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殡仪馆给尸体化妆,脸上狰狞的胎记让我极度自卑。
新来的女同事却美得惊人,她总爱笑着问我化妆技巧。
我们相爱了,一起逛街买化妆品和红裙子。
她说我化妆时最迷人,我每天为她精心打扮。
今天买了她最爱的红裙,化好妆,拉开冰柜。
里面躺着她车祸毁容的尸体。
原来我们从未相遇。
还没开始就要送她走了。
1
陈默的指尖划过那具年轻男性冰冷的脸颊,触感生硬,像在抚摸一块浸了水的硬木。
一道狰狞的裂口斜贯过他的左眉骨,深可见骨,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
死亡凝固了他脸上最后那点属于人间的惊恐。
福尔马林混合着消毒水的冷冽气味钻进鼻腔,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扎进肺里,也扎进陈默那颗早已习惯了阴冷的心房。
这间化妆室很大,空旷得能听见自己每一次呼吸的回音。
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照亮一排排蒙着白布的不锈钢停尸台,也照亮了陈默左脸颊上那块巨大的、暗红色的胎记。
它像一片被烧焦的、永不愈合的土地,从颧骨蔓延到耳根,崎岖不平,是造物主一次漫不经心又极其残酷的落笔。
镜子这地方从不设镜子。
陈默憎恨一切能映照出他面容的东西。
他的世界,是死者的世界,只有在这里,在冰柜的寒气里,在福尔马林的包裹下,他才能短暂地忘却自己脸上那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专注于手中的工作,用特制的蜡和油彩,一点一点填补那道骇人的裂口,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瓷器。
这是他唯一能掌控的领域——修补死亡带来的残缺,让逝者体面地告别。
也只有在这里,他那颗因胎记而蜷缩成一团的心,才能稍稍舒展一丝缝隙,透进一点微光。
颧骨这里,蜡要补足三克才撑得住。
陈默自言自语。
是这样吗
一个清亮的女声突然响起,带着一丝好奇和笃定,打破了化妆室里亘古的沉寂。
陈默的手猛地一颤,刮刀差点从指间滑落。
他僵硬地转过头。就在他左手边那张一直空着的化妆台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正微微倾着身,专注地看着陈默手下那具男尸脸上的伤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她的皮肤在惨白的灯光下依然显得细腻光洁,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鼻梁挺直,嘴唇是天然的蔷薇色,饱满而润泽。
更令人无法忽视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汇成的深潭,此刻正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打量着陈默的工作。
她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深蓝色工作服,却丝毫掩盖不住那份惊人的美丽和蓬勃的生气。
她的存在,像一颗燃烧的、温暖的小太阳,骤然坠入这间被死亡和消毒水浸透的冰冷墓穴,光芒刺眼得让陈默几乎瞬间失明。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捂住自己左脸的胎记,动作仓皇又狼狈。
指间还沾着黏腻的油彩和蜡屑。
我……
他的喉咙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你…是新来的
声音低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嗯!今天刚报到!
她抬起头,嘴角扬起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露出整齐洁白的贝齿。
那笑容干净得不染尘埃,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无畏,直直地撞进陈默阴霾密布的世界里,
以后就跟着您学习啦,陈老师!他们说您是这里技术最好的化妆师!
她的目光坦然地落在陈默脸上,扫过他左颊那片狰狞的暗红,眼神里却没有陈默习以为常的惊骇、怜悯或厌恶。
那里面只有纯粹的好奇,以及一种近乎天真的、对技艺本身的探求欲。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像一只被骤然丢进阳光下的、丑陋的穴居生物,他感到一阵眩晕和无所适从。
他慌乱地低下头,避开了那灼人的目光,重新专注于手中的刮刀和蜡块,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陈老师,
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的窘迫,反而凑近了一些,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冲淡了空气里浓重的死亡气息,
刚才您说颧骨这里要补三克蜡,为什么呢是怕塌陷吗还有这道伤口边缘,用浅一号的肤蜡打底会不会过渡更自然
她指着尸体脸上的裂口,问题一个接一个,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陈默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指尖却依旧冰凉。
他用最简洁、最专业的话语回答她的问题,声音低沉而平稳,试图掩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不敢再看她,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她专注的侧脸,她微微蹙起的秀眉,还有那随着思考轻轻点动的下颌。
她的存在感如此强烈,让这间熟悉的、冰冷的化妆室,忽然间变得陌生而令人窒息。
下班时分,昏黄的夕阳透过高窗斜斜地投射进来,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陈默低着头,脚步匆匆,只想尽快逃离这栋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建筑,逃回自己那个同样孤独的小窝。
陈老师!等等我!
那个清亮的声音带着喘息追了上来。
陈默身体一僵,脚步顿在原地,却没有回头。
他听见轻盈的脚步声快速靠近,然后是她微微急促的呼吸声,带着清新的皂角香气,再次笼罩了他。
一起走一段吧
她走到他身侧,微微歪着头看他,笑容依旧明亮得晃眼。
夕阳的金辉落在她光洁的额角和长长的睫毛上,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闷闷地疼。
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过身体,将左脸隐藏在阴影里,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嗯。
两人沉默地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段礼貌又疏离的距离。
晚风带着初夏傍晚的微醺暖意,拂过道路两旁开始茂盛的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人行道上行人不多,偶有路人投来目光,陈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视线在自己脸上那块胎记上短暂停留,然后飞快地移开。
他习惯性地把头埋得更低,肩膀微微内扣,像一只随时准备缩回壳里的蜗牛。
陈老师,
她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您…是不是不太喜欢说话
陈默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不喜欢说话,还是习惯了沉默
亦或是不敢开口,怕引来更多的注视和评判
其实我觉得,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陈默耳中,
您专注工作的时候,特别…迷人。那些蜡块和油彩在您手里,好像有了生命一样。您让那些伤痕消失,让那些痛苦的脸庞重新变得平静安详……这真的很了不起。
迷人
这个词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陈默的心尖上。
他猛地停住脚步,愕然地抬起头看向她。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遮挡地迎上她的目光。
夕阳的光线直射过来,他左脸的胎记暴露无遗,暗红色的皮肤在暖光下显得更加凸起和狰狞。
她的目光坦然地迎接着他的注视,清澈的眼底没有一丝躲闪或虚伪的掩饰。
那双眼睛里映着夕阳的碎金,也清晰地映着他那张残缺的脸。
陈默甚至能看到自己脸上那片暗红的倒影,在她纯净的眼眸里,那片胎记似乎……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可怖了
这是一种错觉吗还是一种他从未奢望过的……接纳
一股极其陌生的暖流,带着酸涩的刺痛,猛地冲撞着他冰封已久的心防。
他狼狈地再次低下头,手指神经质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微小的疼痛来对抗内心那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复杂情绪。
他不敢再看她,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谢谢。
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2
日子像殡仪馆外那条沉默流淌的护城河水,悄然滑过。
女同事成了陈默苍白世界里一抹无法忽视的亮色,固执地、温柔地渗透进来。
她似乎天生属于这片寂静之地,却又格格不入地鲜活。
她总在陈默身边,看他如何用特制的蜡填补颅骨的凹陷,看他如何用细如发丝的笔蘸取油彩,为青白的皮肤晕染出生命的暖意。
她的问题很多,从这种缝合线怎么才能完全隐形到嘴唇失血干裂,用哪种油彩混合能恢复饱满
每一个问题都带着纯粹的求知欲,眼神专注得像在研读最珍贵的典籍。
每当陈默解答完毕,她总会扬起脸,露出那种毫无阴霾的、灿若骄阳的笑容,由衷地说,
陈老师,您真厉害!
陈默习惯了她的存在,像习惯了这化妆室里的消毒水气味。
只是每一次她靠近,带来那缕淡淡的皂角清香时,他冰凉的指尖总会不自觉地蜷缩一下。
他依旧下意识地侧身,试图将左脸的胎记藏在阴影里,但那份仓惶和躲闪,在她坦然的目光下,似乎正一点点被逼退到角落。
一个寻常的午后,陈默正全神贯注地为一具因溺水而面部浮肿严重的老年女性遗体进行消肿处理。
他小心翼翼地用特制冷敷工具按压着,动作轻缓得如同羽毛拂过。
陈老师,
她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您……能教我一下这个吗消肿的手法,还有后续怎么恢复轮廓
陈默的手停顿了半秒。
他微微侧过头,看到她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手里也拿着一副冷敷工具,眼神里是熟悉的专注和期待,还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
她的目光掠过他专注的眉眼,落在他紧抿的唇角和左颊那片暗红上,没有任何异样,只有纯粹的对技艺的渴望。
好。
陈默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他让开一点位置,示意她靠近。
她立刻挨了过来,肩膀几乎要碰到他的手臂。
那股熟悉的、干净的皂角香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冷冽,奇异地交织在一起,钻进陈默的鼻腔。
他拿起工具,尽量忽略掉她靠近时带来的那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暖意,开始示范,
力道要均匀,从中心向四周扩散,不能急……
他的手指带着她微凉的手,在遗体浮肿的额角轻轻按压。
她的指尖细腻,带着一点薄薄的茧,触感清晰地印在陈默的手背上。
像这样
她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尝试着,神情专注得像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一缕柔软的发丝从她耳后滑落,垂在颊边。
陈默的目光在那缕发丝上停留了一瞬,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柔软。
嗯,对。
他收回手,看着她独立操作。
她的动作虽然略显生涩,却异常认真。
您的手真稳。
她一边操作,一边轻声说,没有抬头,
而且……很暖。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刚刚触碰过她手背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妙的、不属于这冰冷之地的温度。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里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像蝴蝶脆弱的翅膀。
化妆室厚重的门被推开,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张——殡仪馆里资格最老的入殓师,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
陈默,
老张的声音粗哑,带着常年抽烟的沙砾感,
西三区刚送来一个,车祸,情况有点惨。家属要求尽量复原,点名要你。
他的目光在偌大的化妆室里扫了一圈,掠过陈默,又掠过他旁边那张空无一人的化妆台,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像被什么东西困扰着,
我说你小子,最近怎么回事老一个人对着那张空台子嘀嘀咕咕什么呢魔怔了赶紧的,那边等着呢!
陈默正专注地调配着一款用于遮盖严重淤血的油彩,听到老张的话,握着调色板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抬头,只是低声应道,
知道了,张师傅,马上过去。
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
老张狐疑地又看了他一眼,目光再次扫过那张空荡荡的、只有陈默一个人使用的化妆台,摇摇头,嘟囔了一句神神叨叨的,便转身带上了门。
化妆室里恢复了寂静。
陈默放下调色板,转过身,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身旁那张空着的台位。
夕阳的光线从高窗斜射进来,恰好落在空台冰凉的金属表面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斑。
老张就那样,心直口快。
他对着那片空气,声音放得异常柔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和解释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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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在意。
他顿了顿,像是在认真倾听某个无声的回应,嘴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
嗯,我知道你胆子大。不过那个车祸的……场面估计不太好,今天你先早点回去休息
他凝视着那片被阳光照亮的空台,眼神专注,仿佛那里真的坐着一个需要他安慰和保护的人。
片刻,他才收回目光,脸上那点虚幻的温柔迅速褪去,重新变得沉静而专业。他整理了一下工具,大步朝门外走去,背影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孤寂。
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流淌成模糊的光带,像一条条彩色的河。
陈默坐在出租车后座,身体有些僵硬,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街景上,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他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纸袋,里面是一件崭新的红裙子——丝绒的质地,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隐隐流动着暗红的光泽。
师傅,麻烦前面步行街口停一下。
他低声对司机说。
车子平稳地停在热闹的街口。
陈默付了钱,拎着那个装着红裙子的纸袋下了车。
晚风带着夏夜的喧嚣扑面而来,人声、车声、店铺里震耳的音乐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沸腾的声浪。
这鲜活的热闹与他平日所处的死寂世界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站在街口,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那些灯火通明、人流如织的店铺。
橱窗里,模特穿着最新款的夏装,笑容完美而空洞。
他拎着纸袋,像个迷路的旅人,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
3
陈默!
那个清亮熟悉的声音带着惊喜,穿透嘈杂的人声,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陈默循声猛地回头。
就在几步开外,她正笑盈盈地朝他小跑过来。
她换下了那身深蓝色的工作服,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裙摆在晚风中轻轻飘动。
路灯的光温柔地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从月光里走出来的精灵。
她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径直跑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气。
好巧啊!你也来逛街
她仰着脸看他,笑容比橱窗里的灯光还要耀眼。
陈默的心跳瞬间失序。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靥,看着她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倒影——连同左颊那片胎记。
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吞没的暖流汹涌而至,冲垮了他所有笨拙的防御。
他下意识地将拎着纸袋的手往身后藏了藏,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异常僵硬,
嗯……随便看看。
太好了!
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局促,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拉住了他空闲的右手手腕。
她的指尖温热,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鲜活的生命力,瞬间驱散了陈默掌心的冰凉。
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让陈默浑身一颤,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耳根瞬间烧了起来。
走!我知道前面新开了一家店,他们家的口红颜色绝了!
她的声音里满是雀跃,拉着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就带着他汇入了喧闹的人流。
陈默像个被线牵引的木偶,被动地被她拉着往前走。
手腕处被她触碰的皮肤烫得惊人,那温度顺着血脉一路蔓延,灼烧着他的四肢百骸。
周围是鼎沸的人声、炫目的灯光、擦肩而过的陌生面孔……这一切都让他头晕目眩。
他只能紧紧攥住装着红裙子的纸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让他在这片喧嚣中保持清醒的浮木。
他低着头,脚步有些踉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被她拉着的手腕,以及她白色连衣裙随风飘动的裙摆。
那抹白色在五光十色的霓虹里,是唯一清晰的光源。
他被她拉进了一家装潢精致、灯光柔和的化妆品店。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香水和脂粉混合的甜腻气息。
明亮的射灯将柜台里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照得光彩夺目。
你看这个!
她像发现了宝藏,拉着陈默直奔一个玻璃柜台,指着里面一支管身是复古正红色的口红,
哑光丝绒的!质感超棒,颜色也正,涂上肯定特别显气色!
她拿起试用装,眼神亮晶晶地看向陈默,
你帮我试试色好不好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
试色在这么多灯下在这么多人面前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妆容精致、衣着光鲜的顾客和导购,强烈的自卑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几乎想立刻转身逃走。
我……我不行……
他声音干涩,本能地想要后退一步。
哎呀,试试嘛!你的眼光最好了!
她却不由分说,已经旋开了口红,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踮起脚尖,手臂自然地环过他的肩膀,凑近他的脸颊。
陈默的身体瞬间僵直得像一块铁板。
她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他左颊那片敏感的胎记,带着她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和一丝口红的甜腻。
那感觉如此清晰,又如此不真实,像电流一样瞬间窜遍全身。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片被她的呼吸和靠近所笼罩的皮肤上。
他能感觉到她柔软的指尖小心地避开了他胎记的边缘,将冰凉的膏体轻轻涂抹在他脸颊靠近下颌线的一小块完好的皮肤上。
看!
她稍稍退开一点,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指尖还残留着一点口红膏体的触感,轻轻点在他试色的地方,
这个红,衬你的肤色很提神呢!
她笑着,眼神纯粹,仿佛只是在评价一个寻常的色号,丝毫没有在意他脸上那片巨大的瑕疵。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脸颊上那块小小的红色区域,像一团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的自卑原野上燃烧起来。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脸,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只有对颜色的欣赏,没有一丝一毫对他残缺的审视。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巨大酸楚和微弱暖意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再也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夜色渐深,城市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缓缓平息下来。
陈默拎着几个精致的购物袋,和她并肩走在回殡仪馆宿舍区的路上。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寂静的路面上交织又分开。
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柔顺的发丝。
她似乎有些冷,轻轻缩了缩肩膀。
陈默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动作,犹豫了仅仅一瞬,便脱下自己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薄外套,动作有些生硬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谢谢。
她转过头,对他粲然一笑,裹紧了带着他体温的外套。那笑容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温暖。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舒适的沉默,只有鞋子踩在路面上发出的轻微声响。
陈默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沉稳的心跳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有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感,像温润的水流,悄然漫过心田。
他甚至短暂地忘却了左脸的胎记,忘却了周遭可能存在的目光。
这一刻,只有身旁这个人,只有这条被路灯照亮的、似乎没有尽头的路。
陈默,
她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种柔软的、近乎梦呓般的质感,
你知道吗

陈默侧过头看她。她的侧脸在光影下轮廓优美,长长的睫毛低垂着。
我觉得……你给‘他们’化妆的时候,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整个人都在发光。那种专注,那种温柔……特别特别好看。
她顿了顿,转过头,目光直直地望进陈默的眼底,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路灯细碎的光芒,还有他清晰而完整的倒影,
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好看
这个词,带着她独有的、毫无保留的肯定,像一颗小小的、却无比灼热的陨石,精准地砸在陈默冰封的心湖上。
轰然一声,冰层碎裂,温热的湖水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所有经年累月的自卑、孤寂和寒冷。
陈默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个倒映着的、带着胎记的自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刚才那句轻柔的话语在耳边反复回响。
真的……
他喃喃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挤出的疑问。
她用力地点点头,眼神无比认真,
真的!你化妆的时候,整个人都不一样了。那种自信,那种掌控力……特别迷人。
她伸出手,这一次没有拉他的手腕,而是轻轻地、试探性地碰了碰他拎着购物袋的手背。
指尖微凉,却带着足以融化一切的力量。
陈默的心防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了。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他迅速低下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瞬间涌起的湿意。
他反手,有些笨拙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她那只微凉的手。
她的手很小,很软,被他有些粗糙的大手完全包裹住。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着。
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牵着她,重新迈开脚步。
路灯将两人紧握着手的身影投在路面上,融成一个不分彼此的形状。
他不再试图隐藏自己的左脸,迎着微凉的夜风,大步向前走去。
掌心传来的温度,是他贫瘠生命里从未有过的滚烫暖流,驱散了骨髓深处积年的寒冰。
4
日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幻的蜜糖浸泡着。
陈默的出租屋,这个曾经只有冰冷气息和单一色调的简陋空间,渐渐被她的痕迹温柔地侵占。
窗台上多了一盆小小的绿萝,是她带来的,说是能净化空气。
翠绿的叶片在清晨的阳光里舒展,为灰白的水泥墙增添了一抹生机。
桌上放着一套崭新的、包装精美的化妆刷具,毛质柔软细腻,是他用攒了好久的钱买的。
旁边散落着几支不同色号的口红和眼影盘,盖子随意地打开着,露出里面或热烈或柔和的色彩,像不小心打翻的调色板。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气味被一种淡淡的、清甜的果香所取代,是她常用的洗发水和身体的味道。
这些色彩、气味、小小的生命,像藤蔓一样缠绕着这个原本坚硬冰冷的空间,也缠绕着陈默那颗曾经荒芜的心。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微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就成了陈默一天中最神圣、最私密的仪式时刻。
她总是早早地坐在那张靠窗的旧木椅上,背对着他,微微仰起脸,闭上双眼。
晨光温柔地勾勒着她优美的颈部线条和光洁的侧脸。
陈默站在她身后,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开始他日复一日的创作。
他先是用指腹沾取一点温热的、带着淡淡玫瑰香气的卸妆膏,极其轻柔地在她脸上打圈按摩。
动作小心得像是在拂去名贵瓷器上的微尘。
然后,他拿起柔软的化妆棉,浸透温和的爽肤水,一点一点按压在她的脸颊、额头、鼻尖。
每一个步骤,他都专注得如同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屏息凝神。
接下来是粉底。
他挑选最贴近她肤色的色号,用指腹的温度将其化开,再用特制的海绵蛋,以极轻的力道拍打按压,让那层薄薄的色彩如同她天生的肌肤般服帖、自然。
他观察着她脸上细微的光影变化,在需要提亮或修容的地方,用不同色调的粉底液进行极其精细的调整。
他的手指稳定而灵活,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完美的画布。
描画眉形时,他屏住呼吸,用细如发丝的眉笔,顺着她天然的眉毛走向,一根一根地填补、勾勒,赋予它们清晰而柔和的弧度。
眼影的晕染是他最得意的部分,他挑选她最喜欢的、带着细碎珠光的暖棕色系,用小号的眼影刷,在眼睑上层层叠加,从睫毛根部向上晕染开,创造出深邃又温柔的眼眸。
每一次刷子的拂过,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
最后是点睛的口红。
他总是拿出那支在化妆品店她看中的、复古正红色的哑光丝绒口红。
旋开盖子,对着光,确认膏体完美的斜面,然后俯下身,凑得极近,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他一手轻轻托着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极其稳定地,沿着她饱满优美的唇线,小心翼翼地涂抹。
那抹浓烈而纯粹的红,一点一点覆盖她原本淡粉的唇色,最终在她唇上完美绽放。
每一次完成,陈默都会退后一步,像一个艺术家在审视自己最终完成的作品。
他仔细端详着镜中的她——妆容精致,毫无瑕疵,每一处细节都恰到好处地衬托着她的美丽。
尤其是那抹红唇,像一朵盛放到极致的玫瑰,热烈而纯粹。
好看吗
她总是会在此时睁开眼,对着镜子左右端详一下,然后转过头,笑盈盈地看着他问。
那双被精心描绘过的眼睛,在晨光里亮得惊人。
陈默的心口总会因为这笑容而微微发烫。
他点点头,目光落在她嫣红的唇上,声音低沉而认真,
好看。
顿了顿,他总会轻声补上一句,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虔诚,
你涂这个颜色……最好看。
像是在确认一个永恒的真理。
这日复一日的梳妆,成了他们之间无需言说的契约,一种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充满仪式感的秘密。
陈默沉溺其中,指尖每一次触碰她温热的肌肤,每一次感受她安静的呼吸,每一次看到镜中她因自己的技艺而更加光彩夺目的容颜,都让他那颗被胎记禁锢了太久的心,感受到一种近乎疼痛的、被填满的充实。
他愿意永远这样下去,用他的双手,为他的太阳描摹光辉。
殡仪馆化妆室的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陈默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停尸台前,眼前摊开着他带来的几个购物袋。
他从中取出一个最大、包装最精美的盒子。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刺激着肺部。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如同开启一个尘封的圣物。
里面,那件红裙子被叠放得整整齐齐。
丝绒的质感在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深邃、浓郁、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厚重而华丽。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过丝绒细腻的表面。
那触感温软、柔滑,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与他指间常年沾染的冰冷蜡质和油彩气息格格不入。
他仿佛能看见她穿上它的样子。
这抹浓烈的红,会如何映衬她光洁的肌肤,如何勾勒她纤细的腰肢,如何在行走间流淌出醉人的光泽……这画面在他脑海里无比清晰,带着灼热的温度。
他小心翼翼地将红裙子重新叠好,放回盒子,放在一旁。
然后,他打开了自己的专业工具箱。
金属的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一排排大小各异的刷子、调色板、形态各异的蜡块、装着不同颜色油彩的小罐子……整齐地排列着,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这是他最熟悉、也最能带给他安全感的领域。
他挑选出最精细的几支画笔,仔细检查着笔尖的毛锋。
他打开一罐全新的肤蜡,用小刮刀切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放在掌心温热。他调色盘上挤上最常用的几款油彩——最贴近肤色的粉底液,用于打高光的浅米色,用于修容的浅棕,以及……那支他特意带来的、管身是复古正红色的哑光丝绒口红。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精准。
每一样工具都被他摆放得恰到好处,如同即将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冰冷的金属工具,散发着福尔马林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蜡块,色彩浓烈的油彩……这一切都与他刚才抚摸的那件柔软丝绒红裙,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却即将交汇的世界。
准备好一切,陈默直起身。
他的目光落在化妆室最里面那一排巨大的、银灰色的不锈钢冰柜上。
冰冷的金属柜门紧闭着,像沉默的墓碑,散发出森然的寒气。整个化妆室的温度似乎都因此而降了几度。
他走向其中一个冰柜。
沉重的金属拉手触手冰凉刺骨,寒气瞬间侵入指尖,蔓延至手臂。他握住拉手,停顿了仅仅一秒。
这一秒钟里,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她阳光下灿烂的笑脸,她指尖触碰他手腕的温热,她穿着白裙在路灯下奔跑的身影,她闭着眼任由他描摹妆容时恬静的侧脸……还有那件浓烈如火的丝绒红裙。
然后,他猛地用力。
咔哒——轰隆——
沉重的冰柜门带着巨大的摩擦声和喷涌而出的白色寒雾,被他缓缓拉开。
冰冷的雾气瞬间弥漫开来,模糊了视线,带着死亡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陈默的目光穿透稀薄的白雾,落在了冰柜深处。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具尸体。
冰冷的金属托板上,覆盖着薄薄的白布,勾勒出一个女性的轮廓。白布之上,是一张年轻女性的脸庞。
陈默的呼吸,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彻底停滞了。
整个世界的声音骤然消失,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像无数只巨钟在颅内疯狂敲响。
那张脸……
惨白,浮肿,皮肤因为低温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
但这并非最可怕的。
最刺目的是左额角到颧骨那一片区域,那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塌陷!
颅骨显然遭受过毁灭性的撞击,碎裂的骨茬刺穿了皮肤,留下一个边缘不规则的、血肉模糊的深坑。
皮肉翻卷着,混合着暗红色的、已经冻结的血块和灰白色的骨屑,像被粗暴揉烂后又冻硬的泥浆。
深可见骨的裂痕从塌陷处延伸出来,如同干涸大地上狰狞的沟壑,爬过眉骨,撕裂了左眼的眼皮,一直蔓延到同样因撞击而歪斜变形的鼻梁。
这张脸,扭曲,破碎,如同被巨力碾过的玩偶,被死亡和暴力永久地定格在毁灭的瞬间。
然而,就在这片恐怖的废墟之上,在那被暴力摧毁的眉骨和塌陷的颧骨边缘……陈默看到了他日日夜夜、镌刻在灵魂深处的轮廓!
那被撕裂了一半的、形状依旧优美的唇线……那在青白肿胀中,依旧能辨认出的、挺直鼻梁的残影……
是她!
5
冰寒彻骨的雾气缠绕着他,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拥抱。
陈默僵立在冰柜前,如同被最恶毒的诅咒石化。
他全身的血液在看清那张破碎脸庞的瞬间,似乎就彻底冻结了,然后又被某种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碎成亿万片带着冰碴的玻璃渣,在血管里疯狂搅动穿刺。
时间失去了意义。
感官被剥夺。他听不见冰柜压缩机持续的低沉嗡鸣,闻不到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和腐败血肉混合的气息。
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冰柜里那具破碎的躯体,以及脑海中那鲜活、明媚、对他展露最灿烂笑容的脸庞。
那笑容……那阳光下干净的皂角香气……那指尖触碰他手腕的温热……
假的……
一个嘶哑、破碎、完全不似人声的音节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味道。
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向后推了一把,踉跄着退了两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停尸台上。
金属的棱角硌得生疼,但这疼痛却如此遥远,如此微不足道。
他死死地盯着冰柜里那张脸,眼球因为极度的惊骇和拒绝而几乎要从眼眶中凸出来。
他想逃,想尖叫,想砸碎眼前这荒谬绝伦的景象!
可他的双脚如同被焊死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他想闭上眼睛,拒绝这残酷的真相,可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无法合拢。
突然,他像濒死的野兽般剧烈地喘息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柜里喷涌出的、裹挟着死亡气息的寒雾。
他猛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刚才精心准备的物品上——那件装在精美盒子里的、浓烈如火的丝绒红裙,那摊开的工具箱里,闪烁着冰冷光泽的画笔、油彩、蜡块,还有那支管身是复古正红色的口红……
口红!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支口红上。哑光丝绒的……她最喜欢的颜色……他每天清晨都要为她精心涂抹的颜色……
一个冰冷彻骨、带着血腥味的认知,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壁垒:
她从未走出过这个冰柜。
那些在阳光下并肩的行走,那些在喧嚣街头的牵手,那些在出租屋里被晨光浸透的梳妆时刻……那些他视若珍宝、用尽全力去感受和呵护的每一个甜蜜瞬间……
都只是他的幻想!
是他这个守着尸体、守着死亡、脸上带着丑陋胎记的癞蛤蟆,对着冰柜里这具破碎的、美丽的尸体,编织出来的一个漫长、甜蜜、最终将他彻底凌迟的噩梦!
巨大的晕眩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陈默眼前阵阵发黑,视野的边缘开始疯狂地扭曲、旋转。
他伸出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一把,似乎想抓住某个虚幻的身影,最终却只抓到了冰冷的空气。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停尸台冰冷的金属边缘,一点点、无声地滑落下去,瘫坐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的金属柜体,寒意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穿透薄薄的工作服,刺入骨髓。他蜷缩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的、布满裂痕的泥塑。
头颅深深地埋进膝盖之间,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带动着整个身体都在筛糠般地抖动。
没有嚎啕,没有呜咽,只有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沉闷而破碎的抽气声,一声接一声,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喘息,在空旷死寂的化妆室里空洞地回荡。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柜里涌出的、混合着尸体腐败前味的寒气,冷得他五脏六腑都痉挛起来。
他死死地攥紧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真相带来的剧痛。
可那痛楚如此渺小,瞬间就被心口那巨大的、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的空洞所吞没。
原来……原来他从未触碰过温暖。
原来那些让他心跳加速的靠近,那些让他指尖发烫的触碰,那些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拥抱……都只是他指尖滑过这冰柜金属外壳时,自己掌心摩擦产生的、微弱的、自欺欺人的热度。
那些照亮他灰暗世界的笑容,那些清澈专注的眼神,那些充满信任和依赖的低语……都只是这冰柜压缩机单调嗡鸣在他孤独大脑里扭曲出的幻听。
他像一个在沙漠里渴到极致、终于看到绿洲的旅人,拼尽全力扑过去,最终拥抱住的,却只是滚烫沙地上自己扭曲的倒影。
而真正的绿洲,那鲜活、温暖、触手可及的爱人……从未存在过。
她一直都在这里。
在他工作的冰柜里。
在他无法逃避的、冰冷死寂的现实里。
在他第一次见到她,那个阳光灿烂的报到日之前,就已经带着满身支离破碎的伤痛,躺在了这里。
巨大的悲恸和荒谬感如同两股巨大的漩涡,在陈默的胸腔里疯狂撕扯、搅拌。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抖得像风中残叶。
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冰柜压缩机那永恒不变的、低沉的嗡鸣,像某种残酷的计时器,提醒着他现实的冰冷和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无法抑制的、细微的痉挛。
陈默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脸上纵横的泪痕早已被寒冷的空气冻干,留下紧绷的痕迹。
他的眼眶深陷,眼白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眼神空洞得像两个被掏空的窟窿,茫然地落在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
然后,那空洞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冰柜里那张破碎、冰冷、青白色的脸上。
那张他曾在无数个清晨,用最温柔的笔触、最虔诚的心意去描摹过的脸。
那张他曾在虚幻的阳光下亲吻过的脸。
那张此刻被死亡和暴力彻底摧毁的脸。
一种巨大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残余的理智和痛苦。
他猛地用手撑住地面,冰冷的触感刺得掌心一痛。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重新走回到那敞开的冰柜前。
寒气扑面而来,带着死亡的气息,他却仿佛失去了知觉。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张破碎的脸庞,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惊骇欲绝,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深不见底的哀伤和一种……奇异的专注。
他伸出手,不再颤抖,只是指尖冰凉得如同冰柜里的金属。
他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拂去凝结在她睫毛上的一层薄薄的白霜。
动作轻缓得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肥皂泡。
然后,他转过身,走向那张放着工具的停尸台。
他的脚步依旧不稳,但目标却异常清晰。
他拿起了那支管身是复古正红色的哑光丝绒口红。
冰凉的金属管身硌着他同样冰凉的指尖。
他旋开盖子,露出那截饱满、鲜艳的膏体。
浓烈的红色,在惨白的灯光下,刺眼得像凝固的血。
他又拿起调色盘,打开那些装着不同色号粉底和遮瑕膏的罐子。
他挑选出最贴近她生前肤色的那几种,用刮刀仔细地调和在一起,动作精准而稳定,如同过去千百次重复的那样。
他拿起最细的那支化妆刷,蘸取调好的粉底,俯下身,凑近冰柜里那张惨不忍睹的脸。
他的动作开始了。
先是用特制的、温热的蜡块,极其小心地填补那可怕的颅骨塌陷。
动作轻柔得像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却已碎裂的古瓷。
他用刮刀一点一点将软化的蜡塑形,填补进那个血肉模糊的深坑,努力恢复着那部分颅骨应有的、圆润的弧度。
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所有的悲伤、绝望、荒谬感都被压缩到瞳孔最深处,只剩下此刻指尖下这项必须完成的使命。
接着是那道撕裂了半张脸的巨大裂口。
他用最细的针和近乎透明的缝合线,屏住呼吸,一针一针,将翻卷的皮肉小心地对合、缝合。
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仿佛缝合的不是皮肉,而是自己破碎不堪的灵魂。
然后,他用调好的、接近肤色的油彩,一层层极其精细地覆盖在缝合处和蜡填补的区域,晕染、过渡,让那可怕的伤痕一点点消失在视觉之中。
他修复她塌陷变形的鼻梁,用蜡重塑支撑,用油彩修饰轮廓。
他小心翼翼地梳理她凌乱、沾染着血污的头发,用湿巾一点点擦拭干净。
他处理她脸上每一处淤血和擦伤,用不同色调的遮瑕膏和粉底,让青紫和暗红褪去,恢复肌肤应有的底色。
时间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流淌。
陈默全身心沉浸在这场孤独的修复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冰柜的寒气中迅速变得冰凉。
他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那个残酷的真相,忘记了自己是谁。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指尖下这张需要被拯救的脸庞。
终于,基础修复完成。
那张破碎的脸庞,在陈默精湛技艺的修复下,奇迹般地恢复了大部分生前的轮廓。
虽然依旧苍白冰冷,带着死亡固有的僵硬,但那骇人的伤口和塌陷已被巧妙地隐藏、弥补。
陈默直起身,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
他拿起那支口红。
他俯下身,凑得极近。
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毛孔,感受到她皮肤散发出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一手极其轻柔地托住她冰冷的下颌,固定住。
另一只手,稳稳地握着那支口红,沿着她记忆中那饱满优美的唇线,开始涂抹。
冰凉的膏体覆盖在同样冰冷的唇瓣上。
那浓烈、纯粹、带着丝绒质感的红色,一点一点,覆盖了原本的青灰和死白。动作缓慢、稳定,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专注和温柔。
当最后一笔完成,那抹熟悉的、热烈的红,终于在她冰冷的唇上完美绽放。
像一朵在寒冬极地中盛开的、永不凋零的玫瑰。
苍白的面容因为这抹红,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虚幻的生机。
陈默退后一步,静静地看着。
冰柜里的冷光,均匀地洒在她修复过的容颜上。
眉目安详,鼻梁挺直,唇色如血。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个沉睡的公主,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吻。
很美。
和他无数次在清晨的出租屋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陈默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凝固的、充满无尽悲凉和嘲弄的弧度。
他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抚过她冰冷、涂着艳丽口红的唇瓣。
指尖传来的,只有刺骨的寒。
他最后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修复后的容颜,连同那抹绝望的红,一起刻进灵魂最深处。
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冰柜沉重的金属把手。
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地、无声地将柜门推回原位。
咔哒。
一声沉闷而决绝的金属咬合声,在空旷死寂的化妆室里骤然响起,清晰地回荡,然后被冰冷的墙壁吸收、湮灭。
一切归于沉寂。
只有压缩机依旧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嗡鸣,如同为这场从未开始便已结束的独角戏,奏响最后的、冰冷的安魂曲。
真厉害!
一个清亮的女声突然自身后响起。
陈默僵硬地回头。
您好,陈老师,我是新来的,以后我就跟着您学习啦!他们说您是这里技术最好的化妆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