地向苏文远和陈默拱了拱手,然后目光灼灼地看向陈默,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和探究:陈公子,老朽尝遍天下美味,自问也见识过不少宫廷秘方,但今日贵店这汤头之妙,尤其是那碗面汤底之醇厚……实乃生平仅见!不知……不知可否告知,这汤底秘方,究竟有何独到之处老朽愿以重金相求!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陈默身上。重金求购秘方!这可是来自胡老的认可和请求!是多少厨师梦寐以求的机会!
苏文远和柳玉茹都紧张地看向陈默。苏清雪也从陈默怀里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紧张地看着他。
陈默看着眼前这位激动得胡子都在抖的老饕,又扫了一眼周围屏息凝神的人群,包括脸色铁青、眼神复杂的钱富贵。他神色平静,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礼貌的笑意。
他对着胡老,也对着所有人,清晰而平静地说道:
胡老谬赞了。此乃家传秘方,祖上有训,概不外传。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胡老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明显的失望,但随即又化为理解和钦佩。他点点头,叹道:是老夫唐突了。如此神技,自当珍之重之!苏记,实至名归!他再次郑重拱手。
陈默微微躬身还礼。
人群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议论声。有遗憾的,但更多的是对苏记的敬佩和对那神秘汤底的无限向往。
家传秘方苏家还有这底蕴
难怪!我就说嘛,苏记毕竟是老字号!
这下苏记要彻底翻身了!
苏清雪站在陈默身边,听着周围的议论,看着他那张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心中充满了骄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她知道,哪有什么家传秘方那神奇的汤底,不过是她的夫君,在无数个深夜里,一点一点摸索、试验出来的心血结晶。他用他的双手,他的智慧,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天。
大赛的喧嚣渐渐散去,苏记酒楼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夺得食魁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江宁府的大街小巷。曾经门可罗雀的酒楼,如今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慕名而来的食客络绎不绝,有冲着那碗神仙汤面的,有想尝尝大赛夺魁菜品的,更有纯粹好奇想看看这位深藏不露的苏家赘婿的。大堂里人声鼎沸,伙计们脚不沾地,柱子吆喝得嗓子都快哑了,脸上却始终挂着兴奋的笑容。
后厨更是成了战场。灶火日夜不息,锅勺碰撞声不绝于耳。陈默成了最忙碌的人,不仅要盯着招牌汤面的品质,还要应付那些点名要吃玉髓羹、山海兜的贵客。他系着围裙,穿梭在几个灶台之间,动作依旧沉稳利落,只是眉宇间难掩一丝疲惫。
岳父苏文远也彻底放下了书本,成了后厨的二把手。他负责熬制那至关重要的汤底,严格按照陈默定下的流程和配比,一丝不苟,如同守护着传家之宝。岳母柳玉茹则带着几个新招的帮厨,全力保障点心和各类小菜的供应,忙得团团转。
苏清雪更是成了酒楼里最耀眼的存在。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衣裙,却仿佛自带光芒。她从容地穿梭在拥挤的食客间,点菜、安排座位、处理各种突发状况,笑容得体,言语伶俐,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才女的光环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精明干练、光彩照人的女掌柜。
夜深了,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喧嚣了一天的酒楼终于安静下来。伙计们打扫完大堂,拖着疲惫的身体各自回去休息。后厨里,只剩下陈默和苏清雪。
陈默正在清理灶台,用抹布仔细擦拭着溅上的油渍。苏清雪则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就着油灯的光,核对着一本厚厚的账册,纤细的手指在算盘珠子上飞快地拨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脸柔和而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算盘声停了,她合上账册,轻轻吁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满足的笑容。
这个月的进项,抵得上过去半年了。她抬起头,看向陈默,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爹娘说,等再稳定些,就把后院那两间厢房翻新一下,给你弄个敞亮的书房。
陈默擦灶台的动作顿了一下,回头看她:不用,现在这样就挺好。
那怎么行!苏清雪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拿起另一块抹布帮他擦拭灶台边缘,你可是我们苏记的大功臣!没有你,哪有今天她语气轻快,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和亲昵。
陈默没说话,只是手上的动作放慢了些。两人并肩站着,默默擦拭着灶台,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对了,苏清雪忽然想起什么,停下动作,歪着头看他,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今天钱富贵派人来了。
哦陈默挑眉。
说是想谈合作,苏清雪撇撇嘴,愿意出高价买我们的汤底配方,或者入股苏记。哼,想得美!当初我们落魄的时候,他可没少落井下石,现在看我们好了,倒贴上来了。我直接让柱子把他的人打发走了。
陈默点点头,对此并不意外。商场如战场,捧高踩低是常态。做得对。
那是自然。苏清雪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即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不过,你猜今天谁来了
谁
胡老!苏清雪眼睛更亮了,就是大赛上那个主评判!他老人家又来了,点名要吃你亲手做的那碗面!吃完后,拉着爹说了好一会儿话,对那汤头是赞不绝口,临走还留下话,说以后要常来!
陈默笑了笑。能得到胡老这种老饕的认可,对苏记的名声无疑是锦上添花。
还有啊,苏清雪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语气轻快,东街绸缎庄的刘夫人,西城米行的赵老板,今天都派人来递了帖子,想请我们去他们府上办宴席呢!点名要你掌勺!
嗯。陈默应了一声,将最后一块地方擦干净,直起身。
还有……苏清雪还想继续说,却被陈默打断了。
很晚了,陈默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声音低沉,去歇着吧。
苏清雪这才感觉到一阵倦意袭来,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点点头:嗯,你也早点休息。她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两步,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握住。
苏清雪诧异地回头。
陈默看着她,昏黄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清雪。
嗯苏清雪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辛苦你了。陈默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苏清雪耳中,这段日子,前前后后……多亏有你。
苏清雪微微一怔,随即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瞬间冲散了所有疲惫。她看着陈默认真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因为说出这样的话而略显不自在的侧脸,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笨拙得有些可爱。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传来他掌心的温热和薄茧的粗糙感。她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笑意低语:
一家人,说什么辛苦不辛苦。
她温热的气息拂过陈默的耳廓,带着淡淡的馨香。陈默身体微微一僵,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苏清雪轻笑一声,抽回手,转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后厨,像一只翩跹的蝶。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耳畔似乎还残留着她温软的呼吸和那句一家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微凉和柔软的触感。
他走到灶台边,那里还温着一小锅备用的高汤,此刻正用最小的火煨着,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咕嘟咕嘟声。乳白色的汤汁在锅里微微翻滚,升腾起氤氲的热气,带着浓郁的、令人安心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
陈默拿起勺子,舀起一点汤,吹了吹,慢慢喝下。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暖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滋味,醇厚、温暖,带着家的踏实和烟火气的绵长。
窗外的月色清冷如水,透过窗棂洒下点点银辉。窗内,灶火将熄未熄,映照着男人沉静的侧脸。锅里的汤,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咕嘟咕嘟冒着泡,像一首温柔的小夜曲,诉说着平凡日子里,那细水长流、却越来越醇厚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