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静。
公社大喇叭喊我名字那天,我正抡着斧头劈柴。
木头渣子崩到脸上,有点疼。
周静同志,速到大队部!周静同志,速到大队部!
声音刺啦啦的,带着电流的杂音,刮得人耳朵眼儿痒痒。
我撂下斧头,在旧棉袄上蹭了蹭手心的汗和灰。
心里门儿清。
肯定是我那刚领证不到仨月的丈夫,郑文博,又出幺蛾子了。
迈进大队部那间四面透风的土坯房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
烟雾缭绕,劣质旱烟味儿混着汗酸气,直往鼻子里钻。
大队长老张头,一张脸皱得像晒干的橘子皮,吧嗒吧嗒抽着烟袋锅子。
他旁边坐着个穿蓝布干部服的男人,戴眼镜,梳着油光水滑的干部头,是公社派来的调解员,姓李。
人群中间,站着郑文博和他妈,我婆婆王金凤。
郑文博低着头,搓着衣角,一副老实巴交受气包的模样。
王金凤可不一样,叉着腰,唾沫星子横飞,正指着我的鼻子尖骂。
大伙儿都瞧瞧!都瞧瞧!这就是我们老郑家花了五十斤全国粮票、三丈布票娶回来的好媳妇儿!进门仨月,灶房不进,地头不沾,整天冷着个脸,跟谁欠她八百吊钱似的!
她拍着大腿,声音拔得老高,带着哭腔,却一滴眼泪没有。
文博啊,我苦命的儿!你爹死得早,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指望你娶个知冷知热的媳妇儿孝顺娘,哪知道……哪知道娶了个活祖宗回来啊!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人群嗡嗡议论。
有人撇嘴,有人看热闹,也有人向我投来同情或探究的目光。
郑文博适时地抬起头,眼圈居然真有点红,声音委屈巴巴:
静……静静,我知道我娘脾气急,可你……你也不能总跟她顶撞啊。她年纪大了,你让着点……
他这副样子,我看了仨月。
新婚第一晚,他掀开我红盖头时,眼里的光就熄了。
他说:周静,我知道你爹娘走得早,你叔婶把你养大不容易。咱俩凑合着过,我娘说啥就是啥,你顺着她,日子就能过。
当时我就明白了。
我周静,在他郑文博和他娘眼里,就是个花钱买回来、必须低眉顺眼伺候他们娘俩的物件儿。
李调解员推了推眼镜,清清嗓子,试图掌控局面:
咳咳,周静同志来了。正好,大家都冷静冷静,把话说开嘛。家和万事兴!王婶子,您也别太激动,血压高了不值当。周静同志啊,你看,你婆婆和丈夫都在这儿,咱们把问题摊开了说,有啥委屈,组织上给你做主!
他一副和事佬的架势,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点审视。
大概觉得我这么个瘦巴巴、穿着打补丁旧棉袄的年轻媳妇,要么吓得发抖,要么就该痛哭流涕认错。
王金凤立刻接话,嗓门更亮:
委屈她有啥委屈李干部,您是不知道!昨儿个我就让她去自留地摘把豆角,她倒好,空着手回来!问她豆角呢她说让隔壁刘婶子家的鸡给叨了!您听听,这像话吗那豆角是给鸡吃的吗那是给文博炒菜的!我看她就是懒筋犯了,故意跟我作对!
郑文博在旁边小声补充,火上浇油:
娘,别气坏了身子……静静,你也是,豆角没了,跟娘好好说嘛……
我站着没动。
等王金凤喷完了唾沫,等郑文博演完了孝子,等李干部准备再次开口调解。
我才抬起眼,目光扫过他们娘俩,最后停在李调解员脸上。
声音不高,但足够让屋里每个人都听清。
李干部,豆角,是让鸡叨了。
王金凤立刻跳脚:听听!她承认了!
我打断她,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但鸡,是王婶子您自己放进自留地的。
屋里瞬间一静。
王金凤卡壳了,眼珠子瞪得溜圆。
郑文博也愣住了。
我继续说,条理清晰:
昨儿后半晌,您说腰疼,让我去后山给您采点艾草回来熏。我前脚出门,您后脚就把自家鸡笼门打开了,还特意往自留地那边轰。刘婶子家鸡是后来跑过来的,只抢到几根叶子。这事儿,隔壁刘婶子隔着墙头看得清清楚楚。
人群里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
王金凤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指着我:
你……你血口喷人!谁看见了谁能证明
我能证明!
门口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刘婶子挤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个纳了一半的鞋底。
她是个热心肠的快嘴婆娘。
王金凤!你可真行啊!昨儿下午我就在我家墙根下晒萝卜干,看得真真儿的!你捂着个腰,哎哟哎哟地喊周静去采艾草,那嗓门大的,生怕她听不见人姑娘刚走没半袋烟工夫,你‘腰’立马就好了,利索地开了鸡笼门!那鸡饿了一天,扑棱着翅膀就往你那豆角地里冲!我隔着墙头喊你,你还装没听见呢!后来我家那几只不争气的也跟着跑过去,就捡了点你家的鸡吃剩下的叶子渣子!你倒好,转头把屎盆子全扣周静头上了
刘婶子叉着腰,机关枪似的突突完,唾沫星子差点溅到王金凤脸上。
大伙儿评评理!有这么做婆婆的吗变着法儿磋磨新媳妇儿!周静这丫头多老实勤快一人,天天起早贪黑,家里家外一把抓,饭都紧着你娘俩先吃,自己啃硬窝头!你们老郑家心是黑的吧
真相大白。
人群的议论声顿时转了风向。
嚯!原来是贼喊捉贼啊!
啧啧,王金凤这老婆子,心可真够毒的!
难怪周静整天没个笑脸,摊上这么个婆婆和软蛋男人,能笑出来才怪!
王金凤被刘婶子怼得哑口无言,脸上挂不住,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干嚎起来: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没活路啦!儿媳妇伙同外人欺负婆婆啦!郑文博你个没用的东西!看着你娘被这么作践啊!
郑文博被他娘嚎得手足无措,想去扶,又不敢,只能涨红着脸,对我小声哀求:
静静,你……你快给娘道个歉!这事儿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家和万事兴……
家和万事兴
我重复了一遍这五个字,像是第一次听到。
目光冷冷地扫过地上撒泼的王金凤,再落到郑文博那张写满懦弱和算计的脸上。
心里那点最后残留的、对新婚生活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熄灭了。
这三个字,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转向李调解员和老张头,声音清晰,带着一种我自己都陌生的冷静:
李干部,张队长。豆角的事,清楚了。我还有件事,想请大队和公社领导做个见证。
所有人都看着我,包括地上干嚎的王金凤也忘了嚎,支棱着耳朵。
郑文博有种不好的预感,脸更白了:静静,你……你想干啥别闹了!
我没理他。
我要和郑文博,离婚。
六个字,像六个炸雷,扔在了大队部。
死寂。
连抽烟的吧嗒声都没了。
所有人都傻了。
1975年,东北农村。
离婚
这个词儿比卫星上天还稀罕!比资本主义尾巴还吓人!
王金凤的干嚎变成了真嚎:
天杀的!反了天了!你敢离婚你个不下蛋的母鸡!我们老郑家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娶了你!你还敢提离婚文博!休了她!立刻休了她!
郑文博也慌了神,他没想到我敢提这个。
在他和他娘心里,我这种没爹没娘、靠着叔婶长大的孤女,能被他们家用五十斤全国粮票和三丈布票买回来,就该感恩戴德、做牛做马一辈子。
离婚我离了他们家,去哪儿喝西北风吗
他冲上来想抓我的手,被我侧身躲开。
静静!你疯了!离什么婚日子不过了你离了我,你咋活听娘的话,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咱好好过日子!
他语气急切,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宽容。
李调解员和老张头也懵了。
李干部推眼镜的手都在抖:周静同志!冷静!千万冷静!离婚……这不是小事!两口子闹别扭很正常,哪能动不动就提离婚呢影响多不好!王婶子是有不对,批评教育嘛!文博同志,你表个态!
老张头也磕磕烟袋锅子:周静娃儿,别冲动!离婚可不是闹着玩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以后咋办
名声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
被婆婆冤枉磋磨,被男人当哑巴牲口使唤的名声饿着肚子啃窝头伺候他们娘俩吃饱喝足的名声这样的名声,我要它干什么
我看向郑文博,眼神像淬了冰:
郑文博,新婚那晚你说的话,我一个字没忘。‘凑合过,顺着你娘’。这仨月,我顺着你们娘俩了。豆角地的事,是第一次吗
我往前一步,逼近他。
他下意识地后退。
上个月,你娘说柜子里少了五块钱,指桑骂槐说家里招了贼。后来呢那钱是你娘自己偷偷塞给你堂弟郑武,让他去买烟叶了!你娘发现钱真没了,怕露馅,才赖到我头上!你当时就在旁边,屁都没放一个!
郑文博的脸唰地惨白。
还有,秋收那会儿,你娘让我去挑水,扁担那么沉,我肩膀磨破了皮,血都渗到衣服上。你娘看见了,说啥‘庄稼人皮实,这点伤嚎给谁看’你呢郑文博,你说啥‘娘说得对,多挑几回就习惯了。’
人群里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刘婶子更是气得直拍大腿:作孽啊!真是作孽!
我盯着郑文博躲闪的眼睛,一字一句:
这仨月,我顺着你们娘俩,换来了什么诬陷,刻薄,当牛做马还落一身不是!郑文博,你摸摸良心,你配说‘家和万事兴’吗你和你娘,心里有过这个‘家’吗你们心里,只有你们自己!
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下下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李干部,张队长。我周静,今天把话撂这儿。这婚,必须离。豆角的事,只是引子。根子,是他们老郑家根本没把我当人看!
王金凤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来,像个疯婆子一样扑向我:
你敢!你个丧门星!搅家精!离婚想得美!我们老郑家的粮票布票是喂了狗了想拍拍屁股走人没门!把粮票布票还回来!还有你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的,都给我吐出来!
她张牙舞爪,指甲又长又脏。
我没躲。
在她扑到眼前的瞬间,一直藏在旧棉袄袖子里的右手猛地抽出!
不是刀,也不是棍。
是我刚才劈柴用的那把斧头!
沉甸甸的,木柄被我的手心焐得温热,斧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冷光。
啊!
王金凤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硬生生刹住脚,往后踉跄几步,一屁股又坐回地上,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郑文博也吓得腿软,差点跪下。
满屋子的人都惊呆了,大气不敢出。
老张头手里的烟袋锅子吧嗒掉在地上。
李调解员的脸,白得跟刷了墙似的。
我单手拎着斧头,手臂稳稳的。
目光扫过地上吓瘫的王金凤,扫过面无人色的郑文博,最后看向两位干部。
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疲惫:
王金凤,粮票布票,是你家心甘情愿给的聘礼,不是我偷的抢的。我周静清清白白嫁进你郑家,这三个月的活儿,够不够抵你家的饭钱要算账行啊。
我把斧头往旁边的柴火堆上一剁!
嗤一声轻响,斧头深深嵌进一块硬木里,纹丝不动。
你们娘俩,谁先来跟我算
整个大队部,鸦雀无声。
只有王金风粗重的喘息和郑文博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李调解员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周……周静同志!放下!把斧头放下!有话好好说!不能动武!这是犯法的!
老张头也赶紧帮腔,声音发虚:娃儿!娃儿!听叔的!放下!放下!咱是讲理的新社会,不动家伙!
我看了他们一眼,没动斧头,只是松开了手。
斧头依旧稳稳地立在木头上,像根耻辱柱。
李干部,张队长。我拿斧头,不是要砍人。劈柴的家伙什儿,顺手带过来了。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平淡。
我只是想问问,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被婆家这么糟践,想离个婚,讨个活路,怎么就那么难非得逼着我豁出命去
我指了指地上的王金凤和缩成一团的郑文博。
你们看看,他们怕的是什么怕的是我手里的斧头还是怕我豁出去不要命
我周静,今天把命押在这儿。这婚,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你们看着办。
说完,我不再看任何人,走到墙根一条破长凳上坐下。
背挺得笔直。
那天的结果,毫无悬念。
一个敢在新婚仨月就当着公社干部和全村人的面,拎着斧头要离婚的女人。
一个把命都押上赌桌的孤女。
没人敢再劝家和万事兴。
王金凤被吓破了胆,只会瘫在地上哼哼。
郑文博就是个被老娘宠坏、外强中干的怂包软蛋,连跟我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李调解员和老张头生怕我真出点什么事,担不起责任,麻溜儿地给我开了介绍信,盖章。
手续办得前所未有的快。
三天后,我拿到了那张薄薄的、盖着公社大红印章的离婚证明。
走出公社大门那天,天是铅灰色的,飘着细碎的雪沫子。
我身上穿着当初嫁进郑家时那身半新的蓝布棉袄棉裤,是我用自己攒的布票和钱,偷偷扯布,求隔壁会裁缝的孙大娘做的。
郑家给我的,除了那五十斤粮票三丈布票(折算成钱还了),就剩下这仨月的一身疲惫和满心寒凉。
哦,还有王金凤撒泼打滚扣下的几件不值钱的旧衣服,我没要。
净身出户。
但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像是卸下了千斤重的枷锁。
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有点疼,却格外清醒。
刘婶子追了出来,塞给我一个还温乎的粗粮饼子和一小卷皱巴巴的毛票。
丫头,拿着!路上垫垫肚子。婶子知道你心气高,可……可你这离了婚,住哪儿去啊你叔婶那边……她欲言又止,满是担忧。
我叔婶把我当包袱甩给郑家换粮票布票的叔婶
指望不上。
我接过饼子和钱,真心实意地道谢:婶子,谢谢您。钱算我借的,一定还。住处……总有办法。
刘婶子叹了口气:要不……你先去村东头那间看青的破窝棚对付几天开春队里才用,这会儿空着,就是漏风,冻死个人。
我眼睛一亮:行!谢谢婶子!
有片瓦遮头,就成。
村东头的看青窝棚,名副其实的破。
泥坯墙裂着大口子,茅草顶塌了半边,剩下一半也稀稀拉拉,挡不住风,更挡不住雪。
里面就一张用土坯垒的炕,炕席破得不成样子,一碰直掉渣。
墙角堆着些废弃的烂农具和干草。
冰冷,破败,荒凉。
但这是我的地盘。
我放下手里仅有的一个小包袱——里面是离婚证明、几件贴身衣物和刘婶子给的饼子钱。
挽起袖子,开始收拾。
漏风找些枯草烂泥,先把墙缝堵上。
漏顶把塌下来的茅草尽量铺回去,再找些大片的树皮压上。
炕太脏用干草当扫帚,使劲刷!刷掉一层泥。
忙活了大半天,窝棚里总算勉强能待人了。
虽然还是冷,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怪响。
但看着这方被我亲手收拾出来的、小小的、破败却干净的空间,我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
自由的味道,真他娘的冷,也真他娘的痛快!
当晚,我蜷缩在铺了厚厚一层干草的土炕上,裹紧旧棉袄,啃着冰冷的粗粮饼子。
窝棚外,北风像野狼一样嚎叫。
但我的心,是滚烫的。
第一步,走出来了。
接下来,是活下去。
活得像个人样!
活下去的第一步,是填饱肚子。
离婚离得干脆,除了刘婶子给的那点钱,我身无分文。
开春还早,地里没活。
队里的工分指望不上——离婚后,郑家母子没少在队里编排我,老张头虽然同情我,但也不能明着给我派轻松活计。重劳力我这小身板,拼了命也挣不了几个工分。
得想别的路子。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揣着刘婶子给的那点钱,顶着寒风走了十几里山路,去了公社所在的镇上。
镇子不大,就一条主街。
供销社、国营饭店、邮局、卫生院、铁匠铺……排得整齐。
我在街上转悠了大半天,观察着。
供销社门口排着长队,买啥都要票。
国营饭店里飘出诱人的油香,但门可罗雀,价格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几个挎着篮子卖鸡蛋、山货的老乡,被戴红袖章的人追得满街跑。
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还没过去,私下买卖风险极大。
我蹲在国营饭店斜对面的墙角,看着那些偶尔进出饭店的人,大多是穿着体面的干部或者司机。
他们皱着眉头出来,似乎对饭店的饭菜并不满意。
又贵又难吃,还死贵!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像是司机模样的男人抱怨着,骑着自行车走了。
我心里一动。
难吃贵
我别的本事没有,做饭,尤其是做点能填饱肚子又不金贵的饭食,是从小在叔婶家练出来的硬本事。
一个念头,像火星子,在冰天雪地里冒了出来。
揣着仅有的几毛钱,我走进了供销社。
粮票是别想了。
我直奔副食品柜台。
柜台后面是个打着哈欠、涂着廉价雪花膏的女售货员。
要点啥她眼皮都懒得抬。
同志,有猪油渣吗最便宜的那种。
她这才撩起眼皮打量我,看我一身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眼神里带着点鄙夷:
油渣有啊,处理货,不要票,两毛钱一大包。油哈喇味儿重,都没人买。你要
要!我毫不犹豫地掏出两毛钱拍在柜台上。
售货员撇撇嘴,从柜台下面拖出一个沾满油污的麻袋,用油腻腻的秤盘子称了一大捧黑乎乎、碎渣渣的油渣,用旧报纸胡乱一包,丢给我。
喏,拿好。
又用剩下的几分钱,买了一小包最粗劣的盐。
捏着报纸包着的油渣和盐,我像捧着宝贝,快步走出供销社。
回到破窝棚。
我把那包散发着浓重油哈喇味儿的油渣小心地摊开在破炕席上。
味道确实冲,但这是油水!是荤腥!
我用小刀把粘连的大块切碎。
找出昨天收拾窝棚时发现的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罐,刷洗干净。
在窝棚后面背风处,用捡来的几块破砖头垒了个简易小灶。
去河边凿开冰面,打回一罐冰冷的河水。
把瓦罐架在小灶上,倒入水。
水烧开后,把切碎的油渣倒进去。
刺啦一声,难闻的油哈喇味儿被热气一激,更冲了。
但我忍着。
煮开,撇去浮沫(其实也没多少油沫)。
小火咕嘟着。
油渣的腥臊味慢慢被熬煮出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我守着火,耐心地等着。
熬了小半天,直到瓦罐里的水变得浑浊发白,油渣的碎渣沉在罐底,上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颜色可疑的油花。
我把上面那层油小心地撇出来,装进另一个捡来的小玻璃瓶里。
这是荤油。
虽然味道很怪,但它是油!
罐底剩下的油渣碎和浑浊的汤水,我也没浪费。
撒上一小撮宝贵的盐。
搅和搅和。
一股混合着油腥、咸味和难以描述气息的味道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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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尝了一小口。
咸,腥,还有股哈喇味。
但,有油水,有咸味,热乎乎的。
这就是我的本钱。
第二天一大早。
我用破布包好装着荤油的玻璃瓶和装着油渣汤的瓦罐,放进一个捡来的破篮子里。
又揣上两个昨晚用玉米面掺着野菜蒸的窝头——玉米面是刘婶子后来又偷偷塞给我的一小把。
再次来到镇上。
国营饭店依旧冷冷清清。
我绕到饭店后门的小巷子。
这里僻静,挨着国营饭店的后厨,偶尔有倒泔水的和运煤的板车经过。
我找了个背风的墙角,把篮子放下。
掀开盖着瓦罐的破布。
那股混合着油腥和咸味的、说不上好闻但绝对荤气十足的味道,立刻在小巷子里弥漫开来。
我把瓦罐放在捡来的两块砖头上,下面塞了点干草,但没有点火加热——太扎眼。
就让它冷着。
然后,我蹲在墙角,像只等待猎物的猫。
耐心等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
寒风像小刀子,刮得脸生疼。
脚冻得快没知觉了。
终于,国营饭店的后门开了。
一个穿着油腻白围裙、戴着白帽子的胖厨师,拎着个大泔水桶出来倒。
他显然闻到了空气里那股特别的味道。
鼻子抽动了两下,皱着眉,循着味儿看了过来。
看到墙角蹲着的我,和一个冒着荤气的破瓦罐。
干啥的他粗声粗气地问。
我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不高不低:
师傅,要汤吗热乎的油渣汤,咸口的,顶饱。
胖厨师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
油渣汤就你这……能喝一股子哈喇味儿!
他倒完泔水,转身要走。
五分钱一碗。我补了一句。
胖厨师的脚步顿住了。
他回过头,又看了一眼我那破瓦罐,眼神里带着怀疑和……一丝犹豫。
国营饭店一碗清汤寡水的白菜汤,也要一毛钱。
真能喝他狐疑地问。
能喝,有油水。我语气肯定,掀开破布,用豁口的碗舀了半碗浑浊的汤,里面沉着些黑乎乎的油渣碎。
那味道更冲了。
胖厨师走近两步,皱着眉看了看碗里,又看看我冻得发青的脸和洗得发白的旧棉袄。
他犹豫了几秒,从油腻的围裙兜里摸索出几个硬币,数出五分,丢给我。
得,看你也不容易。给我来一碗,尝尝鲜儿!要是不对劲儿,老子可找你!
我接过那还带着他体温的五分钱硬币,小心地揣进贴身的衣兜里。
然后把那半碗冷掉的油渣汤递给他。
冷……冷的胖厨师傻眼了。
巷子里不敢生火。我解释了一句,师傅您端回厨房,灶膛边煨一下,就热了。味儿……是有点,但油水实在。
胖厨师一脸上了贼船的表情,但还是端着那碗冷汤,骂骂咧咧地回后厨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蹲回墙角,紧紧攥着那枚温热的五分硬币。
这是我的第一笔生意。
成败在此一举。
没过多久。
后门哐当一声又被推开。
胖厨师端着个空碗出来了。
脸上表情很奇怪,不是愤怒,也不是嫌弃。
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
他走到我面前,把空碗往我篮子里一放。
盯着我看了几秒。
丫头。
嗯
还有吗
那罐子味道奇特、卖相不佳的油渣汤,在那个寒冷的早晨,以五分钱一碗的价格,卖光了。
买主,全是国营饭店后厨的人。
胖厨师姓赵,是掌勺的大师傅。
他尝过那碗热过的汤后,表情复杂地对我说:
丫头,你这汤……真他娘的邪门!
闻着冲,喝着……刚开始也冲,但那油水下去,肚子里是真暖和!还顶饿!比我们店里那刷锅水似的白菜汤强!
他大手一挥,把后厨几个帮工、学徒都喊了出来。
都尝尝!五分钱一碗,便宜!当加餐了!
那些帮工学徒,都是些年轻小伙子,干着最累的活,拿着最少的钱,肚子里的油水也缺。
五分钱,对他们来说不算太心疼。
一碗浑浊、腥臊的油渣汤下肚,一个个龇牙咧嘴,但摸着肚子,都说暖和!抗饿!值五分钱!
瓦罐很快见了底。
我攥着卖汤得来的三毛五分钱,手心全是汗。
赵师傅最后对我说:
丫头,明天还来不要是来,给我留两碗。这玩意儿……早上喝了,干活有劲儿!就是……下回味道能不能弄好点儿实在有点呛鼻子。
我用力点头:能!我试试!
揣着三毛五分巨款,我几乎是跑着回破窝棚的。
心砰砰直跳。
不是因为钱。
是因为,我好像,找到了一条活路!
一条在夹缝里,用别人瞧不上、味道不佳的废料,挣口饭吃的活路!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上了发条。
天不亮就去镇上供销社,蹲守那不要票、最便宜的处理货——油渣、剔得没什么肉的骨头棒子、蔫了吧唧的菜叶子、甚至一些发黑的豆子。
回到窝棚,用尽浑身解数。
熬油渣汤,味道太冲,就试着多加水熬煮更长时间,把腥臊味尽量熬出去,最后撒盐前,加一点点从山上采来的野葱野蒜(晒干的),去腥增香。
用骨头棒子敲碎了熬汤底,虽然没啥肉,但骨髓熬出来,汤色会白一点,味道也醇厚些。
蔫菜叶子切碎,放汤里一起煮,增加点绿色和维生素。
发黑的豆子,煮得软烂,磨成豆渣,掺在玉米面里蒸窝头。
味道依旧算不上好。
但胜在便宜,有油水,顶饱。
我的据点依旧在国营饭店后巷那个背风的墙角。
主顾也稳定下来,主要是赵师傅和他手下那些需要热量和油水的帮工学徒。
偶尔有几个赶早集、冻得受不了又舍不得下馆子的老乡,也会被味道吸引过来,花五分钱买一碗热汤,就着自带的干粮吃。
价格,雷打不动五分钱一碗。
赵师傅后来成了我的大客户,基本包圆一半。
他私下跟我说:
丫头,你这汤,也就糊弄糊弄我们这些肚子里缺油水的糙汉子。真上了台面,屁都不是!不过……便宜是真便宜,喝了是真暖和扛造!比喝凉水强!
我笑笑,没说话。
我知道这汤上不了台面。
它本就不是给台面上的人准备的。
它是给在泥地里刨食、在寒风中挣扎、只求一口热乎吃食暖肚子的底层准备的。
五分钱,是我反复掂量过的价格。
再低,我连本钱都保不住。
再高,那些帮工学徒和赶集的老乡就舍不得了。
这个价格,刚刚好卡在他们能承受的尝鲜或加餐的底线上。
生意,就这么磕磕绊绊、提心吊胆地做了下去。
红袖章的人来过两次。
第一次,看到我卖的是这种黑乎乎、味道奇怪的汤,又是在后巷角落,买的人都是些底层劳力,掀不起风浪,训斥了几句注意影响,没收了我当天的收入——可怜巴巴的一毛钱,就走了。
第二次,我学乖了。
看到红袖章远远过来,我立刻把瓦罐藏进干草堆,自己缩在墙角,装作拾荒的。
红袖章转了一圈,没发现明显交易迹象,也就走了。
跟打游击似的。
但收入是实实在在的。
每天少则两三毛,多则四五毛。
除了买原料的成本,剩下的,我都一分一厘地攒起来。
用破布包好,塞在土炕最里面的砖缝里。
那是我安身立命的根。
手里有了点微薄的积蓄,心思就活了。
光靠卖这上不了台面的油渣汤,饿不死,但也仅此而已。
想活得像个人样,远远不够。
我得琢磨点别的。
镇上逢五逢十是大集。
虽然尾巴割得厉害,但总有人偷偷摸摸地换点东西。
我在集市上转悠,观察着。
发现一个现象:那些偷偷摸摸卖鸡蛋、卖山货的老乡,东西往往很快就能出手。
但卖针头线脑、鞋垫袜底、头绳发卡这些小物件的,生意却不太好。
为啥
我琢磨着。
鸡蛋山货,是吃的,是刚需。
针头线脑那些,是用的,能凑合就凑合,尤其在这年头,大家手头都紧。
但有个东西,是刚需,又不太起眼。
碎布头。
供销社卖布要票,还贵。
家家户户做衣服、打补丁,都缺碎布。
尤其是那些颜色鲜亮点的、大块点的碎布,更稀罕。
我留意到,镇上的国营被服厂后墙外,总堆着些垃圾。
其中就有裁剪下来的碎布条、碎布头,五颜六色,大小不一。
大多被当做垃圾处理了。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天蒙蒙亮就到了被服厂后墙。
果然,垃圾堆里有不少碎布头。
我找了个破麻袋,像捡宝贝一样,把那些看起来还干净、颜色也相对鲜亮、大小能做个补丁或者鞋面的布头,仔细地挑拣出来。
装满半麻袋。
沉甸甸地背回破窝棚。
然后开始分拣。
按照颜色深浅、布料厚薄、布块大小,大致分类。
大块的、颜色好的,单独放一堆。
小块零碎的,放一堆。
接着,就是洗。
在冰冷的河水里,把这些碎布头反复搓洗,洗掉上面的灰尘和线头。
晾在窝棚外面扯的草绳上。
五颜六色的碎布片,在寒风中招展,成了破窝棚前一道奇异的风景。
刘婶子过来看时,吓了一跳:
哎哟我的老天!静丫头,你弄这么多碎布头干啥当柴火烧啊也不经烧啊!
我笑笑:婶子,您看这些布,颜色多鲜亮。洗洗干净,挑挑拣拣,说不定能换点东西。
刘婶子拿起一块洗干净的枣红色灯芯绒碎布,有巴掌大,啧啧两声:
这料子是好,灯芯绒呢!可惜就这么点,够干啥
够做个鞋面,或者给娃儿缝个沙包。我拿起那块布,比划着,婶子,您家小孙子不是快过周岁了吗用这红布头,剪个小老虎头缝在帽子上,多喜庆
刘婶子眼睛一亮:嘿!还真是!这主意好!
她翻看着那些分好类的碎布头,越看越喜欢:
这块蓝卡其的,厚实,正好给我家那口子裤膝盖打个补丁!这块碎花的,给小闺女拼个书包面儿也行……静丫头,你这脑袋瓜咋长的这都能想到
她挑挑拣拣,选了好几块。
丫头,这些布头……咋换婶子也不能白拿你的。
我早就想好了:
婶子,您看着给。给点玉米面、土豆、萝卜啥的都行。或者……您家要是有多的旧棉花,匀我点
我需要棉花。破窝棚太冷了,单薄的旧棉袄根本扛不住。
刘婶子爽快:成!回头我给你拿半斤旧棉花!再给你装点土豆!这布头,婶子可占你便宜了!
您不嫌弃就好。
刘婶子拿着布头喜滋滋地走了。
我的碎布头生意,就这么从刘婶子开始,在相熟的几户人家间小范围地做起来了。
用清洗干净、分拣好的碎布头,换粮食、蔬菜、旧棉花、甚至几颗鸡蛋。
物物交换,不起眼,但实用。
比卖油渣汤还安全。
手里有了点粮食蔬菜,日子稍微宽松了点。
我把换来的旧棉花仔细地弹松(用捡来的破弓子勉强弄),一点一点地絮进我那件旧棉袄的夹层里。
又用一些厚实的碎布,给自己缝了双厚实的棉袜和护膝。
晚上蜷缩在土炕上,感觉没那么冷了。
日子在忙碌和算计中滑过。
转眼开了春。
冰雪消融,柳树抽芽。
村里开始准备春耕。
我的小生意也遇到了瓶颈。
油渣汤在天气转暖后,销路明显差了——谁大春天还喝那油腻腻又味道冲的汤暖身子
碎布头的来源不稳定,被服厂也不是天天有垃圾,换来的东西也有限。
得想新路子。
开春后,山上的野菜最先冒头。
婆婆丁(蒲公英)、荠菜、小根蒜……绿油油的,鲜嫩得很。
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爱挎着篮子去挖,回来蘸酱吃或者包饺子。
但野菜这玩意儿,费时费力,挖半天也就够自家吃一顿,卖不上价。
我琢磨着,怎么让它值钱点。
赶集时,我看到供销社门口有人排队买一种叫五香面的调料粉。
一个小纸包,里面是黄褐色的粉末,据说是用花椒、八角、茴香啥的磨的,炒菜炖肉放一点提味。
价格不便宜,一包要一毛钱,还要副食票。
我凑近闻了闻。
一股混合的香料味,但感觉……料不太足
一个念头闪过。
我花了一毛钱加一张宝贵的副食票,买了一小包。
回到破窝棚,打开仔细看,又用手指蘸了点尝。
味道是香,但很淡,还有点涩嘴,估计掺了不少麸皮或者别的啥。
我跑去后山。
除了挖野菜,我还留意那些野生的香料。
花椒树没有。
八角更没有。
但……我认识山花椒(一种野生花椒,麻味重但香气不足),认识野茴香(味道类似小茴香),还认识一种叫香叶子的灌木叶子,晒干了有股特殊的香气。
我把这些野生的香料采回来。
晒干。
用捡来的半块破磨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点点磨成粗糙的粉末。
混合在一起。
味道很冲,带着山野的粗粝气息,麻、辛、香混合,谈不上多好,但绝对够劲儿。
我的野菜计划开始了。
我挖来最鲜嫩的婆婆丁、荠菜,仔细摘洗干净。
用滚水快速焯一下,去掉苦味涩味。
捞出,挤干水分。
然后,拿出我的秘制野山香料粉,撒上薄薄一层。
再淋上一点点我熬制的、味道依旧不那么美好的荤油。
最后,撒上一小撮盐。
拌匀。
绿莹莹的野菜,裹着油亮和香料粉末,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山野清香和粗犷辛香的独特味道。
我自己尝了一口。
野菜的微苦鲜嫩还在,但被那霸道的野山香料和荤油一激,味道层次瞬间丰富起来,咸鲜香辣麻,在嘴里横冲直撞。
够劲!够下饭!
我把拌好的野菜,分成小份,用洗干净的大树叶包好。
再次来到镇上。
这次,我没去后巷。
我去了镇子东头的长途汽车站附近。
这里人来人往,大多是赶路的旅客和司机。
我找了个不挡道又能被人看见的角落,把树叶包着的野菜摊开。
那股子混合了辛香、油脂和野菜清气的霸道味道,在汽车站混杂的空气里,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
不少等车的人吸着鼻子看过来。
卖啥的这么香一个穿着工作服、拎着帆布包的中年男人走过来问。
凉拌山野菜,师傅,尝尝我打开一个树叶包。
翠绿油亮的野菜,裹着黄褐色的香料粉,卖相谈不上精致,但那股子生猛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咋卖
一包五分钱。
男人犹豫了一下。五分钱,能买个白面馒头了。
但看看那诱人的绿色,闻闻那勾人的香气,又看看我洗得发白但干净的衣服和沉静的脸。
他掏出五分钱:来一包!尝尝鲜儿!
他接过树叶包,也不讲究,直接用手捏起一撮塞进嘴里。
嚼了两下,眼睛猛地一亮!
嚯!够味儿!爽口!下饭!
他三口两口就把一包野菜吃光了,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丫头,再来一包!带路上吃!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尤其是一些跑长途的司机,吃腻了干粮咸菜,这五分钱一包、又鲜又野又够劲儿的凉拌野菜,简直是开胃神器。
我的野菜包,成了汽车站附近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虽然依旧要提防红袖章(卖吃的风险更大),但收入比卖汤时高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它让我看到了新的可能——利用身边最不起眼的山野资源,加工一下,就能变成商品。
日子,就在这油渣汤、碎布头、凉拌野菜的轮换中,一点点往前挪。
破窝棚被我收拾得越来越像个家。
堵严了漏风的墙,加固了茅草顶。
土炕上铺了厚实的干草和一层旧褥子(用碎布和旧棉花拼的)。
墙角垒了个小灶台,用破砖头和泥巴糊的,能安稳地放瓦罐了。
甚至还用捡来的破木板,钉了个歪歪扭扭的小桌子。
手里攒的钱,也从几毛,攒到了几块,又攒到了十几块。
沉甸甸的一卷毛票,用破布包着,塞在炕洞最深处。
每次摸到它,心里就踏实一分。
我知道,这点钱在别人眼里屁都不是。
但在我这里,它是我的胆气,是我的脊梁骨。
是我周静,靠自己一双手,从泥地里抠出来的活路!
平静(或者说,忙碌而贫穷的充实)日子,是被王金凤打破的。
那天下午,我正蹲在窝棚后面,清洗新挖回来的荠菜。
准备拌好香料,明天赶早去汽车站卖。
一个尖利刻薄、化成灰我都认得的声音,像把破锣,在窝棚前炸响:
好你个丧门星!搅家精!躲到这老鼠洞里来了害得我们老郑家丢尽了脸面,你倒活得挺自在啊!
王金凤。
她叉着腰站在我那破窝棚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娘们,是村里有名的长舌妇。
几个月不见,她似乎更干瘦了,颧骨高耸,眼里的刻毒像淬了毒的针。
她大概是听说了我在镇上投机倒把的风声,特意跑来撒泼找茬的。
我放下手里的荠菜,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我的沉默,似乎激怒了她。
她几步冲到我面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瞪什么瞪你个不下蛋的母鸡!扫把星!离婚才几天就在外面勾三搭四,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丢人现眼!把我们老郑家的脸都丢到公社去了!
她身后的长舌妇立刻帮腔:
就是!金凤嫂子,我早听说了!这丫头片子可不老实,天天往镇上跑,跟那些司机、帮工眉来眼去的,卖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哎哟,小小年纪,心术不正!怪不得文博那么好的人她都不要,原来是想攀高枝儿啊!
污言秽语,劈头盖脸。
要是几个月前,我可能会气到发抖。
但现在,我心里一片冰凉,甚至有点想笑。
我看着王金凤那张因为愤怒和嫉妒(或许还有一点看到我过得没她想象中那么惨的不甘)而扭曲的脸。
等她骂累了,歇气的空档。
我才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她们的聒噪:
王金凤。
我不叫她婆婆了。
我跟你老郑家,早就一刀两断了。离婚证,在大队部、公社都备了案。我周静现在干什么,吃哪口饭,丢不丢人,跟你老郑家,有半毛钱关系吗
王金凤被我噎得一滞,随即更怒:
咋没关系你当初是顶着我们老郑家的名头进的门!现在干这些丢人事,坏的是我们老郑家的名声!
名声
我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
王金凤被我眼里的冷意慑住,下意识后退。
你们老郑家还有名声新婚夜教儿子把媳妇当牲口使唤的名声婆婆诬陷媳妇偷钱的名声还是儿子看着媳妇肩膀磨出血都不敢吱声的名声
我的目光扫过那两个长舌妇:
这些名声,还用得着我去坏
那两个长舌妇眼神闪烁,有点尴尬。村里谁不知道王金凤的德性只是平时没人当面戳穿罢了。
王金凤被我戳到痛处,恼羞成怒,扬起手就想扇我耳光!
我撕烂你这张贱嘴!
她的手刚扬到半空。
我猛地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不是斧头。
是磨得锃亮、专门用来刮野菜根泥的小铲子!
锋利的铲刃在下午的阳光下,闪过一道寒光。
来,你撕一个试试。
我把铲子往前一递,语气平静得吓人。
王金凤的手僵在半空,看着那锋利的铲刃,脸唰地白了。
她身后的两个长舌妇也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后退。
你……你……你敢!王金凤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惊恐。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王金凤,你听好了。我周静,现在光脚不怕穿鞋的。这破窝棚是我的地盘。你再敢踏进来一步,再敢喷一句粪,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小辣媳’。
我晃了晃手里的小铲子。
豆角地的事,忘了大队部的斧头,忘了
王金凤的脸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她想起了大队部那天,那深深嵌进木头里的斧头,和我当时冰冷的眼神。
她怕了。
她可以撒泼,可以耍赖,可以仗着辈分欺负人。
但她真怕不要命的。
尤其是我这种,看着瘦小,眼神却像狼崽子一样又冷又狠的。
她色厉内荏地指着我:你……你给我等着!
然后,像被鬼撵似的,转身就走。
那两个长舌妇也赶紧跟着溜了。
窝棚前恢复了安静。
只有风吹过茅草顶的沙沙声。
我看着她们狼狈逃窜的背影,慢慢放下举着铲子的手。
手心,微微有点汗。
不是因为怕。
是因为愤怒。
还有一丝悲哀。
为什么,总有人想把你重新踩回泥里
王金凤的骚扰,像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一点涟漪,很快又平息了。
她没敢再来。
大概是真被我那不要命的架势吓住了。
也可能,是郑文博终于硬气了一回,拦住了她谁知道呢。
我继续着我的小生意。
凉拌野菜的生意随着天气转暖越来越好。
我还开发了新品种:凉拌野苋菜、凉拌灰灰菜,甚至用山上采的野山椒(一种极辣的小野椒)捣碎了拌,推出特辣版,很受一些口味重的司机欢迎。
收入稳定了些。
我甚至奢侈地用攒的钱,去供销社扯了六尺最便宜的蓝布。
请孙大娘帮忙,给自己做了一身新衣服。
虽然还是粗布,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身上,挺括,精神。
当我穿着这身新衣服,挎着装着野菜包的篮子出现在汽车站时,我能感觉到一些目光的变化。
不再是纯粹的同情或探究,多了一丝……认可
至少,那个常买我野菜的赵司机(就是第一个尝野菜的),笑着跟我打招呼:
周静妹子,今天这身精神!看着就利索!
我笑了笑,没说话。
心里是高兴的。
新衣服,不仅仅是遮体保暖。
它像一层铠甲,一层宣告——我周静,站起来了。
生活似乎终于向我展露了一丝吝啬的暖意。
然而,命运的巴掌,总喜欢在你刚站稳脚跟时,猝不及防地扇过来。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早早拌好了几大包野菜,用洗干净的旧包袱皮包好,挎着篮子往镇上赶。
为了抄近路,我走了村后那片小树林。
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鸟叫声。
刚走到林子深处,前面岔路口,晃出来两个人影。
一高一矮,流里流气。
高的那个,三角眼,吊梢眉,一脸痞相。
矮的那个,獐头鼠目,眼神不正。
我认识他们。
郑家洼有名的二流子,郑武和他表弟陈癞子。
郑武,就是王金凤偷偷塞钱让他买烟叶的那个堂弟。
他们显然是在这里堵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握紧了篮子的提手。
哟!这不是我们老郑家不要了的扫把星吗郑武叼着根草棍儿,斜着眼上下打量我,目光在我洗得发白的蓝布新衣和挎着的篮子上扫过,带着贪婪和恶意。
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这是又要去镇上勾搭野男人啊听说你卖那破野菜,挣了不少黑心钱
陈癞子在一旁嘿嘿贱笑:武哥,跟她废什么话这娘们儿当初害得金凤婶子丢那么大脸,还差点伤了婶子!今天撞咱哥俩手里,算她倒霉!
我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他们:
让开。
让开郑武啐掉嘴里的草棍,狞笑着上前一步,小娘皮,挺横啊离了婚翅膀硬了今天不把你这段时间挣的黑心钱交出来,给金凤婶子赔罪,你休想从这儿过去!
陈癞子也撸着袖子逼过来:就是!识相点,把钱交出来!再让哥俩好好‘教育教育’你,让你知道知道,得罪老郑家的下场!
意图再明显不过。
抢钱,还想占便宜。
我心头怒火腾地烧起,但脑子却异常清醒。
硬拼我打不过他们两个壮年男人。
跑挎着篮子,跑不快,林子地形也不熟。
呼救这地方僻静,喊破喉咙也未必有人听见。
怎么办
电光火石间,我目光扫过脚下松软的泥土和旁边几块散落的石头。
郑武的手已经朝我篮子抓来!
拿来吧你!
就在他手指即将碰到篮子的刹那!
我非但没退,反而猛地将整个篮子朝他脸上狠狠砸去!
篮子里是几大包用树叶包着的野菜,沉甸甸的。
啪!
包裹结结实实砸在郑武脸上!
树叶破裂,里面拌着香料和油脂的野菜糊了他一脸!
啊!我的眼睛!郑武猝不及防,被辛辣的香料粉末和油腻的野菜糊了一脸,尤其是眼睛,火辣辣的疼,顿时捂着脸惨叫起来。
武哥!陈癞子一惊。
就在他愣神的一瞬间!
我弯腰抓起脚边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陈癞子的小腿胫骨狠狠砸去!
又快!又狠!
嗷——!陈癞子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抱着小腿滚倒在地,疼得脸都扭曲了。
郑武还在捂着脸惨叫。
陈癞子抱着腿哀嚎。
我喘着粗气,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沾了点泥土的石头,心脏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但我没停。
我冲到还在捂脸惨叫的郑武身边,抬起穿着破布鞋的脚,照着他支撑身体的那条腿的膝盖弯,用尽全力,狠狠一踹!
噗通!
郑武腿一软,直接面朝下摔了个狗吃屎!
正好摔在被我砸倒的陈癞子身上。
两个人滚作一团,惨叫连连。
我迅速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包袱皮(野菜撒了一地,顾不上了),看都没看地上那两个哀嚎的渣滓,拔腿就跑!
沿着来路,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小树林!
直到跑上通往镇子的大路,看到远处田里有人影在劳作,我才敢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
冷风灌进喉咙,生疼。
手还在微微发抖。
看着空空的双手和沾满泥土的鞋面,一阵后怕才猛地涌上来。
但紧接着,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股难以言喻的狠劲儿。
郑文博……王金凤……郑武……
你们老郑家,真当我周静是泥捏的
等着!
小树林的事,我没声张。
郑武和陈癞子更没脸声张——两个大男人被一个小媳妇用野菜和石头放倒了,传出去丢人丢到姥姥家。
王金凤大概听说了什么,彻底消停了,连在村里见了我都绕着走。
但我心里的火,没熄。
日子还得过。
野菜生意不能停。
只是,我再也不走那条小树林的近路了。
宁愿多绕几里地,走人多的大路。
安全第一。
手里的钱,终于攒到了二十几块。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我心里酝酿很久了。
我要离开郑家洼。
这个村子,承载了太多屈辱和不堪。
王金凤母子,郑家族人,就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要去一个没人认识我周静的地方,重新开始。
镇子太小,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的目标,是县里。
可怎么去去了住哪干什么
二十几块钱,在村里是笔巨款,到了县里,可能连个像样的房子都租不起几天。
必须有个稳妥的营生。
我观察了很久,也打听过。
县里比镇上繁华,工厂多,工人也多。
工人手里有钱有票,但吃饭是个问题。
国营饭店就那么一两家,贵,还要粮票。
厂门口倒是有偷偷摸摸卖吃食的小摊,但大多就是馒头包子,或者简单的面条。
味道一般,品种单一。
我想到了我的野菜,想到了我的香料。
能不能……做点不一样的、方便带走、味道又好的吃食
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叔婶家,一个逃荒路过的南方女人教过我一种用米粉做的小吃,叫粢饭团。
热乎乎的糯米饭,裹上油条、咸菜、白糖什么的,捏紧了,用荷叶或者油纸包着,拿着就能吃。
顶饱,方便,热乎。
当时觉得是人间美味。
现在想想,这东西,成本不高,做起来不算太复杂(主要是蒸饭和准备馅料),关键是可以提前做好,拿着就走,非常适合赶时间的工人。
而且,可以变化馅料!
咸的:油条碎、雪里蕻咸菜、我自制的野山香料拌的野菜碎、甚至奢侈点加点肉末
甜的:白糖、芝麻粉、豆沙
我越想越觉得可行。
原料:糯米(需要粮票,比较麻烦,但可以想办法用碎米或掺点普通大米)、油条(可以找炸油条的作坊买,或者自己做)、咸菜(自己腌)、白糖(贵,少用)、野菜(自己挖)、香料粉(自己做)。
关键是味道!
我的野山香料粉,味道霸道独特,拌野菜或者咸菜,绝对能成为特色!
有了方向,我立刻开始试验。
用攒下的粮票和钱,去镇上粮站买了点品相不太好的碎糯米(便宜些)。
借了刘婶子家的大铁锅和蒸笼。
第一次蒸,水放多了,饭太软烂,捏不成团。
第二次,水少了,饭夹生。
第三次,终于蒸出了软硬适中、颗粒分明的糯米饭。
馅料:雪里蕻咸菜切碎,用我的野山香料粉和一点荤油炒香,香辣扑鼻。
野菜焯水切碎,同样拌上香料粉和油。
油条是找镇上唯一一家炸油条的小作坊买的,刚出锅的,酥脆,掰成小块。
没有豆沙,就用炒熟的花生米碾碎,加点红糖(贵,少用),冒充花生糖粉。
试验品做好。
我请刘婶子一家尝。
刘婶子咬了一口我做的咸口饭团(糯米+香辣咸菜+油条碎+野菜碎),眼睛瞪得溜圆!
我的老天爷!静丫头!这……这也太香了!又糯又脆又香又辣!比白面馒头好吃多了!
她男人和孙子也吃得满嘴流油,直说好吃。
甜口的(糯米+花生红糖粉),小孙子更是爱不释手。
得到肯定,我心里有了底。
接下来,就是解决去县城的实际问题。
路费好说,坐长途汽车,几毛钱。
最难的是落脚地和启动资金。
二十几块钱,在县里租房子,哪怕是最差的,一个月也得几块吧
还要买原料、置办简单的家伙什儿……
钱不够。
必须再攒。
我更加拼命。
凉拌野菜卖得更勤,碎布头生意也重新捡起来,甚至开始尝试接点缝缝补补的针线活(用我攒下的好布头和针线)。
一分一厘地抠。
同时,也悄悄打听县里的情况。
刘婶子有个远房表姐在县里纺织厂当工人,她答应帮我问问厂子附近的情况。
等待的日子,焦灼又充满希望。
就在我紧锣密鼓为去县城做准备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我的破窝棚前。
郑文博。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中山装,头发梳得还算整齐,但脸色憔悴,眼窝深陷,整个人透着一股颓丧气。
手里还拎着半包用草纸包着的、大概是点心之类的东西。
看到我正蹲在窝棚前洗野菜,他脸上挤出一种复杂的、带着点讨好和愧疚的表情。
静……周静。
我抬起头,看到是他,心里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有事
我继续洗我的野菜,没起身。
郑文博局促地站着,把手里的点心往前递了递:
那个……听说你……你过得还行。这点心……你拿着,补补身子。
我没接。
不用。有事说事。
郑文博的手僵在半空,尴尬地缩了回来。
他搓着手,眼神飘忽,半天才吭哧瘪肚地说:
周静……过去的事……是我和我娘对不住你。
哦。我应了一声,没什么情绪。
我……我娘她……自从上次从你这回去,就病了一场……身体一直不太好……他试图打感情牌。
所以呢我打断他,语气平淡,需要我出医药费还是需要我去床前端屎端尿伺候
郑文博被我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不……不是……静静,你……你别这么说话。他声音带着哀求,我知道你恨我们……可……可一日夫妻百日恩……
打住!我猛地站起身,冷冷地盯着他,郑文博,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酸词儿!我跟你,没恩,只有仇!有屁快放!再不说,我喊人了!
郑文博被我眼里的寒意吓得一哆嗦,终于不再绕弯子,低着头,声音像蚊子哼:
我……我相看了个对象……是隔壁公社的……人家……人家要五十块钱彩礼……还要‘三转一响’的票……我……我家实在凑不齐了……我娘说……说当初娶你花了五十斤粮票三丈布票……折算成钱……也……也值不少……你看……你能不能……先还点
原来如此!
我差点气笑了。
王金凤病了怕是想着给儿子娶新媳妇想疯了吧
还有脸来找我要钱
我看着他这副窝囊又厚颜无耻的样子,只觉得无比恶心。
郑文博,我慢慢走到他面前,距离很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子陈旧的汗味和懦弱的气息。
你听好了。
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第一,那粮票布票,是聘礼。我周静清清白白嫁进你郑家,没偷没抢。这三个月的牛马日子,就是我还你家的‘债’!两清了!
第二,你和你娘当初怎么对我的,你们心里清楚。我没找你们算账,是我不想再沾上你们老郑家的屎!你们倒有脸来找我要钱
第三,我指了指他手里那包点心,拿着你的东西,滚。再敢来我这儿放一个屁……
我顿了顿,目光像冰锥一样刺向他。
我就去公社,去县里,把你们老郑家当初怎么糟践媳妇、怎么诬陷人、怎么纵容亲戚拦路抢劫的事,原原本本,抖落个干干净净!我倒要看看,你那个‘五十块彩礼三转一响’的新媳妇,还进不进得了你老郑家的门!
郑文博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他惊恐地看着我,像看着一个怪物。
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手里的点心包啪嗒掉在地上。
他猛地后退两步,像是怕我吃了他,转身连滚爬爬地跑了。
连地上的点心都没捡。
我看着他那狼狈逃窜的背影,像只丧家之犬。
心里最后一点关于过去的尘埃,也彻底落定。
老郑家,从此是路人。
刘婶子的消息终于来了。
她表姐回话了。
县纺织厂后门那条街,叫工人巷,住的都是厂里的工人和家属。
巷子口有块小空地,平时有些附近的农民会偷偷摸摸摆点小摊卖菜。
因为靠近厂区,工人们下班路过,生意还行。管得不算太严,交点管理费给街道上的人就行。
巷子深处有间临街的小破屋要出租,原来是放杂物的,很小很破,但胜在便宜,一个月三块钱。
刘婶子表姐认识街道上的人,可以帮忙说说情。
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立刻清点了所有家当。
现金:二十八块七毛三分。
粮票:五斤三两(省吃俭用攒的)。
布票:一尺二寸(基本没用)。
还有一些针头线脑、碎布头、没用完的野山香料粉。
够了!
我毫不犹豫地决定:走!
去县城!
离开郑家洼那天,是个晴朗的早晨。
我起得很早。
把破窝棚里属于我的、还能带走的东西,收拾进一个半旧的包袱里:几件衣服,那身蓝布新衣,攒的钱票,我的秘制野山香料粉,一小包盐,还有那块救过我命的、磨得锋利的小铲子。
看着这个住了大半年的破窝棚,心里竟有点不舍。
它虽然破败,却是我新生的起点。
我对着它,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村口。
没有惊动任何人。
刘婶子知道我要走,偷偷塞给我十个煮鸡蛋和一小包红糖。
丫头,到了县里,万事小心!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婶子家总有你一口饭吃!
我接过东西,眼眶有点热。
婶子,谢谢您。等我站稳脚跟,回来看您。
在村口,搭上了去县城的早班长途汽车。
车开动时,我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田野、村庄,看着那个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郑家洼。
心里一片澄澈。
再见了,过去。
县城,我来了!
县城,果然比镇子大得多。
灰扑扑的楼房,宽阔些的马路,叮铃铃的自行车,穿着工装步履匆匆的行人。
空气里似乎都飘着机油和煤烟的味道。
我按着刘婶子表姐给的地址,找到了工人巷。
巷子不宽,两边是低矮的平房,墙皮斑驳。
巷子口确实有块小空地,几个挎着篮子的老乡蹲在那里,卖些青菜、鸡蛋。
巷子深处,找到了那间要出租的小破屋。
比郑家洼的看青窝棚好不了多少。
一扇歪斜的木门,一个小窗户糊着发黄的报纸。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
里面大概只有七八个平方,黑黢黢的,墙角堆着些破烂杂物,地面坑洼不平。
唯一的优点,是它有个小小的、临街的窗户,虽然糊着纸,但捅开了就能看到巷子。
月租三块。
我毫不犹豫地租了下来。
交了一个月的租金,拿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接下来,又是熟悉的流程。
打扫。
清洗。
堵漏。
用捡来的破木板搭了个简易的床板。
去旧货市场淘换了一个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小桌子。
最重要的,是盘灶。
在屋外靠墙的角落里,用捡来的断砖和泥巴,垒了一个小小的、只能放一口小铁锅的露天灶台。
我的全部家当,安顿在了这间月租三块的县城乡结合部小破屋里。
新的战场,准备就绪。
我的周记粢饭团摊子,在工人巷口支起来的第五天,开始火了。
第一天,手忙脚乱。
蒸糯米饭火候没掌握好,有点夹生。
油条买的不够酥脆。
馅料准备不足。
只卖出去五个。还差点被街道上收管理费的盯上。
第二天,吸取教训。
饭蒸得软糯适中。
提前去油条摊子守着买刚出锅的。
馅料备足:香辣咸菜(雪里蕻+野山香料炒香)、凉拌野菜碎(婆婆丁荠菜+香料油)、油条碎、还有奢侈的花生芝麻糖粉。
我在小摊前挂了个简陋的硬纸板牌子,用烧过的木炭写着:
【周记粢饭团】
咸口:香辣咸菜/野蔬
5分
甜口:芝麻花生糖粉
5分
热乎顶饱,干净卫生!
价格还是五分一个。
工人们上下班路过,看到这新奇的吃食,又闻到那霸道独特的香辣咸菜味,不少人停下脚步。
粢饭团啥东西
来一个尝尝!咸口的,香辣咸菜!
好嘞!
我麻利地用洗干净的大树叶(县郊采的,成本低)垫着,挖一勺热腾腾的糯米饭摊平,铺上满满的香辣咸菜和油条碎,再盖一层糯米饭,双手用力一捏!
一个圆滚滚、热乎乎、散发着米香和诱人香辣气的饭团就做好了。
递给工人。
工人咬一口,眼睛亮了!
嘿!好吃!够味儿!又香又辣又顶饱!
有了第一个好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甜口的饭团也受到了女工和小孩子的欢迎。
第二天,卖出去二十多个。
第三天,四十多个。
到了第五天,我的小摊前开始排队了!
小周老板!两个咸的!多放点咸菜!
给我来个甜的!糖粉多撒点!
昨天的野蔬饭团还有没那个野菜味儿拌得真绝!
我忙得脚不沾地,额头上全是汗,但心里像揣着一团火。
蒸饭的大锅热气腾腾。
捏饭团的手又快又稳。
收钱找零,干脆利落。
脸上,是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生意走上正轨。
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蒸饭、准备馅料。
赶在工人早班高峰期出摊。
上午卖一波。
下午再做一波,赶晚班高峰。
一天下来,能卖出去七八十个饭团。
除去成本(米、油条、咸菜、糖、香料、树叶包装),一天能净赚一块多钱!
一个月下来,就是三四十块!
这收入,在县城普通工人里,都算不错的了!
我很快付清了房租,还添置了一口更大的蒸锅,一个保温用的旧棉套桶。
小破屋也被我收拾得更像样了。
用石灰水刷了墙,糊上了新窗户纸(买的最便宜的毛边纸)。
小桌子铺上了干净的碎花布(用卖饭团的钱买的)。
墙角堆着整袋的米和成捆的油条(跟油条摊子谈好了长期拿货,便宜些)。
生活,像上了油的齿轮,开始平稳、有力地向前转动。
虽然依旧辛苦,起早贪黑。
但每一分辛苦,都化作了口袋里实实在在的铜板,化作了支撑我挺直腰杆的力量。
我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无依无靠的小辣媳周静。
我是工人巷口,靠自己的双手和脑子,挣饭吃、受人欢迎的小周老板。
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
转眼,我在县城站稳脚跟已经大半年。
周记粢饭团成了工人巷口的一块招牌。
我的馅料也开发了更多花样:加了肉末的豪华版(八分钱一个),用酸豆角替代雪里蕻的酸辣口,甚至根据季节,加入时令的笋丁、蘑菇丁。
生意越来越好。
攒下的钱,已经足够我在稍微好点的地方租个正经房子了。
但我没搬。
这个小破屋,是我的福地。
而且,这里靠近厂区,客源稳定。
这天下午,我正在收摊。
晚高峰过了,最后几个饭团卖完。
我把家什收拾好,准备清洗蒸锅。
巷子口,摇摇晃晃走进来一个人。
穿着脏兮兮、磨破了袖口的中山装,头发油腻打绺,胡子拉碴,眼神浑浊,手里还拎着个空酒瓶子。
是郑文博。
他显然喝了不少,脚步虚浮,老远就闻到一股劣质白酒的呛人味道。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随即是更深的颓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
他晃到我摊子前,盯着我擦洗得干干净净的小桌子和小蒸锅。
又看看我身上虽然旧但干净整洁的衣服,看看我因为劳作而红润健康了不少的脸颊。
最后,目光落在我放钱的、盖着盖子的旧饼干盒上。
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带着一股酒气:
呵……呵呵……周静……小周老板……发达了啊
我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里还拿着抹布。
有事
郑文博打了个酒嗝,身体晃了晃,扶着我的小桌子才站稳。
桌子被他按得吱呀作响。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老熟人他嘿嘿笑着,眼神却像毒蛇一样在我脸上爬,听说你在这儿混得不错生意红火挣了不少黑心钱吧
我没接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表演。
你看……咱俩……好歹也夫妻一场……他凑近了些,酒气喷在我脸上,我……我最近手头紧……连打酒的钱都没了……你……你如今发达了……手指缝里漏点……帮衬帮衬……不过分吧
果然。
我心底一片冰凉,甚至有点想笑。
郑文博,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渣子,我们离婚了。断得干干净净。我的钱,是我起早贪黑、一分一厘挣的。凭什么给你
郑文博脸上的假笑僵住了,随即变得狰狞:
凭什么就凭你当初害得我家破人亡!要不是你非要离婚,我娘能气病我能打光棍到现在我相看的对象能黄了都是你!你这个扫把星!克夫命!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伸手就要来抓我的饼干盒子!
把钱给我!那是你欠我的!
就在他手指即将碰到盒盖的瞬间!
我猛地扬起手里湿漉漉、沉甸甸的抹布!
啪!
带着脏水和油渍的抹布,结结实实抽在他伸过来的手背上!
又响又脆!
嗷!郑文博惨叫一声,触电般缩回手,手背上立刻红了一大片,沾满了黑乎乎的油污。
滚!我厉喝一声,眼神锐利如刀,郑文博,你再敢碰我的东西一下,再敢喷一句粪,我立刻喊人!你信不信,现在只要我喊一嗓子‘有人抢钱’,这条巷子里的工人大哥,能把你揍得你亲娘都认不出来!
我指着巷子里来来往往、穿着工装、身材壮实的工人们。
郑文博被我凶狠的眼神和话语震慑住,又被手背的疼痛刺激,酒醒了大半。
他看着周围几个听到动静、投来不善目光的工人,脸上露出了恐惧。
他色厉内荏地指着我:你……你给我等着!
然后,像他娘当初一样,狼狈不堪地转身就跑,因为腿软还差点绊了一跤。
我看着他连滚爬爬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像看一条肮脏的癞皮狗。
心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甚至,有点怜悯。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老郑家的路,是他们自己选的。
我的路,也是我自己闯出来的。
井水不犯河水。
赶走了郑文博,我像掸掉身上一粒灰尘一样,继续低头擦洗我的蒸锅。
动作沉稳,一丝不苟。
夕阳的余晖穿过巷子,照在我身上,暖融融的。
蒸锅的铝皮被擦得锃亮,映出我平静而坚定的脸庞。
不远处,传来工人们下班的说笑声,自行车的铃铛声,还有家属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吆喝声。
人间烟火,热气腾腾。
我拿起那个沉甸甸的旧饼干盒子,打开盖子。
里面是一卷卷码放整齐的毛票,还有几张珍贵的大团结(十元纸币)。
这是我的江山。
是我周静,用双手、用脑子、用那股子不服输的狠劲儿,从泥地里刨出来的江山。
我小心地盖好盖子。
把小桌子、小凳子、蒸锅一样样搬回我的小破屋。
锁好门。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我的粢饭团摊子,照常开张。
日子,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