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狠狠砸在陈默的廉价雨衣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噪音,像无数冰冷的石子。雨水沿着他额前湿透的头发不断淌下,模糊了视线。他死死攥着电动车把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车身在狂风和湿滑的路面间剧烈摇摆,每一次颠簸都让生锈的部件发出濒死般的呻吟。
又是一阵横风扫过,车轮猛地打滑,陈默连人带车狠狠摔进路旁浑浊的积水沟里。冰冷的脏水瞬间灌满了他的裤腿和鞋子,一股浓重的腥臭味直冲鼻腔。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膝盖却钻心地疼,像被无数根针扎着。他摸了一把脸,手上全是泥水。
操……他低骂一声,声音嘶哑,带着被雨水呛到的咳嗽。
手忙脚乱地在泥水里摸索,终于找到了甩出去的手机。屏幕裂开了一道狰狞的蛛网纹路,但还顽强地亮着。刺眼的光线照亮了屏幕上的内容——林薇薇的微信聊天框。
一张精心挑选角度、美颜开到最大的自拍占据了屏幕上方。照片里的她嘟着嘴,眼神无辜又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下面紧跟着一条消息,鲜红的感叹号刺得陈默眼睛生疼:
【宝宝~这个包也太好看了吧!新款哦!才六万八![链接]
感觉背上它,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啦!你说是不是[可怜][可怜]】
冰冷的雨水混着泥水顺着手机裂开的缝隙渗进去,屏幕闪烁了几下,最终彻底暗了下去,像一只终于合上的眼睛。
陈默坐在浑浊的泥水里,感觉不到雨水的冰冷,也感觉不到膝盖的剧痛。只有一种更深的寒意,从裂开的手机屏幕蔓延出来,顺着指尖,迅速冻结了四肢百骸,最后狠狠攥住了他早就千疮百孔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钝痛。
六万八。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在他疲惫不堪的神经上反复灼烫。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张张单子——上个月刚还进去的两万网贷,下个月初马上又要到期的三万五,还有那笔利息高得吓人的私人借贷……它们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越收越紧,让他喘不过气。
他用力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雨水腥气和城市尘埃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身体,扶起那辆同样伤痕累累的电动车。膝盖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只是用沾满泥污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重新跨坐上去。湿透的廉价工作服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他拧动把手,电动车发出几声无力的喘息,挣扎着重新驶入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他必须把这单送完,否则,这个月的罚款又该压过来了。
风雨声,引擎声,还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声,成了这片冰冷天地里唯一的声响。目的地那栋灯火通明的公寓楼,在无边雨夜里,像一个遥不可及、又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幻影。
不知是膝盖的剧痛、灌满冰冷雨水的肺,还是那根名为林薇薇的弦终于崩到了极限,陈默在艰难地爬上客户所在的六楼、将外卖递出去之后,眼前猛地一黑。身体里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他像一截被砍断的朽木,毫无征兆地顺着冰冷的楼道墙壁滑倒下去。最后残存的意识里,是客户惊慌的叫声和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
消毒水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
陈默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清晰。头顶是惨白刺眼的天花板日光灯,身上盖着消毒水气味浓重的薄被。手上插着针头,冰凉的液体正缓缓流入血管。这里是医院。
醒了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陈默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到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站在床边,手里拿着病历夹。她看起来年纪不大,眉眼清秀干净,眼神里带着一种职业的平静,但细看之下,似乎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嗯…陈默的声音干涩沙哑,喉咙火烧火燎地疼。
低血糖,加上过度疲劳和腿部软组织挫伤,膝盖有点骨裂迹象,需要静养观察几天。女医生低头翻看着病历,声音平稳清晰,送你来的人说你是在楼梯间晕倒的。你太透支自己了。我是苏晴,你的主治医生。
苏晴。陈默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却没什么力气回应。透支他扯了扯嘴角,一个苦涩的弧度。这十年,他哪一天不是在透支透支体力,透支健康,透支尊严,透支未来……只为供养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谢谢…他只能挤出这两个字。
苏晴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但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陈默!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带着刻意甜腻的嗓音响起。林薇薇穿着一身当季大牌的新款连衣裙,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像一道突兀的亮色闯入这个惨白的病房。她手里拎着一个印着奢侈品牌Logo的精美果篮,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薇薇陈默有些意外,心里却下意识地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压下去。她怎么来了
哎呀,吓死我了!林薇薇快步走到床边,将果篮随手放在床头柜上,俯身握住陈默那只没打点滴的手,动作亲昵自然,怎么搞成这样啊送个外卖也能摔真是的,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她的语气带着娇嗔的责备,手指却在他粗糙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仿佛带着无限心疼。
没事,不小心摔了一下。陈默哑声回答,避开她的目光,看向那个包装华丽的果篮。又是钱。他心里默默估算着这篮水果的价格,够他啃多少天馒头。
对了!林薇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松开他的手,拿出手机,指尖飞快地点了几下,然后将屏幕凑到陈默眼前,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你看你看!就是早上发你的那个包!实物比图片还好看!质感绝了!我闺蜜都说我眼光好!可惜就是有点贵…她说着,眼神瞟向陈默,带着那种他再熟悉不过的、混合着期待和理所当然的暗示。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暖意瞬间冻结成冰。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膝盖骨裂的疼痛一阵阵传来,而她关心的,迫不及待要分享的,依旧是那个六万八的包。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他闭上眼,只觉浑身冰冷刺骨。
我…头有点晕…他艰难地说,声音虚弱不堪。
哦哦,那你快休息!瞧我这脑子!林薇薇立刻收起手机,脸上又换上体贴的神情,那你好好睡,我明天再来看你,给你带好吃的!她俯身,在陈默额头上印下一个带着昂贵香水味的吻,然后踩着细高跟,姿态优雅地转身离开了病房。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渐渐远去。陈默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浓得让他窒息。额头上那个吻的触感和香水味,像一层油腻的污垢,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那六万八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在他脑子里反复灼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小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一条缝,极轻微,显然外面的人以为他睡着了。一个刻意压低的、属于林薇薇的娇笑声飘了进来,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轻佻和嘲讽,与他刚才在病房里听到的甜腻判若两人。
哎呀,烦死了!要不是听说他可能摔残了,怕他那个穷酸样以后赖上我,谁愿意来这破地方闻消毒水味啊!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针,清晰地穿透病房的门缝,扎进陈默的耳膜。
宝贝儿,辛苦你了。一个油滑的男声响起,带着宠溺的笑意,是王硕,那个家里开厂的富二代,林薇薇最近攀上的高枝。就那种货色,也就你心善,还来看看。
哼,你是不知道,林薇薇的声音里充满了刻薄的鄙夷,跟了他十年,除了会像条狗一样摇尾巴要钱,屁用没有!连个像样的包都买不起几个!窝囊废一个!你是没见他那副样子,躺在那里,跟条死狗似的,真晦气!
王硕嗤笑一声:这种底层贱骨头,不就图你手指缝里漏点好处吗给他点甜头就当自己是个人了宝贝儿,别为他脏了心情,晚上带你去新开的法餐厅,给你压压惊。
还是你最好了!林薇薇的声音瞬间又甜得能滴出蜜来,不过…他以前倒是真舍得给我花钱呢,刷爆了信用卡,还借了不少网贷…虽然现在榨干了,但想想,这种舔狗也真是傻得可怜,连条狗都比他高贵点,狗还知道看家护院呢,他连最后一点骨头渣子都恨不得舔干净给我,哈哈…
哈哈哈!精辟!王硕放肆地笑起来,‘人肉ATM’嘛!不过现在报废了,该扔了。走,别让这穷酸气沾上了。
门外的谈笑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病房里死一般寂静。
陈默静静地躺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只放在被子外面的、没有打点滴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移动,摸向枕边的旧手机。手机屏幕冰冷。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甲几乎要嵌进廉价的塑料外壳里。他在屏幕上摸索着,凭着肌肉记忆,精准地点开那个简陋的录音软件图标,然后,重重地、无声地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圆形录音键。
屏幕微弱的光映在他毫无波澜的瞳孔里,像两点冰冷的余烬。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一种近乎石化的冰冷线条。他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歇斯底里。那十年积压的卑微、付出、期待、痛苦、自我欺骗……所有的一切,在刚才那扇门外飘进来的每一个字里,被彻底地、粉碎性地碾成了齑粉。一种绝对的、死寂般的清醒,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他维持着按录音键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无操作而自动暗了下去,病房重新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城市遥远的光污染,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惨白的地板上投下几道冰冷的、扭曲的条形光影。
几天后,陈默拖着还隐隐作痛的膝盖,办了出院手续。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像一个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租住的、不到十平米的隔断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灰尘和潮湿混合的霉味。
他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书桌前,打开了那台屏幕闪烁的二手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苍白瘦削的脸,眼神却像淬了寒冰,锐利得惊人。他点开微信,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数秒,然后,不带任何情绪地敲下一行字,发给了置顶联系人林薇薇:
【薇薇,医生说恢复需要时间,暂时不能工作了。之前那个包的钱,我实在周转不开。你手上……能不能先把我之前放在你那的、准备给你买生日礼物的那笔钱挪两万给我应应急下个月兼职的工资一到,我立刻还你。】
信息发出后,他静静地等待着,像经验丰富的猎人,在黑暗中屏息凝神。
几乎是秒回。
【陈默你什么意思!】林薇薇的回复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和愤怒,【那钱你不是说给我买礼物的吗那就是我的钱!你现在问我要回去你疯了吧!】
陈默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手指继续敲击,字里行间带着刻意的卑微和窘迫:【我知道我知道,薇薇,对不起!是我没用!实在是没办法了,医院的钱还欠着,网贷那边催命一样…我快被逼疯了!就当我借你的,行吗我保证,发了工资立刻还!双倍还!】
【呵!】林薇薇的回复充满了鄙夷和烦躁,【你拿什么还靠你送外卖那点破钱省省吧陈默!当初是你死乞白赖要给我花钱,现在后悔了门都没有!那钱早花完了!买个包都不够!穷鬼就别学人家装大方!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干净!别来恶心我!】
字字如刀,刮骨剔心。
陈默看着屏幕上跳出的每一个字,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冰冷的确认感。他移动鼠标,点开了电脑上一个名为证据的文件夹。里面静静躺着两个音频文件。他选中了最新的那段微信语音通话录音——刚刚他刻意引导林薇薇发过来的语音回复——和几天前在医院录下的那段足以击碎一切幻想的对话。
他复制了这两段录音。然后,点开了那个名为林薇薇闺蜜&舔狗大本营的微信群。这个群里有林薇薇几乎所有的好闺蜜、几个曾经或明或暗的追求者、甚至还有一些她刻意加进来炫耀的所谓人脉。鱼龙混杂,但共同点是,他们都或多或少见证过陈默这十年卑微的付出,也或多或少对林薇薇光鲜亮丽背后的供养者心知肚明。
陈默将两段录音文件拖进了群聊的发送框。鼠标箭头悬停在那个绿色的发送按钮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冰冷和出租屋的霉味。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他按下了鼠标。
发送成功。
……
网络世界的爆炸,无声,却迅疾如野火燎原。
陈默没有再看那个瞬间被无数、卧槽!!!、天哪这是真的吗!刷屏的微信群。他直接关掉了电脑,拔掉电源,仿佛掐断了与那个污浊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
手机开始疯狂地震动,屏幕不断亮起,来电显示无一例外都是林薇薇,还有几个陌生的号码。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直接关机。世界瞬间清静了。
他需要睡觉。一场真正沉入黑暗、无需再讨好任何人的睡眠。
接下来的日子,陈默成了自己这间破败小屋里的幽灵。他隔绝了所有来自林薇薇和她那个圈子的疯狂联系——电话轰炸、微信谩骂、短信威胁、甚至有人找到出租屋砸门。他充耳不闻,只在必要的时候,通过社区警务室和房东交涉,明确表达自己受到了骚扰,并保留报警和起诉的权利。
他冷静得可怕。身体在休养,脑子却在高速运转。他翻出积攒多年的、所有与林薇薇有关的转账记录——微信、支付宝、银行卡流水,一笔一笔,时间、金额、用途(备注里往往写着薇薇买衣服、薇薇手机、薇薇旅游基金之类的字眼),清晰得触目惊心。他整理出那些签着他名字的、利息高得离谱的网贷合同和私人借条复印件。他甚至翻出了当年林薇薇撒娇哄他帮忙付学费时,发给他的一份PDF电子版录取通知书和缴费通知单,上面清楚地写着她的名字和学号。
每一张纸,每一笔数字,都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埋葬着他十年的愚蠢和那个名叫林薇薇的幻影。
他找了一位专攻债务纠纷的律师朋友。当他把厚厚一叠整理好的证据材料推到对方面前时,朋友脸上的表情从同情迅速变成了震惊,最后化为一种沉重的严肃。
兄弟,你这……朋友翻看着那些数额巨大的转账流水和借贷合同,倒吸一口凉气,十年……你他妈是给她当血牛啊
陈默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只问:能拿回来吗
赠与性质明确的大额财物,尤其是你这边有借贷背景支撑的,加上她恶意诱导消费的证据链…操作空间很大!朋友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特别是她明知你举债还持续索要大额财物这一点,很关键。还有这个录音……简直是核武器级别的证据!等着收律师函吧!
陈默点点头,心中最后一丝因决绝而带来的空茫,被一种冰冷的、充满力量的确定感填满。
律师的行动雷厉风行。几天后,一封措辞严谨、附有部分关键证据(主要是大额转账记录和借贷合同)的律师函,直接寄到了林薇薇的住处。几乎同时,林薇薇的手机接到了律师的正式电话通知,要求她在规定时间内协商解决债务问题,否则将立即向法院提起诉讼,并申请财产保全。
这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了下来。
陈默租住的老旧小区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饭菜混杂的油腻气息。
门被敲响了,不再是之前的砸门,而是带着一种急促的、虚张声势的节奏。
陈默透过猫眼看出去。门外站着林薇薇,完全不复往日的精致光鲜。她脸色苍白,眼下一片浓重的乌青,头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穿着一件普通的旧外套,整个人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焦灼和狼狈。她身后还站着两个穿着花哨、神情不善的男人,显然是王硕找来助阵的混混。
陈默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门。
陈默!门一开,林薇薇立刻挤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强行压抑着愤怒,你什么意思!发那种东西!还寄律师函!你想逼死我吗
她身后的两个男人也跟了进来,抱着胳膊,斜着眼打量着这间狭小破败的屋子,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陈默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像在看一堆令人厌恶的垃圾。
不就是钱吗林薇薇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声音尖利起来,试图找回一点气势,你至于这么绝情十年!我对你就没有一点感情吗你就这么对我那些东西…那些东西是你自愿给我的!是你爱我!现在反咬一口,你还是不是男人!
感情陈默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你配提这两个字吗
他指了指林薇薇身后那两个混混,语气冰冷刺骨,带着这种货色上门,是来谈感情,还是来谈威胁
其中一个混混啐了一口,往前逼近一步:小子,说话客气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你他妈搞那些下作录音,毁我嫂子名声,这事没完!
嫂子陈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目光锐利地转向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的林薇薇,叫得挺亲热。王硕知道吗还是说,这也是你‘人脉’的一部分
你闭嘴!林薇薇尖叫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陈默!我告诉你,那些钱你想都别想!我…我跟你拼了!
她像是被彻底激怒,又像是走投无路,竟然猛地朝陈默扑过来,尖利的指甲直朝他脸上抓去!
陈默早有防备,身体一侧,轻易地躲开了。林薇薇扑了个空,踉跄着撞到旁边堆放的几个纸箱上。哗啦一声,一个看起来颇为高档的纸盒被撞翻在地,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正是那个让陈默摔进泥沟、成为压垮骆驼最后一根稻草的、价值六万八的奢侈品包。
崭新的包躺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刺眼又突兀。
林薇薇看到包,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找到了什么救命稻草,立刻弯腰捡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对着陈默,脸上混合着委屈、愤怒和一种奇异的控诉:看到没有!这就是我的包!是你答应给我买的!是你爱我的证明!你现在要把它也抢走吗你这个骗子!混蛋!
陈默的目光落在那只包上,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彻骨的嘲讽:爱你的证明林薇薇,你确定这是‘爱’的证明
他忽然转身,从桌子底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粗暴地打开。里面塞满了东西——各种包装精美的空首饰盒、几个看起来同样价值不菲但款式过时的旧包、几件标签都没拆的大牌衣服……这些都是过去十年,他省吃俭用、甚至不惜借债为她买下的心意。
他随手抓起其中一个旧包,看也没看,用力砸在林薇薇脚边,发出沉闷的响声。接着是首饰盒、衣服……一样样,被他像丢垃圾一样,狠狠砸在她面前的地上。
这些!这些!还有你怀里那个!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都是‘爱’的证明都是用我的骨头渣子熬出来的油,点给你看的灯!
他往前一步,逼近脸色煞白、抱着新包连连后退的林薇薇,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剐着她:你抱着这个新包,很得意王硕给你买的吧他有没有告诉你,这包…是假的
什么!林薇薇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里的包,又看向陈默,你胡说!你嫉妒!王硕怎么会……
A货市场,顶配版,八千块。陈默报出一个精准的数字,嘴角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需要我告诉你鉴定点吗五金刻字的深浅内衬皮标的走线还是镭射标的清晰度
他每说一句,林薇薇的脸色就惨白一分,抱着包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身体微微发抖。
赝品配赝品,陈默的声音冰冷到了极致,像宣判,刚刚好。
他不再看她,弯腰捡起地上那个被林薇薇视若珍宝的新包,看也没看,像丢一块肮脏的抹布一样,随手扔进了墙角那个装满了外卖餐盒、散发着馊味的垃圾桶里。
哐当一声闷响。
整个屋子死寂一片。林薇薇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抱着双臂,呆呆地看着垃圾桶里那个露出半截的、曾经代表着她身价的包,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绝望和耻辱。她身后的两个混混,也面面相觑,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和眼前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势震住了,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滚。陈默指着门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胆寒的力量,带着你们自己,和垃圾,一起滚出去。再踏进这里一步,我保证,你们会和王硕一起,在法庭上听法官念下一份判决书。
空气凝滞了几秒。那两个混混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面如死灰、失魂落魄的林薇薇,最终还是没敢发作,悻悻地啐了一口,低声骂了句疯子,率先转身离开了这间让他们感到莫名压抑的小屋。
林薇薇还僵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羞辱和被彻底拆穿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看着陈默那张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漠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再也无法忍受,发出一声短促的、崩溃般的呜咽,捂着脸,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像逃离一个可怕的噩梦。
破败的小屋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垃圾桶里那只刺眼的假包。
陈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走到窗边,猛地推开了那扇积满油垢的窗户。外面是灰蒙蒙的城市天空,带着尘埃和汽车尾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屋内淤积的沉闷和令人作呕的香水味。
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这并不算新鲜的空气。
胸腔里,那盘踞了十年、沉重如铅的冰冷和污浊,似乎随着这口浊气的呼出,被带走了些许。
法院的判决书下来得比预想的要快。律师朋友打来电话,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成了!兄弟!法院支持了我们大部分诉求!那些明确有借贷意思表示的大额转账和用于她个人非生活必需的高消费支出,尤其是学费和奢侈品那块,基本都认定了!连本带利,六十万出头,必须限期返还!强制执行程序马上就启动!
六十万。陈默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指尖微微发麻。不是狂喜,而是一种巨大的、迟来的、带着铁锈味的真实感,沉甸甸地砸在心上。十年血肉筑起的债台,一朝倾塌。
谢了。他对着电话,只说了两个字,声音有些沙哑。
跟我客气啥!后续执行交给我,盯着呢,跑不了她!朋友顿了一下,语气变得轻松,怎么样,现在感觉
陈默沉默了几秒,目光落在窗外。阳光艰难地穿透城市上空的灰霾,在对面斑驳的旧墙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像……刚从水里爬上来。他低声说,呛得厉害,但总算能喘气了。
拿到第一笔强制执行回来的款项那天,陈默去了一趟医院。不是看病,是去复诊膝盖。医生检查后说恢复得不错,但叮嘱他短期内还是避免重体力劳动和剧烈运动。
走出诊室,他犹豫了一下,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拐向了急诊科的方向。隔着忙碌的护士站,他一眼就看到了苏晴。
她正微微弯着腰,在护士站前低声交代着什么,侧脸线条柔和而专注。白大褂穿在她身上,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让人莫名安心的力量感。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洒进来,在她发梢和肩头跳跃。
似乎感应到目光,苏晴交代完事情,抬起头,视线恰好与陈默撞上。
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清亮的眼眸里漾开一丝很浅、却很真实的暖意。她没有说话,只是朝着他,轻轻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平静的、职业化的温和,以及一丝……了然仿佛早已洞悉了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风暴。
陈默的心,像是被那束阳光轻轻烫了一下,一种久违的、陌生的暖意悄然弥漫开。他也点了点头,没有上前打扰,转身离开了。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一些。
时间在平静中悄然滑过。债务在律师的强力追踪下,一笔一笔艰难但持续地回流。陈默没有再送外卖。他利用这笔回流的血汗钱作为启动资金,加上自己过去积累的一些人脉,在一个老同学的引荐下,开始尝试接一些小型但靠谱的线上技术外包项目。他大学时学的编程底子还在,这些年为了生存也逼着自己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技能。虽然起步艰难,熬夜是家常便饭,但每一分收入都干干净净,踏踏实实。
身体是疲惫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充实。那种掌控自己命运的感觉,比任何虚幻的被需要感都来得踏实有力。
膝盖彻底恢复后,他遵循医嘱,开始尝试慢跑。地点就选在离出租屋不远的一个社区小公园。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吸入肺腑,有种涤荡身心的清爽。他跑得很慢,但很稳。
又是一个周末的清晨。他跑完步,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休息,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一瓶带着凉意的矿泉水突然递到了他面前。
陈默抬头。
苏晴站在晨光里,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运动服,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气息微喘,笑容却干净明亮,像初绽的栀子花。
好巧。她的声音清朗,带着运动后的活力,看来医嘱执行得不错。
陈默接过水,指尖触碰到瓶身的冰凉和她手指残留的温热。苏医生你也跑步
嗯,习惯了。周末有空就会来。苏晴很自然地在他旁边的长椅上坐下,隔着一个礼貌的距离。看你恢复得挺好,气色比在医院时好多了。
嗯,好多了。陈默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舒畅。他顿了顿,声音很轻,却很清晰,谢谢你,苏医生。在医院的时候。
苏晴侧头看他,眼神清澈坦荡:谢我什么那是我的工作。
不只是工作。陈默的目光落在远处草坪上跳跃的麻雀上,你大概…是唯一一个,在那时候,没有用‘可怜’或者‘活该’那种眼神看我的人。
苏晴沉默了几秒。晨风拂过,带来青草和树叶的清新气息。
人都有迷路的时候。她轻声说,语气平和,重要的是,找到回来的路。你找到了,不是吗她的目光掠过他洗得发白但整洁的运动服,落在他平静却不再麻木的脸上。
陈默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她会说得如此直接,却又如此熨帖。没有高高在上的说教,也没有廉价的同情,只有一种平等的理解和淡淡的欣赏。心底那处被冰封了许久的角落,似乎被这温和的话语悄然融开了一道缝隙。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久违的轻松,找到了。
从那天起,清晨的公园长椅边,时常能看到两个并肩而坐的身影。他们聊得不多,话题也平淡——最近的项目进展,急诊遇到的奇葩病例,哪家早餐铺的豆浆更醇厚,公园里新开了几朵什么花……没有刻意,没有试探,像两条原本各自奔流的溪水,在某个平缓的河湾处自然而然地交汇,水流平缓而清澈。
陈默发现,苏晴身上有种奇特的魅力。她安静,却不沉闷。她专业严谨,对生命充满敬畏,却又有着一种豁达的烟火气,会为了一碗好吃的馄饨开心半天。她的眼神总是清澈而坚定,像山间的泉水,能映照出人心底的尘埃,也能涤荡不安。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陈默第一次觉得,原来和人相处,可以如此轻松,不必讨好,不必算计,不必时刻担心自己是否做得不够。他只需要做他自己,一个正在努力从泥沼里爬出来、伤痕累累却步履坚定的陈默。
一个阳光晴好的周末下午,苏晴难得轮休。陈默的项目也刚告一段落。他犹豫再三,发出了一条邀请:【上次你说想吃那家新开的广式茶点今天有空吗】
回复很快:【好呀!刚下夜班,正饿呢![笑脸]】
约在商场一楼的茶餐厅。陈默到得稍早,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洒进来,暖洋洋的。他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心境是从未有过的平和。
抱歉,等很久了吗苏晴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在他对面坐下。她换了件柔软的米白色针织衫,衬得皮肤更加白皙,脸上带着一点熬夜后的疲惫,眼睛却亮晶晶的。
没有,刚到。陈默把菜单推过去,看看想吃什么。
点餐,等菜。气氛自然而舒适。苏晴聊起昨晚急诊一个惊险的抢救案例,语气平静,眼神里却闪烁着对生命的敬畏和职业的自豪。陈默听着,偶尔问一句专业细节,目光落在她因为讲述而微微发亮的脸上。
所以,最后是稳定住了他问。
嗯,暂时脱离危险了。家属哭得不行,一直道谢……苏晴点点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杯子,看向陈默,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但更多的是坦然的关心,对了,上次…那个录音的事情…后来,都解决了吗没再找你麻烦吧她问得自然,没有八卦的窥探,只有朋友间的关切。
陈默夹点心的手顿了一下。他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他抬起头,迎上她清澈的目光,没有躲闪。
解决了。他放下筷子,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法院判了,钱在慢慢追回。她…还有那些人,没再出现。他顿了顿,补充道,大概知道,再纠缠,代价会更大。
那就好。苏晴轻轻吁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拿起公筷,很自然地夹了一个晶莹剔透的虾饺放到陈默面前的碟子里,尝尝这个,他家招牌。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向前看。
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她夹着虾饺的纤细手指上,也落在她带着浅笑的眉眼间。陈默看着碟子里那个小小的虾饺,又看向她。心底最后一丝因回忆而泛起的阴霾,被这笑容和阳光彻底驱散。
嗯,向前看。他拿起筷子,夹起那个虾饺,咬了一口。鲜甜的滋味在舌尖漾开。
吃完饭,两人并肩走出商场。午后的阳光暖得恰到好处,空气中浮动着周末特有的闲适气息。
去前面书店看看听说新到了几本医学图谱。苏晴提议,指了指前面一家格调雅致的书店橱窗。
好。陈默点头。
两人沿着步行街慢慢走着,随意地聊着天。经过一家装潢奢华的奢侈品店时,巨大的落地橱窗擦得一尘不染,像一面巨大的镜子。
陈默的目光无意间掠过橱窗。
光洁如镜的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他和苏晴的身影。他穿着干净的休闲外套,身形挺拔,虽然瘦削,但脊梁挺得笔直,眉宇间是久违的疏朗和平静。身边的苏晴,微微侧头听着他说话,唇角带着浅淡柔和的笑意,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
他们的身影在橱窗里并排而行,步调一致,距离不远不近,是彼此舒适的空间。没有刻意的亲密,却有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和谐与般配。阳光慷慨地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陈默的脚步微微顿住。
他凝视着橱窗倒影里那个挺拔的、眼神清明的男人,还有他身边那个笑容温煦如阳的女子。一种巨大而陌生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席卷了他整个胸腔,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那暖流如此真实,如此强大,带着阳光的温度,带着青草的芬芳,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带着虾饺的鲜甜,带着苏晴眼底清澈的笑意……
十年了。
整整十年,他活在阴沟里,仰望着一轮虚假的月亮,供奉着自己的血肉,以为那就是全部的光明和温暖。他习惯了冰冷,习惯了泥泞,习惯了在黑暗中舔舐伤口。
直到此刻。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暖意透过衣物,熨帖着皮肤,渗入血脉。他下意识地、近乎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是暖的,带着城市烟火和阳光的味道。
原来,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是这么好。
不是虚假的幻影,不是需要跪求的施舍。它就那么存在着,慷慨,平等,温暖而真实。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身旁的苏晴。她也正看着橱窗里的倒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转过头来。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在阳光下,像盛满了碎金子的湖泊,清澈见底,带着无声的询问和温和的笑意。
陈默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极其自然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不是试探,不是祈求,而是带着一种确认般的、笃定的力量。
苏晴的目光落在他伸出的手上,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她眼底的笑意加深了,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温柔而明亮的涟漪。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的手,轻轻地、稳稳地放进了他的掌心。
她的指尖微凉,掌心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陈默收拢手指,将那抹温暖紧紧包裹住。肌肤相触的瞬间,一股强大而真实的暖流从指尖直抵心脏,汹涌澎湃,将他冰冷了十年的灵魂彻底淹没、重塑。
橱窗里,倒映着他们紧紧相握的手,和两张沐浴在阳光下的、平静而带着新生光彩的脸庞。
陈默牵着苏晴的手,继续向前走去。脚步沉稳,踏在坚实的大地上。阳光慷慨地洒满肩头,暖意穿透衣衫,渗入骨髓。他微微仰起脸,眯起眼,感受着那久违的、真实到近乎奢侈的温暖。
他握紧了掌心中那只微凉却令人心安的手。
这一次,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