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死后第三天,萧景轩带着新欢回到了废妃居。
那女人娇滴滴地说:殿下,姐姐怎么还不出来迎接
萧景轩冷声道:踹开门!
门开了,迎接他们的只有一具早已冰凉的尸体。
三日前,我被萧景轩下令斩断手筋脚筋,如破布娃娃般丢进这处偏僻院落。
他说:锁起来,让她长长记性。
他不知道,我自幼体弱,全靠内力支撑。筋脉一断,便是我的死期。
我在这阴冷的屋子里痛苦挣扎了整整一夜,鲜血一口接一口地吐出来。
次日正午,王府传来锣鼓喧天的声音,那是萧景轩纳妾的喜乐。
我就在这阵阵喜乐声中,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死后,我的魂魄竟被困在了萧景轩身边。
我看着他与新欢并肩而立,红烛摇曳间,两人眉眼含情,满脸幸福。
王爷纳妾,府中上下一片欢腾。
只有我,被那女人身上的大红嫁衣刺得双眼发痛。
那件嫁衣我认得,正是我花了三个月时间,一针一线缝制的。
我自小习武,不善女红,为了这件嫁衣,手指不知被扎破多少次。
母亲曾说,只有穿着亲手缝制的嫁衣,才能与夫君白头偕老。
我信了。
当初萧景轩还笑我针法粗糙。
如今这粗糙的嫁衣,却穿在了别人身上,嫁给了我最爱的人。
我心如刀绞,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大婚仪式繁复冗长,等一切结束,已是深夜。
我被迫跟着他们来到新房。
一踏进院子,我就认出了这里——这是听雨轩,我曾经的闺房。
院中种满了我最爱的茉莉花,如今正值花期,香气阵阵。
屋内的摆设还是我生前的模样,那张我用惯的梳妆台,那个我最喜欢的香炉。
可这一切,都不再属于我了。
我麻木地看着两人饮下合卺酒,在众人的祝福声中落下床帐。
我离不开,只能抱紧自己,无助地流泪。
那年边关告急,我随父亲前往军营时,遇到了萧景轩。
他以幕僚身份自荐入军,父亲惜才,欣然接纳。
我自小在军营长大,身边多是粗犷汉子,还是第一次见如此俊美的男子。
眉目如画,举止文雅,宛如谪仙。
从那时起,我便喜欢缠着他。
有一次被他烦得不行,他红着眼问我:韩若,你可知羞
床榻传来阵阵响动,我却看到一道身影悄然起身,衣衫整齐地走了出来。
不是萧景轩还能是谁
第二章
随着他的离开,床上传来更加激烈的动静。
我大为震惊。
他不在里面,那与新欢同房的是谁
还不等我细想,萧景轩已经走出了院子,我只能跟上。
曾试过离开他,但剧烈的疼痛让我无法承受,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
夜色深沉,他如孤魂野鬼般沿着回廊缓缓行走。
偶尔遇到巡夜的侍卫,萧景轩只是挥手示意退下,显然不想被打扰。
看这方向,竟是朝着废妃居而去。
我心中不安越来越浓。
大婚之夜不陪新欢,却来这破地方做什么
直到他在废妃居门前停下,我才确信自己没看错。
他就这样静静站着,也不进门,不知在想什么。
你倒是进去啊。我试图提醒他。
可他毫无反应。
是了,他看不见我。
他还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我心中一窒,飘到他面前仔细观察。
萧景轩漆黑的眸子凝视着紧闭的房门,神情恍惚,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
他的容貌比初见时成熟了许多,早已褪去青涩,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当年在我不知羞的撩拨下,他与我互生情愫。
在父亲的主持下,我们举办了简朴的成亲礼,连聘礼都是临时拉了一匹马凑数。
可我当时满心满眼都是他,根本没注意到他眼中的勉强。
直到京城来了圣旨,一切才真相大白。
圣旨大意是:韩将军为国为民,功劳卓著。圣上恩准回京,兵符交由萧世子掌管。
我和父亲这才知道,萧景轩哪里是什么幕僚,他是来夺父亲兵权的。
我嫁给他,无形中帮他顺利接管了军中势力。
父亲的兵权,就这样被他轻松夺走了。
好在父亲早有退隐之心,为了我的幸福,很配合地交出了兵符。
回忆到这里,我瞥了萧景轩一眼,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觉得无趣,便找个角落缩成一团。
愣住!
我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
就这样,我看着萧景轩在废妃居外站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微明才悄然离去。
我不舍地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院落。
又是没人为我收尸的一天啊。
第三章
我死后第四天,早朝很不顺利。
父亲虽然交出了兵权,但他手下的将领们不干了。
他们知道我被关在废妃居,纷纷为我鸣不平。
世子爷,韩若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不是那种小心眼的女子。
韩若开朗大方,从不屑于后院争斗。
世子爷...
叔伯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为我辩白。
我眼眶发热,连他们都知道我的性格,可我的枕边人却从未真正了解过我。
那年萧景轩得了兵符后,和父亲一样开始征战四方。
我依然如从前般陪在他身边,为他洗衣做饭,照顾起居。
这一陪就是三年。
后来皇上驾崩,诸王争位,他留我在边关,独自赶回京城。
我放心不下他,偷偷跟了上去。
就这样一路跟到京城,并在关键时刻为他挡了一箭。
那箭正中我的小腹,我和他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而我也从此失去了生育能力。
萧景轩在我的帮助下成功登上世子之位,很快就有无数折子送来,都是劝他另娶正妻的。
理由都是:韩娘子身体有恙,难以延续香火。
可他们都忘了,没有我,哪来的新世子!
刚开始,萧景轩还装模作样地拒绝,并向我保证:阿若,我此生除了你,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我甜蜜地依偎在他怀里,霸道地抓住他的手:你敢有别的女人,我就砍了你的手。
也许对萧景轩来说,武将之女的直爽是最大的无礼。
我伤愈那天,在花园里见到了那个让我见犹怜的女子。
她柔弱无骨地靠在萧景轩身边,两人正在赏花。
萧景轩不知说了什么,美人捂嘴轻笑,姿态万种。
我看到萧景轩看她的眼神变了,是惊艳,是欢喜,还有对我从未有过的纵容。
我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密密麻麻的冷意涌上心头。
我抽出身旁侍卫的剑,以极快的速度斩断了眼前的花枝。
花开并蒂,两相欢好;花落一地,一拍两散。
萧景轩用尽全力的一巴掌抽在我脸上时,我纹丝不动。
我舔了舔口中的血腥味,看着他笑道:这就是未来的正妃吗
萧景轩勃然大怒,侍卫宫女跪了一地。
只有那花一样的女子,颤颤巍巍地开口:世子爷,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
好一朵会装的小白花。
萧景轩怒极,脸色涨红,嫌恶地看着我后退几步。
数十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将我团团围住。
我听到他说:废掉她的武功,关进废妃居。
我这时才明白,他也许从未爱过我。
他爱的是父亲的兵符,是我身后的势力,是那高高在上的权位。
他最爱的,是他自己。
第四章
押我去废妃居的人,是跟了萧景轩多年的亲卫秦钟。
我知道他只忠于萧景轩一人。
可我还是忍不住向他求证一件事。
秦护卫,你跟了他很多年吧
秦钟恭敬回答:是。
那女子,可是林府千金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秦钟毫不犹豫:是。
我苦笑,早该想到的。
卧床养伤那段时间,就有风言风语传到我耳中。
说得最多的就是萧景轩的未婚妻。
据说他们青梅竹马,婚约都是萧景轩主动提的。
可我总是不信,毕竟那人对我的深情不似作假。
但我终究还是输了。
此刻我才明白,我不过是他们爱情故事里的一个背景板。
朝堂上围绕我的争论还在继续。
我无聊地坐在房梁上,将每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萧景轩面无表情地坐在上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子扶手。
这个动作我太熟悉了,他在等。
等别人争个你死我活,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以林丞相为首的文官,和以我叔伯为首的武将,吵得不可开交。
如今萧景轩靠着武将的支持刚刚稳固地位,按理说应该论功行赏。
可他却选择娶了文官之女,还变相幽禁了我这糟糠之妻。
其中缘由,懂的人都懂。
所以文官才敢如此嚣张。
他们争了一早上也没个结果,萧景轩耐心耗尽,宣布退朝。
早朝过后,按规矩萧景轩要和新欢用膳。
我跟着他来到听雨轩。
虽然不想看两人秀恩爱,但我实在好奇,昨夜到底是谁与新欢同房。
结果刚进门,我就被屋里的香味熏得恶心。
那香味浓烈刺鼻,让我忍不住后退。
她一看到萧景轩,就像只蝴蝶般扑进他怀里。
那搔首弄姿的模样,比青楼头牌还要夸张。
萧景轩不是最讨厌这种吗
我下意识瞥向他,果然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他皱紧了眉头,脸色难看。
我有些想笑,这表情我好久没见过了。
记得我们刚成亲第一年,他带我去镇上游玩。
正巧遇到青楼头牌招客,头牌一眼就看上了萧景轩。
毕竟军营那种地方俊美男子不多,萧景轩这种清俊模样确实引人注目。
在他求救的眼神中,我起了捉弄的心思,故意退开一步装作不认识他。
萧景轩虽然愤怒却无可奈何,被青楼小厮热情地迎了进去。
我在后面看热闹,看着他被半推半就地送进头牌房间。
等里面没了动静,我才慌了。
糟糕,玩大了!
这男人可是我夫君!
第五章
我急着要去救他,青楼里的小厮却一拥而上,不让我坏了好事。
论打架我从没怕过谁。
但那天我确实有点害怕,怕去晚了我的宝贝夫君就成别人的了。
那天我目眦欲裂地打倒了十几个壮汉,披头散发冲进房间时,屋内香气缭绕。
而萧景轩却衣冠整齐,腮帮子咬得嘎嘎响地瞪着我。
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夫人来得真及时!
我踮脚越过他朝床榻看去,那头牌衣衫半褪,昏迷不醒,脖子通红,明显是被手刀砍晕的。
我收回视线,诚实答道:确实很及时。
后来萧景轩狠狠教训了我一顿,两天下不了床。
可我从此不敢再如此逗他。
轩哥哥,你尝尝这个。
轩哥哥
我被这声轩哥哥恶心到了。
不知何时,新欢和萧景轩已经开始用膳。
我选了个离他们远些的位置,省得被恶心到。
古人云食不言寝不语,新欢这点倒做得不错,不愧是世家小姐出身。
而我跟她比就显得粗俗了,我就喜欢吃饭时说话,觉得热闹。
萧景轩没少因此训我,可我总不长记性,他越训我越要对着干。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新欢突然掩嘴笑了。
我竖起耳朵偷听,好像提到了我。
轩哥哥,找时间去看看韩姐姐吧
萧景轩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我听到他嫌恶地开口: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
我的心已经麻木了,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新欢的脸色却变了变,最终什么都没说。
萧景轩刚刚接管世子府,比较忙碌,用完膳就匆匆离开。
我晚起身一步,却惊喜地发现狗男人已经走远,我却还在原地。
禁制消失了
想到这里,我试着走出听雨轩,却在最后一步被弹了回来。
浑身战栗,我痛苦地捂住胸口。
不行,还是离不开。
这时身后响起新欢疑惑的声音:这是什么
我胸口怦怦跳得厉害,僵硬地转过头。
映入眼中的,是一块温润的白玉佩。
此刻玉佩被新欢握在手里,仔细端详。
这是我从出生就佩戴的玉佩,在洞房花烛夜时郑重地送给了萧景轩。
他竟然一直随身佩戴
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夫人,这应该是世子爷的贴身之物。有丫鬟回答了新欢的疑问。
我看她盯着玉佩若有所思,心里打鼓,她不会要毁了玉佩吧
出乎意料的是,新欢找来锦盒,珍重地将玉佩放了进去。
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我离不开的是这块玉佩
果然,新欢让人把玉佩送回给萧景轩,我被迫跟着宫女来到书房。
还未进去,就在门外遇到了熟人。
第六章
这熟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齐峰。
我和师父背后叫他冷面阎王,只因为他生气时能把我们整得半死。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有些纳闷。
书房内传出一阵打砸声,还有萧景轩愤怒的咆哮。
一个小厮捂着头快步跑到齐峰面前,愁眉苦脸地劝道:齐大侠,您就饶了我们吧,世子爷不愿见您。
齐峰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可今天我看着他脸色几经变化,最终汇成一声高喝:
萧景轩,你曾答应过我,若有一天不能护若儿周全,我便带她走。还请你兑现承诺!
我心中大骇。
我自小被父亲送到山上学武,师父只收了我和大师兄两个徒弟。
大师兄性格冷淡,我和他正好相反,很会讨师父欢心。
所以师父总跟大师兄说:若儿年幼,你是做哥哥的,要多护着她。
就这样,在山上时大师兄处处让着我,我回家后他也跟来,只为护我周全。
我成亲那天,大师兄喝得烂醉,把萧景轩叫了出去。
后来萧景轩回来时脸上有处青紫,我问怎么了,他说不小心碰的。
我没多想就信了。
如今看来,竟是一向性格冷淡的大师兄做的。
可眼下萧景轩早已不是当初在军营寄人篱下的幕僚了。
若是惹恼了他,怕是大师兄今日都要交代在这里。
我心里急得不行。
果然,伴随着脚步声,萧景轩从书房内快步走出。
他满脸怒气,指着大师兄:齐峰,你想造反吗
这罪名太大了,我顿时头疼。
恳请世子爷,让韩若回家,从此男欢女爱,各不相干。
等他说完,气氛凝滞得连我这个鬼魂都觉得窒息。
萧景轩低低笑了,他说:韩若是我的妻,谁都带不走她。
眼前的萧景轩满眼阴鸷,我有些诧异,他还认我是他的妻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况且我大师兄也不是吃素的。
他愤怒的咆哮声几乎要穿透我的耳膜:世子爷的妻子此刻正高坐正室之位。韩若从不是你的妻,就算以前是,在你选择权位而抛弃她那刻,她就只是你的糟糠,你的垫脚石,你的耻辱。萧景轩,你可以折断她的翅膀,但你不能剥夺她的自由。
这些话大逆不道至极。
下人们哗啦啦跪了一地,努力缩小存在感,生怕被殃及。
我小心观察着萧景轩的脸色,他的面色突然变得平静。
我心中警铃大作,想提醒大师兄快跑。
但我忘了,自己已经死了。
我的手穿过大师兄的身体,任凭我怎么叫喊,他都听不见。
最终我眼睁睁看着侍卫把大师兄打倒带走。
就像当初对待我一样。
我只能看着亲人为我受苦,眼泪早已流干,流出的只有血泪。
这时我才明白,萧景轩要对付的不只是我一个人。
他要对付的是我身后的整个势力。
第七章
我死后第五天,萧景轩开始大肆纳妾。
一批又一批妙龄女子被送入府中,供他挑选。
今日我感觉魂魄凝实了一些,比如在萧景轩批阅公文时刮起阴风,扰乱他的节奏。
再比如有人送美女画册来时,我绊那人一脚。
看着满天飞舞的画册,我着实开心。
但我也有不开心的时候,比如萧景轩选的姬妾,我总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我有点郁闷。
我死后第六天,我那将军父亲来了。
他一进书房就跪下请安,可萧景轩却假装没看到,一直低头批阅公文。
父亲腿上有旧疾,根本受不住久跪。
我看得心疼,浑身鬼气暴涨,一挥手打落了萧景轩手中的公文。
他皱了皱眉,怔忪片刻后回神,这才像刚发现父亲似的说道:岳父大人来了,怎么没人通报快请起。
虚情假意!
我在心里狠狠骂了他一句。
父亲倒是了解他,谢恩后开门见山:世子爷,老臣此次来有两件事相求。
萧景轩脸上没有多余表情,似乎早料到父亲会说什么,只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品了起来。
他以前对父亲可是毕恭毕敬的,果然人是会变的。
父亲也不在意他的态度,自顾自说道:齐峰心疼妹子,冒犯了世子爷,还请世子爷宽恕。还有犬女甚是顽劣,是老夫管教无方,还请世子爷让我见见她,我来劝劝。
父亲的要求并不过分,我看向萧景轩。
他放下茶盏,眸中闪过一道难以察觉的光芒,点头同意了。
他说:岳父大人能如此想,于情于理都是再好不过了。
他真是成精了,我忍不住磨牙。
但我已经死了,他还不知道,我等着看他如何让父亲见我。
我死后第七天,下了一场大雪,天地一片苍白。
新欢端着精心炖煮的汤来看望萧景轩。
两人亲昵地喝了汤,新欢临走时若无其事地提醒:天寒地冻,韩姐姐那里......
萧景轩一改往日冷漠,装作忧心忡忡的样子:瞧我这记性,昨日岳父大人还说要见她,既如此,夫人就与我一道去趟废妃居吧。
我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屋顶上看雪景,听到这话愣了片刻。
然后才反应过来,终于有人来为我收尸了
萧景轩和新欢同行,浩浩荡荡一群人朝废妃居而去。
我飘在他们身后,心情复杂地猜测等下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会失望吗还是会开心
一群人脚程很快,我还没想出答案,大太监尖细的嗓音就响了起来:
世子爷、夫人到,韩娘子接驾!
尖锐的声音在破败的废妃居回荡,除了被雪压弯的树枝扑簌掉下几片雪花外,再无任何回应。
萧景轩脸色极差,新欢眼神闪烁,跟在身后的下人个个屏息凝神。
这时新欢用娇柔的声音提醒:姐姐,我和世子爷来看你了,快出来迎接吧。
依然无人回应。
姐姐是不是还在生气都不理我。新欢红着眼眶,楚楚可怜。
萧景轩冷漠地挥手:来人,撞开门!
第八章
我心中一跳。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呼啦啦的人群涌了进去。
我默数:一,二,三!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起,我掏了掏耳朵,探头瞄了一眼。
废妃居不愧是废妃居,整个屋内除了一张床,再无他物。
而且这仅有的一张床还破破烂烂。
我就蜷缩在这张破床上,右手紧紧抱住身体,左手遮在眼上。
我想起来了,弥留之际我用尽全力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因为我不想死后被人发现时,觉得韩若是个只会哭鼻子的小姑娘!
身下是大片干涸的血迹,正如我干瘪青紫的尸体。
窗外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却在距离我脚踝一寸的地方戛然而止。
怪不得我死后总喜欢抱紧自己,原来是死时太冷太疼了。
一股悲凉油然而生。
突然吹起一阵寒风,淡淡的尸臭味弥漫开来。
韩若
一声极轻的呢喃随风飘到我耳中。
我下意识转头看向人群中那抹蓝色身影。
萧景轩的表情实在太过平静,平静到我恍惚以为和他做了多年夫妻的不是我。
众人皆惶恐跪地,只余萧景轩孤身而立。
他颀长的身躯微微颤抖,双拳紧握,整个人散发着可怕的阴戾。
我有些诧异——我死了,他是伤心了吗
我摇头否认。
他怎么可能伤心,顶多觉得可惜,可惜失去了一枚好用的棋子。
我和他之间,在我死的那刻就彻底结束了。
现在我只想他尽快通知父亲来领取我的尸体。
我已经想好了,老人都说魂归故里,我就葬在边疆,守着最快乐的回忆。
那里有绵延的黄沙,有金戈铁马,那里是我最终的归宿。
但我没想到,萧景轩疯了!
一波又一波黑衣人从天而降,剑光血影中,我听到他冷酷地下令:
凡是见过韩若尸体的,杀无赦!
人群爆发出恐惧的求饶声,然后血花四溅,悄无声息。
漫天遍地的血花在废妃居绽放。
萧景轩冷漠地站在尸山血海中央,神色晦暗,如地狱恶魔。
大太监的头颅滚了几圈,停在我脚边,我与他四目相对。
他眼中的不甘恐惧让我忍不住发抖。
萧景轩何时变得如此嗜杀!
此时他脚边跪着披头散发的新欢,正哭着求饶。
他连新欢都不准备放过
你早知道了,对吗
萧景轩手握长刀,在新欢脸颊上游走,随时可能落下。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不等新欢回答,自言自语道:昭告全府,夫人无德,残害姬妾,褫夺封号,贬为庶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如五雷轰顶。
萧景轩啊萧景轩,连我死了你都要利用。
利用我的死挑起文武斗争,你好坐收渔翁之利!
真是好计谋、好心机!
新欢已经被吓傻了,她也是蠢,怪不得一直暗示萧景轩来看我。
怕是早知道我死了,又怕担责任。
可人算不如天算,我和她都不过是萧景轩的棋子。
如今棋子到位,他这个棋手怎么可能不下手。
第九章
废妃居的杀戮结束后,只剩一地腥臭。
我以为萧景轩要走了,谁知他突然转身朝屋内走去。
我连忙跟上,就看到一向有洁癖的他脱下外袍裹住我的尸体,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
就像以往每次温存后,他哄我时的温柔:最后一次抱抱你。
看他这样,我心如破了个大洞,极致的撕扯让我痛不欲生。
我浑浑噩噩跟着他回到寝室。
他封锁了整个院子,无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我都死了,还搞囚禁这套
什么神经病!
萧景轩让人给我清洗身体,换上漂亮衣裙,让我躺在他床上。
我觉得他真的疯了。
因为他沐浴后竟然和我并肩躺下,一只手还圈住我的腰。
说实话,我对自己的容貌没自信到死了都能让人痴迷。
所以既然不是我的问题,那肯定是萧景轩有毛病。
我甚至看到他支起头亲了我一口。
我没想到做鬼了还能体验恶心想吐的感觉。
许是我吐得太大声,萧景轩突然厉声质问:谁在那里
我赶紧捂住嘴,不敢出声。
然后我看到一个黑影从窗前闪过。
我松了口气,还以为萧景轩通灵了呢。
但我前脚觉得他疯了,他后脚就疯上加疯。
萧景轩觉得那晚听到的声音肯定是我发出的,欣喜若狂之下广纳天下奇人异士,只为复活我。
此刻我和一个瘦和尚围着我的尸体看了半炷香时间。
和尚是被萧景轩抓来复活我的。
在他第三十八次叹气后,终于说了实话:
世子爷,贫僧无能为力。韩娘子再不下葬,怕是要尸变了。
萧景轩一身白衣,眼底青黑,沉默地盯着他。
最终吐出一句话:救不活她,你就陪葬。
随着他话落,秦钟带人进来拖走了和尚。
和尚走时骂得可难听了,此处省略一万字。
我坐在棺材上翘着二郎腿思考鬼生。
尸变啊会不会更丑
这半个月来,萧景轩简直疯魔了。
每天抱着我说话,换着花样给我换漂亮衣服。
可他自己却整夜不睡,守在床边看着我。
死都死了,装深情给谁看
满屋子尸臭味,就算现在是冬天也掩盖不了。
他也不怕臭死!
我嫌恶得很,每天干脆挂在房梁上望天望地,就是不看他,眼不见心不烦。
萧景轩荒废政务半个月后,一个震惊全城的消息传来——
林丞相叛逃了。
林丞相是谁天下学子的老师,世家大族中的翘楚。
靠着这层关系,没少给先王、新世子找麻烦。
文人最重风骨,新欢身为嫡女,又是家族倾力培养的世子夫人,在世家中颇有声望。
可就是这样一个被奉为榜样的世家小姐,因为嫉妒杀了姬妾,还是世子的原配夫人、韩将军的独女。
就这还能算榜样
世家大族关系复杂,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轻易去动。
可如今萧景轩动了,不光动了,还添了把火——
我的死讯以极快速度传遍朝野,举朝哗然!
林家被逼急了!
第十章
林丞相深知萧景轩这是要让韩家对付自己,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跑吧,带着嫡系血脉直接逃了。
留下一些旁支,萧景轩直接抄了林家九族。
跟林家交好的,凡服从安排的重新分配,不服从的就地格杀。
可以说非常铁血,但也引起不小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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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轩根本不在乎,他终于扳倒了林家这个毒瘤。
林家倒台这天夜里,寝室再次闹鬼了。
我看着身上粉色宫裙,无奈叹气。
只要萧景轩给我换衣服,我的鬼魂也自动换装,跟变装秀似的。
我的尸体已经开始出现尸斑,即便他调来大量冰块缓解,也无力回天。
我不懂,他废我武功时何等冷酷,如今又闹哪样
这会儿萧景轩靠床边打盹,他许久没合眼了,现在累极了,连有人摸进来都没发现。
我看着这熟悉身形,有些头疼。
父亲刚把他捞出去,怎么又回来了
没错,来人正是大师兄齐峰。
他向来爱虎口拔牙,我都习惯了。
大师兄目的明确,一进来就直奔床榻,想抢回我的尸体。
眼看要碰到我手臂,我下意识屏住呼吸。
一道银光闪过,哗啦啦,大殿突然灯火通明,出现许多黑甲兵,领头的正是秦钟。
原本熟睡的萧景轩此刻双目灼灼地盯着大师兄。
他手中短刃抵在大师兄腹部,只需再进一分就能刺穿。
齐峰,我说过,她是我的妻,你带不走她。萧景轩冰冷的声音在寂静夜里回荡。
若我说话他能听到,真想大声告诉他——我不是!
可惜他听不到。
随着他话落,院外响起厮杀声、马嘶声、铠甲碰撞声。
萧景轩神色怔忡之际,大师兄闪身退出包围圈。
萧景轩,你为了权位富贵,玩弄朝堂,滥杀无辜,残暴不仁,不配为君。今日我就是来替韩若报仇的。你骗得了世人,骗不了我——韩若是因你而死!
此刻我注意力全在院外,因为我看到父亲手握长枪策马而来。
他身边密密麻麻都是韩家军。
我心里暖暖的,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吧。
却丝毫没注意身后萧景轩猩红的眸子。
直到痛苦嘶吼响起,我才转头看去。
只见萧景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抱着我的尸体,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更变态的是,他用刀一下下划着自己手臂。
每一刀都深可见骨,鲜血洒了一地,染红了我的脸。
青灰尸斑加上猩红鲜血,我那张脸几乎没法看。
我皱眉,有些嫌弃。
秦钟吓坏了,黑甲卫跪了一地,苦苦哀求他住手。
萧景轩好像什么都听不到,木着脸,手上动作不停,嘴里念叨:阿若,我来陪你好不好
我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好!
我亲眼看着他眼神从毫无生气变得充满光芒,僵硬地转头直直看向我所在位置。
他呢喃着:阿若,我是在做梦吗颇有些恍惚。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他好像真的后悔了。
可我真的不需要了。
我冷哼:萧景轩,我用命帮你得到的地位,坐着舒服吗
我想我应该说得很温柔吧,不然他为什么哭了
他哭得伤心,哭着还不忘朝我装可怜:阿若,你看。
血肉翻飞的手臂凑到我面前,森森白骨刺激着我神经。
我已经受到惩罚了,你回来好不好求你。
他惯会如此。
以前从战场下来受了伤,总会哼哼唧唧求我哄。
我也傻,真就心疼地又吹又亲,被他占尽便宜。
萧景轩不会到现在还以为我是从前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韩若吧
不,早就不是了。
我死后可是一直在你身边呢。
我恶劣地想拉他入深渊。
果然,萧景轩颓然垂下手臂,脸色苍白如雪,自嘲道:原来你都知道啊。
父亲带兵入院时,看到的就是萧景轩自言自语的模样。
他环视一圈,目光锁定我的尸体,眉心紧皱,手中长刀闪着寒光。
他咬牙道:世子爷,老臣只想带小女离开。若你阻拦,我不介意这天下换个人坐。
我在旁附和:萧景轩,劝你识相点。
秦钟护主,早早将他护在身后。
萧景轩双目赤红,跌跌撞撞站起身,丝毫不在意眼前局势多么不利。
他推开秦钟,朝我走近几步,伸出染血的手,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还带着恳求:
阿若,我们不闹了好不好你回来吧,我想你。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神思各异。
我是鬼魂,除了萧景轩无人能看到。
他们都以为萧景轩癔症了。
大师兄更是便秘表情,咬牙道:杀人凶手,不配获得原谅!
我看他这样,轻轻垂下睫毛,心中闪过漫天痛楚。
往昔美好如雪花碎片般闪入脑中——从草原上大胆求爱,到后来凤冠霞帔,最后是死前他冷漠的眸子。
梦境破碎,真心错付。
我嗓子里似乎被堵住,难受得说不出话。
可我还是用唇语告诉他:死生有命,自此陌路。
缘起时,我是明媚肆意、全心全意爱恋萧景轩的韩若;缘落时,一切皆因果,无恨也无怨。
有什么东西碎了,是挂在萧景轩身侧的玉佩。
点点粉末化作齑粉飘散在空中,浮现一道道虚影,里面走马观花般展现着我的一生。
娘怀我那年,父亲在外领兵,皇家忌惮他功高震主,先皇后召娘入宫,赐了蛊毒,想以此控制将军府。
可娘自从有了我身子就孱弱得厉害,出宫当晚就早产生下了我。
那蛊毒霸道,竟顺着血液进入我体内。
我小时候为了压制蛊毒,父亲没少求师父。
后来师父说:干脆习武吧,只有靠她自己才能一劳永逸。
父亲觉得靠谱,连夜送我上山拜师学艺。
正如师父所说,随着我习武小成,蛊毒彻底安静下来。
画面一转,是我和萧景轩大婚那日。
他出去一会儿,回来时满脸青紫。我想告诉他这件事,见他情绪不高就搁置了。
这一搁置不要紧。
再然后就是我被他废武功、押入废妃居的画面。
那夜寒风呼啸,彻骨冰凉。
我体内蛊毒发作,休养数年的它来势凶猛。
我筋脉尽断,五脏俱焚般吐了一口又一口血,直到咽气。
齑粉飘散,画面戛然而止。
这便是我死亡的真相。
白玉佩里包裹着一小截黑色玄铁,萧景轩神色茫然,用指腹抚摸着上面大大的韩字,精神渐渐崩溃,嘴里念叨着我没有。
他到底没有什么,无人在意了。
他不惜放下身段娶我得到的韩家军兵符,早就在我们成亲时由我亲手送给了他。
机关算尽,步步皆输。
父亲忽然放声大笑,直至双眼通红,原地趔趄一步后被大师兄堪堪稳住。
萧景轩,我的若儿何辜啊!她对你全心全意信任,你却为了地位把她折磨至此,你该死!
裹挟着汹涌杀气的长剑直奔萧景轩而去,滔天怒意恨不得将他撕碎。
但萧景轩一口鲜血喷出,直直瘫坐在地,堪堪避开父亲的剑。
剑气只削掉他半缕发丝。
碎发飞落,斯人已逝。
萧景轩嘶吼痛哭,又哭又笑,彻底疯了。
承德四十六年冬,萧世子疯癫,宣布退位,幽禁废妃居。
次年春,新世子登基,追封已逝韩若为郡主,享太庙香火。
后来我在地府跟人闲聊时听说,萧景轩年迈,恐命不久矣。
我吐出嘴里瓜子壳,朝孟婆挥手:我走了,勿念!
那天玉佩破碎,我只觉浑身一暖,堪堪看完大师兄扒了萧景轩的世子袍,披到父亲身上。
我那忠厚耿直一辈子的将军老爹吓得要死,脸色五彩斑斓,我这辈子没见过他这么多表情。
再然后我两眼一黑,来到地府,眼前高台上端坐着冥王。
冥王念我保家卫国死得冤屈,特赦给我一个心愿。
我说还没想好。
他说不急,慢慢想。
就这样我在地府混吃混喝度过了四十年,每天陪孟婆熬汤灌汤。
我灌那些不愿喝汤的鬼魂,向来讲究效率——卸下巴,灌汤,装下巴,一气呵成!
饶是见过大场面的孟婆都被我征服,成了好友。
四十年了,我再次站在废妃居。
这里一如当初破败,只是角落泥土里长着一簇簇茉莉花,在清冷夜晚散发阵阵幽香。
吱呀,门开了。
一个佝偻身影从屋里蹒跚而出,手里拿着小马扎,活脱脱小老头模样。
他先卷起衣袖,挨个查看茉莉花,这才靠花丛坐下,举头望着明月。
阿若最爱茉莉花香,你们可要争气,多开一段时日。说不定她就入梦来看我了呢。
一阵风吹过,满院寂寥花香。
其实我并不爱茉莉花。
我爱的是那年初见捧着茉莉花朝我笑的明媚少年郎罢了。
新婚之夜他也曾温柔搂我入怀,情深意切地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可惜眼前人已非彼时人。
我渐渐显出身形,得了冥王特赦,他能看到我。
阿若,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小老头萧景轩眼里迸发巨大喜悦,却不敢靠近我。
我搓了搓手,攒了四十年的孟婆汤渣凝聚成形。
近身,卸下巴,灌汤,装下巴,退开,一气呵成!
我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模样,身形逐渐模糊。
萧景轩,今生你所赐之痛,用四十年悔恨偿还,足够了。来世,愿你我永无再见之期。
从此以后,韩若和萧景轩的爱恨情仇才算彻底斩断。
我魂魄彻底消散时,不!萧景轩痛苦嘶吼传来。
我释然地笑了!
不知何时,袅袅吴音响起: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