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铁重炉闭锁第七个时辰。炉壁外霜华凝结,炉心温度已降至冰点。中央炉床上,焦黑的骸骨嵌在厚灰里,暗红铁核沉寂如死石。
骨隙深处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响。像冰层下气泡上浮。铁核表面一条细微裂痕悄然扩大一丝。
铁核内部温度却在激升。
熔炼时强行压入的炽烈能量、地火焚烧的残炎、连同龟息硬核湮灭后残余的“壳”……如同休眠的火山岩浆在冰层下回温、翻涌。每一次灼烫的脉动都撞在铁核冷却的内壁上,震落细微的晶体碎末。
咔……咔擦……
裂痕生长的速度加快了。蛛网般蔓延。碎末在铁核腔内缓慢悬浮旋转,被无形的热流裹挟,碰撞内壁时发出微弱的沙沙声。每一次碰撞,那冷却的金属内壁便多一条细微的白痕。
炉床灰堆表面,一粒焦灰被无形的震荡扬起,又缓缓飘落。
铁核的搏动有了节奏。
沉闷。缓慢。如同巨兽在冰封深渊下复苏的心跳。每一次收缩都抽紧炉内所有热量,炉壁符文红光黯淡;每一次扩张都喷吐灼流,炉腔温度悄然攀升一度。
骸骨表面龟裂的缝隙里,赤色微芒重新流动起来。不再是被动冷却的余烬,而是主动吞噬着炉壁缓慢回流的地火阴气,如同干涸河床吸吮地底渗水。吸饱了能量,赤芒便顺着骨缝向下流淌,汇入炉床深处,再被铁核搏动的吸力扯回内部熔炉。
一个循环。
莫长龄立在炉外观测台,布满血丝的眼底映着阵盘上紊乱跳动的符文光谱。突然,他按下观测柱某处凸起符文。
嗡——
炉外悬挂的八条封魔锁链猛地绞紧,嵌入地面的阵纹亮起刺目白芒。庞大的禁锢之力由外向里收缩,如同一双无形巨手攥住玄铁重炉。
炉内,搏动为之一滞。
铁核膨胀扩张的瞬间遭遇外力的暴力压制。
嘶啦——
铁核表面一条刚生成的裂痕猛地撕开半寸宽,暗红灼热的内蕴能量如同被刺破的水袋,高压气流混合着细碎的熔融晶屑,从裂口疯狂喷涌而出。
气流冲击炉膛,被铁核能量渗透的灰烬层如沙暴掀卷,炽白的熔融颗粒打在内壁,留下星星点点灼蚀的白痕。
裂缝边缘,因强压而撕裂的铁核材质暴露出粗糙的新茬口。茬口深处……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亮。
不是光的反射。是核芯物质在极端压力下的初次质变,它似乎……在“看”。
压力渐渐释放,气流开始减弱。裂缝边缘开始缓慢凝结冷却。但那点微弱的光,留在了黑暗深处。
莫长龄收回按压符文的手,紊乱的光谱暂时平复,他指尖拂过观测柱表面被铁核能量余波震出的细微裂痕,沾了一指淡红的灼蚀结晶粉末。
他捻着指尖粉末,声音干涸如磨砂。眼神深处那点研究者的偏执冰焰再次燃起,比炉芯更冷。
这一次的沉寂不同以往。冰冷的炉腔内壁,悬浮的灰烬颗粒间……无形的“注视”如同水银泻地,缓慢渗透每一寸金属与灰烬的空间。
玄铁重炉像个巨大的冰疙瘩,死气沉沉。炉床的灰烬都懒洋洋地摊着。
突然,炉壁某个观测孔上的符文闪了闪,像坏了的灯泡。接着,一小块薄薄的、红得邪乎的符纸,像被风吹起的死人钱,从孔里飘了进来,慢悠悠地落向炉心那坨焦黑东西正中的暗红铁疙瘩。
符纸刚沾上铁疙瘩表面疙疙瘩瘩的疤——
灰白色的火,连烟都不冒,猛地就把铁疙瘩包了饺子。火冷得像腊月的阴风,铁疙瘩表面的烂疤“滋啦”着化开,露出底下暗沉沉的红肉色。那红色在灰火里飞快发乌、起褶、冒烟,眼看就要糊了。
炉外观测镜后面,莫长龄那张死人脸紧紧贴着镜片。就在铁疙瘩表面糊炭开始一片片往下掉的时候,他眼皮下面那对灰珠子猛地一缩。
掉渣的地方露底了——底下暗红肉色的深处,豁开了一道细长的黑缝。
然后,一种被东西盯上的感觉,像冰水顺着莫长龄的后脊梁沟往下淌。
毫无遮掩的“看”。
那视线从他眼珠子上扫过,滑过他塌下去的鼻梁,最后停在他干得起皮的下嘴唇。扫过去,又往下挪,定在他捏着另一张符、悬在空中的右手上。停在了他右手食指上——那关节骨节硬得跟树瘤似的(常年动刀留下的),指甲盖边缘还有个豁口(切火犀崽子时被顶的)。
那“看”,精准得让人发毛。没情绪,就是扒皮看骨。
“操……”莫长龄嗓子眼滚过一声磨刀石似的嘶鸣。这东西拿他点火烧自己的疼当梯子,在“探”他老底!像割牲口皮子前先摸摸骨缝在哪儿!
铁疙瘩糊掉的部分噼啪往下掉,那道细长的黑缝完全敞开了。里面没有光,就是一片黏稠的、搅不开的浓黑。
莫长龄心里“咯噔”一下。几辈子跟死物邪材打交道的本能疯了一样报警——悬。
他捏着那张备用符的手猛地朝自己眉心拍去,想把那见鬼的视线挡在外面。
但是晚了。
炉心里那道黑缝深处的浓墨,无声地拧了一下。
嗡——
脑子里像被冰锥子狠凿了一下。
太快,根本防不住。那感觉都不是挨打,像是那“看”本身带着寒毛都立起来的针。
“呃!”莫长龄浑身一激灵,按住眉心的符纸烧得滚烫。可感觉脑子里缺了一块——他那点劲儿全被那股浓黑“视线”硬生生“剥离”。
冷汗湿透了背脊。不是疼的,是“底裤被扒光了还被人仔细看了尺码”的寒意。观测镜里,符纸的灰火烧完了。
铁疙瘩表面糊掉的炭全掉光了,只剩个黑黢黢的口子。炉膛里的灰被无形的气旋搅动着,打着旋绕开铁疙瘩那道口子前面窄窄一片地方,好像那里杵着一块看不见的刀板。
莫长龄盯着那黑缝里没散尽的墨色,下嘴唇那块被“看过”的死皮让他浑身不自在。
炉膛死寂。灰烬在铁核四周悬浮飘荡,像在绕着一尊神龛。
莫长龄捏着最后一枚锁魂钉,指节捏得发白。钉子尖的鬼脸泛着油光,他嘴角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炉里那玩意儿,刚才硬吃了锁魂钉的阴煞魂袭,反震得他差点魂飞魄散!
就在此时——
炉心深处猛地爆出低沉的轰鸣,整座玄铁重炉剧烈震动。炉壁上密布的暗红符文疯狂闪烁,发出濒临崩溃的刺耳鸣叫。
悬浮的铁核表面“咔嚓”裂响,密布的黑色纹路蛛网般蔓延。缝隙深处,不再是冰冷的黑雾,而是刺目的赤金流光猛然外溢。
莫长龄瞳孔骤缩,那滴在铁核上,他苦心掺入锁魂钉里诱导其狂暴的极阴蚀魂毒液——竟在赤金流光的冲刷下滋滋作响,瞬间被蒸发成一缕青烟。赤金烈焰猛地从铁核裂缝中喷薄而出,整个炉膛瞬间充斥火光。
火光中,焦黑的残骸外壳轰然爆碎,无数碎块飞溅撞在炉壁上,烧成飞灰。
烈焰中心,一道人形轮廓在焚天火光中缓缓凝聚。不再是焦骨肉块,而是纯粹由流动的赤金火焰构成的魁梧身形,骨骼是凝固的熔岩暗红,筋肉是翻涌的金色怒焰。
苏言猛地睁开眼睛,一双彻底点燃的赤金火瞳。眸中没有眼白,只有沸腾的熔岩涡流在旋转燃烧。
“呃——”
一声龙吟般的咆哮撕裂了沉闷炉膛,纯粹的火属灵力裹挟着被压抑到极致的焚天之怒,化作赤金色气浪轰然炸开,炉壁上三十六枚镇魂符同时崩碎。
“警报!炉体过载!核心灵力爆燃——”观测台上的阵盘符文疯狂尖叫!
苏言——不,此刻的他已是火焰的化身!燃烧的右臂猛地抬起,金焰翻滚凝聚,化作一柄近丈长的熔岩巨戟。
莫长龄最后的锁魂钉刚刚脱手——
苏言手腕一振,熔岩巨戟化作赤金狂雷撕裂虚空!瞬移般出现在锁魂钉前方。
戟尖轻轻一点!
叮——
幽蓝钉尖的鬼脸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直接气化。钉身寸寸碎裂成齑粉,狂暴的火浪余势不减,顺着魂钉与莫长龄那缕心神联系反噬倒卷。
“噗——”炉外莫长龄如遭重击,七窍喷血,本命法宝被毁的反噬让他泥丸宫剧痛欲裂,一身浑厚金丹法力瞬间溃散。
还没完!
苏言赤眸锁定炉顶那是禁锢他这天地囚牢的盖顶之处。他双臂高举熔岩巨戟!周身赤金烈焰狂暴升腾,将整座炉膛映照得如同烈日核心。
口中发出怒吼:“给我——开!”
万药峰传承千年、足以镇压元婴修士的玄铁重炉炉顶,如同热刀切牛油,被熔岩巨戟悍然撕裂。坚固无比的封魔法阵符文在戟尖燎原烈火下发出悲鸣,层层崩解!整个炉顶被狂暴的力量掀飞,带着刺耳的金属扭曲声撞碎地火殿穹顶。
地火殿外,万药峰上空。
一道赤金火柱裹挟着破碎的炉顶残骸,如同升龙般直冲云霄,恐怖的烈焰瞬间映红了半边天空,狂暴的灵力波动将天空云层撕得粉碎。
整座万药峰警钟齐鸣,无数弟子长老骇然望向那焚天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