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画室遇见宋词时,他像穿透乌云的阳光。
他教我调颜料的手很暖,送我的围巾有松节油的味道。
当他跪在雪地里为我戴手套时,我以为抓住了救赎。
直到我把那个雨夜的秘密告诉他——
他眼里的心疼凝固成冰:去外地集训就分手吧。
我拼命争取到他的学校,却看见他搂着任薇薇说:那个胖子拯救游戏而已。
高考放榜那天,我烧光了所有画稿。
多年后超市重逢,他带着未婚妻向我道歉。
我笑着抱起教案:宋同学,老师不会原谅作弊的人。
1
浓重的松节油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膜,裹在画室闷热的空气里,沉甸甸地压着我的呼吸。每一口吸进去,都带着点化学制品特有的辛辣,烧得喉咙口发干发紧。头顶几根老旧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光线惨白,毫无生气地泼洒在每一个角落,把那些沾满油彩的画架、堆满静物的角落、还有一张张年轻却同样紧绷疲惫的脸,都照得有些失真。
我缩在靠窗角落的画架后面,尽量把自己藏得小一点,再小一点。铅笔在粗糙的素描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细小的碳粉簌簌落下。手下的线条却软绵绵的,毫无筋骨,画面上那个石膏像的眼睛空洞得吓人,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直勾勾地回望着我。胃里一阵熟悉的翻搅,闷闷地钝痛起来。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昨晚又没睡好,或者早上只胡乱塞了几口冰冷的包子。那种沉甸甸坠在身体里的疲惫感,像是生了锈的锁链,拖拽着每一个关节。
啧,这结构……透视又歪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毫无预兆地在头顶响起。我吓得猛地一缩肩膀,铅笔尖啪一声脆响,断了半截。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乱撞,像只受惊的兔子。抬头,正撞进一双眼睛里。
是宋词。
他就站在我旁边,微微弯着腰,一手随意地撑在我的画架边缘。距离有点近,他身上那股清爽的肥皂味混合着淡淡的松节油气息,奇异地盖过了画室里浑浊的空气,蛮横地钻入我的鼻腔。
他很高,窗外的天光被他挡住大半,只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出一道柔和的金边。他头发有点乱,额前几缕碎发不听话地翘着,眼神却清澈明亮,带着点懒洋洋的笑意,正落在我那张惨不忍睹的素描上。
啊哦…哦…我的舌头笨拙地打结,脸颊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慌乱地低下头,手指无措地在画纸上蹭着,想把那歪斜的线条抹掉,却只蹭开一片污糟的灰黑。
别蹭了,越蹭越糊。他低笑一声,那声音像羽毛轻轻搔过耳膜。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很自然地抽走了我指间那半截断掉的铅笔。
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指关节,带着一点微凉的触感,却像带着火星,烫得我指尖一缩。他俯身靠得更近了些,那股清爽的气息更浓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白T恤领口露出的干净锁骨线条。他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橡皮,用锋利的小刀利落地削出一个尖角。
看这儿,他用橡皮尖点了点我的画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画室里的杂音,这颧骨的最高点,应该再往右边移一点点。还有下巴的转折,太硬了,石膏体没那么锐利,它是有弧度的,明白吗他的手指在画纸上虚虚地比划着,动作流畅又笃定。那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自信姿态,仿佛画笔下的世界就该由他掌控。
嗯…嗯…明白了。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视线只敢黏在他的手指和画纸上,喉咙干得发紧。他顺手拿起我搁在调色板旁边、沾满污迹的HB铅笔,在画纸边缘干净的地方快速勾了几笔。沙沙几声轻响,几个精准又富有表现力的辅助线就跃然纸上。寥寥数笔,那石膏像的结构瞬间就挺立清晰起来,仿佛被注入了灵魂。
喏,照这个感觉试试。他把笔递还给我,嘴角噙着那点没散尽的笑意,像初春化冻的溪水,带着点不经意的温柔暖意,别着急,慢慢来。他直起身,走向他自己的画架,那位置就在我的斜前方。
他坐下,拿起炭笔,侧影专注而沉静,仿佛刚才那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画室里依旧充斥着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老师偶尔指点一两句的低语、还有远处角落里几个同学压低声音的谈笑。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我捏着他削好的橡皮,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指擦过的微凉触感。
目光不受控制地,悄悄穿过画架间的缝隙,落在他线条利落的侧脸上。他微微抿着唇,眉头因为专注而轻轻蹙起,炭笔在纸上发出果断有力的声响。窗外的天光似乎格外偏爱他,温柔地落在他身上。心口那片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的阴霾,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束光,短暂地刺穿了一个小小的孔洞。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顺着那个孔洞,小心翼翼地渗透进来,缓慢地流淌过冰冷的四肢百骸。原来阳光,真的可以穿透厚厚的云层。
2
家里的空气,永远是凝固的。像一锅熬过头的、粘稠冰冷的粥。
父亲坐在那张老旧的藤椅上,手里摊着报纸,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母亲在狭小的厨房里,水龙头开得哗哗响,洗刷碗碟的声音带着一股发泄似的狠劲,瓷碗磕碰着,发出刺耳的脆响。
单招父亲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坨子砸在水泥地上,又冷又硬。他抬起头,眼镜片后面射出的目光,锐利得像两把小刀,直直剜向我。唐苏,我看你是读书读糊涂了!那是什么地方那是给那些考不上大学、没出路的人准备的歪门邪道!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重点高中,你就想走这种捷径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用力擦着,脸上是那种混合着焦虑和不理解的愁苦:是啊苏苏,听你爸的!再苦再累也就这半年了,拼一把,上个正经大学!那单招能有什么好学校说出来都让人笑话!
那不是歪门邪道!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尖锐的疼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胃里翻涌的恶心感。我文化课跟不上,我真的……学不动了。画画,至少是我喜欢的,还有点希望……
喜欢父亲嗤笑一声,报纸被他重重地拍在腿上,喜欢能当饭吃你看看你画那些东西,能画出个什么名堂家里是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了让你专心念书就那么难非得想这些不切实际的!
我不是不切实际!委屈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窒息感猛地冲上头顶,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你们从来都不听我说!你们根本不知道我……
我字后面的话,那个沉重的、肮脏的、足以让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瞬间崩塌的秘密,死死地堵在喉咙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抽搐。我眼前发黑,眩晕感袭来,胃里的翻搅骤然加剧。
不知道你什么啊父亲也站了起来,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看你就是懒!就是怕吃苦!我们供你读书是为了让你学这些乱七八糟的给我回学校去!好好念书!
我不回去!我几乎是尖叫出声,声音嘶哑破碎,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眼泪终于决堤,滚烫地冲出眼眶,模糊了父亲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模糊了母亲惊惶失措的表情,也模糊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压抑太久的委屈、恐惧、不被理解的绝望,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摇摇欲坠的堤坝。
这书我不念了!我念不下去了!我失控地喊着,转身冲向门口,胡乱地拉开那扇沉重的、油漆剥落的铁门,一头撞进外面湿冷的夜色里。
冬夜的风像裹着冰碴子,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我只想逃离,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逃离那些沉重的目光,逃离那个永远盘踞在心底、如影随形的黑暗雨夜。
脚步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泪眼里扭曲成模糊的光斑。
不知跑了多久,肺里火烧火燎,冰冷的空气灌进去,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我瘫坐在冰冷的河堤石阶上。下面是黑沉沉的河水,缓慢地流淌着,倒映着岸边稀疏的灯火,像一只只冷漠的眼睛。
寒意从冰冷的石阶,透过单薄的裤子,迅速渗透进来,钻进骨头缝里。我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去,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周围很静,只有河水单调的呜咽声和远处马路上偶尔驶过的汽车声。那种熟悉的、溺水般的绝望感又回来了,冰冷粘稠,从四面八方涌来,要把我彻底淹没。比家里的争吵更可怕,那是无边无际的死寂和黑暗。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像一根微弱的救命稻草。
我颤抖着摸出来,屏幕的亮光刺得眼睛生疼。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宋词。
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我盯着那个名字,指尖冰冷僵硬,几乎按不下接听键。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终于,我划开了屏幕,把冰凉的手机贴到耳边。
喂唐苏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急促的喘息,还有冬夜特有的清冽气息,像一股暖流,瞬间冲破了冰冷的屏障,你在哪画室老师说你请假了,家里……好像也不太对你没事吧那声唐苏,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强行维持的脆弱外壳。喉咙里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泄露了出来。唐苏他的声音立刻绷紧了,你在哭说话!你在哪里语气里有种不容拒绝的急切。
……河……河边公园……我哽咽着,勉强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牙齿因为寒冷和哭泣不停地打颤。
河边公园东边那个别动!就在原地等我!听见没有我马上到!他的语速飞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紧接着是电话被挂断的忙音。
忙音嘟嘟地响着,我却像抓住了一点微弱的浮木。冰冷的身体似乎因为那几句简短有力的话,找回了一丝微弱的热度。
我把手机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抬起头,茫然地望着黑沉沉的河面,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流着。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被寒冷和等待拉得无比漫长。
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碎了河堤的寂静。我循声望去,昏黄的路灯光晕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沿着河堤的石阶,飞快地向我跑来。
是宋词。
他只穿着单薄的卫衣,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跑得很急,目光急切地在昏暗的光线下搜寻,直到锁定蜷缩在石阶角落的我。
唐苏!他几步冲到我跟前,半蹲下来,气息还有些不稳。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焦急和担忧,像沉静的湖面被投入了石子,漾开清晰的涟漪。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肩膀,又顿在半空,最后只是紧紧握住了我冰冷僵硬的手腕。他的掌心很暖,带着奔跑后的热度,那暖意像微弱的电流,顺着皮肤一路蔓延,奇异地驱散了一丝刺骨的寒意。
怎么坐在这里冻坏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让人心头发颤的温柔,目光扫过我哭得红肿的眼睛和冻得发青的嘴唇,眉头紧紧锁着,发生什么事了能告诉我吗他的靠近,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爽又混杂着松节油的气息,还有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像一把钥匙,瞬间拧开了我心底那扇关押着所有恐惧和委屈的闸门。那些沉重的、无法对父母言说的痛苦,那些日日夜夜啃噬着我的黑暗记忆,混合着此刻的无助和寒冷,再也无法抑制地奔涌而出。
我……我跟他们说了……我想单招……我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又一次汹涌滚落,他们骂我……说那是歪门邪道……说我没出息……他们根本不懂……不懂我有多难受……我……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那个更深、更黑暗的秘密堵在胸口,沉甸甸地压得我几乎窒息。
我猛地低下头,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小兽般的呜咽。冰冷的石阶,刺骨的寒风,父母失望愤怒的脸孔,还有那个雨夜潮湿冰冷的触感和撕裂般的剧痛……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绝望的网,将我死死缠住,越收越紧。
别说了……宋词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心安的磁性。
他没有追问那些我无法说出口的细节。那只握着我手腕的手,力道微微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然后,他做了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动作。他松开了我的手腕,双臂张开,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般的迟疑,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环住了我因为寒冷和哭泣而不断颤抖的肩膀。
他把我整个人,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圈进了他的怀里。我的身体瞬间僵住。隔着单薄的衣物,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还有他胸膛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砰、砰、砰。那节奏穿透冰冷的空气和我绝望的呜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力量。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发。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混合着肥皂和松节油的气息,此刻充满了我的整个世界。
没事了……他的声音贴着我的头顶传来,低沉而模糊,像最温柔的呓语,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安抚,会好的……唐苏,会好的……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冰冷的河风依旧在吹,远处城市的喧嚣依旧模糊,但紧紧包裹着我的这个怀抱,却像一个隔绝了所有寒冷的、小小的避风港。他手臂的力量并不算特别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支撑性的力量,仿佛在无声地告诉我:别怕,我在这里。那沉重的、几乎将我压垮的绝望感,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陌生暖意的拥抱里,奇异地松动了一丝缝隙。
紧绷的身体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一点点软化下来,像冻僵的雪在春日下缓慢消融。我僵硬地、试探着,把头轻轻地靠在了他温暖的胸口。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单薄的卫衣前襟,但那不再是纯粹的痛苦和绝望的宣泄,更像是一种终于找到出口的、疲惫至极的释放。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收紧了环抱着我的手臂,将我更紧地、更安全地护在他的气息里。
冬夜的寒冷依旧刺骨,但心口那块坚冰,却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也许……真的会好起来在这个名为宋词的、温暖的避风港里。
3
凛冽的北风像无数把细小的冰刀,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打着旋儿刮过空旷的操场。天色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下来。远处的教学楼窗户里透出几点昏黄的灯光,在风雪中显得格外遥远而模糊。
我还是拗不过父母。
那些不能半途而废、考上大学才是正路的训诫像沉重的枷锁,把我从画室那个小小的、有光的世界里,硬生生拖回了这座以分数为唯一标尺的牢笼。
几天没见,课桌里塞满了陌生的试卷,老师讲的函数图像在眼前扭曲成怪异的符号,同桌小声讨论的复习进度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那种熟悉的、被冰冷的潮水淹没的窒息感,又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下课铃尖锐地划破沉寂。我裹紧了洗得发白的旧棉袄,缩着脖子,像只笨拙的企鹅,随着面无表情的人流涌向食堂。刚走出教学楼,冰冷的空气瞬间糊了满脸,呛得我忍不住咳嗽起来。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大概是早上忘了吃药。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逆着人流,突兀地闯入了视野——宋词。
他就站在教学楼侧门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脖子上围着一条崭新的、看起来蓬松又柔软的灰色围巾,手里还提着一个印着可爱小熊图案的纸袋。风雪在他身边飞舞,几片雪花调皮地落在他乌黑的发顶和宽阔的肩膀上。
他微微跺着脚,脸颊和鼻尖冻得有点发红,目光却像精准的雷达,在人流中急切地搜寻着。当他的视线捕捉到我时,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焰,驱散了周遭的阴冷。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笑容在灰蒙蒙的雪天里,灿烂得晃眼。
他举起手,用力地朝我挥了挥。唐苏!他的声音穿透风声,清晰地传来。
心脏像是被那笑容狠狠撞了一下,骤然失序地狂跳起来。周围嘈杂的人声、呼啸的风声,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站在风雪里、朝我用力挥手的少年。血液似乎重新开始流动,带着一种微麻的暖意,从心脏泵向冰冷的四肢。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朝他跑过去,脚步在薄薄的雪地上留下凌乱的印记。跑近了,才看到他睫毛上都挂着细小的冰晶,呼出的白气氤氲了他带笑的脸庞。
你怎么……来了我喘着气,仰头看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和难以置信。
画室离学校很远,这天气又这么糟。
来看看你呗!他语气轻松,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痞气,伸手很自然地拂掉我头发上沾着的雪花,怕某个小笨蛋在学校冻成冰雕。
他低头,从那个小熊纸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是一条崭新的、米白色的羊毛围巾,针脚细密,看起来格外柔软暖和。围巾的尾端,还绣着一朵小小的、精致的向日葵。
喏,给你的。他不由分说,动作有些笨拙但很小心地把围巾一圈圈绕在我的脖子上。
柔软的羊毛立刻隔绝了刺骨的寒风,带着他掌心残留的温度,温柔地包裹住我冰冷的脖颈。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松节油混合着阳光晒过的清新味道,瞬间将我包围。那是属于他的味道。
还有这个!他又从纸袋里掏出一双毛茸茸的、带着小熊耳朵的连指手套,不由分说地抓住我冻得通红的双手,强硬又温柔地塞了进去。厚厚的绒毛瞬间包裹住冻僵的手指,暖意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尖。
我……我不冷……我小声嗫嚅着,脸却不受控制地发烫,围巾柔软的触感蹭着下巴,痒痒的。
嘴硬。他哼笑一声,屈起手指,在我被围巾裹得只露出一点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力道轻得像羽毛拂过。
随即,他目光亮亮地扫过空旷的、覆盖着一层薄雪的操场,像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大男孩,走!打雪仗去!活动活动就真不冷了!他不由分说地拉起我戴着手套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片银装素裹的操场。
哎!宋词!我被他拽得踉跄,脚下打滑,惊呼出声。
怕什么!摔了我垫着!他头也不回地大笑,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格外清朗。
雪仗开始了,毫无章法。
他团起一个松散的雪球,坏笑着砸在我的后背上,雪沫在羽绒服上溅开。我也不甘示弱,笨拙地蹲下,双手在雪地里划拉着,攒起一个更大的雪团,尖叫着朝他扔去。雪球在空中划出弧线,却偏离目标老远。他灵活地躲开,故意做出夸张的害怕表情,惹得我又气又笑。
跑着,笑着,躲闪着,冰冷的空气大口灌入肺里,带着雪粒的清新和凛冽。脸颊和耳朵冻得发麻,身体却前所未有地热了起来,血液奔流,驱散了沉积多日的阴郁和沉重。
手套上的小熊耳朵随着我的跑跳一晃一晃。围巾上那朵小小的向日葵,在灰白的背景里,倔强地绽放着暖意。
不知追逐了多久,我们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宋词突然一个假动作,在我弯腰团雪球时,猛地加速冲到我面前。我来不及反应,脚下一滑,惊呼着向后倒去。
预想中的冰冷和疼痛没有到来。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了我的后背。天旋地转间,我跌进了一个带着雪粒清冷气息和少年滚烫体温的怀抱里。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雪花无声飘落的声音,和我们两人急促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操场上咚咚作响,震耳欲聋。
我被他半抱着,脸颊贴着他冰凉却厚实的羽绒服,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股清爽又温暖的气息,混合着新围巾淡淡的羊毛味。
他的手臂环在我的腰后,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那手臂传递过来的、不容忽视的力量和热度。我微微仰起头,正对上他低垂下来的目光。
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他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嘴角微微上扬,但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雾,深邃得望不见底。他就那样专注地看着我,瞳仁里清晰地映着小小的、脸颊绯红的我。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时间失去了意义。
风声远了,操场的边界模糊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双凝视着我的眼睛,和紧紧相贴的心跳声。
他环在我腰后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点,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细微的声响。
唐苏……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音节都轻轻敲打在我的心弦上。
雪花落在他微张的唇上,迅速消融。
他没有再说下去,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我看不懂却让我心跳如鼓的情绪。他缓缓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低下头来。距离在无声地缩短,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头,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被动地看着他的脸在视野中放大,看着他高挺的鼻梁,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的唇……就在那带着雪粒清冷气息的温热即将落下的前一秒,他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动作猛地顿住。
极近的距离,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里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和他眼中同样翻腾的、克制的暗涌。
心跳声像密集的鼓点,在寂静的雪地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最终没有吻下来,只是维持着这个极近的距离,额头轻轻抵住了我的额头,一个带着无限珍视和滚烫温度的动作。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郑重的、仿佛在风雪中立下的誓言,清晰地送入我的耳中:唐苏,我们在一起吧。以后,有我。雪花无声地落在我们相抵的额间,瞬间融化,留下一点微凉的湿润。
操场空旷寂寥,只有风雪低吟。
但他滚烫的呼吸拂过我的皮肤,他有力的心跳隔着厚厚的羽绒服撞击着我的胸腔,还有那句沉甸甸落在心上的话——有我。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又在下一秒被注入了全新的、滚烫的活力。巨大的眩晕感袭来,带着一种失重的甜蜜。我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胃痛,忘记了那些沉重的枷锁和冰冷的河水。眼前只剩下他深邃专注的眼眸,和额间那一点被他呼吸和心跳烘烤得无比灼热的肌肤。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更用力地点头。
笨拙的小熊手套紧紧攥住了他羽绒服的前襟,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他低低地笑了,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递过来,那笑容在风雪中绽开,比任何阳光都耀眼。他稍稍退开一点点,拉开了额头相抵的距离,但环在我腰后的手臂依旧牢固,带着不容置疑的归属感。
他低下头,目光温柔地锁住我,伸出另一只手,用带着手套的温暖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掉我睫毛上凝结的细小冰晶。傻不傻,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却温柔得能融化冰雪,脸都冻红了。
他的指腹隔着绒毛手套,触感有些模糊,但那动作里的珍视,却比任何触碰都更清晰地烙印在我的心上。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只为我一人绽放的暖意,感受着他怀抱里隔绝风雪的温暖,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的安全感,伴随着汹涌的甜蜜,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空旷的操场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紧紧拥着我,我深深埋在他怀里。世界那么大,风雪那么冷,可在这个小小的、由他圈起的方寸之地,我第一次清晰地触摸到了幸福的形状。
它带着松节油的味道,像冬日里最温暖的阳光,穿透层层阴霾,毫无保留地照耀在我身上。
4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无孔不入,钻进每一个毛孔里。
惨白的墙壁,冰冷的金属床栏,床头柜上那束蔫头耷脑的康乃馨,都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压抑。
点滴管里的液体不紧不慢地滴落,每一次滴答声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肺炎。医生说,是体质太弱,加上情绪大起大落,受了风寒没及时好,拖成了这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像有钝刀子在里面缓慢地割,喉咙又干又痒,想咳嗽,又怕牵动那无处不在的痛楚,只能死死咬着下唇,憋得眼前阵阵发黑。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我以为是护士,或者查房的医生。
费力地侧过头,却在看清门口身影的瞬间,心跳漏跳了一拍,是宋词。
他穿着件深灰色的厚外套,拉链拉到下巴,手里提着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袋口隐约露出矿泉水和面包的轮廓。
他探头进来,看到我,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两颗被点亮的星子,驱散了病房里一部分令人窒息的惨白。他对我做了个嘘的手势,脸上是那种带着点紧张又狡黠的笑容,然后蹑手蹑脚地闪身进来,迅速反手关上了门。
你怎么来了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嘶哑得厉害,刚一开口就忍不住咳了起来,胸腔里立刻翻江倒海般疼痛。
别动别动!他几步跨到床边,把手里的袋子往床头柜一放,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俯下身,一手轻轻按住我的肩膀,阻止我起身,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探过来,用手背贴了贴我的额头。
那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他的掌心温热干燥,手背的皮肤带着室外进来的微凉,贴在我滚烫的额头上,带来一阵短暂而舒适的沁凉。
还有点烫。他眉头微蹙,眼神里满是心疼,声音压得很低,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仔细逡巡,仿佛在检查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好……好点了。我吸着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痒意,目光落在他冻得有点发红的耳朵上,外面很冷吧
还好。他咧嘴一笑,搓了搓手,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拧开的矿泉水,先喝点水,润润嗓子。
他小心地把瓶口凑到我唇边,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舒缓。我小口小口地喝着,视线却无法从他专注的侧脸上移开,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认真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就在这时,病房门毫无预兆地被推开了。母亲端着一个保温桶走了进来。看到坐在床边的宋词,她明显愣了一下,脚步顿在门口。
空气瞬间凝固,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呛咳感再次涌上,却硬生生被我憋了回去,憋得胸口一阵闷痛。
宋词反应极快,几乎是触电般地收回了喂水的手,迅速站起身,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礼貌而略带拘谨的表情。
阿姨好。他微微欠身,声音清朗得体,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温柔低语,我是唐苏的同学,宋词。听说她病了,顺路过来看看。
母亲的目光带着审视,在宋词身上和我脸上来回扫视,病房里只有点滴单调的滴答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哦……同学啊。母亲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她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盖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谢谢你来看她。有心了。
应该的,阿姨。宋词站得笔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和一点后辈的谦逊,唐苏平时学习很认真,这次生病大家都很担心。希望她早点好起来。
嗯。母亲淡淡地应了一声,拧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鸡汤的香味飘散出来,暂时冲淡了消毒水的味道。她没再看宋词,拿起小碗开始盛汤,语气平淡无波,你也早点回去吧,天冷,别耽误了功课。
好的阿姨。宋词立刻应道,没有丝毫犹豫。他转过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短暂,却像一道闪电,瞬间传递了千言万语——有安抚,有让我别担心的示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紧张。
那我先走了,唐苏你好好休息。他对着我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朗。
嗯……我只能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看着他转身,拉开病房门,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线里。
门被轻轻带上。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母亲,还有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消毒水的味道似乎又重新占据了上风。
母亲把盛好的汤碗递到我面前,语气依旧平淡:喝汤。
我接过碗,滚烫的碗壁灼着指尖。我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鸡汤滑入食道,却无法驱散心底骤然弥漫开来的寒意和失落,刚才他掌心残留在我额头的温度,仿佛还清晰可辨。
那短暂得像偷来的温暖,被母亲审视的目光轻易地戳破、驱散。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床头柜上那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上。
里面是他带来的矿泉水和面包,平平无奇,却像两个小小的、沉默的证人,证明着他刚刚真实存在过。刚才他喂我喝水时,手指不经意蹭过我唇角的感觉,还有他临走时那个闪电般的眼神,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苦涩又甜蜜的涟漪。
舌尖尝到的鸡汤鲜美无比,心里却像被塞进了一大团浸满消毒水的棉花,又冷又涩,堵得发慌。
5
窗外的天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低低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透不出一丝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暴雨将至的、令人窒息的闷热和土腥气。画室里异常安静,只有铅笔划过纸张单调的沙沙声。
颜料的气味似乎也在这沉闷的天气里变得滞重,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我坐在自己的画架前,炭笔在纸上机械地涂抹着,画面上是老师布置的静物组合——一个陶罐,几只苹果。可那些线条却软塌塌的,毫无生气,苹果的轮廓扭曲着,像一张张咧开嘲讽的嘴。
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是生理性的,更像是一种熟悉的、被冰冷粘稠的黑暗包裹的恐惧感,正随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一点点从记忆深处爬上来,缠紧我的心脏。
就是这样一个闷热得令人烦躁的下午,也是这样一个阴沉得让人心头发慌的天色。
那条放学必经的、堆满废弃建材的僻静小巷……
那个带着浓重汗味和劣质烟味的黑影……
捂住口鼻的粗糙手掌……
布料撕裂的刺耳声响……
皮肤暴露在污浊空气里的冰冷……
还有那无法挣脱的、撕裂般的剧痛和令人作呕的窒息感……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T恤,炭笔啪嗒一声从汗湿的指尖滑落,掉在画板下的地板上,滚出去老远。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恶心感和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视线开始模糊,画架、静物、周围同学模糊的背影都开始旋转、扭曲,被那场瓢泼大雨的冰冷和绝望彻底覆盖。
唐苏旁边传来宋词压低的声音,带着关切,怎么了手抖成这样他放下画笔,侧过身看我。
我像是被他的声音从冰冷的水底猛地拽了出来,剧烈地喘了一口气,胸口疼得像要炸开。
我抬起头,撞进他写满担忧的眼睛里,他的目光那么干净,那么温暖,像冬夜里唯一燃烧的篝火,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
就是这个眼神,就是这个把我从河边冰冷的绝望里拉出来的眼神,这个在雪地里给我围上围巾、戴上手套的眼神,这个在医院里小心翼翼拂去我睫毛上冰晶的眼神……他是我沉沦在黑暗冰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唯一能看见的光!我不能再瞒着他了。
这份沉重的、肮脏的秘密,像一块巨大的、布满尖刺的石头,日夜压在我的心上。
它让我在他每一次靠近时都感到自惭形秽,让我在他每一次温柔的注视下都恐惧着真相败露后的崩塌。如果他知道了……如果他嫌弃了……如果他像其他人一样,用那种看脏东西的眼神看我……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比回忆本身更甚。
可看着他澄澈的眼睛,感受着他无声传递过来的暖意,一个近乎孤注一掷的念头疯狂滋长:告诉他!告诉他一切!如果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在乎我,如果他真的是我的光……也许……也许他能理解也许他能……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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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像被风吹散的落叶,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咯咯地磕碰着。
他脸上的担忧瞬间变成了惊愕和凝重,他立刻放下画笔,环顾了一下四周。画室里很安静,老师暂时离开,其他同学都在专注自己的画。
他毫不犹豫地抓住我冰冷颤抖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几乎是半拖半扶地把我拉了起来。
跟我来。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紧绷。
他拉着我,脚步很快,穿过一排排画架,走向画室最里面那个堆放杂物的、几乎无人使用的工具间。
门被推开,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灰尘和松节油混合的陈旧气味。
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和视线。狭小的空间瞬间只剩下我们两人急促的呼吸声,黑暗和密闭的环境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我的喉咙,那个雨夜的恐惧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我下意识地想后退,后背却抵在了冰冷的门板上,退无可退,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残烛。
别怕,唐苏,别怕!看着我!宋词双手用力按住我抖得厉害的肩膀,强迫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锐利,带着灼人的温度,试图穿透我的恐惧,告诉我,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他的声音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那扇锈死的心门,所有的堤防在瞬间崩溃。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烧红的炭块,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感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我猛地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水渍,身体顺着门板无力地滑下去,蜷缩成一团。
高一……放学路上……那个人……破碎的、不成句的词语从剧烈颤抖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刮过喉咙,鲜血淋漓,……他……他捂住我的嘴……拖到……巷子里……我……我挣脱不了……好疼……好脏……后面的话被汹涌的呜咽彻底淹没。
我死死地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如影随形的目光,躲开那肮脏的过去。身体蜷缩到极限,像一只被强行剥开外壳、暴露在寒风中的软体动物,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颤抖。
黑暗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疯狂翻搅、切割,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晕眩和恶心。时间仿佛凝固了。狭小的工具间里只剩下我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哭泣声,在灰尘弥漫的空气中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暖的手,带着轻微的颤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地落在了我因剧烈抽泣而耸动的肩膀上。
那只手的触碰很轻,却像带着千钧之力,让我蜷缩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撞上宋词的眼睛。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是一种失血的苍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下颌绷得死紧,那双总是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像骤然冻结的湖面,瞳孔深处剧烈地震颤着,翻涌着无法置信的惊骇、尖锐的刺痛,还有一种……近乎实质性的愤怒火焰在无声地燃烧、跳跃。那火焰烧得他眼眶发红,像是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
他放在我肩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那个人……他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低沉沙哑得可怕,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濒临失控的暴怒,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他……是谁!他眼中的心疼依旧存在,像冰层下汹涌的暗流,但此刻,那心疼被一层厚厚的、坚硬的寒冰覆盖了。
那不再是纯粹的、温暖的怜惜,而是混杂着被冒犯的震怒、被玷污的刺痛,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沉甸甸的阴郁。像阳光被厚厚的乌云吞噬,只留下令人心悸的冰冷阴影。
他猛地蹲下身,与我平视,那双被寒冰覆盖的眼眸死死地锁住我,里面的风暴几乎要将我吞噬。告诉我!他是谁!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戾气,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他抓住我肩膀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力道大得让我感到骨头都在发痛。肩膀传来的痛楚让我瑟缩了一下,也让我从巨大的恐惧和崩溃中找回了一丝清明。我看着他眼中那陌生的、近乎狰狞的愤怒,看着他被痛苦和戾气扭曲的俊朗面容,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不……不知道……我摇着头,眼泪更加汹涌地流下来,声音破碎不堪,天太黑了……我看不清……我不敢……不敢报警……
巨大的羞耻感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灵魂,爸妈……他们会受不了……会嫌我丢人……
报警!宋词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眼中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加深沉的、令人窒息的阴郁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愤怒、失望、难以置信,还有一种……冰冷的审视他沉默了。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压抑的抽泣和他沉重急促的呼吸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眼中的风暴似乎在慢慢平息,但那层坚冰却越来越厚,越来越冷。终于,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松开了钳制着我肩膀的手。他站起身,背对着我,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高大而压抑。
他抬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烦躁再转过身时,他脸上的戾气和震怒已经褪去大半,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和冷漠。
那双眼睛里的温度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潭水。
唐苏,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画室的集训课程快结束了。
我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他避开我的目光,视线落在布满灰尘的墙角,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成绩出来,我会去邻市的‘启航’画室,做最后的考前冲刺。他顿了顿,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语调说下去,如果你能……想办法,也转学过去,或者……跟我一起去那边。那么,我们还能继续。
他的目光终于落回我脸上,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谈判的审视。如果不能,他薄薄的嘴唇吐出最后几个字,清晰、冰冷,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我的心脏,那么,等二月开学……我们就各奔东西。
工具间的门被拉开又关上,宋词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线里,没有回头,狭小的空间重新陷入死寂,灰尘在昏暗的光束中无声飞舞。
那句冰冷的、带着最后通牒意味的话——各奔东西——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地在脑海中穿刺、回响。每一次回响,都带来一阵尖锐的、深入骨髓的剧痛。身体里翻涌的恶心感和眩晕感终于达到了顶点,我猛地捂住嘴,再也无法抑制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胆汁翻涌上来,烧得喉咙火辣辣的疼,眼泪混合着生理性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工具间里弥漫的陈旧灰尘味、松节油味,混合着我呕吐后口腔里的苦涩,交织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绝望的气息。
他走了。
带着那句冰冷的宣判。
我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呕吐和无法抑制的哭泣而不断抽搐,刚才他眼中那冻结的、带着审视和疏离的寒冰,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告诉我——那场黑暗的雨夜,那无法磨灭的污点,终究还是横亘在了我们之间。
他眼里的心疼,在真相暴露的瞬间,凝固成了无法融化的坚冰。
各奔东西……这四个字像沉重的枷锁,套在了我刚刚被阳光短暂照耀过的、尚未痊愈的心上。
6
客厅的顶灯发出惨白的光,毫无温度地洒下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也照亮了饭桌旁父母两张疲惫而紧绷的脸。
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油花凝结在盘子里,像一块块丑陋的污渍。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阻力。
启航画室父亲放下筷子,陶瓷碗底磕碰在玻璃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得像探照灯,直直地刺向我,唐苏,你是不是被那个画画的小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浓重的疲惫和不耐:苏苏,你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上次单招的事还没完,现在又要转学去外地你知道那要花多少钱多麻烦吗马上就要高考了!安安心心留在自己学校复习不行吗你在学校没有自己的朋友吗没有自己的社交吗怎么非要跟着他跑
他不是‘那个画画的小子’!一股莫名的勇气猛地顶了上来,冲破了喉咙的滞涩,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尖锐的颤抖,他……他是能帮我的人!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学校里所有人都不愿意和我做朋友!我……我想去启航,启航是省里最好的画室!那里的老师更好,氛围更好!我在现在的学校……我根本学不进去!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只有他!我……
喉咙发紧,那个肮脏的秘密像巨石一样压在胸口,却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化作更加激烈的情绪,再这样下去,我连专科都考不上!你们想看我连大学都上不了吗!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
啪!父亲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跳了起来。他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脸色铁青:放肆!你这叫什么态度我们是为你好!那个画室再好,能保证你考上大学什么叫没有朋友你但凡和你姐姐一样开朗一点怎么会没朋友朋友是自己处的不是嘴上说说来的!为什么别人都有朋友就你没有!我看你就是被那个小子迷昏了头!心思全不在正道上!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们!
我没有!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是为了我的前途!为了能考上大学!你们根本不知道……不知道我在学校有多难受……
那些冰冷的、带着审视或怜悯的目光,那些关于她高一好像出过事的窃窃私语,像无形的针,日夜扎在我的心上。
难受谁读书不难受母亲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带着哭腔,我们起早贪黑供你读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盼着你能考个好大学你现在倒好,为了个男生,连家都不要了连爹妈的话都不听了唐苏,你还有没有良心
良心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心脏最脆弱的地方。一股冰冷的、尖锐的痛楚瞬间蔓延开来。我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惨烈的冷笑,直直地看向母亲,声音嘶哑却清晰得可怕,那你们呢你们关心过我在学校到底为什么难受吗关心过我为什么没朋友吗关心过我为什么突然成绩一落千丈吗关心过……我高一那个雨天放学后,为什么衣服破了,为什么哭了一整晚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父亲脸上的愤怒僵住了,像一尊突然被定格的石像。母亲喋喋不休的哭诉戛然而止,她惊愕地张着嘴,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一片惨白。空气里只剩下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他们骤然变得紊乱的呼吸。
那个被刻意遗忘、被深深掩埋的、足以粉碎一切的秘密,被我带着血泪的控诉,猝不及防地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赤裸裸地暴露在这惨白的灯光下。母亲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猛地抬手捂住嘴,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眼泪汹涌而出。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痛苦,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父亲放在桌上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得像翻滚的岩浆,震惊、愤怒、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戳中要害的狼狈和……一闪而过的恐慌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靠向椅背,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像细碎的玻璃渣,刮擦着每个人的神经,我站在那里,身体因为激动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而微微摇晃。
看着父母瞬间坍塌的表情和巨大的痛苦,心口涌上的不是报复的快意,而是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绝望和麻木。
那沉重的、肮脏的石头,最终还是砸了下来,砸碎了表面的平静,也砸出了底下早已腐烂不堪的脓疮。
让我去。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精疲力竭后的空洞,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让我去启航,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也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转过身,没有再去看他们脸上的表情,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身后,母亲的哭声陡然拔高,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父亲依旧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责骂都更沉重,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我背上。关上房门,隔绝了客厅里崩溃的哭声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跌坐在地板上,额头抵着膝盖,身体蜷缩成防御的姿态,无声地颤抖着。
代价太大了。用那个鲜血淋漓的伤口,换来了这张通往他身边、通往那束光可能残存之地的通行证。
宋词……我来了。
用我仅剩的一切,赌你眼中曾为我亮起过的、最后那一点微光。
7
初春的寒风依旧料峭,像裹着细小的冰针,刮在脸上生疼。
启航画室所在的这栋老旧写字楼,灰扑扑的外墙在惨淡的日光下显得格外萧瑟。
我攥着那张薄薄的、印着启航艺术培训中心的学员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焦躁不安的鸟,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
终于……来了。
从那个崩溃的夜晚,从与父母那场血淋淋的摊牌,到近乎卑微的恳求、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终于站在了这里。
站在了宋词选择的天空下。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灰尘和颜料混合味道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指尖无法抑制的颤抖。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画室里特有的喧嚣和松节油气味扑面而来。
人很多,穿着各色校服或便装的少年少女挤满了大厅和走廊,搬着画架画板,互相打着招呼,声音嘈杂而充满活力。
我有些茫然地站在门口,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宋词!一个清亮的女声带着明显的雀跃响起,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循声望去。就在不远处的楼梯转角,宋词背对着我的方向站着。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米白色卫衣,身姿挺拔,而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女孩。那女孩侧对着我,身形纤细高挑,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浅杏色羊绒大衣,衬得皮肤白皙如玉,一头微卷的栗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随着她仰头看宋词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正笑着,眉眼弯弯,像两泓清澈的月牙,脸颊上两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整个人在略显杂乱的画室环境里,干净漂亮得像是会发光。
喏,你的马克笔,忘在食堂啦!女孩声音清脆悦耳,带着点撒娇般的亲昵,将一盒崭新的马克笔塞到宋词手里。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宋词接过来,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那笑容比冬日的阳光更耀眼,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毫不掩饰的愉悦。
他自然地抬手,亲昵地揉了揉女孩的头顶,动作熟稔又宠溺:谢啦,薇薇,还是你细心。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清晰地穿透周围的嘈杂,落在我耳中,却像淬了毒的冰凌。
薇薇……
那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所有的幻想和希冀。
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四肢百骸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
眼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对着另一个女孩笑得无比开怀的脸,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宋词……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我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像溺水者最后的呻吟,他似乎没有听见。
他和任薇薇又笑着说了句什么,女孩娇俏地捶了他胳膊一下,然后,他揽过任薇薇纤细的肩膀,动作自然而亲昵,转身,准备上楼。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的目光,终于不经意地扫过了站在门口、像一尊被冻僵的雕塑般的我。那目光,短暂地停顿了一瞬,没有惊讶,没有喜悦,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有一种极其陌生的、冰冷的……漠然。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一个误闯入他领地的、碍眼的障碍物。
那眼神,比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
仅仅一秒。他的视线便毫无留恋地移开,重新落回到身旁笑容明媚的任薇薇脸上,低声说了句什么,逗得她咯咯直笑。两人亲密地依偎着,转身走上了楼梯,消失在拐角处。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画室的喧嚣,人群的嘈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
只有宋词转身前那漠然的一瞥,和他揽着任薇薇肩膀的背影,在我眼前不断放大、扭曲、定格。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清晰的、仿佛被巨锤狠狠砸碎的剧痛。
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冰冷,那冰冷迅速蔓延,冻结了血液,麻痹了神经,攥着学员证的手指,僵硬地松开。
那张薄薄的卡片,无声地飘落,掉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
眼前的光线开始剧烈地旋转、晃动、扭曲,最后被一片无边无际的、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在意识沉入深渊的前一秒,我仿佛听到自己身体倒地的沉闷声响,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还有周围人群骤然响起的惊呼声,尖利而刺耳。
喂!同学!你怎么了
快!有人晕倒了!那些声音,像隔着厚厚的、冰冷的水层传来,模糊不清,黑暗。
彻底的寂静。
8
……苏苏唐苏醒醒,能听到吗
一个带着哭腔、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地钻进混沌的意识里。
眼皮重若千斤,每一次试图掀开都像在对抗整个世界的重力,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细微的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消毒水的气味……又是消毒水。
还有一股……廉价塑料和灰尘的味道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帘。视野先是模糊晃动的一片惨白,然后才艰难地聚焦,惨白的天花板,没有医院熟悉的输液架,身下是硬邦邦的触感,不是病床。视线下移,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蒙着灰尘的、简易的折叠行军床上。身上盖着一件陌生的、带着颜料和汗味混合气息的外套,难道是宋词这里……不是医院。是画室启航画室
床边蹲着一个人,是吴甜甜。她那张总是带着点婴儿肥的圆脸上,此刻毫无血色,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留下深深的齿痕。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里面布满了红血丝,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悬而未落。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掌心冰凉潮湿,带着细微的颤抖。
甜甜……我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破旧的风箱。苏苏!你醒了!吓死我了!吴甜甜看到我睁眼,眼泪瞬间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你晕倒了!就在门口!脸色白得像纸……他们把你抬到这里来了……校医来看过,说你低血糖加情绪太激动……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握着我的手收得更紧,仿佛一松开我就会碎掉。
宋词呢我打断她,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吴甜甜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巨大的慌乱、痛苦和……难以言喻的挣扎。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握着我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些。他……他……她嗫嚅着,声音低得像蚊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他和……任薇薇……被老师叫去……去领新学期的材料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只剩下压抑的抽泣。
空气瞬间凝固,狭小的杂物间里弥漫着灰尘和陈旧颜料的味道,令人窒息。吴甜甜低垂着头,肩膀耸动,无声地哭泣着。
而我,躺在冰冷坚硬的行军床上,盖着那件陌生的、散发着其他男生气息的外套,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钻进骨头缝里。
他没有来。
在我晕倒之后,在我最需要确认那束光是否还在的时候,他陪着任薇薇,去领材料了。
心口那片刚刚被强行缝合的伤口,再一次被无情地撕裂开,这一次,连带着皮肉筋骨,鲜血淋漓,巨大的空洞感伴随着冰冷的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残存的意识。
我缓缓地闭上眼,将脸转向墙壁冰冷粗糙的墙面,一滴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被粗糙的布料吸收,只留下一点冰凉的湿痕。
原来,那束曾照亮我无边黑暗的光,早已悄然熄灭。
而我,像个固执的傻子,带着满身伤痕和仅剩的卑微希望,一头撞进了他早已为别人精心布置好的、灯火通明的舞台中央,成为了一个突兀而狼狈的闯入者。
可笑至极。
9
初春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洒在启航画室宽阔的走廊上,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明暗交错的光带。
空气里飘荡着铅笔划过素描纸的沙沙声、老师偶尔的讲解声,还有颜料混合松节油的、浓烈而富有生机的气味。
我抱着厚厚一摞刚领到的素描纸和炭笔,低着头,快步穿过人群。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胃里又开始熟悉的翻搅,带来一阵阵闷闷的钝痛,自从那天晕倒后,这种感觉就如影随形。更可怕的是,周围那些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隐隐怜悯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无声地刺在身上。
哎,就是她吧开学那天在门口晕倒那个
对对,好像叫唐苏听说是因为……那个谁
啧,真惨……看着怪可怜的,胖乎乎的……
嘘!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窃窃私语声像讨厌的苍蝇,嗡嗡地在耳边萦绕,挥之不去。
我用力咬住下唇,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壁里,隔绝所有外界的窥探,手指用力地抠进素描纸的边缘,留下深深的凹痕。
就在这时,一阵清朗的笑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那些令人窒息的低语,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刺破了我的耳膜,是宋词的声音。
我猛地抬起头,就在前方不远处的饮水机旁,宋词正背对着我站着,一手拿着带着小黄鸭装饰的可爱水杯喝水。
而他对面,站着笑容明媚的任薇薇,她今天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针织衫,衬得人比花娇。
哎呀!宋词你笨死了!任薇薇娇嗔着,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拂去宋词脸上不小心沾上的一点铅笔渍,她的动作自然亲昵,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占有感。
宋词非但没有躲闪,反而顺势低下头,凑近她,脸上是那种我无比熟悉、此刻却无比刺眼的、带着宠溺和纵容的灿烂笑容。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亲昵的调笑。任薇薇立刻咯咯地笑起来,脸颊飞起两抹红晕,像初绽的桃花,她娇羞地捶了他胸口一下,身体却更近地向他靠去。阳光透过窗户,正好洒在他们身上。
一个高大俊朗,笑容阳光;一个纤细柔美,笑靥如花。
他们站在一起,像一幅精心构图、色彩明丽的青春偶像剧海报,完美得无懈可击,那画面和谐、耀眼,充满了甜蜜的粉红气泡。
而我,抱着沉重的画具,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微胖的身体笨拙地杵在走廊的阴影里,像一个突兀闯入的、不合时宜的污点。
胃里的翻搅骤然加剧,化作一阵尖锐的绞痛,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捏,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周围那些窃窃私语似乎也停顿了一瞬,随即响起了更加压抑、却更加意味深长的议论。
看到没人家这才叫郎才女貌……
听说宋词早就跟薇薇在一起了,集训的时候就……
那之前那个……算怎么回事啊
谁知道呢可能……一厢情愿呗或者……玩玩
那些声音,像毒蛇的信子,嘶嘶地钻进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玩一厢情愿原来他对我的好只是玩玩原来在别人眼中,我那用血泪和尊严换来的奔赴,不过是一场可笑的独角戏。
巨大的眩晕感伴随着尖锐的耳鸣袭来,眼前那对璧人般的身影开始扭曲、晃动。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郁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恶心感和即将崩溃的呜咽。
指甲深深掐进素描纸的包装膜里,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不能再待下去了,一秒也不能。
我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抱着那摞沉重的画具,像一只被驱赶的、慌不择路的困兽,脚步踉跄地冲进了旁边最近的一间空置的小画室。
砰地一声,门被用力关上,隔绝了外面刺眼的阳光、甜蜜的笑声和令人窒息的议论,狭小的空间里瞬间陷入昏暗。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顺着门板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怀里的素描纸和炭笔哗啦啦散落一地。
胃里的绞痛和心口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像无数把钝刀在里面缓慢地切割、翻搅,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我死死地捂住嘴,却无法抑制地剧烈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胆汁不断上涌,烧得喉咙和食道火辣辣地疼。
眼泪终于再也无法控制,汹涌而出,不是委屈的泪水,而是被巨大的羞辱、被冰冷的现实彻底碾碎尊严后,混合着胆汁和心血的、滚烫而苦涩的液体。
它们无声地、汹涌地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深色的、绝望的水痕。门外,隐约还能传来任薇薇清脆的笑声,像一把把锋利的碎玻璃,反复地刮擦着我裸露的神经。
原来,阳光从未真正照耀过我。
那所谓的温暖,不过是濒死之人抓住的、一根带着倒刺的虚幻稻草。
当它被毫不留情地抽走时,留下的不是救赎的希望,而是更深、更痛、更见骨的伤口。
10
初春的天多变极了,前几天还有些阳光,这天却变了模样。
凛冽的寒风像无数把细小的冰刀,裹挟着刺骨的湿气,狠狠刮过空旷的操场,天色阴沉得如同打翻了墨汁的砚台,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
远处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狂乱地舞动,发出呜呜的悲鸣,我独自一人站在操场边缘的看台最高处,冷风毫无遮挡地灌进单薄的校服外套里,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胃里一阵阵熟悉的、冰冷的绞痛,伴随着沉甸甸的坠胀感,视线却固执地穿透稀薄的暮色和飞舞的雪粒,死死地锁在操场对面那栋灯火通明的画室大楼。
三楼,靠东边第二扇窗户。
那是宋词他们班的画室。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温暖明亮的世界,一排排画架整齐排列,学生们或坐或站,专注地描绘着。而在靠近窗户的位置,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微微俯身,站在一个纤细的身影旁边。
是宋词和任薇薇。
宋词一手撑着任薇薇的画架边缘,另一只手指点着她的画纸,侧脸线条专注而柔和。任薇薇仰着头看他,脸上带着崇拜和依赖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子。宋词不知说了句什么,任薇薇立刻笑弯了眼睛,脸颊上梨涡深深,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
是了,我永远做不出这样可爱的带着撒娇意味的动作,任薇薇就像晒着阳光的、可爱慵懒的猫咪,而我则是躲在角落里见不得光的老鼠,怪不得没人和我做朋友,也怪不得宋词会离我而去。
可那画面,隔着冰冷的空气和遥远的距离,依旧清晰地刺痛了我的眼睛。像一根生了锈的铁钉,被硬生生钉进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和冰冷的麻木。
不知道站了多久,双腿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嘴唇麻木得感觉不到寒冷。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迅速融化,带来刺骨的湿冷。胃里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像是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用力地搅动、攥紧。
唐苏你怎么还在这儿一个带着惊讶和关切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我猛地回过神,僵硬地转过头,是吴甜甜,这个宋词最好的兄弟的女朋友,也是愿意忍受我的孤僻,能关心我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她撑着一把伞,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脸上写满了担忧,她的男朋友刘松站在她旁边,看到我,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甜甜……我的声音嘶哑干涩,被寒风吹得几乎听不见,身体因为长时间站立和寒冷而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
天这么冷!还下雪!你站在这儿干嘛快回去!吴甜甜快步走过来,想把她手里的伞递给我,语气带着责备和心疼,看你冻得脸都青了!
就在这时,画室那扇明亮的窗户里,画面似乎有了变化,宋词放下了指点画纸的手,很自然地抬手,亲昵地帮任薇薇拂去了她脸颊的一些碎发。他的动作温柔细致,眼神专注地落在任薇薇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珍视,任薇薇仰着脸对他笑,笑容甜蜜得仿佛能融化窗外的冰雪。
这一幕,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我抬起手,指向那扇灯火通明的窗户,手指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地颤抖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利和绝望,他为什么……为什么可以这样!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雪水,模糊了视线,积压了太久的委屈、痛苦、被欺骗的愤怒和巨大的羞辱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强装的平静和卑微的忍耐。
他明明说过……他明明说过会对我好的!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他说过……他在雪地里说过……‘有我’!在医院里……他偷偷亲我的时候……他说过……他说过他不介意的!他说过会永远……
够了!唐苏!别说了!吴甜甜突然厉声打断我,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尖锐。
她猛地冲上前一步,用力抓住我冰冷僵硬的手臂,指甲深深掐进我的皮肉里,试图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挣扎,嘴唇哆嗦着,看向旁边的刘松。
刘松脸色难看至极,眼神躲闪,不敢看我的眼睛,更不敢看吴甜甜,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吼道:甜甜!你他妈别管了!走!跟我回去!
他伸手就要去拉吴甜甜。
不!吴甜甜猛地甩开刘松的手,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她死死地盯着我,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合着冰冷的雪水,她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她看着我的眼睛,那双曾经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无边无际的痛苦、煎熬,还有终于冲破牢笼的、不顾一切的决绝。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带着血沫,清晰地、残忍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也砸在我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上:唐苏!你醒醒吧!别再骗自己了!他从来没有真的爱过你!
从一开始……从一开始他就只是觉得你在画室格格不入的很可怜!觉得你这样的人好掌控!觉得……拯救你这样的‘弱者’很有成就感!很有面子!
他跟我们说过……他说这不过是个‘拯救游戏’!
他早就计划好了!去启航,甩掉你!你告诉他的事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他跟我们炫耀过!他说任薇薇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漂亮,干净,带出去有面子!
他说的什么‘一起去就在一起’,根本就是个借口!是个甩掉你的台阶!他早就知道你家不可能同意!他根本就没想过带你去!他只是想……想让你自己知难而退!
从头到尾……从头到尾他都在骗你!在耍你!唐苏!你听明白了吗!
他!从!来!就!没!爱!过!你!吴甜甜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利,到最后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嘶喊出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带着血肉撕裂的声响,狠狠地、反复地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她喊完,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一软,猛地蹲了下去,双手捂住脸,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世界,在她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彻底崩塌。风停了,雪停了,时间静止了。
操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吴甜甜绝望的痛哭声,在冰冷的暮色和飞舞的雪粒中回荡,像一曲凄厉的挽歌。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被彻底抽干,只剩下刺骨的、冻结一切的寒冷。心脏的位置,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洞的、呼呼漏风的窟窿。胃里的绞痛奇迹般地消失了,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无边无际的冰冷。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些雪地里的誓言、医院里的亲吻、心疼的眼神、温暖的拥抱……都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带着施舍和玩弄意味的……拯救游戏。
而我,那个高一雨夜里被彻底摧毁、卑微地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弱者,自始至终,都只是他游戏里一个供他消遣、满足他英雄主义幻想的……可悲道具。
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雪花无声地落在我的头发上、脸上、肩膀上。
冰冷的触感,却比不上心底万分之一寒。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的、微微颤抖的双手。
然后,在吴甜甜绝望的痛哭和刘松烦躁的咒骂声中,在漫天飞舞的、冰冷的雪花里,我极其古怪地、无声地咧开了嘴角。
那笑容僵硬、空洞,没有一丝温度,像一张被强行扯开的、破碎的面具。
原来,被捧上云端再狠狠摔进地狱,是这样的感觉。
万劫不复。
11
高考倒计时牌上猩红的数字像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日复一日地缩减着。每一次数字的跳动,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教室里弥漫着油墨、汗水和焦虑混合的浑浊气味,头顶老旧的风扇徒劳地转动着,搅动着沉闷粘稠的空气,发出嗡嗡的噪音。笔尖悬在摊开的数学模拟卷上,那些扭曲的符号和公式在眼前疯狂地旋转、跳跃,像无数只嘲弄的黑蚂蚁。视野边缘开始出现细小的、闪烁的黑点,像坏掉的电视屏幕。
胃里熟悉的绞痛准时袭来,伴随着一阵阵冰冷的恶心感,喉咙口发紧。
……唐苏!唐苏!讲台上数学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严厉的呵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我猛地一激灵,抬起头,视线还有些模糊,对上老师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和全班同学齐刷刷投来的、混杂着好奇、探究和隐隐不耐烦的目光。
发什么呆!这道题我讲第三遍了!就你这种状态,还考什么大学专科都够呛!老师手中的粉笔狠狠敲在黑板上,发出刺耳的笃笃声,给我站起来!回答!函数f(x)的定义域是什么!
教室里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符号和字母在眼前扭曲变形,像一张张无声嘲讽的嘴。
定义域……什么定义域
站起来!老师的声音更加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膝盖撞在桌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带来一阵钝痛。双腿虚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我低着头,手指死死抠住桌沿,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却无法压下心口那片不断扩大的、冰冷的空洞。
说话啊!哑巴了!老师的怒火似乎达到了顶点。周围的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背上。
窃窃私语声如同毒蛇的嘶鸣,钻进耳朵里。
又是她……
我听说是因为那个宋词……
活该呗,死缠烂打……
看她胖的那样,怎么跟任薇薇比啊啧啧……
那些声音,冰冷,刻薄,带着事不关己的轻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胃里的绞痛骤然加剧,混合着巨大的羞辱感和冰冷的绝望,在腹腔里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校服。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只挤出一点破碎嘶哑的气音。
滚出去!老师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手指着教室门的方向,声音冰冷得像刀子,清醒了再进来!别在这里影响别人!
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目光都凝固在我身上,带着审判的意味,一股冰冷的、尖锐的刺痛从心口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巨大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眼前老师愤怒的脸、同学们冷漠或嘲弄的目光、黑板上刺眼的白色粉笔字……一切都在剧烈地旋转、扭曲、变形,最后被一片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彻底吞噬。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仿佛听到了自己身体撞在课桌角上发出的闷响,还有周围压抑不住的惊呼。
砰!
12
意识像沉在冰冷漆黑的海底,每一次挣扎着上浮,都被无形的重压狠狠摁回深渊。不知过了多久,感官才被刺鼻的消毒水味和身下硬邦邦的触感强行拉回现实,眼皮沉重得像焊在了一起。
费力地掀开一条缝,模糊的视野里是惨白的天花板,还有悬挂在头顶、缓慢滴落的半袋葡萄糖液。
又是校医室。
喉咙干渴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我试着动了一下手指,指尖冰凉麻木。
醒了一个略显疲惫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校医阿姨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本,眉头微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职业性的、带着点无奈的审视。
低血糖,情绪激动引起的晕厥,还有点应激反应。她放下本子,语气平淡,给你输了点葡萄糖。感觉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虚弱地眨了眨眼。校医阿姨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
小姑娘,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做一下心理辅导。但是再大的坎儿,也得自己迈过去,只有你能救自己。身体是你自己的,垮了,谁也替不了你。她站起身,走到我床边,拿起水杯,用棉签沾了点温水,小心地润湿我干裂起皮的嘴唇。
那点微凉的湿润带来一丝短暂的舒适,但心口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填补。
躺会儿吧。等这袋水挂完,感觉好点了就回去。给你开了半天假条。校医阿姨说完,转身出去了,轻轻带上了门。
狭小的校医室里只剩下葡萄糖液滴落的单调声音,和我自己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冰冷的液体顺着输液管流入血管,却无法驱散身体里彻骨的寒意。
窗户没关严,一阵冷风钻进来,卷起窗帘一角。透过那缝隙,可以看到外面阴沉沉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远处操场上,似乎有人在奔跑,模糊的身影在灰暗的背景里显得渺小而孤独。
一种巨大的、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13
家里的空气,比校医室更冷,更凝滞。父母坐在客厅那张老旧褪色的沙发上,像两尊被风霜侵蚀的石像,沉默着。
父亲闷头抽烟,劣质烟草的味道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呛得人喉咙发紧,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灰败和疲惫。母亲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绞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抹布,肩膀微微耸动着,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钝刀子割在紧绷的神经上。
茶几上,静静躺着一份摊开的成绩单,那上面的数字,像一个个狰狞的嘲笑符号,刺得我眼睛生疼。
原本有望冲击本科线的分数,如今断崖式下跌,跌落到一个只勉强够到最末端专科院校的、令人绝望的区间。
我没有看他们的眼睛,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房间。
关门,反锁。
隔绝了客厅里令人窒息的沉默、劣质的烟味和母亲压抑的指责声。
房间里没有开灯,暮色透过薄薄的窗帘渗进来,给狭窄的空间涂抹上一层冰冷的、灰蓝色的阴影,墙角堆放着的东西,在昏暗中显出模糊的轮廓。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那一摞用旧布小心包裹着的画稿上。
那是我的画。
从最初在画室角落里笨拙的素描,到后来偷偷临摹宋词笔下流畅的线条;从河边公园崩溃后他递给我擦泪的纸巾上随手画的简笔笑脸,到雪地里定情后我怀着隐秘喜悦画的、他戴着围巾的侧影;还有无数个在课本缝隙、在练习册背面,悄悄勾勒出的、关于他的眉眼,他的笑容……每一张,都承载着那段短暂却耗尽心力的、名为希望的时光。每一笔,都浸染着那个名为宋词的少年,曾短暂投射在我黑暗世界里、被我视若珍宝的光。
而现在,那束光熄灭了。不仅熄灭,还反手将我推入了更深的、冰冷的绝望深渊。连同那些被谎言和欺骗滋养出的、虚假的甜蜜,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着残存的尊严。
胃里熟悉的绞痛再次袭来,冰冷而尖锐。我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墙角,像走向自己的刑场。蹲下身,手指颤抖着,解开那层包裹着画稿的旧布。
画稿的边缘露了出来,粗糙的素描纸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陈旧的米白。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松节油、炭笔粉尘和他身上那种清爽肥皂味的气息,猛地钻进鼻腔。那熟悉的气味,像一根引信,瞬间点燃了积压在心底所有被欺骗的愤怒、被玩弄的屈辱、被抛弃的绝望和被当众羞辱的难堪!
火焰腾地一下从心口烧起,瞬间燎原,烧尽了残存的理智和最后一丝卑微的留恋!
骗子!
拯救游戏
玩玩而已
一厢情愿
吴甜甜嘶喊出的每一个字,此刻都化作了滚烫的岩浆,在血管里疯狂奔涌!烧得我浑身颤抖,烧得我双目赤红!我猛地抓起最上面那张画稿!是雪地里,他为我戴上小熊手套的瞬间。画面上,他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得像冬日暖阳,眼神里盛满了仿佛能融化冰雪的温柔。而画中的我,脸颊微红,眼神羞涩,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多么令人作呕的谎言!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终于冲破喉咙的、破碎而绝望的嘶吼,在昏暗的房间里炸开!我像一头彻底失控的、濒临疯狂的困兽,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承载着虚假甜蜜的画稿狠狠撕开!
嗤啦——!刺耳的撕裂声,像布帛碎裂,更像心脏被生生扯开的声音!纸张在我手中脆弱地分成两半,画面上那张曾被我视若神明的笑脸,被粗暴地一分为二!
这声音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积压了太久的痛苦、屈辱、愤怒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发疯般地扑向那堆画稿!双手并用,不管不顾地抓住,狠狠地撕扯!
嗤啦!嗤啦!嗤啦——!
一张又一张!河边公园他递来的纸巾笑脸,被撕成碎片!画室里他为我削铅笔的专注侧影,被撕成碎片!医院里他偷偷亲吻我时,我闭着眼睫毛颤抖的瞬间,被撕成碎片!还有无数个在课本缝隙里、偷偷描摹的、关于他的点点滴滴……统统被撕成碎片!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疯狂回荡,混合着我粗重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喘息和喉咙里滚出的、不成调的呜咽!细碎的纸片像绝望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地板上,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
不够!还不够!那冰冷的恨意和焚尽一切的怒火,需要更彻底的燃烧!需要更彻底的毁灭!我猛地拉开书桌抽屉,在里面疯狂地翻找!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打火机!是父亲遗落在抽屉里的廉价塑料打火机!我颤抖着,死死地攥住它!
金属外壳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目光落在墙角那堆被我撕扯得狼藉不堪的纸片堆上。
那堆碎片里,还夹杂着半张未被完全撕毁的画稿残片——是宋词在雪地里,对我笑得毫无保留的眉眼。那笑容,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像魔鬼的嘲讽。我蹲下身,将打火机凑近那堆碎片。咔嚓!
一声轻响。幽蓝色的火苗猛地窜起,在昏暗的房间里跳跃着,映亮了我布满泪痕、扭曲而绝望的脸庞。火苗贪婪地舔舐着最上面那张残破的画稿边缘。干燥的纸张瞬间蜷曲、发黑,边缘迅速燃起橘红色的火焰!
那火焰像有了生命,带着毁灭一切的狂热,迅速蔓延!吞噬掉画稿上残存的、他温柔的眼神,吞噬掉他嘴角上扬的弧度,吞噬掉雪地的背景,吞噬掉所有关于那个午后的、虚假的甜蜜记忆!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升腾着,发出噼啪的轻响,散发出纸张燃烧特有的焦糊气味。
那气味混合着松节油的残留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作呕的芬芳。火光映在瞳孔里,跳跃着,燃烧着,像地狱的业火。那温暖的光源,此刻带来的只有焚毁一切的冰冷快意。我蹲在火焰旁,看着它们越烧越旺,看着那些承载着我所有卑微希望和巨大耻辱的碎片在火舌中痛苦地蜷缩、化为灰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滑落,砸在滚烫的地板上,瞬间蒸发,发出细微的滋声。
烧吧。
烧掉这虚假的光。
烧掉这肮脏的过去。
烧掉那个愚蠢的、把骗子当救赎,一厢情愿的以为可以靠别人拯救的自己。
火苗跳跃着,映照着墙角那个蜷缩的、被阴影吞噬的身影。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这一小堆燃烧的火焰,成为唯一的光源。那光,不是温暖,而是冰冷的、毁灭的灰烬之色。
窗外,城市的霓虹初上,五彩斑斓的光晕透过薄薄的窗帘渗进来一丝微弱的亮色,却丝毫无法穿透这间被绝望和焚烧气息填满的小屋。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最后几片残存的纸屑,发出最后的、微弱的噼啪声,随即渐渐黯淡下去,只剩下地板上那一小堆蜷曲发黑的灰烬,和一缕袅袅升起的、带着刺鼻焦糊味的青烟。
房间里彻底陷入黑暗。
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爆发和长时间的哭泣而微微抽搐。脸颊紧贴着冰凉粗糙的墙面,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火辣辣的刺痛感。
胃里的绞痛奇迹般地消失了,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冷。心口那个被反复撕裂的伤口,仿佛也被这焚毁一切的火焰灼烧过,只剩下焦黑的、不再流血的边缘。痛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麻木。
结束了。
那个名为宋词的幻梦,连同那个卑微地爱着他、依赖着他、视他为唯一救赎的唐苏,都在这一场焚烧中,化作了地板上这堆无人问津的、散发着焦糊味的灰烬。
从此,深渊之下,再无光。
14
时间像一条裹挟着泥沙的浑浊河流,沉默地向前奔涌,冲刷着河床里尖锐的石头,磨平了棱角,也带走了最初刺骨的疼痛。
五年。
或者更久
日历上的数字早已失去了精确的意义,那座曾承载着所有青春伤痛和绝望焚烧的城市,连同那个被灰烬埋葬的名字——唐苏,都被我决绝地抛在了身后。
专科三年,像一场漫长的、机械的复健。我把自己埋进图书馆堆积如山的教材里,埋进实习学校永无止境的教案和作业批改中,孩童们可爱稚嫩的脸,和满心满眼的信任,将我的生活填充的密不透风,没有任何缝隙留给回忆和疼痛。
胃药成了随身携带的必需品,像一层无形的盔甲,抵御着偶尔袭来的、熟悉的绞痛。体重在压力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不知不觉中掉了不少,镜子里那张褪去了婴儿肥的脸,线条变得清晰而沉静,眼神里也沉淀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那是一种经历过彻底焚毁后,废墟之上艰难生长出的、带着韧性的荒芜。
毕业后,我像一粒被风吹散的种子,飘落到这座陌生的、以重工业和灰蒙蒙天空著称的北方城市。凭借着一张专科文凭和在实习中拼尽全力挣来的几份优秀评价,我考进了一所普通的区属小学,成为一名语文教师兼班主任。
生活被规律地切割成方块:清晨拥挤的公交,教室里此起彼伏的稚嫩童声,粉笔灰染白的指尖,堆积如山的作文本,傍晚寂静的出租屋,床头柜上永远备着的胃药。日子像复印机里吐出的纸张,一张张,苍白,重复,波澜不惊。
直到那个初冬的周末下午。超市里暖气开得很足,混杂着生鲜区的水汽、熟食区的油腻香气和日化品浓郁的香精味道,形成一种特有的、令人微醺的嘈杂暖意。
周末采购的人流熙熙攘攘,推着购物车,挑选着打折商品,谈论着家长里短,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
我推着半满的购物车,在摆满各色调味品的货架前停下,仔细比对着一瓶酱油的生产日期。
刚拿起一瓶,旁边传来一个娇俏的女声,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阿词,你看这个牌子的蚝油好不好我妈说炒青菜放一点特别鲜!
那声音……像一根细微的、带着倒钩的刺,毫无预兆地、轻轻地扎进了早已结痂的神经末梢。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握着酱油瓶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凉的玻璃瓶身贴着掌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就在几步开外的生鲜冷藏柜前,站着一对璧人。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毛大衣,身姿挺拔,时光在他脸上留下了些许成熟的痕迹,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轮廓更加分明硬朗,但那份周正的帅气依旧醒目。他微微侧着头,看着身边正拿起一瓶蚝油仔细端详的女孩,眼神温和,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是宋词。
而他身边的女孩,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一条浅粉色的羊绒围巾,衬得小脸精致白皙。微卷的栗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正仰着脸,举着那瓶蚝油,笑盈盈地看着宋词,等待他的意见。笑容干净甜美,眼神清澈,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是任薇薇,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增添了更多被精心呵护的明媚光彩。他们站在一起,男人成熟稳重,女孩娇俏可人,在超市明亮得有些刺眼的灯光下,在堆满生活气息的货架前,构成一幅完美和谐的、充满幸福感的世俗画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超市里嘈杂的人声、广播里循环播放的促销广告、购物车轮子摩擦地面的噪音……所有声音都瞬间远去,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极其沉重、极其缓慢地跳动了一下。
咚。
没有预想中的剧痛,没有翻江倒海的恨意。只有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麻木感,像深秋的寒霜,瞬间覆盖了四肢百骸。胃部熟悉的区域,传来一丝微弱而熟悉的、冰冷的抽痛,提醒着我那并未真正愈合的旧伤。我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那瓶冰凉的酱油。像一个误入他人幸福剧场的、格格不入的观众。
就在这时,宋词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货架这边。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从最初的随意,到短暂的疑惑,再到瞬间的凝固和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嘴角那丝温和的弧度僵住,那双曾经总是带着阳光笑意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瞳孔微微收缩,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震惊、错愕、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还有……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他认出了我。空气凝固了数秒。他身边的任薇薇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过来。她的眼神带着好奇和一丝茫然,显然并不认识我。宋词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艰难地咽下了什么。他轻轻拍了拍任薇薇的手臂,低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等我一下。
然后,他迈开脚步,朝着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
他停在我面前,距离不远不近,恰好隔着一个购物车的宽度。超市明亮的灯光清晰地照在他脸上,我能看到他眼睑下淡淡的阴影,还有眼神里那份挥之不去的复杂。
唐苏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试探性的、略显低沉的沙哑。
不再是记忆中清朗的少年音,添了几分成年男子的磁性,却依旧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
我抬起眼,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面结了冰的湖。
好久不见。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打量,扫过我身上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羽绒服和手里廉价的购物袋,最终落回我的脸上,你……看起来变化挺大的。
他的语气有些干涩。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张曾被我刻入骨髓、也曾被我亲手焚毁在灰烬中的脸。超市里喧闹的背景音似乎又回来了,但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似乎被我的沉默弄得有些无措,眼神闪烁了一下。
短暂的沉默后,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近乎忏悔的意味:唐苏……当年的事……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流露出清晰的愧疚,……是我对不起你。那时候……太年轻,太混蛋,做事……欠考虑,伤害了你。
他微微垂下眼睑,避开了我过于平静的注视,语气低沉而诚恳:我……向你道歉。真的,对不起。
超市明亮的灯光下,他挺拔的身影,他诚恳的道歉,他眼神里清晰的愧疚,和他身后不远处正关切地望着这边、一脸纯净无辜的任薇薇……这一切,都像一幕精心排练过的、讽刺至极的戏剧。
胃里那丝冰冷的抽痛似乎加重了些,但我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见地勾了一下唇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冰封的湖面被风吹过时,泛起一丝极浅、极冷的涟漪,没有任何温度。
我微微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购物车里——那里静静躺着一本摊开的、写满了红笔批注的三年级语文教案,封面上印着XX区实验小学的字样,还有我的名字和工号,旁边放着我给孩子们买的各色各样的、可口的奖励糖果,
然后,我抬起手,动作自然地、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从容,将那瓶冰冷的酱油放回货架原处。手指拂过教案封面上清晰的教师二字。做完这一切,我才重新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面前这个曾将我捧上云端又亲手推入地狱的男人。
宋同学,我的声音响起,清晰,平稳,带着一种近乎职业化的温和,却像淬了冰的琉璃,每一个字都敲击在冰冷的空气里,也清晰地送入他的耳中,老师不会原谅作弊的人。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脸上瞬间凝固的表情,也没有看任薇薇投来的困惑目光,只是平静地、稳稳地推着那辆装着教案和简单生活必需品的购物车,绕过他僵立在原地的身体,汇入了超市周末拥挤嘈杂的人流之中。
身后,超市广播里依旧播放着欢快的促销歌曲,人来人往,喧嚣依旧。
而我,推着车,步履平稳地向前走去。教案上红色的批注在灯光下清晰可见。胃里那点熟悉的、冰冷的抽痛,像一块嵌入血肉的、早已习惯的旧伤疤,在初冬的暖气里,沉默地提醒着一些永远不会被遗忘,却也永远无法再灼伤灵魂的东西。
被阳光灼伤的皮肤,终究会结痂,褪皮,留下浅淡的、不再疼痛的印记。
仅此而已。