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而沈云彻脸上的笃定,也一寸寸龟裂。
......
我以为我死后必入轮回,却并没有。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我魂魄消散后,沈云彻脸色骤变。
他脸色阴沉,却早已没了平日的镇静:你们这群人简直放肆,竟敢在这胡言乱语,我看你们是不想活了!
摄政王殿下,圣上面前,微臣不敢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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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当着众人的面,亲手揭开了我的棺木。
他看见我的满是血窟窿的尸体,目眦欲裂,扣在棺木上的大手,用力到指节泛白。
最后还是圣上开口,才结束了这一场闹剧。
我的棺木被抬回了摄政王府,沈云彻却依旧不相信我死了。
我看着他把我的尸首放在府中十几日,迟迟不肯下葬。
第十五日的时候,他忽然去了我的院子。
朝阳......朝阳......
可当他看到我空荡荡的屋子时,眼中一片茫然。
我看到沈云彻拿起我留下的纸条,片刻后那纸条上的字一笔一划的消失。
他将那纸条攥在手心,捂着心口咳嗽了几声,而后喷出了一口血。
朝阳,你出来吧,莫要这般戏弄皇叔了,皇叔错了......
可话音刚落,那纸条便如烟一般,在他手中化为虚无。
再后来,他亲手为我刻了墓碑——【吾妻沈朝阳之墓】。
每刻一笔,他便忏悔一句:朝阳,是我不好,是我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我不该对你说出那样的话,令你负气离开王府。
是皇叔背弃了诺言,是我没有护住你......
到最后,他的一双手满是刀痕,他恍若未觉
我下葬那日,他亲手为我立碑。
却在众人离开之后,在我墓前枯坐了一夜。
他骨节分明的手抚过我的墓碑,又咳出血来:朝阳......皇叔来寻你好不好。
下一世,我定不会令你难过了,我会告诉你,我心悦你。
说完,他便掏出匕首,重重的捅进了自己的心口。
那刺目的红从他心口涌出,落在我的墓碑上。
随后,我便眼前一黑,彻底没有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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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小姐醒了,快去告诉老爷夫人!
再睁眼时,我只觉得耳畔一阵喧闹。
随后便看到一个美妇人握着我的手抹泪:我的朝阳啊,你总算是醒了。
好了,大夫都说了,女儿没事,你也别再忧心了。
我看着面前的中年男女,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许久之后我才接受一个事实,我重生了。
重生后的我依旧被唤作朝阳,但我不再是摄政王府的朝阳郡主,而是江南富商阮修远的女儿阮朝阳。
原主的容貌与我有七分相似,自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长大,骄蛮肆意,行事胆大妄为。
前几日,原主因为好奇男扮女装逛青楼,老鸨发现后便想将她收做妓子。
原主走投无路之时选择跳窗,摔到了头陷入昏迷。
她在昏迷中一点点失去了气息,再然后,我便重生成了如今的阮朝阳。
醒来的第十日,在我的软磨硬泡下,父亲终于解了我的禁足。
从前做朝阳郡主时,皇叔对我的管教颇严格,我还从没有和寻常女儿家一样,这般自在悠闲的逛过。
所以,街上的东西都令我感到新奇万分。
买了不少新鲜玩意儿后,我准备打道回府,却在路过一家茶馆时,被里面的说书声吸引了。
三年前,朝阳郡主的棺椁回京的时候,那摄政王殿下不愿意相信她战死沙场,竟然当场开棺,之后更是将她的尸体放在府中半月有余,直到圣上下旨,才将朝阳郡主下葬......
朝阳郡主下葬之后,摄政王过于悲痛,竟自尽于朝阳郡主坟前。
这听着,怎么那么像是我死后做的那个梦
我不过是做了一个梦醒来,竟然已经过去三年了么
还是说,那些......并不是梦
我偏过头,刚准备询问丫鬟现在是什么年份,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佻的声音:这事都过去三年了,还这么多人爱听呢。
我说阿彻你也是,每次这茶馆说这一出的时候你就要来听,也不怕耳朵起茧子。
听到‘阿彻’两个字,我的心竟然漏跳了一拍。
随后,两个身穿锦袍的男子从我身边走过,我一时不察,被撞得踉跄了一下。
眼见我就要摔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着我的手腕,将我稳稳扶住。
多谢公子。我后退一步,抬头道谢。
可下一瞬,我便怔在原地。
扶住我的男子一身蓝色长袍,面如冠玉,赫然与从前的沈云彻别无二致。
就连沈云彻脸上的淡漠神色,也如出一辙。
我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他也目光灼灼的看着我,眼中掀起惊涛骇浪。
我似乎从他眼中看到了失而复得的惊喜,和劫后余生的感慨。
许久,他收回顿在半空中的手,动了动薄唇:
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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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人会这样温柔缱绻的叫我,在我及笄前,把我捧在手心里的皇叔。
我及笄之后,他每一次唤我的名字,都是冷冰冰的。
许久不曾听见他这样唤我,如今听来,竟然有几分不真实。
我按下心头的万千思绪,垂下眼眸。
无论眼前的人是不是沈云彻,都不重要了。
重活一世,是上天对我的恩赐,现在的我有家人,有朋友,我很知足,也只想好好活着。
想到这里,我扬起一抹笑,礼貌二疏离:公子莫不是认错了人我与公子素不相识......
还不等我说完,沈云彻便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拥进怀里。
你是!
你就是我的朝阳,我不会认错,朝阳,你也认出了我是不是
他抱我抱的很紧,胸膛剧烈的起伏着,连声音都在颤抖。
朝阳,三年了......你回来了,是不是
我试图挣扎,却因力量悬殊无法挣脱他的桎梏。
就在这时,刚刚和沈云彻说话的男子看见这一幕,连忙将他拽开:阿彻!
那男子对着我拱手:这位姑娘,多有得罪,实在抱歉!
我这位好友三年前患上癔症,所以总是认错人,我代他像你赔个不是,还望姑娘莫怪!
我垂下头避开沈云彻的眼神,匆忙摆了摆手:无妨。
彩云,我们回府吧。
说完,我立刻转身离开,可每走一步,我都能感受到背后灼热的目光。
回到家中之后,我便立刻问起方才在茶馆所听到的事情。
好在婢女彩云与我素来亲密,无话不谈。
所以我一问起,彩云便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
那说书人说的都是真的,据说那摄政王在郡主坟前自刎之后,皇上并未给他举行丧仪,可自那之后摄政王便不见了踪影,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听了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云彻并没有死,而是悄无声息的远离了朝堂。
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江南,我无从得知。
晚上躺在床上,我脑海中便浮现了沈云彻的样子。
一想起他的眼神,我总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狠狠攥住。
我其实有些不明白,当初我想他表明心意时,他那般冰冷的训斥我,甚至数次用难听的话来羞辱我,提醒我不要再抱有那样的心思。
为什么在我死后,他却又如此痛苦。
为什么再见之时,又露出那样的神色......
罢了,都是上一世的事情,已经与现在的我没有关系了。
反正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只要我躲着点,便不会再和他有干系。
此时的我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他便出现在了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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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老爷,在下素有耳闻,阮姑娘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德才兼备,所以,在下愿与阮姑娘订成佳偶,白首永偕,还望老爷夫人应允。
我看着满院子的金银财宝,如遭雷击。
可我还没反应过来,话便已经脱口而出:我不嫁。
爹娘都看向我,我上前一步,温声开口:我与公子不过一面之缘,甚至连公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这婚嫁之事,自然不妥。
而且方才公子说的赞美之词,似乎并不是形容我的,公子还是将这些聘礼拿回去,另择佳人吧。
沈云彻挑了挑眉,却并不恼怒,嘴角甚至微微扬起一抹笑:阮姑娘不必如此心急的拒绝在下。
不如我们先接触一段时间,若是你觉得不合适,再拒绝也不迟,你说呢
我还想开口,母亲却握住我的手心轻轻捏了捏,朝我摇了摇头。
我看了一眼沈云彻,不再言语。
最后在父亲的周旋下,沈云彻还是命人将那些聘礼撤走了。
只是,他离开前,朝我拱手道:那便按照阮老爷的意思,与姑娘从朋友做起。
待他离开之后,我不解的问父亲,为什么不直接与他说明白。
阿娘语重心长的对我说:朝阳,你平日素来没规矩惯了,所以有些事你不知道。
这位京城来的云公子,是专做布匹生意的皇商。
平日里,他待人素来淡漠温和,但扬州城早有传言,这位云公子有权有势,应当是高门显贵之人,更有可能,是皇家之人,所以......朝阳,即便你不愿,我们也不能得罪于他。
我看着阿娘眼中的担忧,心下了然。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东西,始终是无法抹去的。
比如......身居高位者身上的气度。
我重活一世才体会到有家人是什么感觉,所以,我不愿意让父亲母亲因为我而觉得为难。
所以第二日沈云彻约我去游湖赏花时,我没有拒绝。
我穿了一身浅粉色的衣裙,长发梳成飞仙髻,腰间坠着粉色的小荷包与玉佩。
当我出现在沈云彻面前时,他眸光微怔。
许久不曾见你这般打扮了,很好。
坐在游船上,沈云彻为我斟茶时,忽然开口。
我浅淡一笑,明知故问道:云公子这是又将我当做你的那位故人了么我与她当真长得一模一样
沈云彻放下手中的茶壶,抬手将我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
若是从前,我反驳他忤逆他,他一定立刻就动怒。
可是如今,我却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了。
他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十分认真的看着我道:朝阳,我与你朝夕相处整整十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认出你。
他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怨我,所以如今,不愿意与我相认,我不怪你。
从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错,我只求你给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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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温热的掌心一如许多年前,他将我带回王府那天。
我抬眸看向他,忽然发现他发间不知何时生出些许白发,他如今也才不到三十岁而已。
我知道我终究是躲不过的,否认也没用。
半晌,我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抽回自己的手,对上他的视线:皇叔,你我之间,何须弥补。
那年若不是皇叔搭救,或许我早已经在那场大雪里,被人牙子活活打死了。
皇叔于我有恩,我铭记于心,所以无论皇叔做了什么,朝阳都不会怨恨皇叔。
只是,从前的我死在了那场大战里,如今的我别无所求,只求安稳的度过此生,求皇叔成全。
我一口气将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沈云彻的眼睛却已经一片猩红。
他紧绷着下颌,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情绪。
朝阳,从前都是我不好,其实,我比你更早的动了心,你从来都没做错,是我的错。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到我面前。
朝阳,你莫要再唤我皇叔了......
你看,我重新给你雕了一枚玉佩,和从前那块一样。
说到此处,他眸光微颤,声音都有些沙哑。
如今我不再是摄政王,你也不再是朝阳郡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看着那玉佩上的朝阳两个字,想起被我烧毁的那些物件,并没有去接。
皇叔,你年长我许多岁,应该知道,往事不可追。
就算和从前一样,也不是从前弄一块了。
玉佩如此,人也是。
说完,我端起面前的茶水:皇叔,从前是我不懂事,朝阳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我将那茶水一饮而尽,便站起身:船靠岸了,我先走了。
沈云彻没有阻止我离开,只是在我身后轻声道:我不会就这么放弃的。
之后的一段时间,沈云彻再约我出门,我便说自己偶感风寒,称病不出。
他上门探望我也避之不见,可他依旧没有放弃,日日都来。
一连过去半月,沈云彻终于不再登门。
可他命人送来许多东西,每日都送。
精致的头面,上好的布匹,华丽的首饰。
这些东西像是不要钱一样送来,可我心中却并无半分欢喜。
这日,彩云拿着一个食盒进来:小姐,那位云公子又派人送东西来了。
我打开那食盒,看到里面摆放着我曾经最爱吃的桂花糕。
小姐,我瞧着这云公子相貌堂堂,也颇有诚意,为何小姐不应了他
我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曾经觉得十分喜爱的吃食,如今再尝,也不是最初的滋味了。
彩云,婚嫁之事是人生大事,他再好,不是我心悦之人,我如何能与他偕老
我将食盒合上:你去云公子府上给他带句话吧,就说明日我要去灵隐寺祈福,问他愿不愿意一同去。
翌日清晨,沈云彻的马车早早的便等在了阮府门外。
他穿了许久未曾穿的玄色衣袍,头发比上一次见时又白了一些,腰间坠了一个靛蓝色的香囊。
我一眼便认出,他腰间的香囊是我亲手缝制。
我并不精通女工,香囊做工不精,沈云彻却日日佩戴。
可自我爬上他的床榻后他便再也不曾佩戴,我原以为,这个香囊早已经被他丢了。
一路上,我们两个相顾无言,沈云彻沉默许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他忽然说道:朝阳,你当真不愿意吗
我看着他,刚要说话。
这时,马上忽然一阵剧烈的晃动,随后便传来惨叫声:山匪来了!山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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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帘被风掀起,外面跟随的奴仆已有几人被山匪砍杀,我立刻摸出袖中的匕首,便准备冲出去。
却被沈云彻紧紧搂在怀中:别动!
他抱着我从马车中飞身而出,下一瞬,几十只箭便将马车扎穿。
我还没有回过神,沈云彻便用剑将射过来的箭矢通通挥开。
可还不等我们立刻,一群山匪便涌过来将我们的团团围住。
那山匪头子提着大刀,嚣张的大笑道:哈哈哈哈哈,看来这次是个肥羊啊,弟兄们,看来咱们可以过个肥年了。
男的杀了,女的留下带回去做压寨夫人,上啊!
沈云彻都是精兵强将,可惜他带的人并不多,山匪人数众多,我们很快边落了下风。
眼看着人手所剩无几,我拔出匕首就要与那些山匪血战。
沈云彻紧紧扣住我的手:朝阳,这一次我在你身边,我会护好你!
他将我护在他身后,拿着手中的长剑与山匪搏斗。
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后,沈云彻拽着我往前跑。
可山路难走,山匪又追的很紧,到了一处岔路口,沈云彻紧紧的抱了我一下。
他温热的唇落在我的额间,在我耳边温声呢喃:
朝阳,若是此次我们都能平安无恙,再给我一次机会,可好
我还不明白他是何意,就被他推到一旁的暗卫面前:
你速速带着阮姑娘从这边这条路上山,我去将他们引开。
我刚准备说话,就被沈云彻一掌劈晕。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我听见他说:朝阳,我爱你。
......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一片黑暗之中,我又听见了那个梵音。
朝阳,你阳寿已尽,却因他人执念无法入轮回,既然如此,你便代替这阮朝阳,好好活着吧。
这时,我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画面。
浑身沾满血迹的沈云彻坐在一个老道士面前。
老道士劝她:我早便告诉过你,你与她之间缘分已尽,不可再强求,现在你违逆天道,虽然这次山匪之祸侥幸躲过了,她也命不久矣了。
沈云彻放在身侧的手颤抖着,声音沙哑:这样么
许久,他挺直的脊背微微弯了下去:我愿意用我三十年阳寿换她继续活下去,请大师为她续命!
老道叹了口气:真乃痴傻人也。
罢了罢了,我便最后帮你一回。
老道在沈云彻周身转了转,又说了些什么,他便骤然吐出一口血......
画面到这里便戛然而止,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光亮。
我骤然睁开眼,却发现已经回到了家中。
父母和彩云都守在我身边,屋内甚至有几个道士在做法。
小姐醒了!听到这句话,为首的那位道士看向我。
看清他的面容,我瞪大了双眼,因为他就是我梦中那个道士。
道士朝我父亲道:小姐身上的邪祟已除,老爷夫人可以放心了。
等到爹娘送走那道士后,我便拉着彩云:彩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是遇到了山匪吗
云公子呢他让人将我带走,自己引开那伙贼人,如何了
彩云垂下眉眼,从一旁拿过一封信递给我。
云公子与山匪搏斗的过程中,身受重伤摔下悬崖......他说,他与小姐没有缘分,所以往后,便不再纠缠了。
【朝阳,当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皇叔已经离开了扬州城。
你说得对,往事不可追。
既然你不愿意,皇叔便也不再勉强,只愿你平安健康,一生顺遂,勿念。——沈云彻】
想到那个荒诞的梦,我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愿意去面对。
我没有去深究那个梦是真是假,因为与我而言,我与他之间的一切,早就该结束了。
......
一年后,我在扬州城开了间武馆,收留了不少扬州城内无家可归的孩子。
这日,我和往常一样从武馆归家,却察觉到一道不寻常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我转过头看向那处,却并未看到任何人。
我收回视线,上了马车......
在我看不到的拐角处,一个身穿玄衣,满头白发的男子掩唇轻咳。
直到看不到我的背影,他才开口吩咐:回去吧。
扬州城的冬天过去了,如今的阮朝阳,活得肆意明媚。
她没有被困在那个冬日,也没有被困在那场情爱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